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一少数民族民艺思想探析
2022-11-16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巢湖学院美术与设计学院
文/张 犇,张 磊(.南京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巢湖学院 美术与设计学院)
张道一先生是我国著名的工艺美术史论家、民艺学家、图案学家和艺术学学科的重要创始人之一,他系统、全面、宏观的民艺思想为当今民艺学科的建设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明确了民艺学科的构成。
从张道一先生1952年留校华东艺专任教、跨入工艺美术理论研究领域始,至今已70年。在这漫长的学术生涯中,张道一先生“板凳坐得10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深耕图案、工艺美术史、工艺美术理论等领域,所取得成果汗牛充栋。如今,即便年已九秩,依然才思泉涌,笔耕不辍,为当代中国艺术学科的发展深谋远虑,旰食宵衣。
自上世纪90年代初始,张道一先生全心致力于艺术学学科的构建,为中国现代艺术学研究开辟了新纪元,使艺术学学科逐渐从文学门类中脱离,开始兼具自然科学的规范和人文科学的诗情,从根本上推进了中国现当代艺术教育的全方位变革。2011年,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教育部颁布新的《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目录》,将艺术学列为第13个学科门类,张道一先生厥功至伟。
一、学术建树与学术思想
纵观张道一先生70年的从教和学术生涯,其学术建树和学术思想大致表现在4个方面:第一,站在“本元文化”角度对于工艺美术本质特征的思考;第二,对于现代中国图案学的反拨与重建;第三,基于“文化理想”对于民艺学的发微与复归;第四,对于民间美术美学特征的分析[1]。
基于张道一先生所取得的成就和深远的学术影响,自上世纪90年代初始,对于张道一先生学术思想的研究逐渐成为学术界的一种趋势,各类专著、文集、论文纷沓,从多角度探析和研究张道一先生的学术思想,逐步汇聚成为专门性、专题性的张道一先生学术思想的研究,并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见图1)。
图1 张道一先生在工作
张道一先生学术视野宽阔,博学精深,涉猎广泛,虽然上述4个方面反映出了张道一先生学术思想的基本特点,不过笔者认为,张道一先生的少数民族民艺思想非常值得当下学界的关注。这是因为,虽然张道一先生对于少数民族民艺没有进行专门、系统的论述,但在他的学术观点中却有多处体现,也就是说,对于少数民族民艺的关注和思考早已被张道一先生纳入到他的总体学术思想之中,在构建张道一先生学术思想研究体系中,不可或缺。
张道一先生一贯认为,少数民族民艺,必须要纳入到中华文化的总体框架之中:“在研究民间艺术时,汉族的民艺要研究,少数民族的民艺也要研究。既要防止汉族的‘大汉族主义’,又不能存有少数民族的‘狭隘民族主义’,更要反对‘民族虚无主义’。大汉族主义其性质就是民族沙文主义,它宣扬本民族的利益高于一切,无视其他民族的利益,甚至欺负其他民族。狭隘的民族主义即地方民族主义,它的特点是自我孤立、保守、排外;严重的甚至会破坏祖国的统一和民族的团结。”[2]
在张道一先生的学术成果中,关于少数民族民艺研究最为详细的论述为《民艺研究的若干关系》[2]一文,其中的“五、汉族与少数民族”,对于如何进行少数民族民艺研究,有着非常宏观且详细的论述。
依笔者管见,张道一先生关于少数民族民艺高屋建瓴的见解,完全可以作为张道一先生学术思想的第五个方面,这对充实和完善张道一先生学术思想的系统性,拓展和延伸张道一先生学术思想的覆盖面,有着极为重要的学术价值和深远的文化意义。
笔者通过对于张道一先生有关少数民族民艺的观点搜集和口述整理,归纳出张道一先生关于少数民族民艺研究的3大观点,即“大民族观”“证据观”和“文献观”。
二、跛者不踊——张道一关于少数民族民艺研究的“大民族观”
“跛者不踊”一词最早出现于《礼记·丧服四制》“伛者不袒,跛者不踊”,原意为不能行走之人自然不能跳跃,该词曾被张道一先生引用于《跛者不踊——论美术史论研究中的倾向》一文之中,该文指出现当代中国美术史论研究中的4种偏隘倾向[3],其中至少有两种倾向与张道一先生的“大民族观”相左,对于第一种片面强调汉族的“正统观”,“以汉族为中心,忽视其他55(现为56——编者注)个民族”的偏隘倾向,张道一先生给予了一针见血的批驳,认为这是致使美术史研究缺乏宏观和全面的根本原因[1]。张道一先生曾就自己对于少数民族美术的切身认识发出感慨:“当我们自称是炎黄子孙的时候,我经常想到500多万苗族兄弟,他们可能是蚩尤的后代,并一直保持着自己的文化传统。在刺绣和蜡染方面,便是显著的例子。唐代诗人刘禹锡所吟咏的‘蛮语钩輈音,蛮衣斑斓布’,就是对此的描写。以往论敦煌,多说成是中西美术交流的焦点。如果孤立起来来看,似乎两种风貌并存,但不能无视新疆。古人把新疆列入‘西域’,可是我们不能把西域笼统地称为外国。‘西域’是一个模糊的地理名词,并非行政区划。实际上,真正的中西美术交流的焦点应该在新疆。”[3]
针对“以中原为中心,忽视了周围的边远地区”的第二种偏隘倾向,张道一先生指出:“这一点是同前一点相联系的,少数民族主要聚居在四边。应该肯定,以黄河流域为中心的延续发展,形成了我们民族文化的传统,但不等于周围没有创造。”[3]他认为,“必须摆正中原和四边的关系,才能从中找出合理的解释。”[3]
鉴于笔者从事的羌族造物艺术研究方向,张先生在对笔者数次教诲中一再强调,只有将视角置于宏大的民族观背景之下,才有可能获得有价值的研究成果。为此,张先生不断提醒笔者要注重观照当今羌族曾经的古羌历史,观照炎黄、蚩尤等上古历史的渊源,观照历代文献中有关古羌的记载和描述,将对于当前羌族造物艺术的研究放置于中华民族宏大的历史进程之中,提取和凝练羌族造物文化形成的根本动机,尤其要关注“古羌—羌族”发展进程中与周边族群,特别是与中原之间的交融关系,要从历时性和共时性的角度依据“时空”“变迁”两大要素观照羌族造物文化,而非孤立地关注微观的区域或微观的族群。如此,才能提升自身研究的学术深度和文化价值。
张道一先生对于笔者的研究寄予了厚望,他说:“因为羌族与过去的黄帝是连在一起的,是属于黄帝一派的,你把它最后研究出来,不得了,那是黄帝的小朋友!中国的少数民族,尤其是这70年,在专业上是没人管的。我们谈文化,我脑子里面没有,我不懂,实际上是大有可为的,你要真正研究起来。像社会科学院曾经发现过藏族藏文的类似《天工开物》的内容,就是介绍和研究他们的各种工艺制作,就像汉族的《天工开物》一样”(2019年7月30日笔者对于张道一先生的访谈)。
这种厚望实际上也一直内蕴于张道一先生的相关学术观点之中,他曾指出:“在少数民族的民间艺术中,仍保留着许多古老的样式,甚至还能隐约看到原始的内涵,因此,有人称之为‘活化石’……有一种现象值得注意,越是没有文字的民族,其民间艺术表现得尤为丰富,是不是一种弥补文化缺陷的形式呢?”[2]
张道一先生之问,体现出他敏锐的学术眼光和前瞻性极强的学术思考。笔者所关注的羌族,恰恰就是没有文字的民族,而羌族民艺类型、内涵的丰富性和历史的悠久性、多元性,与张道一先生所言的“活化石”特质是完全相符的。
“十八大”以来,中央作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这一重大原创性论断,已成为当前关于少数民族文化艺术研究的决定性指导思想,只有从根本上打破以汉文化为中心的窠臼,才能真正从“多元一体”的角度,充分尊重“多元”,高度认同“一体”。诚如张道一先生所言:“古人说,跛者不踊,一条腿的运动员是难以跳得远的。我以为应该引以为戒。”[3]这里的“引以为戒”,明确体现出张道一先生对于少数民族民艺研究所秉持的“大民族观”思想,“不论是古代还是现代,少数民族在民间艺术上的创造是非常丰富的,同样是中华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2]
三、文化原境——张道一关于少数民族民艺研究的“证据观”
张道一先生极为重视对于一手证据的获取和运用,尤为赞赏田野调查法在学术研究中的运用,对笔者常年在川西北和陇南区域进行实地调研、考察的研究态度表示出极大肯定。基于笔者的研究领域,张道一先生多次提醒笔者要大量收集证据,关注研究对象的“文化原境”,切勿“以己度人”,“做学问像做人一样,不能用自己的想法去猜度别人,即使是善意,也不一定有好结果。”[2]要将对于研究对象“文化原境”的关注作为进行少数民族民艺研究必须秉持的重要学术态度。
对此,张道一先生高度重视证据的说服力,他一再强调,对于研究对象内涵、功能等方面的判断不能武断,不能轻易断言,必须要在对该少数民族的历史沿革、族群状况、文献记载、实物存留等进行充分细致的论证分析之后,才能给予结论。也就是说,对于少数民族民艺的研究,必须要将其置于历史的时空和现实的语境之中进行综合考量,从而获得准确的结论,他指出:“特别是解释一些历史性的问题,须要有可靠的民族史的依据,绝对不能想当然。譬如说苗族的历史,与古代的‘三苗’有没有关系?究竟是不是传说中蚩尤的后裔?以及现今苗族服装上的绣花,有说是‘表现了一个民族南迁的历史’,到底有什么依据?对于这些问题,都必须经过认真的考证,来不得半点虚构和猜测。考证确凿如落地有声,将是莫大的贡献。如若走路不留脚印,岂不变成欺人之谈。”[2]
张道一先生的这种观点,本质上就是要依托于“文化原境”进行少数民族民艺的研究。由于本人一直从事少数民族造物艺术研究,张道一先生也对笔者进行了切实、精准地指导。
2014年11月,笔者带着暑期考察的收获和思考,有幸当面请教了张道一先生,其时的对话记录如下。
我:张老师,我最近在做与羌族民间宗教有关的造物研究,暑假我去当地羌区进行了实地考察。在考察过程中,我发现羌族民间宗教的法器种类(见图2)、造型、文字、内涵及功能等与道教关系非常密切,有的几乎与道教相同。我认为羌族民间宗教受到道教的影响非常直接,因此我想从羌族民间宗教的法器受道教影响的角度写一篇论文。但后来我又查阅了相关资料,发现一些学者对这个观点并不是非常认同,还有学者认为道教是受到了羌族原始宗教的影响(见图3)。
图2 三星堆文化中的青铜神鸟与羌族释比法器中的鹰头
图3 三星堆文化中的兽首冠与羌族释比的“山”字形猴头帽
张先生(以下简称“张”):这个领域非常值得研究!不过你说的这个问题,我认为需要要倒过来进行思考。因为道教的出现是在汉代之前。羌是很古老的民族,古老到我们的炎黄时期,再以后就慢慢地融合到汉族之中,虽然还保留这一个民族的称号,因为西南的少数民族大部分都带有这个特点,与北方不同,北方的少数民族从小就骑马射箭,那么南方的少数民族南迁之后往往被汉化,你刚才用了“影响”这个词,用的太肯定,严格地讲,不是他们的巫术受到道教的影响,而是他们影响了道教,也就是说,道教最初的形成汇总了各种不同的思想,其中就包括古羌的。
我:我这次去三星堆也看到了一些东西,我觉得很多东西的造型如三叉的帽子,是当时祭司的装束,现在羌族释比(羌族对于民间宗教神职人员的称呼)所戴的猴头帽,上面还带有三叉,我为此写了一篇论文,认为羌族民间宗教与三星堆之间也存在着很多的渊源,后来我查了很多资料,也确实如此。
张:你的很多思考,需要加上“可能”二字,“可能”“或者”,不要说肯定“他”受到“他”的影响,在你确定不了的时候,你要让他们模糊一点。
我:还有一个问题,汶川这边释比戴的是三叉的帽子,而茂县释比戴的却是五佛冠(见图4)。
图4 茂县3位头戴五佛冠的释比
张:三叉的帽子在汉代汉画像石里面出现很多。中国民间宗教里面,最有影响力的是东北原始宗教萨满教,它是国际性的。但羌族的民间宗教已经没落了,没有形成相对系统的宗教教义,而且人(指羌族民间神职人员)也很少,云南的东巴也是这样,他们民间宗教的核心教义虽然很重要,但神职人员自己也讲不清,所以你就必须悟,他们为什么存在?找到这个原因,就会理解他们为什么会存在了。现在有些人讲的太肯定,其实现存的很多民间宗教比较虚,像“印象派”,但很多人却把他们讲成了实在的东西,如果完全写实,那就会出麻烦的。所以你在考察和研究中一定要注意这一点。既然你已经对于羌族文化钻进去了,我主张你就要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我觉得这个研究是很有意思的!
我:我觉得羌文化中还有很多藏文化的影响,这次我去藏区,拜访了一位活佛(甘孜州丹巴县顶果山雍忠佐钦岭寺阿旺·丹贝降参活佛),他却认为羌族民间宗教的层次不高,特别是教义的系统性很不完善。
张:这位活佛说的这话是有道理的,因为羌族确实至今没有归纳出一套完整的教义,佛教、道教之所以能成为影响力很大的宗教,就是因为他们本身具有系统的教义、教规和教条,但这些教义、教规和教条在不仅在羌族,在很多少数民族的民间宗教中都没有。
我:我还收获了羌族民间宗教的图经,很长,内容也很多,现在整个羌区大概还遗存有四五套,但很难看懂。
张:那你需要找他们专业的人给你细细解释。因为他们大部分懂汉语,你让他们给你解释是最合适的。还有,做学问要活一点,对自己了解不深入的、不能讲得太肯定。在做学问方面最活的是考古家,考古家对任何一个文物的历史都不是讲的那么肯定,因为万一发现另一个东西,它就变了嘛(2014年11月23日笔者对于张道一先生的访谈)。
从上述访谈可见,张道一先生对于少数民族民艺研究的观点非常明确。
第一,研究少数民族民艺,首先要见物,在此基础上必须要有确凿的依据来支撑,没有依据的定论就是信口开河,“我们应该时刻记住,做学问不像编故事,可以任意发挥,浮想巧构。这大约就是艺术创作和科学研究的区别所在。”[2]因此,用证据说话,用证据支撑观点,在研究中运用“二重证据法”乃至“三重证据法”是必须的,也是必要的。
第二,由于少数民族往往都经历了漫长的时空发展和变迁历程,其本体文化中融合掺杂了多样的“他文化”因素,“民族杂处的地域,文化艺术上的影响会变得很微妙,甚至出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现象。本来,人类社会所形成的大大小的‘文化圈’,也同样有重叠和套接。研究者的任务,是将其理出头绪来。”[2]
因此,在具体的研究中,学术观点表达不能过于武断,要“活”,待到获得确凿证据之后,再行合理的定论,这既是对于研究对象的负责态度,也是对于自身学术研究的严谨态度。
第三,对于少数民族民艺的重视一直贯穿于张道一先生的学术生涯之中,这与张道一先生毕一生之力对于民间艺术的研究一脉相承。在民间美术研究中,张道一先生主张“要注意它的原发性和活生的特点,不能脱离开大众的实际活动。把民间美术看作是民族文化的一种重要基础。”[4]这个观点同样适用于少数民族的民艺研究之中,注重少数民族民艺的原发性和活生,实际上就是要求在进行少数民族民艺研究中,必须注重所研究对象(少数民族)的“文化原境”,只有将其放置于该民族固有的、熟悉的“文化原境”之中,其原发性和活生的特点才有可能得到有效展现。而这种“文化原境”之观点,对于当下“非遗”保护、传统文化传承等无疑是具有极强的指导意义的。
综上可见,自上世纪90年代开始,张道一先生在民间、民族艺术的研究中即已提出与当下火热的“在地性”相似的观点,张道一先生学术思想的前瞻性、引领性可见一斑。
四、了解之同情——张道一关于少数民族民艺研究的“文献观”
所谓“了解之同情”,是陈寅恪先生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1930)所言:“凡著中国古代哲学史者,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盖古人著书立说,皆有所为而发。故其所处之环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则其学说不易评论,而古代哲学家去今数千年,其时代之真相,极难推知。吾人今日可依据之材料,仅为当时所遗存最小之一部,欲借此残余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必须具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与对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思,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否则数千年前之陈言旧说,与今日之情势迥殊,何一不可以可笑可怪目之乎?”[5]
陈寅恪先生“了解之同情”与张道一先生对于“文化原境”的重视,在本质上是因果相通的,尤其是张道一先生在强调“文化原境”的基础上所进一步强调的“文献观”,对应了陈寅恪先生“了解之同情”的观点,也极大地启发了笔者的研究思路。
2019年7月,笔者曾就如何进行川西北羌族与陇南藏族造物范式比较研究请教张道一先生,张先生郑重指出:“你那一块(指笔者从事的羌族造物艺术研究)不能丢掉,我每次见到你都要劝你的,你将来必须要成为一个羌族的专家。羌族这个民族太古老,但文献记载并不多,我估计有些书上会提到一两句,那你就必须把这些找到汇总起来”(2019年7月30日笔者对于张道一先生的访谈)。
张道一先生认为,尽管古羌在历史上是西部的重要族群,但由于其主要活动区域在西部,而且比较落后,因而关注度不够,历史上对于古羌的记载很少,但又因为古羌在历史上的活动非常频繁,与中原文化相互影响,尤其在商周时期与中原地区的关系非常密切,因而对于古羌的研究非常有必要,而且,对文献中有关“古羌—羌族”民艺的记载、检索和梳理,无论是过去还是当下,都没有出现过。因此,进行有关“古羌—羌族”民艺的文献整理与研究,在当代文化语境之下,非常具有必要性。
如何进行少数民族民艺的文献整理,张道一先生认为,从历代文献中细致检索、搜集、提取信息进行整理和释读只是一种方法,辩证地思考少数民族与汉族之间动态性的主客关系,应为重中之重,这是因为,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少数民族与汉族之间的联系和影响非常全面和深入,因此在具体研究中,不能武断地断言汉文化一直处于主导或强势地位,而应通过对于历代文献的检索,钩沉稽古,发微抉隐,分析比对,秉持客观的态度分析少数民族民艺成因的内在逻辑性和外在圆融性。
如张道一先生所强调指出的:“这个(指少数民族与汉族之间)同化有两种,一般用一种,就是强大的民族压迫少数民族,给他改变了,像清朝人满族,早前的元朝人一直不承认江南人是中国人,因为江南人反对元朝。到了清朝就是为了辫子问题……‘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所以民族矛盾就在这里,强大的民族压迫少数民族,任意改变,于是同化了。”
但张道一又指出:“另一种同化是反过来的,强大的民族在物质生活上高于少数民族,少数民族自愿改变自己。比如中国近50年来,很多东西是洋化的,而且是自愿洋化,譬如说我到电影院门口花了一块六毛钱买了美国的炒米花,结果尝了一下发现与我们两毛钱的炒米花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崇洋媚外,以为美国的爆米花好吃,这就说明是自愿改变。现在很多包装都是英文,根本都看不到这个商品是什么东西,以为冒充洋的就是好的,这是自愿同化,但这一点一般人不提。所以很多问题需要深悟,不深悟是无法理解的”(2019年7月30日笔者对于张道一先生的访谈)。
张道一先生运用通俗易懂的案例解读了少数民族历史发展的深刻性和文化发展的特殊性。的确,在少数民族民艺发展中,被动同化与主动同化几乎在每个少数民族都有程度不等的体现。以羌族为例,自秦汉始,古羌就在与中原政权的不断争斗中,或被动臣服,或主动内附,强制性同化与自然性同化交错,对于古羌造物流变形成了多维度影响。曾与古羌并存的古氐,正是自然性同化心理占据了主导地位,使古氐自隋以后就逐渐湮没于汉文化之中,至唐,已完全内附成为汉族的组成部分。而古羌则因对于强制性同化的排斥,不断向四面八方迁徙,其中聚居于岷江上游的族群,成为当今唯一以“羌”命名的族群,其他族群则分支或融入其他民族之中。如果说早期的同化多表现为“被动同化”的话,那么,近现代以来的同化则更多表现为主动同化。这种发展的规律与张道一先生的论断是完全对应的。
“少数民族的文化现象,不论有文字的和无文字的,比较起来是很复杂的。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在文化体系上并非是一条线。”[2]
基于少数民族发展的特点和规律,张道一先生指出,对于少数民族民艺的研究,“应持慎重的态度,既不能妄作诠释,更不能强加于人。即使同一个民族,在若干概念上也经常出现新老之分和转化的关系。”[2]这里提出的“慎重的态度”,就是张道一先生一再强调的“文献观”,只有通过详细、严谨的文献检索和整理,才能准确了解研究对象的历史,才有可能发掘和归纳出该少数民族民艺的发生动机和演变轨迹,才不会出现“以己度人”的错误。
概言之,严谨、全面、细致的文献整理,是准确、真实地获得少数民族民艺基因的根本。
五、结 语
在张道一先生的学术思想中,尽管少见关于少数民族民艺的专门论述,但在有关民间美术、工艺美术等各种论断中,已不同程度地表达出对于少数民族民艺研究路径的思考。张道一先生一贯认为:“不仅是艺术领域,中国其他任何学科领域的发展和创新都要有赖于对民族传统的继承与借鉴,因其毕竟是文化发展的动力。”[1]张先生这里所指的“民族”,已是一个“大民族”概念,他解释道:“一般来说,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文化,但在时代的演进上不可能将以前的文化完全更换,与过去无缘,必然是有所选择,有所取舍,逐渐地除旧布新,除非是处在激烈的变革时期,文化的变化会更大一些,甚至传统遭到破坏。所以说我们应该尊重历史,不能割断历史。在对待传统的态度上,务必要冷静和审慎,不能头脑发热,草率地肯定或否定。”虽然这段话中并没有出现专门关于少数民族民艺的论断,但却完全适用于少数民族民艺的研究。
张道一先生关于少数民族民艺研究的学术思想,尽管目前尚无专门的成果,但却出现于他的各类论断之中。笔者在此所归纳出的张道一先生关于少数民族民艺研究所应秉持的“大民族观”“证据观”“文献观”,恰恰是当前少数民族民艺研究中所忽视的。
质言之,少数民族民艺研究是一项非常具体的工作,需要多层次“深描”民艺的历史样貌,才有可能窥见少数民族民艺的原貌,这就要求研究者必须立足宏大的历史视野,采取文献检索与田野调查相结合的研究方法,回归少数民族民艺的“文化原境”,从少数民族自身的“文化惯例”出发,运用“大民族观”“证据观”“文献观”,深挖少数民族民艺发生、发展的逻辑动机。
本文对于张道一先生少数民族民艺思想的探讨,与当下正在大力推进的“多元一体”民族观在时空上已形成内在的逻辑关联,而这种关联,则再次体现出张道一先生在中国民艺研究领域的宏观视野和无与伦比的卓越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