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社会概念的理论阐释及其当代意义*
2022-11-17付文军
付文军
提要:社会概念是马克思进行理论建构的核心议题。依托于唯物史观,马克思完成了社会研究的方法论奠基。他不仅制定了科学考察社会的出发点,还确证了正确理解社会概念的基本方法和全面剖析社会的切入点,继而有力地驳斥了非历史地阐释社会的方式。在此基础上,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展开了对社会概念的“微观解剖”。通过对物质资料生产方式的批判性考察,马克思展示了社会概念的四重意蕴,即作为历史性规定的社会、作为关系性存在的社会、作为有机性构成的社会和作为建构性实体的社会。只有坚持唯物、辩证且历史地看待、分析与我们紧密相联的一切社会现象和社会关系,才能为处理新时代诸多复杂社会问题提供指导。
“社会”概念在马克思思想中居于“基石性地位”(1)卞绍斌:《马克思的“社会”概念》,山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页。,它是马克思进行理论建构的核心议题。对于马克思社会概念的理论诠释是学术界热议的重要话题之一。在哲学诠释路向上,学者们或是揭示马克思社会概念的“本体论意涵”(2)王德峰:《马克思社会概念的本体论涵意》,《学术月刊》1991年第1期。,或是从“终极实在”层面诠释这一关键性概念;(3)贺来:《“终极实在”观的创造性转换与马克思的社会概念》,《社会科学战线》2016年第8期。在社会学的解释方案中,学者们从思想史的视域中展示了马克思以科学的实践观来超越实证社会学和解释社会的对立与冲突,并最终确立了科学的社会概念与范畴。(4)刘少杰:《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学术地位与理论贡献》,《中国社会科学》2019年第5期。这两种阐释进路虽然在研究视域和思路上略有差异,但在一系列基本问题上还是达成了共识。直面马克思的经典文本、回到马克思的致思理路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社会范畴展开理论探掘的进程:一方面是借助于唯物史观所提供的方法论原则科学地展示了考辨社会范畴的方法与思路,另一方面则是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过程中全面地澄清了社会范畴的多重意涵。这是两条并行不悖、相辅相成的分析路径。惟有在唯物史观和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双重语境中,我们才能全面而深刻地把握马克思的社会概念。
一、唯物史观与研究社会概念的方法论奠基
社会是人们所熟知的一个概念,但熟知并非真知。在马克思之前,理论家们便开启了对社会概念的诠释与理解,并形成了两种不同的阐释路径。一种是抽象化地阐释,其主要手法是将社会视为“无人身的人类理性”(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03、4、524、530、524、499页。的实存,继而将一种虚构(或虚幻、想象)的集体视为社会。另一种则是实证化地演绎,通过剔除复杂的实践(或劳动)内容和人的复杂关系本质而将社会视为按照一定顺序而不断演进的“模型”,继而打造了一种实证化的社会体系结构。通观这两种阐释方式,其共同点在于:二者的论证和思路都隐含着一个非历史的前提,即他们的论证和思路脱离了具体的社会现实,对社会范畴进行了非历史的阐析以达到将社会抽象化、概念化和永恒化的目的。这一思路显然是难以呈现社会概念的“庐山真面目”的,社会这一为世人所熟知的概念也就此陷入晦暗不明的状况之中了。通过对现实社会状况的深切体会,马克思逐渐明确一切社会问题都根源于粗糙的尘世,而非思辨的天国。马克思藉此由“副本”批判转到“原本”批判、由宗教—哲学批判转入政治—经济批判,继而制定了科学的世界观——唯物史观——以“确立此岸世界的真理”和“揭露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03、4、524、530、524、499页。随着唯物史观的确立,马克思有了正确考察社会的方法和思路。
其一,马克思确立了科学考察社会的出发点。社会必然是由人所构成的,没有人的参与是难成社会的。人自然地成为考察社会的重要出发点。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早已确证:他们所讨论的“人”既“不是他们自己或别人想象中的那种个人”(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03、4、524、530、524、499页。,又不是那种“仅仅限于在感情范围内承认‘现实的、单个的、肉体的人’”(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03、4、524、530、524、499页。,而是处于现实活动过程之中的活生生的个人。更为明确地,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言说的个人就是“从事活动的,进行物质生产的,因而是在一定的物质的、不受他们任意支配的界限、前提和条件下活动着的”(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03、4、524、530、524、499页。人。以现实为背景,深入到现实生产和生活中去探讨社会,这才是正确的研究路径。由是观之,马克思将现实个人视为社会主体,这种社会主体是扬弃了思辨主体和直观主体的产物,这样的主体既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的主体,又是从“能动的方面抽象地发展了”的主体;这样的主体既关照到了“感性客体”,又注意到了“对象性的活动”(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03、4、524、530、524、499页。。在马克思那里,考察社会的出发点是处在实践活动中的现实的、具体的、有着需要的感性个人。如此,社会就不再是思辨哲学所谓想象虚构和精神铸就的存在,也不是直观不变和线性发展的存在,而是由处于现实关系中的人所造就的一种实践关系。
其二,马克思确定了正确理解社会概念的基本方法。依托于唯物史观,马克思唯物、辩证地考察了社会,并制定了科学考察事物的方法——从抽象到具体。面向现实本身,以现实为依托,从抽象的规定开始一步步上升到各种具体的形式,继而科学有效地呈现出各种事物之间的内在关联及其发展的历史过程。这就是马克思所谓“抽象的规定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5页。的大致意涵。马克思对于社会的考察也遵循了这一思路。他在总体上将社会抽象为“人们交互活动的产物”(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2页。,这种交往和互动的活动实际上就是从事现实生产活动,社会就是不同的个人在这种交往互动的实践活动中发生的社会实践关系。在此基础上,马克思开始以人们的“交互活动”为轴心展开了对社会的历史性考察和实质性批判。不同时期的人们有着不同的“交互活动”,就有了不同的所有制结构,也就有了不同的社会政治关系,人类社会也就历经了“部落所有制”“古典古代的公社所有制和国家所有制”“封建的或等级的所有制”“资本主义私有制”和“共产主义公有制”的变迁。同时,马克思集中精力具体分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状况,从中找到了理解“古代经济”的“钥匙”(1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29页。和展望未来理想自由国度的方向。正是依托于科学的方法,马克思才呈现了完整而科学的社会概念。
其三,马克思确证了全面剖析社会概念的切入点。恩格斯曾言,对一切“怪论的最令人信服的驳斥是实践,即实验和工业”(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79页。。人生于自然,长于实践之中,并在实践中确证了人之为人的根本。社会也是在实践中成型的,实践就是理解人类社会历史之谜的钥匙。作为能动把握对象世界的对象性活动,里面隐匿着人与世界的全部秘密。人与外部世界丰富的内容都从劳动实践开始,并在劳动实践中得以展开。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寓居巴黎的马克思对黑格尔“把劳动看作人的本质,看作人的自我确证的本质”(1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20页。表达了赞许,并开辟了将劳动、工业和“人的本质力量”结合起来考察的道路。到了1846年,马克思和恩格斯便从现实个人所从事的一定活动及其方式来考察社会,并坦承人们历史性的“活动方式”决定、制约着整个社会生产和生活的全过程。“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命,他们自己就是怎样。因此,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因而,个人是什么样的,这取决于他们进行生产的物质条件。”(1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20、528、528页。到了《资本论》中,马克思则通过对劳动的“显微解剖学”考察而确证了具体劳动、抽象劳动之于形式化商品世界的建构性意义。同时,马克思还通过对雇佣劳动的经济学分析而指认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管制之下的社会境况。在此基础上,马克思戳破了对社会概念的形而上学幻想,确证了社会范畴的实践基础、历史内涵与关系本质。
在马克思对社会的理论考察过程中,唯物史观是重要的方法论支撑。正是得益于唯物史观所制定的科学考察程式,马克思对于社会的批判性分析才更有力度,也才能更好地展示人类社会历史的演进历程与规律。可以说,唯物史观为考察社会及其概念提供了基本的方法论指引并对社会概念进行了原则性的展示,而对于社会范畴的微观解剖还要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去完成。
二、政治经济学批判与社会概念的四重向度
马克思深入到生产方式之中,聚焦于经济领域而展开了对社会范畴的实质性考察和科学性批判。正是在政治经济学的批判性分析中,马克思所秉承的唯物史观的研究范式和分析法则——立足于社会基本矛盾(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矛盾)来诠释社会形态的依次变迁——才得以具体化。简单地说,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过程中将社会范畴的历史性、关系性、有机性和批判性清晰地展示了出来,完成了对社会概念的科学描绘。
(一)作为历史性规定的社会概念
在马克思的视界里,社会决不是一种恒久不变的存在,而是人类历史的产物。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批判费尔巴哈的过程中确证了这样一个事实:我们周遭的“感性世界”并不是天生就有的存在,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20、528、528页。。同时,这样的“感性世界”也是世世代代不断积累、不断实践的产物,人们根据自身的需要、能力等综合性因素而不断地“改变他们的社会制度”(1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20、528、528页。。马克思的意思很明确,正是由于各个世代人们的活动及其交替才有了历史的流转,社会就在这种变化中不断改变着自己的形式。这一论断为我们理解社会范畴的历史性奠定了基调。在历朝历代的人类活动的基础上,在工业和交往的实践中,社会得以生成和不断变化。就此看来,社会范畴不再是从人类概念中推演出来的一个永恒抽象范畴,而是“从现实历史发展中概括出来的具体历史范畴”(19)孙伯鍨、张一兵:《走进马克思》,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41页。。
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马克思从微观层面具体地阐释了社会发展的“历史过程”。一方面,马克思将社会历史视为一种类似自然历史(或者说是“似自然史”)的过程。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版序言”中直截了当地指出:“我的观点是把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发展理解为一种自然史的过程”(2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页。。马克思在此将社会形态与自然历史过程相比较,显然是深受自然科学的影响。需要指出的是,马克思说的是可以将社会形态“理解为”自然史的过程,这里的“理解为”不是“等同”,而是一种主观理解和主观判定的“近似”。显然马克思要强调的是社会形态的发展与自然历史的变迁有着“类似”,可以“仿照”自然的演变历程来类似地理解社会。“‘自然历史过程’无非是指自然界运动是自然界自身运动的自组织过程,表现为自然界本身形式越来越多样化、复杂化的生成过程。自然界的整个运动过程符合马克思所说的‘历史概念’,即联系不断采取新的形式。把社会历史过程看作是与自然历史过程相同的过程,是以把社会经济规律看作与自然规律相同的观点为前提的。”(21)杨耕:《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89页。在马克思思想深处,他始终是将社会生产、交换、分配和消费的经济运行规律视为自然规律的,或者说是将这些视为社会生产的自然规律。这在《资本论》第一卷的德文版和法文版里已经相继得到了确认,马克思将“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2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6页。或“社会运动的经济规律”(2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9页。看作是社会运动的自然规律。自然史按照一定的规律不断运转,人类社会也要按照一定的经济规律变化发展。正因此,人类社会才先后出现了亚细亚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现代资产阶级的演变,这也是人类社会自然历史过程的一个真实写照。另一方面,马克思还打破了资本主义“永恒论”的神话。以斯密为代表的古典经济学家秉持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和非历史的论证模式,其目的就在于为资本主义社会辩护并竭力宣扬“永恒论”。(24)付文军:《〈资本论〉的意识形态批判及其辩证张力》,《马克思主义研究》2021年第9期。在《哲学的贫困》中,马克思就已然指出了“经济学家们”以十分奇怪的“论证方式”(2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612页。而将资本主义社会视为一种天然的永恒性存在。到了《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通过对凯里和巴师夏的批判而再次揭开了“永恒论”的面纱。在凯里看来,资本主义社会不是历史性的存在物,它绝不是在封建制度“母体”中孕育发展起来的,而是自发性的生成。资本主义社会不是衔接历史的一个中间环节,而仅仅只昭示着“一个新的运动的起点”(2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4、10、11页。。如此看来,资本主义社会就是一个自我发生和自我演变的过程,这其中的生产关系也就是一种“社会生产和交往的永恒的正常关系”(2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4、10、11页。。倡导“经济和谐”的巴师夏也将资本主义社会“想象”成一个各方利益都得以协调的社会,并在“资产阶级社会的一切民族分立的组成部分摆脱了国家监督而相互竞争的地方”看到了这种“和谐”。(2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4、10、11页。这种“和谐”需要借助“自由贸易的立法”来实现。马克思对两人的观点进行了严厉的批判,并指出“两个人都是非历史的和反历史的”(2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4、10、11页。。为了达到为资本主义永恒论辩护的目的,只能非历史地谈论社会及其现象。马克思唯物、辩证且历史地透视了社会,并确认了社会不是永恒的存在,它有自己的产生、发展和消亡的历程。
在唯物史观的指导下,马克思妥善地运用辩证分析法则洞察了社会。按照“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3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22页。的思路,马克思深入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部,洞察其中的机理,发现了这一社会并不是资本家及其辩护士所宣扬的永恒王国。更为重要的是,秉承“一切历史冲突都根源于生产力和交往形式之间的矛盾”的原理,马克思确证了一切社会的各种观念性和实体性存在都不是永恒之物,而是一种历史性生成物。
(二)作为关系性存在的社会概念
社会既不是自动生成的结果,也非“神启”的产物,而是人们活动的结果。在马克思那里,社会是人们在实践交往过程中形成的一种关系性存在。这一认识随着经济学研究的深入而得到证明。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受费尔巴哈的影响而未将社会与“类”进行严格区分。他虽然已经看到社会是“由人生产的”,但却依然将社会视为人类世界和自然界之间在本质上达成的“统一”。(3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87、724页。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开始将视线从充满迷雾的“天国”拉回到粗糙的“尘世”,开始聚焦于物质资料与人的相互关系,并试图从中找到社会的本质所在。在对蒲鲁东的批判中,马克思着重强调了“物”与“人”的辩证关联。他认为“物”既是“人的实物存在”,又是“人为他人的定在”,这种“物”实际上体现着人与人的“社会关系”。(3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52、52页。马克思看到了社会存在物的“属人性”。物不是与人无涉的自在物,而是受人影响、作用和支配的存在。通过对物的占有而发生更为复杂的人与人的关系,以“占有形式来表现实物世界的重新争得”(3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52、52页。。按照这一思路,马克思慢慢叩开了解析社会范畴的大门。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深刻地确证了人的社会关系本质。在此基础上,马克思理据充分地指认了“全部社会生活”的实践本质。正是坚持从实践的角度来界说社会的本质,从社会关系角度来阐述人的本质,马克思才在1846年科学地界定了社会的基本概念:“社会——不管其形式如何——是什么呢?是人们交互活动的产物。”(3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2页。在人们的交往和互动过程中,社会得以成型。社会可以说是一定历史阶段的人的关系的反映。在一定的生产方式中,就会有一定的生产力发展状况,继而会产生与之相适应的交换关系、分配关系和消费形式。在这些“经济基础”上,便会有相应的政治制度、法律规范、道德伦理、文化风俗、家庭组织形式和思维方式等。可以看出,随着认知的科学化,马克思深刻洞察到了社会概念中深藏的经济关系本质。
对于社会经济关系的具体解析则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得以完成。在对“雇佣劳动与资本”的考察中,马克思明确指出了社会、社会关系和生产关系之间的内在关联。“各个人借以进行生产的社会关系,即社会生产关系,是随着物质生产资料、生产力的变化和发展而变化和改变的,生产关系总合起来就构成所谓社会关系,构成所谓社会,并且是构成一个处于一定历史发展阶段上的社会,具有独特的特征的社会。”(3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87、724页。这里更为清楚地彰显了“人们交互活动”的实质性内容,也明确地阐述了社会形态变迁的内在依据与机理。在深究“资本的生产过程”时,马克思得出了“社会不是由个人构成,而是表示这些个人彼此发生的那些联系和关系的总和”(3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21页。的判断。在对社会范畴的考察中,马克思“自然地运用了社会关系”,他所用的词汇“反映了他在研究中所揭示的真实社会联系”(37)Bertell Ollman. Dance of the Dialectic:Steps in Marx’s Method, Urbana:the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03,pp.36,36.,“机器、生产出的实际物品、工人的身体等等,都将是这种或那种社会关系的成分”(38)Bertell Ollman. Dance of the Dialectic:Steps in Marx’s Method, Urbana:the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03,pp.36,36.。马克思透过事物的表象而察觉到了其间蕴藏着的关系本质,“事物是通过与包括具有物质和社会特性的人在内的其他事物之间的时空联系而产生和起作用的。将事物作为关系来思索,是为了使这种互为依存的关系成为事物本身的内在要件”。(39)Bertell Ollman. Dance of the Dialectic:Steps in Marx’s Method,pp.36-37.马克思并不否认“社会关系中的个人是构成社会的基本实体”(40)卡罗尔·C.古尔德:《马克思的社会本体论》,王虎学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4页。这一事实,但孤立的单个人及其活动却不在马克思的分析范围之内,只有处于一定的“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生态”联系中的人方能进入马克思的视域中。有鉴于此,马克思才指认了社会决不是由孤立的“个人”所构成的,而是各种“关系”的“总和”。“成为奴隶或成为公民,这是社会的规定,是人和人或A和B的关系。A作为人并不是奴隶。他在社会里并通过社会才成为奴隶。”(4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21—222页。当然,马克思并不是否定个人在社会中的地位和作用,而是反对那种剥离一切互相联系和相互关系的“单个人”。“孤岛上的鲁滨逊”并非马克思考察的对象,他的活动也非社会的活动,他与周遭的关系也非社会关系。在马克思的视域中,“孤立的人”只是一种“幻象”而已,不具备普遍性,“所以他不是从孤立的人出发的,而是从‘社会化’了的人,亦即从共同生活于大大小小的集体中的人出发的”。(42)亨利希·库诺:《马克思的历史、社会和国家学说——马克思的社会学的基本要点》,袁志英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第234—235页。由此,社会所蕴含的丰富的关系性维度就此得以敞显开来。
马克思是从“联系”和“关系”的视角来界定并考察社会的,这些“联系”和“关系”是“一定的历史发展条件下”(4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4—45页。的产物。在马克思看来,社会决不是一个孤立的、与世隔绝的存在,而是一种属人的世界。在社会中,通过生产而形成复杂的人与人的关系。换而言之,社会是由从事生产的现实个人构成的,这些人的生产实践活动是社会得以诞生的基础和条件。社会就是由一定的人及其关系所构成的一种“经济—生产”关系性存在。库诺(H. Cunow)据此认为马克思所谓的社会实际就是在一定生产方式中所形成的人们互相关联的“经济圈”,社会成员的关系就是一种由经济所决定的关系,社会成员的生活也是一种“为了满足一般的经济需要并在一定经济条件下的共同生活和协作”(44)亨利希·库诺:《马克思的历史、社会和国家学说——马克思的社会学的基本要点》,袁志英译,第236—237页。。当然,这种在人们物质生产过程中建构起来的“关系”既是一种实践性发生,也是一种历史性生成,它会随着生产生活活动的变化而不断更新。
(三)作为有机性构成的社会概念
社会是由各个环节、部分或要素按照一定的规则、程序组合而成的,社会的运行和变化才不至于杂乱无章。马克思借用生物学的术语而将社会视为一个“有机体”。早在《莱茵报》时期的实践中,马克思虽已提及“国家生活的有机体本身”(4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33页。,然而却未深入加以探究。到了1847年,马克思在批判蒲鲁东的过程中开始用政治经济学的话语道说“社会机体”的概念,并叙述了理解社会机体的一些基本原则。“社会有机体”思想是在《资本论》中隆重出场的,马克思针对当时的社会状况而提出“现在的社会不是坚实的结晶体,而是一个能够变化并且经常处于变化过程中的有机体”(4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10-13页。。马克思在这里明确了自己的态度:与其他经济学家不同,他并不是要从理论上打造一个坚实而不可摧毁的社会结晶体。恰相反,他要用 “批判的”和“革命的”辩证法来呈现社会的有机系统。
理解马克思的社会有机体概念,既要以总体性视角来全面审视社会机体的有机构成,又要深入社会生产实践来科学分析社会机体的辩证运动。在社会生产的过程中,人们逐渐明确了“社会关系和生产力密切相联”(4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602页。,人们是在“一定的生产关系”中打猎、捕鱼、绣花、铸铁、磨咖啡、织布和纺纱的。随着生产力的提高,人们的生产方式得以改变、生产效率得以提升、劳动产品得以增多。在此过程中,人们之间的关系也会发生变化,“手推磨”和“蒸汽磨”分别产生了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人们依凭在生产过程中彰显出的“物质生产率”而确立了相应的社会关系,并以这些“关系”而构筑了与之相符的复杂社会。马克思深刻指出,“每一个社会中的生产关系都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4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603、603、603、603-604页。。至于各种生产关系如何形成统一整体的问题,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作了详细的经济学分析。针对生产、分配、交换和消费这四项社会经济活动内容,马克思并未将四者视为同一性存在,而是将其视为一种具有差异性的有机整体。具体而论,生产是整个社会经济过程的起点,它在这一活动中居于基础性地位并支配着其他要素。“一定的生产决定一定的消费、分配、交换和这些不同要素相互间的一定关系。当然,生产就其单方面形式来说也决定于其他要素……不同要素之间存在着相互作用。每一个有机整体都是这样。”(4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0—41页。可见,马克思在经济学研究中科学地阐释了社会如何有机地处理好生产、分配、交换和消费的复杂关系。也正基于此,马克思总结道:“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5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12页。由此,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矛盾关系而构筑的社会有机体才得以显明,社会经济结构、政治结构、文化结构也才在人们交互活动中联系为一个紧密的有机体。当然,马克思对于社会有机构成的描述是基于社会生产而展开的,自然也要深入到社会生产当中来分析社会机体的辩证运动。蒲鲁东正是脱离生产实践这一基础而陷入困境,他将一切经济关系都视为“同等数量的社会阶段”,它们是“互相产生”的并在“正题”和“反题”的“逻辑顺序”中凸显、实现着“无人身的人类理性”(5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603、603、603、603-604页。。简单地说,蒲鲁东借助“纯粹理性”而演绎着社会的变化,“社会关系尚未被他用辩证运动产生出来”(5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603、603、603、603-604页。。蒲鲁东的案例也在于告诫世人:若是将社会体系的各个环节割裂开来,而单凭理性的顺序和时间的先后来阐释社会的运动是无法揭示“一切关系在其中同时存在而又互相依存的社会机体”(5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603、603、603、603-604页。的。社会是由“制度化的交往关系”而建立起来的“物质生活世界”,“社会交往关系根源于物质生产活动,并构成物质生产活动的社会条件。生产活动要求人们的社会交往活动具有稳定的秩序和结构,即制度化。社会交往的秩序和结构,是通过社会交往的规范化、制度化的过程建立起来的。社会制度是人类交往关系成千上万次重复之后所积淀下来并加以抽象化、凝固化的结构”。(54)刘怀玉:《马克思哲学中的社会有机体概念》,《学术研究》2007年第10期。
马克思的“社会有机体”展示了这样一种场景:在社会基本矛盾的推动之下,社会形态由低级到高级、由简单到复杂、由无序到有序的发展进程。马克思创造性地将社会视为一个由诸多个体(或要素)整合而成的一个有机系统。在这个有机的系统中,各个要素和部分都依据社会发展的基本规律结合成一个相互制约而又须臾不离的整体,它囊括了全部社会生产、生活关系和处于变化发展过程中的整体性存在。
(四)作为建构性实体的社会概念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为我们展示的社会既有“一般”含义,又带有“特殊”意涵。更为明确地说,马克思既在一般意义上探讨了人类社会的本质内涵与逻辑进程,又在特殊意义上考辨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下的社会境况与历史命运。在这两条进路中,马克思揭示了社会的建构性内涵。这种建构不是头脑风暴,而是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并开始建构“新世界”的过程。在马克思那里,社会是一个辩证运动的有机体,是一个不断发展、建构中的实体。
马克思把黑格尔的辩证逻辑运用到了社会历史的发展当中,“并采用这一逻辑形式来描述社会生活不同阶段的特征”(55)卡罗尔·C.古尔德:《马克思的社会本体论》,王虎学译,第18页。。因此,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展示了人类社会依次发展的历史阶段——“人的依赖关系”阶段、“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阶段和人得以自由全面发展的“自由个性”阶段,也即前资本主义经济形态、资本主义和未来的共产主义。对于这三大社会形态的辩证运动过程,马克思也交代地极为清楚:“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的资本主义占有方式,从而资本主义的私有制,是对个人的、以自己劳动为基础的私有制的第一个否定。但资本主义生产由于自然过程的必然性,造成了对自身的否定。这是否定的否定。这种否定不是重新建立私有制,而是在资本主义时代的成就的基础上,也就是说,在协作和对土地及靠劳动本身生产的生产资料的共同占有的基础上,重新建立个人所有制。”(5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874、874、23、582页。经过两次否定、三个阶段,人类社会的历史发展框架就被清晰地展现出来了。在这其中,每一次“否定”都是一种“社会历史批判”(57)付文军:《论资本主义“自我否定”的逻辑——基于〈资本论〉及其手稿的批判性考察》,《社会主义研究》2019年第5期。。由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辩证运动,生产关系只要不想趋于灭亡就必须不断地调整以适应生产力的发展要求。在此境况之下,资本主义社会的诞生是适应了社会生产力发展要求的,它对小生产所有制的否定是符合历史发展潮流和时代前进态势的。然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也具有无法克服的顽疾——资本主义私有制与“生产资料的集中和劳动的社会化”(5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874、874、23、582页。之间的矛盾,资本主义社会才显露为一种“充满矛盾的运动”(5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874、874、23、582页。过程,也就决定了这一生产方式势必会被淘汰。当然,马克思还从具体层面剖析了资本主义的社会问题。资本主义社会是为资本所宰制的社会形态,“资本和劳动的关系”是“全部现代社会体系所围绕旋转的轴心”。(6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62、317、312页。劳动者“一无所有”的状况使得他们在社会中处于劣势地位,也就造成了“在现代社会中工人并没有得到他的劳动产品的全部价值作为报酬”(6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62、317、312页。这一局面。具体而言,资本是社会的普照之光,它照耀着资本主义大地,一切都难逃资本的魔爪。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描绘了资本主义社会生产生活的场景并揭明了其实质。就生产来说,资本家作为资本人格化的化身而履行着监督工人劳动、占有工人劳动成果的职责,工人则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地成为资本的“傀儡”和机器的“附庸”。这种生产不仅仅是商品的生产,还是剩余价值的生产,是“为资本生产”(6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62、317、312页。。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劳动不仅从形式上从属于资本,还成为资本实际上的从属。就生活来说,资本家占有全部生产资料并操持、掌控着社会的大小事务,他们不断吸取着工人的血与汗,从而颐指气使、笑容满面地“昂首前行”。工人则完全不同,他们靠微薄的工资度日,还时常面临着各种生存危机,持续不断的贫困是他们的“命定”。由于资本积累和工人贫困的积累同步,工人也就陷于异化的存在之境,他们只能战战兢兢、畏缩不前,静候资本家的压榨和剥削。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最令人信服地证明了“与资本的积聚和积累同时并进的是工人过剩人口的积累,而这两个积累过程归根到底一方面使社会变革成为必要,另一方面使社会变革成为可能”(6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62、317、312页。。正是在此意义上,马克思才对资本主义社会展开了实质性批判,为构建每一个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理想国度指明了方向。(64)刘同舫:《马克思唯物史观叙事中的劳动正义》,《中国社会科学》2020年第9期。在对现实社会的批判中,马克思开启了对未来社会的美好想象。未来社会必将是人得以全面而自由发展的社会,它将妥善处置人和自然、人和自身、人与精神之间的关系。在这样的每一个理想场景中,人们可以依凭自己的兴趣而选择自己喜爱且力所能及的职业,劳动已不再是谋生手段,而是人的本质力量的确证。在公有制基础上的“各尽所能,按需分配”(6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6、547页。是未来社会的理想经济分配原则,人类真正处于一个“自由王国”之中。当然,马克思还为未来社会的达至提供了基本思路与方案,生产力的极大发展以至于社会财富得到充分涌流、积极扬弃旧式生产关系(分工和所有制)以使人人可以充分发挥自身的体力与智力、与旧有意识形态(主要是资产阶级观念、思想与理论体系)彻底决裂等。
面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马克思发现资本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矛盾”(6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05页。,它造就了一个矛盾重重的社会。正是资本主义与生俱有的“内在否定”机制使得它并不是一个无坚不摧的实体,而是一种必然要不断发展的存在。就此看来,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就是“一种社会历史过程的批判……它所揭示的‘批判’本身,是一种源自于内在矛盾运动的历史过程本身的自我扬弃,而不是一种外在的、抽象的否定”(67)唐正东:《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唯物史观基础》,《哲学研究》2019年第7期。。
三、结语
在唯物史观的基础上,马克思借用政治经济学批判这一“武器”完成了对社会范畴的全面“解剖”。相较于古典经济学的形而上学解释模式和古典哲学的思辨阐释模式的不彻底性,马克思对于社会范畴的解析是彻底的和实质性的。一方面是因为马克思始终是以“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6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02页。为立脚点来面对、分析社会,这就决定了马克思不会将社会视为一个为资产阶级服务的坚固晶体,而是在人类社会历史的高度之上来把握社会范畴。另一方面则是马克思始终坚持要到“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变更中”或“有关时代的经济中”(6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6、547页。去寻找解释社会现象、透析社会本质和展现社会脉络的方略,这就使得马克思对社会的分析更加科学可靠。可以说,虽然马克思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社会学家,但在他的字里行间都流露着对社会的全面思量。马克思对于社会概念的批判性展示对于我们处理现时代复杂的社会问题意义重大。
马克思对于社会概念的考辨启示我们:要唯物、辩证且历史地看待、分析一切社会现象和社会关系。首先是要坚持唯物主义的立场。这就要求我们直面社会本身,以纷繁的社会现象和复杂的社会关系为对象,实事求是地从事关这些现象和关系的经济基础入手有条不紊地梳理它们。其次是要善用辩证法。在分析社会问题时候,既不能一叶障目,又不能以偏概全,而应该在普遍联系和变化发展的视角之中展开对社会概念的考察与省思。面对复杂的国内、国际形势与社会问题,只有具备总体性视角才能将这些事务纳入到一个有机的整体发展逻辑中加以考究。最后是要具备历史的视角。历史地分析一切社会现象,既要求我们追社会现象之根、溯社会关系之源,还要求我们在世界历史的大格局中展开对一切社会事务的呈现。惟此,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建设工作才能顺利展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才能在21世纪继续蓬勃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