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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喜剧幻想到乌托邦:论柏拉图“美好城邦”之构想的切实可行性*

2022-11-17张波波

浙江学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城邦理想国柏拉图

张波波

提要:《理想国》中提出的被冠名为“美好城邦”的理想正义之城在柏拉图看来究竟能否实际存在或是否具有某种切实可行性,一直是伦理学、政治哲学中的一个重要议题。通常的看法是,柏拉图的“美好城邦”仅仅是毫无根据的幻想而已,其完全不具备任何可行性。然而,通过对“美好城邦”的出处及其相关文献的细致考察可发现:柏拉图确信“美好城邦”比过去或现在任何现存社会都好,但并不认为其永不可能实际存在,因而“美好城邦”严格说来不是天马行空的幻想,更非单纯的乌托邦;柏拉图对“美好城邦”的构建立足于其对于想象力的严肃使用,而非闲散使用;柏拉图的“美好城邦”所具有的切实可行性内在于他的喜剧幻想之中,而他的以“绝对视角”对所有时间和存在进行沉思的理性哲学则主要服务于这种幻想的施展。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精心打造的“美好城邦”(Kallipolis)完全不考虑切实可行性吗?他是否在纸上谈兵,只在讲述一个有趣的、不具备任何可行性的“乌托邦”(utopia)方案(1)如何确定《理想国》的主题是一个异常复杂且富有争议的议题。该议题常与如何理解这部书的题目及其所描绘的理想城邦蓝图“美好城邦”的含义交织在一起。《理想国》的标题“politeia”在希腊文中的意思其实是“关于政制的”。西塞罗将其题目译成拉丁文De Republica时,主要把这部作品定性为一部乌托邦-政治理论作品。受此影响,在此之后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理想国》都被当成有史以来第一部伟大的政治乌托邦主义作品。但从20世纪末始,许多现代阐释者对这种阅读视角不以为然,认为这部作品中的政治乌托邦元素只是次要的,其主体内容属于个体伦理范畴,即它主要是一部关于一个正义灵魂的“政制”是否足以使个人幸福的作品。有关《理想国》标题的词源解释及其在西方乌托邦文化中历史地位及命运变迁的评析,参M. Schofield,Plato: Political Philosophy.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pp. 194-199;T. Penner, The Forms in the Republic, In Gerasimos Xenophon Santas (ed.) The Blackwell Guide to Plato’s Republic.John Wiley & Sons: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6, p. 258, n.8.?鉴于“乌托邦”这一概念含义广泛,意义丰富多彩,对语境的依赖性较大,我们在进入这个话题之前,先区分两种乌托邦:“乌托邦”与“单纯的乌托邦”。前者是指“作者”提出的对于自己想象中的理想社会的描述,(2)有关这两种乌托邦概念的区分,参R. Morrison, “The Utopian Character of Plato’s Ideal City, ”In G. R. F. Ferrari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Plato’s Republic,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232.这种描述认为这个社会在各个方面都要比过去或现存的任何社会好。与前者的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后者是指一个不可能的社会,虽然这个社会比历史中存在的任何社会都好,但永不可能实际存在。

区分这点之后,让我们回到本文所关注的问题。《理想国》提出的被冠名为“美好城邦”的理想正义之城(即具有最合理、最美好制度的城邦)在柏拉图看来是否可能实现?他是否相信这个城邦是有可能在人类社会中存在的最好城邦?人们对此意见不一。将柏拉图视为空想家或极权主义代言人的现代学者常常怀疑“美好城邦”这一目标实现的可能性,很多人甚至断言柏拉图真心打算将“美好城邦”作为政治纲领的基础,如将其用以改革雅典或者是建立一个新的希腊殖民地。但是,如果这一“美好城邦”只存在于理论想象或哲学建构中,那它在经验现实层面上就根本无立足之处;另一些反《理想国》、反柏拉图的现代学者则把柏拉图所谓的“美好城邦”说成是柏拉图的阴谋论,其只不过是想当哲人王的柏拉图为了欺骗被统治者所编造出来的高贵谎言而已;(3)参K. R. Popper, 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 (Vol. 1): The Spell of Plato, revised edition, 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 1945;包利民:《古典政治哲学史论》,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70-172页。不仅在护卫者阶层内部所采取的社会安排及措施(如对性的严格控制、配偶共享及对子女的共同抚养)对“人性”的施压到了极限,而且严格的文化审查制度及对整个社会思想信息和舆论所实行的“窒息式”的控制根本无法付诸实践。总之,对《理想国》充满怀疑和敌意的学者基本上都倾向于否定“美好城邦”的美好性与可能性;这其实预设了《理想国》中的政治改革方案是柏拉图的严肃政治方案。

他们对《理想国》持有这种看法和态度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无论与古雅典城邦制度相比还是与现存的任何社会形态相比,“美好城邦”里面运行的机制都“别具一格”。其中,财产分配要完全实行公有制,不仅核心家庭在护卫者及其以上阶层内部遭到了废除,而且哲学统治阶层要严格把控其他公民生活的方方面面;更可怕的是,公民之间的思想和情感务必实现最大的“统一”。其实,早在柏拉图那个时代,亚里士多德就公开斥责“美好城邦”太违背人性,其既不可能也不可取,更无任何美好可言(Aristotle, Politics, 2.1-5)(4)Aristotle, The Politics, Translated by C.D.C. Reeve, Indianapolis : Hackett Publishing, 1998.。很显然,亚里士多德同我们上文提到的很多现代批评者一样,都把柏拉图的理想社会蓝图当作柏拉图的一个严肃提议来看,并认为柏拉图在这两个方面都走错了方向。

然而,一些极力替柏拉图辩解的学者指出,柏拉图在描绘理想城邦中使用了“反讽”艺术手法,他心知肚明“美好城邦”既不可能,也不令人想望,他希望其读者(尤其是那些生性谨慎、思维敏捷之人)深刻认识到这一点,并引以为戒。总之,在这些人看来,柏拉图作为怀有仁爱之心的哲人不可能说出这些荒谬之言;他的话具有反讽意味,与字面意图相反,其真正意图是想警醒世人,“美好城邦”看似光彩照人,实则违背“自然”,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实践上都无可能性与美好性。(5)人们在此常拿柏拉图的政治探索和海德格尔作为纳粹官员的失败生涯作比较,指出《理想国》是一本危险的书,因为它为“真理”的暴政提供了一个极具戏剧性的论点。相关探讨,参L. Strauss, The City and Man,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4; A. Bloom, The Republic of Plato, Trans. with Interpretive Essay, New York: Basic Books, (1968)1991;S. Rosen, Plato’s Republic: A Study, New Haven & London :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5,p.143.另一些同样为柏拉图辩护的学者尽管没有使用反讽来为柏拉图开脱罪责,但也是从《理想国》的主题入手指出,柏拉图撰写《理想国》的动机主要不是政治的,而是伦理的,即他提出“美好城邦”,不是为了指导人们设计出一个更好的人类社会,而是为了把它作为一种隐喻手段,用以协助他揭露个体灵魂中的正义和美德的真实本性。(6)关于《理想国》的核心关注是什么,人们常在这些问题上争论不休,如《理想国》究竟是一部关于社会哲学的作品,还是一部关于个体美德的著作?“美好城邦”的图景仅仅是灵魂的一个寓言,还是一个自立式的政治纲领?关于本体论和认识论的长篇大论仅仅是离题,服务于这篇对话中的政治-伦理力量,还是这些论述是先前讨论的预备素材?有关《理想国》之主题的思考,参J. Annas, Platonic Ethics, Old and New,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9,p. 72.

对于学者们提出的这些意见,本文并不完全排斥。在“美好城邦”的可能性或可实现性问题上,笔者并不否认它的难度。但我们不该将这里的“难”理解为“不可能”。因此,本文主张,柏拉图在《理想国》中的政治意图在于提出一个乌托邦,但这个乌托邦并非“单纯的乌托邦”,即这个理想图景虽然很难付诸实践,但并非不切实际、永不可能实现的空想。(7)关于这种解释的详解,参M. F. Burnyeat, “Utopia and Fantasy: The Practicability of Plato’s Ideally Just City,” in Fine (ed.) Plato 2.: Ethics, Politics, Religion, and the Soul,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297; D. R. Morrison, The Utopian Character of Plato’s Ideal City, p.232.

一、“美好城邦”的存在性

对“美好城邦”可能性的追问往往伴随着对于其存在性的思考。“美好城邦”存在吗?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可先从思想史上与“美好城邦”密切相关的一个重要概念——“乌托邦”说起。我们知道,“乌托邦”作为一个哲学术语具有多层含义,但据“乌托邦”的发明者托马斯·莫尔爵士(Sir Thomas More),“乌托邦”既指“不存在的地方”(ou-topia),又指“好地方”(eu-topia)。因此,从其定义来看,“乌托邦”显然是指一个虚构的理想。据此定义,《理想国》中所描述的“美好城邦”,分明就属于莫尔意义上的乌托邦范畴:它是一个“好地方”(527c),因为其体现了一个城邦所能拥有的一切优秀(427e, 434e),同时也是一个“不存在的地方”,原因在于其不存在于地球上的任何地方,只能由哲学家的高超技艺来建构(498d-e,592b)(8)对照S. Rosen, Plato’s Republic: A Study,p.4.。但它在地球上不存在,并不等于其不存在,就如事物观测不到并不足以说明其不存在一样。对柏拉图而言,“美好城邦”存在于它被建构的地方,存在于苏格拉底与其对话者之间进行的哲学对话中,也就是,它既存在于对话者丰富的想象中,也存在于阅读《理想国》的读者的奇思妙想中。这从以下两个方面可清楚看出:其一,苏格拉底常把理想之城说成在话语、言辞或论证中建立起来的城邦(9)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多次使用“logoi”、“lexeos”、“en logois”等这些词,如Republic 369a-c, 472d-e, 37lb, 374a, 379a, 394d, 422e, 428c, 433a, 434e, 450a-b, 451c, 452a, 456d, 458c, 473a, 473e, 497c, 530e, 534d, 546b, 557d, 558b, 592a, 595a. 参S. Rosen, Plato’s Republic: A Study,p.300.;其二,他在叙述中刻意用动词“muthologein”(讲故事)来描述理想之城的形成及其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护卫者教育的特征。

由此可初步得出本文的第一个结论:理想城邦的不存在是事实,但这个事实是基于历史经验,而非“学理”,即“理想城邦的不存在是历史事实,但非形而上学事实”(10)M. F. Burnyeat, Utopia and Fantasy: The Practicability of Plato’s Ideally Just City, p. 297.。进一步说,我们可根据历史经验来否定它的存在性,但不能从理论上、逻辑上、形而上层面上说明它绝对不可能存在。《理想国》对于“美好城邦”的描述,是一种在充分运用想象力的前提下对讲故事能力的练习,(11)《理想国》在很多地方将muthos(密索思)与logos(逻各斯)等同视之,如在第六卷中,苏格拉底说“关于政制的故事,我们是在论证中所讲的”(muthologoumen logoi 501e)。从某种程度上讲,muthos和logos在《理想国》中是交织在一起的,几乎不分彼此。有关这两个术语的关系及其意义的详细探讨,参S. Halliwell,“The Life-and-Death Journey of the Soul: Myth of Er,” In G. R. F. Ferrari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Plato’s Republic,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453.所以不能像人们通常认为的那样,“理想城邦”属于“相界”(the world of Forms(12)“eide或ideai”常被英译作“Forms”或“Ideas”。过去人们将其汉译为“理念”,但这种传统译法因其容易引起误解(如不能凸显“相”的客观性特征)而逐渐被抛弃。)意义上的“理想世界”(13)有关是否存在城邦之相的争论,参F. M. Cornford, (trans.), The Republic of Plato,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45, p.171;K. R. Popper, 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 pp.55, 82, 103,145, 149;M. F. Burnyeat,Utopia and Fantasy: The Practicability of Plato’s Ideally Just City, pp.297-298.。必须承认,一方面,“相”是脱离时间而独立存在之物,其因而是绝对的、纯粹的、真实的、永恒静止和完美的;另一方面,“相”是非虚构的,没任何历史可言(14)《理想国》多次强调,这些“相”是完美、真实的,优于分有它们的可感知对象(477a-e,597a-e)。有关“柏拉图式相”及其与可感知对象的各自属性的详解,参T. H. Irwin, “The Theory of Forms,” In Gail Fine (ed.), Plato. 1, Metaphysics and Epistemology Oxford Readings in Philosoph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p.143-144.。无论如何,都不存在理想城邦之“相”这样的“相”。与理想城邦有关的“相”是正义和其他美德的“相”,即城邦和人所共有的美德或优秀(368e,434d-436a,44lc-442d),而正义在任何实际存在的城邦中都没体现出来(其或许在一个历史上实际存在的人如苏格拉底身上充分体现了出来)的原因在于,还尚未出现一个既有权力又有超人理解力的、以正确方式组织社会的哲人王(或哲人女王)。出现这种困顿局面与“相”及其例证之间的形而上学差异无关。

这里并不是要矢口否认,如果一个柏拉图式正义之城诞生了,它将表现出所有世俗事物的不完美。(15)柏拉图对“相”的存在性充满信心,并深信“好”就存在于以“相”为参照对象的正义之城的和谐之中。相关探讨,参R. Kraut,“The defense of justice in the Republic,”in Kraut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Plato,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p.329.相反,必须承认,这种城邦是有朽的,注定最终会因其内部不可调和的分歧而崩溃毁灭(545d-546a);它不可能完全或无条件地符合正义的定义,不掺杂其反面元素(472e-473a,479a-e)。正义是一种“相”,而不是说讨论中建造的正义之城是一种“相”。当苏格拉底把用文字建造的城邦称为paradeigma(范型或范式),即一个好的城邦的模型或模式(472d-e)(16)乌托邦是一个典范,这是理解柏拉图乌托邦思想的关键。于柏拉图而言,典范完全可以在没有实现的情况下起作用。有关乌托邦的典范作用的详细探讨,参D. R. Morrison, The Utopian Character of Plato’s Ideal City, p.234.时,过去有相当多的阐释者一口咬定paradeigma这个词是“相”的另一种表述。(17)有关paradeigma是否等同于“相”的争论,参B. Jowett & L. Campbell, Plato’s Republic, the Greek text edited, with notes and essays, 3 vols.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894, p. iii, p. 250; F. M. Cornford, (trans.) The Republic of Plato, p. 171;L. Strauss, The City and Man, p. 121; S. Rosen, Plato’s Republic: A Study, p. 201;D. R. Morrison, The Utopian Character of Plato’s Ideal City, p. 234.但事实并非如此。柏拉图将文字做成的paradeigma比喻成一幅关于最美之人的画。(18)关于柏拉图“相论”的解释,参N. White,“Plato’s Concept of Goodness,” in Hugh (ed.). A Companion to Plato, John Wiley & Sons, 2006, p.362;M. Ferejohn,“Knowledge and the Forms in Plato”,in Hugh (ed.). A Companion to Plato, John Wiley & Sons, 2006, pp. 214-233.由于画家所画的paradeigma不是美之相,而是想象中的人的典范,所以美好城邦是一个完美的、关于想象中的“正义”实体的特殊典范。惟有这样理解,苏格拉底后来在《蒂迈欧》(19b-c)中的说法才解释得通,他在那里表示自己希望看到画中的人在运动,并积极参与一些适合其参加的竞赛,也只有这样理解,雅典人在《法律》(739d-e)中将《理想国》中的“paradeigma”作为衡量次好和第三好的城邦的优良程度的标尺才有意义;好的制度才会堕落为差的,理想城邦的制度才能在第8卷开头(545c-e)顺理成章地蜕变成“荣誉政体”。

在第9卷(592b)结尾处的一段精雕细琢的文字中,苏格拉底以迟疑不定的口吻说,也许用文字建造的城邦,即使在地球上不存在,其也被建成了一个paradeigma en ouranoi,(19)“en ouranoi”在此是地理位置,而非“在天堂”这个隐喻,因为唯有这样理解,它才能与“地球上无处可寻”形成一种对照(592a)。即一个天堂中的模式(592b)。这个说法并无异议,因为“相”并不存在于天堂(ouranos)之中。“相”所在的“地方”在天堂之外,即在物理宇宙之外的地方。(20)此处的“天堂”是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天堂”,而非赫西俄德式的“天空”或基督教传统中的“天堂”。此外,柏拉图式的“神”不同于古希腊其他作家的神。按照《会饮》(202c)和《理想国》(380e)的说法,柏拉图认为诸神是完美而亘古不变的“智慧”的典范,其不缺乏任何好东西。此外,柏拉图常指出,“相”永恒存在于某个地方,其是“知识”的真实且唯一的对象(Phaedrus 246d7,247e;Symposium 211a)。“相”所存在的“地方”是众神必须通过旅行才能到达的。“相”存在于别处,即存在于物理宇宙之外,存在于天堂之上(Phaedrus 247c3)。有关“柏拉图式神”与“柏拉图式相”各自存在的地方的详解,参G. R. F. Ferrari, Listening to the Cicadas: A study of Plato’s Phaedru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7, p. 131.苏格拉底在此含蓄地暗示,也许上面的星空提供了一种特定“秩序”的可见范本,而哲学家将致力于在自己的灵魂中建立这种秩序(Republic 530d;另对照Timaeus 90d ,47a-c ; Laws 967d-e)。(21)对柏拉图而言,“城邦之船”(the Ship of State)这个明喻中的星星才象征着这些“相”。这样看,“美好城邦”即便不是一个政治蓝图,也可以充当一个其要旨在于激励“个人道德”的理想而发挥作用。有关《理想国》中的“相”概念的政治含义,以及《理想国》主要是一种道德作品还是政治作品的讨论,参D, Sedley, “Philosophy, Forms, and the Art of Ruling,”In G. R. F. Ferrari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Plato’s Republic,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261;G. R. F. Ferrari, City and Soul in Plato’s Republic, Sankt Augustin: Academia Verlag. 2003,pp.117-118.

苏格拉底对于正义城邦的描述始于第二卷(368d-369a)。他所说的城邦不是一个符合最低限度或基本正义标准的城邦,而是一个完全正义的、也是最好的城邦。所以在建立城邦时,苏格拉底说自己的目标是使之尽可能地幸福,尽量接近最佳状态(420b)。苏格拉底宣称,这个乌托邦不是单纯的乌托邦,并在540d反问道:“难道你不同意我们所说的关于城邦及其政制的事情不是痴心妄想,尽管其很难实现,但这不是不可能的吗?”。因此,必须对“美好城邦”是可实现的这一说法加以限定。苏格拉底对最佳城邦的描述是一种模型(paradeigma)。物质世界对理想世界的完美性施加了限制。没有任何一个实际的物体能与其蓝图完全吻合。他用文字描绘了一个理想的人类社会,这个社会未必能在每一个细节上都能实现,但它可能与理想无限接近(472c-473b)。一个模型可以在不被实现的情况下发挥作用。苏格拉底在472a-e处并不否认近似的可实现性是重要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他的理想城邦是人类的理想城邦。他一再声称他关于妇女的建议与“自然”并不冲突(453a-e,466d)。几个世纪以来,对柏拉图的“美好城邦”的切实可行性产生怀疑的主要依据是假定它违反了人性——真正的人类不可能这样生活。必须承认,任何乌托邦计划的核心都在于其对人性可塑性的理解。如果将人置于适当环境下,人作为人可有多大不同?苏格拉底在《理想国》中假定,人性在某些方面具有极强可塑性,如让整个社会阶层接受配偶和子女的集体性并非不可能。但在其他方面,人性的可塑性并不强,例如,任何理想的教育制度都无法将大多数人培养成有着丰富的想象力、创造力和洞察力的哲学家或科学家。(22)关于柏拉图对于人性的可塑性的探讨,参D. R. Morrison, The Utopian Character of Plato’s Ideal City, pp.234-235.

总之,“美好城邦”是一个乌托邦,但不是单纯的乌托邦;它的不存在是历史事实,而非形而上学事实。在地球上实现完美的正义,确实存在着诸多形而上学的障碍。苏格拉底承认这些障碍,因为用语言表达的东西无法在行动中完全实现(473a)。但苏格拉底这里作出的“让步”,只是为了将其搁置一边。若能证明未来有可能建立一个合理的近似于用文字建造的理想城邦的城邦,那苏格拉底和他的对话者将会十分高兴。他们不是在寻找克服实现完美的形而上学障碍的方法,而是在寻找克服迄今为止阻碍建立近似于理想城邦的城邦的人类(无论是社会还是政治的)障碍的方法。此外,他们还一致认为,除非能找到绕过这些障碍的办法,否则,为建设理想的城邦而付出的想象力将是无所事事的白日梦,仅仅是“愿望”(23)S. Rosen, Plato’s Republic: A Study, pp.143,188.。接下来我们将主要想探讨不着边际、无所事事地运用想象力和严肃认真使用想象力之间的区别。

二、对于想象力的两种使用

《理想国》最引人注目的特点之一并不简简单单是它带有浓厚的乌托邦色彩,而是它自称提出了一个人类切实可行的乌托邦方案,这使得后世无数严肃的思想家对其穷“思”不舍。莫尔借拉斐尔·赫斯洛达伊(Raphael Hythloday)(这个人物的名字源于希腊语,意思是“胡说八道”、“胡言乱语”)(24)莫尔的《乌托邦》从《理想国》中汲取了大量灵感,在很大程度上是在模仿后者。这一说法得到很多研究者的证实,而且很多人认为柏拉图的《理想国》开启了乌托邦文学的先河,参G. R .F. Ferrari(ed.), and Tom Griffith (trans). Plato: The Republic.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p.xvii;关于《理想国》对于《乌托邦》的影响,参M. Schofield , Plato: political philosoph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p.13. 莫尔在《乌托邦》中借虚构人物拉斐尔·希斯拉德之口讲述了一个国泰民安、丰衣足食、体制合理、赏善罚恶的乌托邦,让他的读者陷入了关于想象与实践之间的鸿沟是否永远无法弥合的问题的思考之中。参M. F. Burnyeat, Utopia and Fantasy: The Practicability of Plato’s Ideally Just City, p.300.之口说出自己的乌托邦方案,从而让读者认真思考,想象与实践之间的差距能否消除。相形之下,柏拉图却选择“苏格拉底”这位道德典范作为他的乌托邦计划的提出者。柏拉图不希望读者将这个计划当笑话来看,而是希望我们认真思考其切实可行性。当苏格拉底的叙述让我们感到越来越远离我们或他的对话者所熟悉的任何社会安排时,切实可行性问题便浮出了水面。随着这些提议一个比一个离谱,一个比一个令人咋舌——先是女性平等,而后是废除家庭,最后是哲人王统治,格罗康和阿迪曼图也越来越担心它们的切实可行性。在这种情形下,苏格拉底毅然承担起了证明的责任,进而说明这些想象性的建构既是可能的,也是可取的。因此,他的“好地方”虽是一个“不存在的地方”,但我们实际上可以凭借充分使用想象力从“这里”走向“那里”。

然而,人们对待苏格拉底这里的说法态度不一。一方面,这一说法遭到很多人的强烈否定。例如,一些人坚称《理想国》是“纯粹的理论练习”(25)参W. K. C. Guthrie, A History of Greek Philosophy, Volume 4: Plato, the Man and His Dialogues, Early Perio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5(1987), pp. iv,483-486,457,464-465,469-470.;另一些人则力证说,《理想国》的真实含义与其字面意义相反,所以其实际上是关于理想城邦不可能存在给出的一个证明。(26)参L. Strauss, The City and Man, pp.50-138.另一方面,这一说法受到很多人的误解,他们把这部作品解读成了柏拉图要在雅典或锡拉库扎立即付诸实践的行动蓝图。(27)这种误解,参F. M. Cornford, (trans.) The Republic of Plato, p. xxiii;K. R. Popper, 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 pp.153-156,p.195.依我们之见,柏拉图对提议的“切实可行性”的反复要求并未得到应有的合理重视。(28)对照Republic 375c-e, 415c-d, 423d--424a, 425d-e, 450d, 452e-453c, 456c, 457a, c, d-e, 458a, b, 466d, 47lc-e, 472b-473b, 473c-e, 485a, 499c-500e, 502a-c, 520e-52la, 540d, 592a.相关探讨,参G. Santas, Understanding Plato’s Republic. Hoboken, New Jersey: Wiley-Blackwell, 2010, p. 168.人们常指责他是无望的理想主义者,但忽略了他本人对不切实际的、虚妄的理想主义的严厉谴责。在此,我们需要重新考虑柏拉图的这一谴责,因为后者对于我们正确把握《理想国》的总体计划至关重要。

苏格拉底表面上看为的是请求格罗康和阿迪曼图兄弟俩允许自己推迟证明其废除家庭这一建议的切实可行性。事实上,这段话作为对白日梦的精彩描述,对不受实践性考虑制约的乌托邦理论予以了非常明确的谴责。与此同时,苏格拉底在此暗示,我们只要最终勇敢面对切实可行性问题,则完全可以这样放任自己的想象力。他承诺以后再研究这个问题(458b)。就此而言,对柏拉图来说,想象力的严肃使用和闲散使用之间的区别不在于想象过程本身,而取决于是否将想法提交给实践性、切实可行性进行检验的意图。作者的意图决定其写作手法和策略。(29)柏拉图在幻想时对于“切实可行性”这一限制性因素并非置若罔闻。相关探讨,参M. F. Burnyeat, Utopia and Fantasy: The Practicability of Plato’s Ideally Just City, p.301;D. Morrison, The Utopian Character of Plato’s Ideal City, p.237.

《理想国》不止一次提到这种区别。早在450d处,苏格拉底就担心废除家庭的建议到头来似乎只是一个“euche”(心愿、愿望或想法)。(30)“euche”这个词的字面意思是“祈祷”,其在这里可理解为“单凭主观愿望的想法、一厢情愿的想法或痴心妄想”,因之,一些英译者也采用了不同的翻译,如Reeve将之译作“wishful thinking”, Paul Shorey将其译作“wish-thought”,Bloom将其译作“prayer”。参C. D. C. Reeve, (trans.) Plato’s Republic. Indianapolis: Hackett Press, 2004; P. Shorey (trans.) , Plato: The Republic (2 vols.)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0.随后,在456c处,当他向众人证明给妇女施加音乐和体操方面的教育并不违背“自然”后,他便得出结论说,既然这是可行的,那么我们规定妇女享有平等的法律地位的提议就不是祈祷或愿望等。此外,在499c处提出的关于哲人王统治的建议中,他也用了同样的措辞,即只有当哲学和权力完全不可能合二为一时,人们才能有资格嘲笑我们只是徒劳地说出自己的愿望(euchai)。最后,在540d处,在对理想城邦的统治者(包括男女)的肖像予以最后修饰时,苏格拉底要求对话者承认,对城邦及其政体的描述不只是单方面的“愿望”;这种描述虽然很难付诸实践,但并非绝无可能——只要权力掌握在真正的哲学家手中,那后者必然将使正义成为其首要的关注点。

由此可见,白日梦式的愿望实现与实践性导向的理想主义之间的区别,乃是柏拉图在提出其政治纲领时反复出现的一个重要主题。他用朴实无华的言语坚称这些方案不仅切实可行,而且令人想望。如前所言,白日梦与苏格拉底所要做的事的区别不在于想象过程本身,而在于是否接受最后的实践性考验。柏拉图理想城邦的制度表面上看起来就像是不着边际的幻想的产物,但其本质上与此不同,因为其暗含一个目的,那就是通过“实践性、可行性”这一试金石的检验。

必须承认,柏拉图在此对“幻想”本身的强调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动机,那就是确证“妇孺共持”观念的合理性,而后者才是“幻想”主题之始。“妇孺共持”观念早在423e-424a处就已悄悄溜进苏格拉底的叙述中,即在第五卷开头,苏格拉底就被众人要求对此作出解释。但在那时,他心不在焉,只对其看似是一种“愿望”颇为关注(450d)。正是在451c处,他才开始讲述他所谓的“女性戏剧”。严格说来,这个戏剧不是始于妇女和儿童的集体性,而是始于另一个话题,即培养妇女平等地承担起管理政府的责任。在此,他喋喋不休地讲述了这一提议所能招致的笑话和嘲讽笑声(452a-e,457b;对照45la),这使得许多研究者猜测柏拉图在写这段话时头脑中一定最先联想到的是阿里斯托芬的搞笑喜剧《伊克里西阿》(Ecclesiazusae)。这种猜测不无根据,因为直到458e处,苏格拉底才确切阐明了他所说的“妇女和儿童的集体性”的真实内涵,即他赞成阿里斯托芬所描绘的那种性自由观。柏拉图心知肚明,谈论“妇孺共持”会给听众带来何种暗示(如Ecclesiazusae 614-615)。他把关于理想城邦所能设计的最朴素的性制度的方案推迟这么久才发布,为的是为己谋划出一个喜剧性的逗人反转。在之前我们所引用的关于白日梦的那段话的映衬下,这一反转显得更加尖锐。苏格拉底请求出去散步,以肆意放纵他对女人和孩子的共有性的幻想,而通过这种幻想,他首先联想到的是强制性的“交配节”:个体的性伴侣是由国家优生学专家在幕后以某种固定的抽签程序决定的。这种期望的逆转性质和逆转时间点在某种程度上真正建立起了《理想国》和《伊克里西阿》之间的重要联系。因此,这里需要进一步探讨的问题是,这种互文关系是否与幻想主题密切相关。

西方十九世纪的文学学者们对《理想国》和《伊克里西阿》之间的相似之处(如女性统治者、妇女和儿童的公有制及公有财产)给予了极大关注。很多人在“是柏拉图抄袭了阿里斯托芬,还是后者抄袭了前者”这一问题上争执不休。(31)有关这个争论在19世纪的详细情况,参J. Adam, Republic of Plato (2 vols.),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02,pp. 345-355.事实上,该争论一直持续到20世纪。笔者这里不同意Ussher等人的奇谈怪论,即阿里斯托芬一定是在影射柏拉图,而不是相反,而是更倾向于支持Burnyeat等人的看法,即《理想国》巧妙利用了《伊克里西阿》来为自己的论点服务。详情,参R. G. Ussher, (trans.) Aristophanes:Ecclesiazusae, Oxford: Clarendon Press,1973, pp. xiv-xx;M. F. Burnyeat, Utopia and Fantasy: The Practicability of Plato’s Ideally Just City, p. 304;S. Rosen, Plato’s Republic: A Study, p.171.当时普遍流行的看法是,是阿里斯托芬在抄袭柏拉图,即讽刺柏拉图,理由是阿里斯托芬只是个剧作家,不是独立的、有独创性的思想家;他需要寄生于他人,从别人那里获取他想讽刺的对象。可当时也有很少的一部分人认为,真实情况恰恰相反,因为从时间上看,《伊克里西阿》早在公元前393年就已成书,而这时《理想国》还尚未成形。然而,替柏拉图辩解的学者进一步指出,这个时间难题很容易解决,(32)一般推测,关于这个时间最保守的说法是,其发生在公元前393的后一年或后两年,参R. G. Ussher, (trans.) Aristophanes:Ecclesiazusae, pp.xx-xxv.因为当时一定存在一个早期的供阿里斯托芬讽刺的短小版本的《理想国》;我们如今看到的这个更大、更完整版本的《理想国》是柏拉图后来对阿里斯托芬的最有力反击,而人们把柏拉图关于妇女地位平等的建议当作喜剧来看的认识倾向正是源于此。此外,他们还拉亚里士多德为自己的假设站台:亚里士多德曾两次坚定而明确地说,除柏拉图之外,无人提出过妇女和儿童的公有制,以及废除私有财产(Aristotle, Politics,1266a34-5,1274b9-ll)。鉴于这两个提议在《伊克里西阿》中都十分突出,如果柏拉图的这种想法是从阿里斯托芬那里借来的,那亚里士多德肯定就不会那样言说,除非亚里士多德在当时就明确知道喜剧与严肃的政治哲学之间的分界。

在此摆出这场争论盛宴,不是为了说明其中蕴含的深刻意义,而是为了凸显这一假设的迂腐荒唐:在两个有某些共同思想的文本之间,唯一可存在的一种关系便是一种主题上的欠债关系,以至于读者首先要追究的是:“谁抄袭了谁?”。乍看之下,支持“柏拉图优先”的学者们提出的论证似乎占了上风,但仔细观察会发现,其自身的推理逻辑未必能站得住脚,因为阿里斯托芬可以像当时任何有文化的希腊人那样,在希罗多德的著作中读到一个名叫阿加西拉索(Agathyrsoi)的部落,这个部落中的居民也同意“孺妇共持”这种集体所有制方式,从而使每个人都可以与其他人结成亲戚,互相帮助,家庭和谐之风遍及全社会(Herodotus 4. 104(33)参A. D. Godley (Translator), Herodotus, Histories, Volume III: Books V-VII (Loeb Classical Library) ,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22.;对照Republic 463c-464a)。

但退一步讲,就算关于柏拉图和阿里斯托芬之间是否存在抄袭现象的古老争论已随时间的推移而烟消云散了,激起这场争论的假设也并未消失。因为,如果这两个文本之间的关系并非只是“孰先孰后”的优先权问题,这个被很多人认可的假设——《理想国》不可能是在《伊克里西阿》之前写成——所起的作用就在于促使我们重新展开讨论,而不是将讨论束之高阁。若有确凿证据证明《理想国》的确是在《伊克里西阿》之后写成的,那《理想国》中的种种提议和女性戏剧之间有何关联,就成了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更不用说其与希罗多德的故事之间有怎样的关联性了。当柏拉图静下心来撰写《理想国》时,他肯定知道自己笔下的苏格拉底所说的“女性戏剧”会勾起读者对其他文本的层层联想。那么,柏拉图该如何应对读者头脑中的这些联想呢?不难看出,对于“幻想主题”的巧妙应用正是柏拉图用以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其策略与他在《克里底亚》(Critias)中用虚构的亚特兰蒂斯故事(the Atlantis story)来实现其哲学意图的做法如出一辙。(34)有关“幻想”在柏拉图对话录(如《理想国》《克里底亚》和《蒂迈欧》)的重要性及意义的集中探讨,参J. Annas, “The Atlantis story: the Republic and the Timaeus,” in McPherran, M. (ed.). Plato’s Republic: A Critical Guide,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p.52-64.在《理想国》这里,他主要沿着以下两个不同侧面来达成这一目的:

一方面,他尽其所能,以各种方式鼓动读者联想起《伊克里西阿》,如长期隐瞒“妇孺共持”的真谛,提出“女性戏剧”的说法或反复强调自己的各个建议的喜剧潜力,着重说明这些提议就如幻想的产物等。(35)很多人推测,苏格拉底在此暗指阿里斯托芬的《伊克里西阿》,因为后者也提出了妇女解放和共产主义的提议。这种推测其实并非空穴来风,它能帮助我们解释这里所引发的笑的频率。因为当一个人笑的时候更难生气,苏格拉底试图从幽默的一面开始,冲淡他关于女性的提议中冒犯性的一面。相关探讨,参S. Rosen, Plato’s Republic: A Study, p.7.另一方面,他又不断强调,这些幻想确实是人类可实现的,(36)在《理想国》中,苏格拉底不止一次强调“美好城邦”不是建立在主观臆断上的空中楼阁,不是单纯的幻想,而是在逻辑上具有某种可能性的远大理想目标(473b-502c)。并且将“妇孺共持”的真谛揭示为,做爱不是为了取乐好玩,而是为了繁衍生息,实现“共同好”。苏格拉底关于幻想的种种说法颠覆了观众的期望,特别是他的这一句话:“你说得很对,这是幻想,但让我们认真对待它”(Republic 452c)。与此相关,苏格拉底还令人惊讶地说,我们须要求制造笑话的人勿开玩笑,勿做他们自己分内的事,而要严肃认真起来(spoudazein)(452c)。可是,要求喜剧创作者严肃认真这一要求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因为“做自己的事”或守住自己的正当任务乃是《理想国》中正义观的一个关键因素(444e-445b),(37)美好城邦中的正义在于其三个阶级中的每一个都“做自己的事”,而不干涉他人做的事;同理,个人正义在于个人灵魂的三个部分——理性部分、血性部分和欲望部分——做自己的事,而不干涉其他部分做自己的分内事。有关《理想国》中柏拉图式正义的探讨,参T. Penner, The Forms in the Republic, p.239.而要求喜剧演员勿做他们自己擅长的事,本质上就是在要求他们背弃正义、擅离职守。

三、喜剧幻想的施展与切实可行性主张的立足点

在此必须说明,柏拉图与阿里斯托芬能否和解,并非取决于这里涉及的文学问题能否得到妥善解决。事实上,这个问题的重心发生了转移,从之前以如何为已经了解《伊克里西阿》的听众撰写《理想国》,转移到了以如何利用《伊克里西阿》为《理想国》的核心哲学关注点服务。(38)参A. Bloom. The Republic of Plato, p.380.就柏拉图对阿里斯托芬的喜剧性幻想的评价而言,柏拉图所欣赏并利用的是这种幻想所具备的那种可以打破日常生活中常规视角(思维)的能力。(39)相关讨论,参D. Keyt, “Plato and the Ship of State, ”In Gerasimos Santas (ed.),The Blackwell Guide to Plato’s Republic, John Wiley & Sons, 2006, p.203.这种能力对柏拉图而言至关重要,因为《理想国》的中心目的,即柏拉图用洞穴寓言戏剧化阐述的目的旨在确定两点:其一是通过论证确立“哲学”具备的那种绝对的、永恒的视角优于普通的、世俗的“存在者”所倚仗的流变视角;(40)在柏拉图哲学中,绝对价值领域在“相界”,而不是在人类经验和活动的世界内,因此,人类若想拓宽眼界,跳出自己的狭隘视域,就必须摆脱世俗的、时间性的视角。相关论述,参N. P. White,“Plato’s metaphysical epistemology,” in R. Kraut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Plato,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p.307, n.18.其二是凭借论证的力量来劝说读者让这种绝对视角来掌管他们的灵魂和社会。(41)于柏拉图而言,只有参照绝对不变的价值,即基于对于“好之相”的认识,“城邦”这个内在不稳定的实体才能得到善治。关于绝对价值对于柏拉图政治哲学大厦重要性的探讨,参D. Sedley, Philosophy, Forms, and the Art of Ruling,p.261.在“美好城邦”里,绝对视角作为一种具有真实价值的完美立场(42)有关《理想国》中对于真实价值与完美之立场的讨论,参M. Nussbaum, The Fragility of Goodness: Luck and ethics in Greek tragedy and philosophy (revised edi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136-160.——其类似于全面、客观、公正、不带任何自私偏见的“上帝视角”——着实来之不易,是经过层层考核,长达十年的数学训练培养起来的。但无论是《理想国》的读者,还是苏格拉底的对话者,都不是理想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准护卫者。大多数人一生都不太可能用十年宝贵时间来钻研枯燥乏味的数学。然而,柏拉图需要将容易被狭隘视角所奴役的我们以某种方式带到绝对视角跟前,这样我们方能正确领会其优越性,进而为其能在人类社会中占据统治地位而立法。(43)《理想国》中关于哲人价值观优于普通人的论证充满了对于真实价值和客观价值的考虑,这些考虑远非建立在简单的世俗偏见之上。相关探讨,参T. Irwin, Plato’s Moral Theor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pp.247-248;M. Nussbaum, The Fragility of Goodness: Luck and ethics in Greek tragedy and philosophy, p.140.因此,为了带领长期被风俗习惯、社会传统束缚的“我们”披荆斩棘,走出“洞穴”,柏拉图首先需要做的是把我们的想象力从传统假设的禁锢中解放出来;这些假设正是致使我们无法认识到我们能够且应该认真对待他的提议的障碍所在。概言之,为了建造“美好城邦”,柏拉图需要喜剧性幻想,尽管这种幻想在理想城邦是被禁碰的“雷区”。(44)在辩证法这一认知高级阶段,柏拉图最终还是会抛弃他在太阳喻、线喻、洞喻等比喻中为推出“绝对视角”而使用的那种富有想象力的修辞资源。对柏拉图而言,即使在理想城邦里,大多数人的认知状态仍处于洞穴内囚徒的认知水平。哲人已认识到真实价值并站在完美立场上进行思考,所以他们要说服其他人听从自己指挥,就不得不“下到洞穴”,使用穴居者所习惯听的语言(520cl-6, 539e2-3)。关于理想城邦中居民的认知境况的说明,参T. Irwin, Plato’s Ethic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p. 275.

因此,柏拉图这里的看法是:我们不仅要认真对待喜剧性幻想,而且必须沉溺于这种幻想中,这样我们才可能认真对待这种幻想,才能认识到其实践可行性。(45)参M. F. Burnyeat, Utopia and Fantasy: The Practicability of Plato’s Ideally Just City, pp. 297-308.这种看法在《理想国》的文本中有其依据:“切实可行性主张”本身的提出是基于超脱了世俗偏见,直达事物之本质的绝对视角。

苏格拉底在此提议,男女应接受同样的训练。这是一个切实可行的提议吗?柏拉图的核心论点是:这些安排符合女人的“天性”(自然),因而具有切实可行性(对照485a)。但正如其推论内容所示的那样,苏格拉底在此不是在争论说,这是我们可以对我们所认识的女人所做的事。他事实上警告我们不要去想那些我们所熟悉的雅典或斯巴达女人。相反,我们要像“剥洋葱”那样,把“女人”从塑造我们日常经验中的女性的所有环境条件中层层抽离出来,并考虑女子之本性。苏格拉底这里所谓的“切实可行性”乃是指符合这种“本性”之物,不管我们能否明天在雅典推广这种社会安排。除非采用阿里斯托芬的方式,即让妇女们乔装打扮成男性,挤满公民大会,把“权力”的选票投给自己,否则无法将该提议付诸实践。换言之,从当时社会环境看,无法让现实生活中的雅典人真正做到同意让男女接受同样训练。但就苏格拉底的论证而言,在现实中能否做到并无实质意义,因为他在此刻意用了一种非人格化的物种层面的视角:他不仅启用了前面在护卫者和看门狗之间所做的类比,而且问道,我们是否期望雌性狗与雄性狗接受同样的艰苦训练,以获得相同的功能(451c-d)。(46)有关苏格拉底这里诉诸的这个论证的真实内涵的探讨,参M. F. Burnyeat, Utopia and Fantasy: The Practicability of Plato’s Ideally Just City, p.306;[美]G. R. F. 费拉里:《城邦与灵魂》,刘玮编译,译林出版社,2017年,第140页。

称柏拉图为“异化(47)关于异化描述概念的详细探讨,参M. F. Burnyeat, Utopia and Fantasy: The Practicability of Plato’s Ideally Just City, pp. 306-307;M. Schofield, Plato: political philosophy, pp.227-228.描述”的始祖一点儿也不为过:通过这种描述,他以一种使我们感到陌生的术语来呈现人类生活的某些方面,就好像后者是另一物种的生活或希罗多德笔下一个偏远部落的生活。(48)保持距离不仅产生神秘感,而且对想象力的帮助巨大。亚里士多德虽然对于柏拉图的种种提议持怀疑态度,但对于妇女和儿童的集体性这个提议,却没有表示怀疑,相反认为其是有可能的(《政治学》1261a4-6),原因在于他认为,一个人如果走得足够远,见得足够多,便会发现这一切可能是真实存在的。相关探讨,参S. Pembroke, Women in Charge:The Function of Alternatives in Early Greek Tradition and the Ancient Idea of Matriarchy, Journal of the Warburg and Courrauld Institutes, 30 (1967), pp.1-35.看门狗比喻是这种修辞手法的典型运用,苏格拉底后来在描述其想象中的城邦的定期交配节时所使用的种群繁殖术语达到了同样效果(459a-e)。因此,不能将繁衍后代的谈话仅仅视为隐喻。苏格拉底在此故意让我们以一种非人的、非人格化的视角审视人类。柏拉图就这种新的社会安排的可取性和可行性所提出的论点便以这一视角为基础,而这个论点只对于那些让其想象力能够与性和父母身份的普通日常含义保持着某种距离的人来说,才有吸引力。(49)这里的意思并不是说,若无这种特殊视角,苏格拉底的建议便不可理解。听众嘲讽性的笑声预示,它们是可理解的。视角的改变只是为了使“说服听众”成为可能(489a)。相关探讨,参M. F. Burnyeat, Utopia and Fantasy: The Practicability of Plato’s Ideally Just City, p.307, n.19.

因此,这里首先需指出,以上就是柏拉图提出“切实可行性主张”时所立足的立场,这点在499c-d处已昭然若揭。苏格拉底此刻强调,以我们徒劳说出“愿望”为由而嘲笑我们,并非不可,但只有在以下所有选项都不可能发生的情况下,才合理:(1)哲学和政治权力在过去时间长河里的某个时间点结合在了一起;(2)它们二者如今在某个远非我们所能想象的蛮夷之地结合在了一起;(3)二者将在未来某个时间点结合在了一起。其中任何一项的发生都足以证明“切实可行性主张”是合理的。因此,柏拉图在提出这一主张时,并不是着眼于未来在雅典或锡拉库扎能做什么,而是为了说明他是站在时间和地理中立的立场上提出这一主张的。进而言之,该主张既不是关于我们所认识的男女的特殊主张,也不是关于我们所熟知的哲学家的具体主张,而是关于人性本身的普遍主张(495b-496a,500b,535c,536b-c)。

其次应当注意,我们也不要被470e处的说法所迷惑,即认定格罗康在想象中建造的城邦的所有权属于希腊人,而且在地理位置上坐落于希腊。“切实可行性主张”只要求那种能够说服苏格拉底及其对话者的思想也能同样说服其他人(502b)。如果我们这些读者,抑或格罗康和阿德曼图这样的对话者,被成功说服了(他们兄弟俩的确被说服了),那便足以说明,“说服”在某处某时真的可以很好地起到凝聚人心的作用。(50)“说服”在整个《理想国》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其是使“美好城邦”成为可能的一个关键因素,这尤其体现在“高贵谎言”上。《理想国》试图在听众身上展开全面的“说教”(说服和教育)计划,其旨在劝说读者相信,理想城邦的统治者具有的智慧之美德必然包含哲学知识,因此统治者非“哲人”莫属。参R. Kraut, The defense of justice in the Republic, p. 330;M. Schofield, “The Noble Lie,”In G. R. F. Ferrari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Plato’s Republic,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159.

最后需要明确的是,如果乌托邦实现的日子真的到来了,那他们每个人自然都愿意承担起劝说、宣传的任务。格罗康将向文化人(“视听爱好者”)发表演说,揭露并说服他们相信自己并不拥有知识(480a);阿德曼图则将设法让那些对哲学家的本性持怀疑态度的人放下戒心 (489a-b),努力给他们展示其未来统治者的良好“形象”,使之最终心悦诚服 (499e-500e;对照501c-502a)。就此而言,整个《理想国》便是苏格拉底对于一种说服技艺的练习,(51)有关修辞学、说服技艺及《理想国》之关系的讨论,参C. Rowe,“The Republic in Plato’s Political Thought,”In G. R. F. Ferrari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Plato’s Republic,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31;S. S. Meyer,“Plato on the Law,”in Hugh (ed.). A Companion to Plato , John Wiley & Sons, 2006,p.386;S. Halliwell, The Life-and-Death Journey of the Soul: Myth of Er, p.466.其目的在于带领我们向上向善,从“这里”走向“那里”,从“低处”攀向“高处”,从“昏暗”转向“光明”。简言之,理想城邦是在对话者和读者的想象中通过富有说服力的论证建立起来的,因此在想象的世界中所使用的成功说服保证了其在现实世界中成功的可能性。对柏拉图而言,在宇宙全部时间长河里,在所有这些有哲人禀赋的人当中,只要有一人能免于腐败,时刻保持心灵的纯洁性,“美好城邦”的实现就有了可靠保障,这如同苏格拉底所言:“这样的人,出现一个就够了”(502a-b)。

总之,这种在时间和地域方面秉持中立的立场正是486a处所描述的真正哲学家的立场:他(或她)已脱离世俗眼光,以“尽可能变得像神一样”为人生目标,并对所有时间、所有存在进行沉思,(52)有关《理想国》中哲人-统治者应具备的品质的分析,参T. Irwin, Plato’s Ethics, p.314.因而不可能认为人类生活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604b-c)。(53)哲人的爱欲对象不是世俗之物,而是“好之相”(the Form of the Good),对后者的认识为其所有行动提供了一个单一目标(519c2-4)。受这种认识的影响,哲人立志在一个专注于谋取“共同好”(而非自身利益)的城邦中恪尽职守(519el-520a5),为其从城邦中获得的益处做出适当的回报(519el-520a5)因而只在此意义上心系人类事务。有关哲人对于人类事务和生活的态度的讨论,参J. Moss,“What Is Imitative Poetry and Why Is It Bad?, ” In G. R. F. Ferrari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Plato’s Republic,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440.因为尽力全然脱尽世俗欲求,不为尘俗之事所惑,所以他不会沦为金钱或权力的奴隶,时刻保持自主的求知状态,丝毫不会受到世俗统治者身上的狭隘视角的影响。从某种意义上说,唯有从世俗眼光中挣脱出来的超然的哲学家才能体会到哲学统治的可取性和可能性,就像苏格拉底在第九卷中所言,唯有心系智慧、一心为公的哲学家才能体会到哲学生活的更大乐趣。(54)有关《理想国》中哲人参与统治的动机的深度分析,参R. Weiss, “Wise Guys and Smart Alecks in Republic 1 and 2”, In G. R. F. Ferrari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Plato’s Republic,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90-115.深谙世事的哲人必须试图说服非哲学的众人,让他们相信应该由哲人来统治(499d -500a; 493e -494a)。然而,由于我们这些深陷于世俗的泥潭之中的普通读者,以及格罗康和阿德曼图这样的仍对世俗之物有所眷恋的对话者,都未接触过《理想国》中选拔护卫者时所设计的那种严苛的教育与淘汰筛选机制,所以我们要想充分理解那种不为世俗所羁绊、只求智慧的乌托邦生活的美妙之处,就须借助想象力(486a)。不仅如此,我们这些凡俗之人还需要幻想、喜剧、修辞,这样才能更好地领会在一个绝不允许或很少允许这些东西发挥作用的政制下“生活”将会有多么美好,多么令人想望。假如《理想国》中苏格拉底乌托邦言论折射出的价值观正确的话,那么,正是我们身上的这种日常的、局部的、狭隘的视角使得无法彻底摆脱世俗的我们难以承认《理想国》的正确性,进而无法充分认识到其所描绘的“美好城邦”并非是一个不考虑切实可行性的纯粹乌托邦。(55)有关柏拉图写作的艺术表现手法特征的说明,参A. Kosman, “Justice and Virtue: Inquiry into Proper Difference”, In G. R. F. Ferrari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Plato’s Republic,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117.《理想国》就理想政制讲的这些话,一言以蔽之,就是让我们普通读者认识到,“美好城邦”的切实可行性是一种需借助喜剧性幻想并站在哲学绝对视角上才能把握的特征,而这一特征发过来说明“美好城邦”不是虚幻之物,不是欺骗,而是一种着眼于切实可行性的理想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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