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器合一:冷兵器中的造物智慧
2022-11-16褚庆立周姗姗济南大学美术学院
文/褚庆立,周姗姗(济南大学 美术学院)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1]。兵事,一直都是国家大事,关乎到生死存亡,不可以不慎重。而,“凡兵有大论,必先论其器。”[2],兵器制造作为兵事的一部分,是战前准备的重要一环,是官方举国之力发展的重点。同时,兵器制造得利,还会形成不战而胜的局面:“一器成,往夫具,而天下无战心。二器成,惊夫具,而天下无守城。三器成,游夫具,而天下无聚众。”[2]因此,兵器的发展一直位于中国古代制造行业发展的前列。在遗存的历史文物中,我们可以看到其精湛的锻造技术、成熟的制造工艺、丰富的器物种类等,然而,最难能可贵的,是其中所呈现的造物智慧。
一、人剑合一的造物观思索
在武侠与修仙文化中,人剑合一本有两种解释:一是说剑是身体的延展,即武者用剑的熟练程度,剑随心而发;另一种是说人即是剑,剑即是人,带有一些玄幻色彩,将剑拟人化。
但从造物角度来看,这两种解释却另有深意。其一,剑成为人身体的延展,用着顺手,其实是要求匠人完成造物的实用功能要求,从造型、尺度、锐度等方面适用于人的身体比例与剑这一兵器的应用环境。其二,将剑拟人化,于剑的制造者和使用者而言,也有着不同的理解。从制造者的角度,有“神物之化,须人而成”的说法,《吴越春秋》中记载:“干将,吴人;莫邪,干将之妻也。干将作剑,莫邪断发剪爪投入炉中,金铁乃濡,遂以成剑;阳曰干将,阴曰莫邪。”[3],干将莫邪牺牲自己以完成神剑的铸造,便是将自己当成了剑,与剑为一。然而,千百年来,我们看到都是干将莫邪以人祭剑的行为,却忽略了这种行为背后所传达出来的思想,干将莫邪“烁身以成物”,无非是想让物有灵,让器有识,通过烁身的方式将匠者的思想意识注入剑中,以达到与剑合一的目的。此外,从使用者的角度来看,人剑合一合的也是人的思维与意识。在道教修仙术中有“剑解”的相关记载:“真人去世,多以剑代形。五百年后,剑亦能灵化”[4],剑解的核心是“托形剑化”,人的肉身是有寿命的,但神魂却是不可磨灭的,以剑代替肉身,正是为了储存人的神魂,从而达到用者与剑相合的目的。这两种说法虽然都带有神话色彩,但也有其现实意义。器在制造或者使用过程中,多多少少凝结着制作者与使用者的意识,干将莫邪要器有灵,道教要用器储存神魂,但归根结底,是想将自己的意识融入器中,使器物本身拥有人的思想。
然而,无论以上两种解释是如何被解读的,人剑合一的说法于造物而言,都具体表现在与人致用需求的合,以及与人精神需求的合,这与设计满足人们生理与心理双方面需求的目的几乎是同源的。
二、人与兵器之合
值得思考的是,剑是兵器的一种,人剑合一的造物理论是否可以为我们研究兵器造物思想有所启发?如果剑的范围扩大,提升到兵器的层面,我们可不可以用“人器合一”来理解兵器的造物思想?事实上,人器合一完全可以用来理解兵器的制器思想,兵器也求与人合。我们可以依据人剑合一中与人致用需求的合以及与人精神需求的合两个方面来具体探讨。
2.1 “以貌取物”之合
为满足士兵的致用需求,古人在冷兵器的制造过程中,常常对兵器的外貌进行调整。在不断调整兵器的造型尺度以配合人的使用需求。具体可表现在兵器外貌与人身体条件上的合以及兵器外貌与人使用环境上的合。
兵器外貌上的造型尺度与人的身体比例是有一定的适配度要求的,兵器只有用的趁手,才能极大地满足人们的致用需求。《考工记》中记载:“凡兵无过三其身,过三其身,弗能用也,而无已,又以害人。”[5],要求长兵器的柄的长度最长不能超过使用者身高的3倍,超过3倍的兵器不仅不会利于自身,反而有害。事实上,这里解决的不仅是人的身长与兵器的比例问题,还考虑到了兵器的重量与人的体力问题,过长的兵器不仅会让士兵无法施展,还会消耗更多的体力,无法持久作战。而其中所说的:“弓长六尺有六寸,谓之上制,上士服之。弓长六尺有三寸,谓之中制,中士服之。弓长六尺,谓之下制,下士服之。”[5]与“桃氏为剑……身长五其茎长,重九锊,谓之上制,上士服之。身长四其茎长,重七锊,谓之中制,中士服之。身长三其茎长,重五锊,谓之下制,下士服之”[4],则是说工匠在制造兵器时,根据身高将将士分为三等,并设计出了对应长短的器形来与人相称。这种制作方式将人与兵器的体例做了进一步细分,达到使用方便的目的,提高了兵器的舒适度,加强了士兵的作战效率。
而为适应使用者不同的作战环境,兵器的造型尺度上也会产生一定的偏差。比如,长短兵器的区分就是为了适应士兵所处的作战环境。“攻国之兵欲短,守国之兵欲长。”是想说明,短兵器多用于攻的作战环境,长兵器多用于守的作战环境。这是因为,短兵器携带方便,便于施展,适合近战搏杀;而长兵器攻击范围远,可以让敌人无法近身。除此之外,我们还应该注意到,我国古代工匠发明了包括刀、枪、剑、戟等十八般武艺兵器以应对不同的作战环境。比如车战多用枪、戟等长兵,步兵格斗常用剑、刀等短兵。商周时期,兵事多发生在地势平坦,适于车马奔驰的中原地区,战事一直以车战为主,在梳理相关出土文物时,我们便可以找到大量的以长兵戈戟矛殳等精致的长兵器,却很难找到制作精良的短兵器。到了春秋战国时期,战火四起,作战地形复杂多变,许多地方不再适合车战,步兵格斗逐渐成为作战的主要方式之一。在此时出土的文物中,我们便可以发现大量精致的短兵器,尤其是水路纵横的吴越地区,短兵器得到了长足发展,许多名剑,吴王夫差剑、越王勾践剑、太子姑发剑等就是出土于这里。
由此可见,无论是为了适应人的身体比例还是为了适应人的作战环境,工匠对兵器所做出的的调整都集中在兵器自身的造型比例,也就是兵器的外貌上。“以貌取人”是片面的、轻佻的,但“以貌取物”却是衡量器物好坏的重要标准,兵器为适应人致用需求所做的形制调整的这一过程,正是人与器合一的过程。
2.2 “以意寄物”之合
中国人爱寄情于物、借物言志,其目的往往是使用一种含蓄的手段将自己的“意”以“寄”的方式表达出来。兵器也是古人常“寄”的器物之一,为适应使用者的精神需求,其自身呈现的意涵语言也会随着人的用意而变化,从而达到与人契合的目的。这一点主要可以从人神权意识与兵器的合;人性情意涵与兵器的合;人文娱意念与兵器的合3个方面来进行探讨。
首先,人神权意识在兵器中的体现主要有两种:其一,是神权的直接授予。比如,钺自新石器时代后期,便是象征杀伐之权的仪仗用兵器,《礼记·王制》记载的“诸侯赐弓矢而后征,赐铁钺而后杀。”[6]与《庄子·胠箧》记载的“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7]中的斧钺便是神权授予的直接结果。其二,工匠可以借助纹饰来代表宗教神话与王权元素添加到兵器中,以达到增加神权的效果。如河北文物研究所藏西周青铜戚钺的纹饰与“黄帝合鬼神于泰山”传说中“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凰附上”[8]的场面有着一定的相似之处,这件青铜钺的器身本部饰有鸟蛇相斗纹,两侧饰镂空虎纹,两虎尾与斧刃相连,内饰饕餮纹。其中的虎纹对应“虎狼在前”,饕餮纹对应“鬼神在后”,鸟蛇相斗纹对应“腾蛇伏地,凤凰附上”(见图1)。事实上,这件青铜钺由于装饰要素过多早已失去了其实用价值,在这组纹饰的加持下,更具威慑力,很有可能是用于祭祀的礼器或者提高将领威信的信物。同时,纹饰背后的故事传说也使兵器具备了礼仪性功能,成为地位与权利的象征。如《周礼》中记载着射艺比赛中射布纹饰的规制:“王大射,则共虎侯、熊侯、豹侯,设其鹄;诸侯则共熊侯、豹侯;卿大夫则共麋侯,皆设其鹄。”[5],从中,可以看出,只有地位最高的王可以用虎布,而卿大夫由于地位最低,只可用麋布。这里以动物在自然界中的地位进行暗喻,是中国古代等级制度的具体体现。
图1 邢台葛家庄的“龙虎纹钺”
其次,兵器中蕴含还人的性情意涵是古人以物比德最直接的结果。比如说剑,它有“百兵之君”的称号,《史记》中亦记载:“非信谦仁勇不能传兵论剑,与道同符,内可以治身,外可以应变,君子比德焉。”[9],太史公赋予剑的人格也是君子,认为剑与君子同德,只有信诺、谦虚、仁义、英勇的君子才可传兵论剑。同时,弓也有“君子”之名。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弓箭的使用自古以来便是君子修身教化的主要手段之一。孟子也曾以射箭来比喻仁者:“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10],而“仁”恰恰也是君子最主要的品质之一,这里用仁者喻射,是对剑君子之名的肯定。除此之外,武侠小说的传播,让兵器的人格特征更加明显。在小说中,暗器因其含有“暗”的手段,常为阴险之人所用;杖因是权威与力量的象征,常为德高望重的老者所用;笔、扇因是文人用品,常为智力高的智者所用……当然,小说中的兵器常常暗喻着使用者的性格特征,武器的大小、硬度、锐度、纹饰等的细微调整都会使兵器的人格产生巨大的变化。
再次,人的文娱意念促使部分兵器在发展过程中,逐渐演变成了一种健身娱乐器材。例如弓箭,可以用来举办一些竞赛活动。《北史》书中记载的我国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奖杯赛便是射箭:“初,孝武在洛,于华林园戏射,以银酒卮容二升许,悬于百步外,命善射者十余人共射,中者即以赐之。”[11]后来,濮阳王王元顺射中了酒杯,龙颜大悦,并赏赐了他许多金帛。弓箭也可以用来游戏娱乐,比如射鸭、射粉团、九射格等。九射格是一种与酒令相结合的宴射游戏,欧阳修曾完整记述了九射格的玩法:“九射之格,其物九,为一大侯,而寓以八侯。熊当中,虎居上,鹿居下,雕、雉、猿居右,雁兔鱼居左。而物各有筹,射中其物,则视筹所大而饮之……”[12]这个游戏是在箭靶上画上九种动物以箭靶,射中不同的动物便有不同的饮酒方式,宾客常在这种游乐方式中流连忘返。
再比如剑,也出现了舞的形式用以娱情。“干儛,用兵以禳”[13],古时常在祭祀时跳巫舞来驱祸辟邪,剑是古时巫舞的主要道具之一,屈原的《东皇太一》中也记载了这一场面:“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14]。同时,剑舞是社交的一种手段,古人常“以舞相属”,《宋书·乐一》载:“魏、晋己来,尤重以舞相属,所属者代起舞,犹若饮酒以杯相属也。谢安舞以属桓嗣是也。近世以来,此风绝矣。”,古人在“一人自舞——相属他人——他人继舞为报——相属另一人这样一个循环过程中体现人际关系和人际情感。”[15]。除此之外,剑舞还是一种娱乐手段,表演形式。早在汉代就有了剑舞表演,四川成都扬子山二号墓出土的“丸剑宴舞画像砖”中描绘了一群杂技艺人为宴会客人进行表演的场景,而右上角持剑弄瓶的人表演的就是剑舞。唐代时期,以娱乐形式出现的剑舞逐渐成熟,出现了“双剑舞”以及“剑配乐舞”,《西河剑器》《剑器浑脱》《邻里曲》等便是彼时剑配乐舞的曲目。
综上所述,兵器作为武者的随身之物,常常寄托着个人的人生观、价值观,在保持其功能属性的同时载以道、藏以礼。无论是人神权意识与器的合,人性情意涵与器的合,还是人文娱意念与器的合,“以意寄物”都是兵器为适应人心理需求将自己的精神思想合于物的过程,也正是人与器合一的过程。
三、“人器合一”造物思想的启示
那么,人器合一的器是否也可以从兵器的范围再次扩大,上升到器本身的层面,适用于所有造物呢?答案是肯定的。人器合一的主体是人,对象是器,其重点是在一个“合”上。在人与兵器合的过程中,为满足人们的致用需求时所追求的器与人身体比例以及使用环境的合,说的是物的实用价值,即合手、合时。而为满足人的心理需求时所追求的器与人道之合,说的是物的精神价值,即合意。但无论是合手、合时还是合意,于造物而言,其关键是在于器合于人,这是人制器的目的,也是器存在的价值。因此,我们可以说,“人器合一”的思想观是适用于所有造物的。
同时,兵器中“人器合一”的设计思想于现代造物而言,有着非常重要的启示价值。首先,造物的最初目的便是满足人用的需求,所以先人要求“凡人制物,务使人人可备,家家可用”[16]。但从人与兵器之合中,可以发现,与人“合”的用还要满足“合手”与“合时”的附加条件。“合手”指器的外貌与人身体条件上的合,具体是指人的体感与器之间的合,我们也可以将手换成人身上的任何部位,合脚、合头等。其目的是在满足致用需求的基础上使人在用的过程中保持一个舒服的状态。而“合时”指器与人所在的使用环境上的合,同一物品为满足人在不同的环境下的需求,会有着相应的功能性调整。事实上,在人“用”的需求下“合手”“合时”的成器要求,当代设计师也早有见解,人机工程学设计理念中便思考了器物的舒适度问题,通用设计理念中则思考了器物的使用场合问题。
其次,物在造与用的过程中不断的被打上人的烙印,人也借着物传达自己的设计思想以及处世之道。从人与兵器之合中,可以发现,“人器合一”中的“人”拥有两个视角,一个是制器之人,即匠者;另一个是用器之人,即用者。按照匠者的理解,意涵价值的体现主要是要将历史文脉或是设计师的理念、情绪注入到设计产品中,给消费者与器物有交流的机会。其中,历史文脉注入是国内设计师常用的手法,也就是现在进行的如火如荼的国风潮。值得注意的是,国内设计师秉持折中主义,将传统图案打散重组,借鉴传统配色的设计手法,可以说注入了历史,却不能称得上是文脉的注入。应该思考的是,作为冥器的唐三彩做成住房摆件是否合适?“马上蜂猴”“五蝠捧寿”等吉祥纹样被切割打散后是否还存在着原来的寓意?造物文化要求我们传承创新,而传承创新,说的是先传承再创新。国人在不了解传统文化意蕴下的拿来与拼接,可担得起“传承”二字?历史文脉是国家千百年文化积淀的意涵,是世世代代的意识传递,没有传承的创新,必定是虚无的,没有内涵的,这给予我们以警醒。基于此,当代设计师,尤其是国风设计师应当进行自我反思,“拿来主义”的时代终将过去,在国人传统文化意识逐渐增强的今天,设计师作为引导者与传播者,更应对古代匠者的设计情感与表达进行深入的学习与剖析,了解传统设计的背景与文化,做到在传承中创新。
从用者的角度来看,我们忽略了它们的重要作用。过去我们常以匠者的角度去思考器物中的意,却忘了匠者提供了器与人合的条件,用者输出的是与人合的观点。我们可以通过科学研究人的身体结构解决器物的功能问题,也可以利用大数据以及心理学知识导向当下的审美趋势,但却无法站在使用者的角度提前赋予器物情感与意涵。匠人在造“铖”之前并不知道它会是权威的象征,也不会在发明弓箭之前认为它是君子“六艺”之一,更不会在设计剑之前想到它是社交的一种手段。因此,用者的意涵沉淀也是器物文化生成的主要途径之一,它与设计师输出的文化一起组成了当下的器物文化。而只有在这两种文化的共同作用下,人与器的合才能真正的照进现实。然而,对于设计师而言,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谁也无法预料新上市的产品会以怎样的方式与使用者在灵魂上契合,形成怎样的器物文化。但值得庆幸的是,由于现代信息传播极为迅速,使得设计师能够利用信息碎片发现社会刚刚萌发的新的器物文化,并利用设计手段加速这一文化的发展。
四、结 语
“兵不完利,与空手同”“器滥恶不利者,以其士予人也。”兵器的好坏直接影响到的是战事的成败,如果不得利,士兵在战场上只得任人宰割。这要求工匠在制器时要着重考虑人的因素,器与人的适配度越高,越与人合,在战场上发挥的作用就越大,获得生的机会也就越大。因此,兵器关乎生死的特殊性质,以及人类以死亡这一起底为最末关节的思想,使古人更加重视兵器与人之间的合,力求人器合一。
然而,兵器起底的是人类的生死,这使其更加注重致用需求的满足,并且在精神追索时更加强调灵魂与生的意义。所以,“人器合一”一词在讨论冷兵器制造时,要更为容易一些。但是,从冷兵器领域思索的“人器合一”造物观中,不管是“以貌取物”的致用需求还是“以意寄物”的精神追索,也都是现代设计关注的重点。可以说,“人器合一”虽然是一个极为苛刻的成器要求,却也应该是当代设计师不断追求的造物目标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