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新空间”的运思与生成:一种建筑社会学及其相关实践
2022-11-16唐克扬清华大学未来实验室
文/唐克扬(清华大学 未来实验室)
“建筑”这一行当久已有之,但是“空间”这个词却很晚才出现在哲学词典和日常用语之中,它既指涉建筑本体,也包括它所造成的现象和影响[1]。“space”这个英文词在拉丁语中的最初含义是“间歇、距离”,它包含了实体的、虚空的和延展的这3种世界经验,既有政治和宗教的含义,也充分融入日常生活和科学研究之中。只有“空间”才和“创新”紧密相连,在走向现代主义建筑的进程中,随着社会自身的深刻转型,曾经不止一次地出现过乌托邦类型的革命空间事例。比如霍华德(Ebenezer Howard)的“花园城市”,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的“居住的机器”,富勒(Buckminster Fuller)的狄马西昂(Dymaxion),等等。在此之后,当代哲学家,比如福柯、德里达和德勒兹,都各自对于空间概念做出了深刻的剖析和精彩的诠释。
既然空间可以抽象为一类哲学观念,那么倒过来,思想范式也可能演变为一类空间范式,这是空间之所以成为一个现代概念的显著特征:它试图说明客观世界由那些抽象不可见的要素组成,并且相信它们可以依照一定规律不断受控重组。建立在古老的建筑类型学(typology)基础上,借力于现代技术科学,建筑师和建筑研究者总是试图让空间观念转化为一种能够指导空间实践的准则,最好依于严密的数理逻辑。从建筑语义学、“空间句法”到参数化设计的不同角度,这些自上而下的创新尝试层出不穷,它们构成了当代重要的建筑算法的思想来源[2]。
本文讲述的空间创新并不否认上述这些思想和方法的意义,但是侧重讨论空间更具体的和直接作用于人的意义——比如,空间是如何在物质和社会层面得以“实现”(actualized)的?这种真实发生的实践,才是后续讨论更为清晰的起点。
著名的哥德尔不完全定理告诉我们,任何无矛盾的公理体系,只要包含初等算术的陈述,则必定存在一个不可判定命题,用这组公理不能判定其真假。也就是说,“无矛盾”和“完备”是不能同时满足的。罗杰·彭罗斯继而声称,“可被机械地证明的”和“对人类来说看起来是真的”的这一区别,表明人类智能不同于自然的无意识过程[3]。
把这一论断用于更通俗的目的:具有社会性设定的空间,并不存在一个单一的、科学的解释。大量现实中存在的创新空间和空间创新项目,本是“摸着石头过河”的产物。世界上没有绝对完美的建筑设计,或者众人一致认同的“正当”空间标准——正如我们难以找到长时段和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空间创新原则。假如这种永恒的和普适的原则存在,“创新”反而变得没有必要了,人类社会的发展一直伴随着建造环境本身的革新,但今天的空间“创新”不同于单纯的“创意”和“创业”,它统领了后两者,永无止境的不厌求新首先是一种躁动不安的现代文化。
一、从概念到实践:空间创新学科的建设
空间创新并非建筑师自上而下努力的结果,它是一项多方参与、跨越学科并且在缺憾中寻求机会的事业,随着语境的不同而有实践的差异。空间创新往往始自于直观的生活经验而且也终结于这种经验。其中不乏矛盾和脱落之处。对空间创新的规律性的认识,主要不是寻求法则而是找到这种创新活动的合理边界和约束条件,同时培育更肥沃的明日世界的土壤。
笔者从2007年毕业开始,就尝试在空间营造相关的大学和科系中陆续教授“空间创新”这样一门课程。在“奥运会”前后的城市快速发展中,不止是传统建筑学院对“空间”产生兴趣,美术学院中的环境艺术家、新闻传播媒体,乃至各种社会组织,都开始不同程度地讨论各自学科中的“空间转向”。随笔者本人在这些项目中的身份不同,“空间创新”的提法也有所不同。其中正式开设“创新空间设计”课程的大学包括上海纽约大学(2017年春)、南方科技大学(2016—2021)、北京大学元培学院(2022年秋),以其他名目开设的大学包括中国人民大学(2012—2016)、清华大学(2022年春)[4]。时间证明,这门课程的开设有其先见之明,因为基于改变了的社会语境的“空间创新”已经成为大学设计学院和科系教学的一个风向标。在当代,它们更有“网红”的时髦外表和号召力,随着全民普及智能手机达到高潮。不夸张地说,是这些活跃在移动互联网络上的“梦想改造家”,倒逼了一部分体制内空间设计的自我变革。
某种形式的“元宇宙”助力了本课题的壮大,因为空间同时也必然包含“虚拟空间”,然而,创新空间设计的基本问题并没有就此解决。当代人的传统阅读普遍疲软,设计纵然已经是一门显学,转向“感性”和“新奇”的设计教育,却往往忽视了背后理性和系统的方法论。同时,大多人对于历史上和平凡生活里发生过什么所知甚少,这些都只能依靠更为老套和实在的“文化基础设施建设”来完成。我们试图从远古到现代,从宏观到微观,从“非常建筑”到“平常建筑”中寻求创新空间研究的概要,从中引出本身也在不断发展着的有关本课题的研究方法论,并结合当代的各种主要理论争议。其中涉及城市规划和建筑设计的一般目标,同时更重要的还有对于“社会空间”的一般性认识,前者少为行外人所知,后者却是基本的生活经验。要理解这一点,需要批判性地认识“空间”这个概念在人类生活中发生的历时性变化。
在今天的语境中,提高空间营造者自身的素养是一项艰巨的任务。笔者本人多年来一直试图写作一些深入浅出的文章,向空间设计从业者普及“创新”的多面和渐进的过程,其中奥义可谓“一言难尽”。“空间”绝非单纯的形式和类型,只有建筑师孤芳自赏,而是囊括了“内容”“表象”“意义”,乃至覆盖眼耳鼻舌身意等诸多要素的“多通道”信息。试图“梗概”这些信息,提取它们的“精华”,对于空间创新而言是没有意义的。空间创新是在具体社会进程中展现其内部价值的,设计师总会在某些时空中成为空间的用户,而不可能永远只是置身事外。
表1主要从历史角度展示了一个空间创新发生的大致脉络,其中隐含着价值取向的历史演变过程,从“没有人的建筑”消解人(传统的建筑“用户”)开始,直至“教育建筑”回到人(设计者不仅是空间的起点也是其终点)。
表1 空间创新设计相关门类
从对以上实例大量持久的学习中,我们能够领会创新空间不仅是技术的进步,更是打破常规、产生创新需求本身的过程。在这个基础上自然而然地催生出对方法论的思考,它永远包括思维(thinking)的和具体(actual)的不同层面,这两者之间的张力推动了创新,就像空间思维(搭建结构)、视觉思维(制作图像)和叙事逻辑(讲“故事”)是3个互为支撑又彼此激励的切入点。比如一种空间的“结构”同时涉及抽象的关系,物理的“力学”和能够理解的具身性的感受;图像使得一个或多个事物如在眼前,是被激活的和感受到的结构;而“讲故事”将空间由静止状态延展向时间中的多维度,并包含一个个连续或者不连续的片段(见图1)。
图1 结构、图像、故事的转换关系
在实践中,叙事学技巧、最先进的图像技术和高科技的加工手段,其实都不易掌握。本课题基本的理论支撑后,必不可缺的是务实和围绕现有资源的动手实践。比如有条件时让学生亲身参与到一个空间的营造过程中,甚至参与运营该空间。位于纽约的帕森斯设计学院建造环境学院(School of Constructed Environment,SCE)每年都会让一组学生独立设计一个小型的建筑结构,有时是学院自身室内空间的一部分,有时是择定基地的一幢小房子。最终选定一个最优方案,经过集体优化之后,由全体学生合作建造完成。让用户和参与者来评价空间营建的成败,会是确立校准空间创新目标的最有效的手段。遗憾的是,大部分创新探讨并不具备让学生走出课堂的条件,原本应该“假戏真做”,最终只能“真戏假作”。例如,大多时候我们只能用评图的形式,去间接地总结一个空间设计的练习,后者其实在现场才能感知其效用。
为了弥补这一不足,我们只能尽可能地优化空间创新的策略。比如,在无法确知实践对象的情况下,将遵循着“转圆”而不是“线性”的思维方式渐进地定义设计目标,同时采用“隧道两头挖”的思考模式去校准行动的有效性。前者针对的是“范围”而不是“终点”,意在“可能性”而不是前定的形式;而后者则是强调通过不停的换位思考,消除单向运动带来的不可避免的思维惯性和实际误差(见图2)。
图2 “转圆”vs“线性”思维和“隧道两头挖”
二、做好能做的事:空间创新的资源工具观+表达沟通
我们对于空间创新策略的核心思考还体现在以下的现实主义上:既然“素养”(起点)和“实践”(终点)都是很难速成和跨越的环节,那么与其纠结于成败,不如聚焦于过程——对设计过程(process)及其表达方式的强调,是我们作为设计教育者可以做好的事情,也是“假戏真做”的最好练习。
(4)根据负荷大小可随时换档变速。当负荷较小且作业速度又不宜太高时,可选用高档中油门工作,以节省燃油。
基本资源/工具观包含两个层面的寓意:第一,作为一个普遍资源短缺的发展中国家,中国一向把集约式发展作为基本国策。具体到每个个体,如何最大化自己的资源,提高工作效率,其实是比盲目攀比高端更实际的事情。上升到方法论的哲学层面,借用宇宙物理学中的著名理论,“人择原理”(anthropic principle)“解决”或者说帮助填充了前述数理逻辑和人的意义之间的沟壑[4]。对于“我是谁?”的思考,可以帮助理解世界是什么。“我是谁?”其实也就是“我有什么”。大多数时候,你受到的(空间资源)限制就是你再生这个空间的灵感。比如,年轻设计师通常缺乏足够的跨学科能力,生活经验不足,我们也无法把过于奢侈的案例作为模仿的对象,但是这一切恰恰应该是空间创新的起点:我们的项目来自于日常需求,介入项目本身的方式就提供了项目的前提,这样的创新项目必然又是本于事实的,和社会学研究的对象和前提密不可分。我们的空间智能,首先必须做到 “资源智能”(resource-smart)。
在理想状况下,学科本身的关系就会形成某种意义的空间,“流程”反映和体现了空间之间不平衡和具有特定方向性的关系(见图3)。
图3 清华大学未来实验室:机构的成长和工作结构-流程
第二,重视工具,意味着对创新空间实践应该由静态的 “了解”(understanding)转入具身化、情境化的“体会”(embodied learning)[5]。工具是方法论的物化和具体化。从烘培泥坯砖到砌造拱的脚手架,从切割石材到浇筑混凝土,从绘制壁画到安装新媒体装置,创新空间的手段和创新空间一起经历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后面也是设计工具、加工工具、运输方式和工程规划、合作方式的升级换代,归根结底也是创新可能性的显著提升。工具思维(tooling)不仅仅是学习新奇的、时髦的和先进的工具,而是思考工具本身的生成过程,符合认知过程(epistemological process)的一般规律。在这一过程中工具和主体产生积极的融合,也可以说是“人”真正融入了集聚着创新所需资源的“空间”。在这个意义上,即使是一名室内设计师,也应该把他的视野扩大到更为广阔的人类生存景观之中,从事空间营造工作的创新者,永远比那些只是注目于物体的人更具备创新的可能。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科学哲学影响下的艺术史家如E·H·贡布里希认为制作先于匹配,“心像”(prior image)是不可能事先存在的,同时是设计师的考勒(James Corner)则倾向于把这种文化史中的风土(landschaft)和 景 观(landskip)区 别开来,这样他就避免了同时讨论那些在不同的社会情境下逐渐为社会历史选择成型的空间,和作为更积极的文化景观的塑造,然而,同时在他看来“风土”之中其实蕴含着一种更为深入的“体像”(eidetic)机制,这种机制如果不是文明人与生俱来的,至少也是和“风土”的形成密不可分的[6]。
如此,资源和工具理应同一。我们不仅重视主流绘图,建模软件的使用,还尝试上手各种新型的增减材加工工具,如激光切割机和3D打印机,乍看起来,前者是间接地干预现实,而后者能够即时再造现实。值得指出的是,由于普遍的设计分工模式,现已相当普及的加工设备很多时候等同玩物,就像使用手机拍照无需聚焦的人们不大能意识到镜头的光学品质差别,人们很大程度忽视了工具与对象、工具设计和思维方式的配套关系(见下文),因此先进工具的用途依然停留于模型制作的层面[7]。习惯了在电脑上操作这些工具的同时,人们久已生疏某些实体类设备和现实空间的关系,特别是这些设备一路演变前的方法论和文化基础。工具的发展必然促进着认知方法的进步,而认知方法又牵引着工具的革新:无论是物理还是数据化的工具,可以打通与传承的,是工具特定的属性与使用价值。见证实例与亲手使用工具建造一个可以扩充的物理和/或虚拟模型,是强化基本设计工具观不二的途径(见图4)。
图4 不同设计图纸对比:设计草图、设计方案图纸、设计沟通文件和设计实施方案
建造环境有着它们自身的面目并为人眼真实所见。如罗宾·伊万斯(Robin Evans)所言,“建筑师并不直接制造建筑,他们只是制作图像”,建筑师通过摆布图纸来间接地达到影响物理世界的目的,在这一点上能够制作建筑模型的激光切割机既是设计工具,也是设计的表达工具,两者可能是同一回事。一般而言,老一辈的建筑师习惯于使用二维图纸,主要是去构想建筑和建造的真实逻辑。但是,这些图纸独立出来,通过某种技术手段——比如激光切割板材为块面再拼接为模型,重新以平面或者三维立体的形式呈现时,往往会被赋予新的属性与气质。特定的手段导致了特定的设计方法。
这就是“表达”这个环节的重大影响。无论是表面客观的工程类图纸,还是貌似信笔由缰的创作草图和表现性“效果图”,都会受到对于客观世界的某种先在理解的限定,甚至貌似精密中性的轴测图,也对建筑设计的走向有着特定制约作用。中国建筑学科一向重视“画图”,“图”的表达功能既赋予这个行业特别的魅力,又是审慎的和本于实际的,如梁思成先生所言,“一位建筑师是不会忘记他也是一位艺术家的‘双重身份’的。在全面综合考虑并解决适用、坚固、美观问题的同时,当前3个问题得到圆满解决的初步方案的时候,美观的问题,主要是建筑物的总的轮廓、姿态等问题,也应该基本上得到基本解决……一座建筑物的美观问题不仅在它的总轮廓,还有各部分和构件的权衡”[8]。
创新空间的图像重新受到重视,无疑与当代设计的生产方式有关,特别是协商中客户谈判和公共意见对媒体的依赖,最新的网红建筑的媒体效应,决定了建筑图像的有用性臻于极致——但是以上均非空间创新“表达”环节的批判性意义。我们介绍从汉画像石、罗马大理石平面图(Roman Marble Plans)、中国山水界画到埃舍尔、数字虚拟现实等极其多样化的空间表达手段,同时也涉及“记忆之宫”(Memory Palace)、重屏画这样一些实际存在的,把空间与思维联系在一起的媒材和工具[9,10]。不同的再现模式会让“表达”如虎添翼,通过“建筑画”这样一个经典主题,空间创新同时结合可视化、信息艺术、平面设计和工业设计的新角度,综合理解“表达”在“再现”中承担的角色以及其对空间营造带来的影响。
对于“资源/工具”“表达/沟通”这两个环节的反复训练,旨在做好我们在现有创新体制下所能做好的事情。面对现实的实践需要同时解决“我们能做什么”和“我们怎么解释我们做了什么”的问题,它们并不是创新空间真正的起点和终点,而是产生了一类高度依存于起点条件的适应性设计(adaptive design),以及使得最终的结果向着有利于设计师(合乎专业伦理的)初衷的方向发展,也就是主动地设定创新空间约束性的评价标准,不纠缠于难以有共识的设计风格和运营模式等方面。
三、教育和自我教育:空间创新的创新空间
“创新空间”该如何定义?如果这个无所不包的概念难以准确界定,那么具有创新属性的空间是否还会有一定的生成规律?空间创新理论鼓励创新者介入身边的环境与空间,在提出简单方案的同时进行实操练习,意识到评价的生成与标准的“被生成”是一步步相互推进的过程,难以一蹴而就。因此,我们设计项目的“评委”通常会强调经济价值和效益、时代风尚和美学、制作逻辑和技术,加上表达策略和社会接受度等不同的面向。
这种评价标准即使不是“纯粹建筑”的,也反映了设计方法论的丰富性。推及设计对象本身,大多数的空间都是多功能空间,或功能未及充分定义的暧昧空间,其中的冲突与矛盾并不能因技术进步和高超的表达能力完全消除,而只能由使用空间的人彼此协商而纾解。诚然,大多数专有功能的空间,比如医院、体育设施,依然需要某种需求设定和功能引导,然而这种先入为主的设定和引导不可能绝对消除使用的“短板”和“问题”。在巨大的社会和资源压力下,使用的效率只能是相对的和短时间的,某一功能的增益往往使得另一种功能滞后,甚至使之失效。此时,可能产生技术创新的契机、空间效率随之提高;也可能让我们对需求和功能产生重新定义的冲动,让空间的社会更新迫在眉睫。
历史和现实中广泛存在的那些“创新空间”不拘一格,从历史中的城市规划变革、现代主义的建筑思想革命,到深圳特区30年来的发展,不仅包括技术意匠和物理构成,也会涉及这些空间的社会、文化乃至经济的上下文。与此同时,“太阳底下没有新事物”,没有截然的创新;但是“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不断更迭的社会实践为空间创新提供了持久的源泉和动力。这就不可避免地引入了“日常空间”的概念。日常看起来似乎和“创新”矛盾,但依照研究日常空间的社会学家的观点,这并非导向特定的和不变的空间构型,日常意味着空间是一种在实践之中展现其意义,而且可以转化的东西。在文献[11]中,作者强调了“日常”(the ordinary)的属性恰恰是将宏大意义赋予的构型消解的关键因素,在现代社会中,主体通过积极行动体验空间,并将图像转化为可以讲述的“空间的故事”,把握陌生和不可测的知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日常认知的过程重新建立起空间和人之间原本神圣的关系,如同人类文明最初的状态那样。如同艺术家杜尚所说,当一个人念叨着“我知道了”(I know)的时候,通常他并不知道,他只是意味着,“我相信了”。
大部分的空间创新者都希望“在做中学”,而不是空谈理论。把体验建筑放到重要地位,重视实操的设计策略。为了“见木又见林”,我们希望发挥建筑学系统思维、跨学科、具备整合能力、重视实践的特点,将对上述问题的思考消化在若干具体空间设计改造的实例里。虽然每个题目未必一定能够“兑现”,但是通过从知识到实物,从理念到修辞的闭环,创新者应当初步理解了创新原则施之于具体对象,可能具有“灵活性”和“表现性”,在面对有限的现实时它又该具有基本的“局限性”和“工具性”。创新空间不可避免地同时具有理性、直觉和物质构成的3个不同层面,它们分别服从于抽象思维、生物学本能和物理规律,有时难以互相调和,“规律”又伴随着“意外”。借助建筑学典型的教学模式,绘制图解、实地体验结合制作具体模型,一个创新者将可以理解以上不同层面之间的天然差异,恰恰因为这种差异,在真实空间演化中才有寄寓创造力的可能[12]。搭建空间创新工作环境如图5所示。
图5 搭建空间创新工作环境
值得注意的是,“空间创新”不仅意在推动社会领域内的创新,它还具有生成“创新”的能力,也就是说,身处“创新的空间”中并与其融为一体的人,才能更好地促进“空间的创新”。这种空间创新的环境既指具体的工作室搭建,也指那些机构性的建设,乃至于整个区域的文化土壤和创新气氛培育。身处其中的人未必意识到它们的重要性,相反,往往只是原本的“圈外人”才有变革这种创新环境所需的社会敏感性。例如,著名的建筑师佩里(Cesar Pelli),出生于阿根廷,26岁时移居美国,他在西海岸获得成功之后转至耶鲁大学出任其建筑学院院长,他敏锐地意识到东海岸和西海岸各自的特点,是少见的使得这所老牌设计学院成功转型的教育家,在设计教育和面对现实之间获得较好的平衡[13]。每个设计师都会利用身边的条件,在预知使用者以及熟悉现有条件的前提下,组合搭建一个不仅拥有最基本工作条件,而且还能激发创造力的空间——工作坊(workshop)。恰如其字面意义,工作坊本身就是一个空间的场域,在不能“假戏真做”的限制下,它提供了让创新者了解空间实践基本规律的起码的平台,也是项目终点的预演。和一般停留在组织形式创新上的工作坊不同,我们通常会利用便宜易得的工作空间,做快闪式的简单改造以便适应创新的特殊要求,比如提供展出界面,配备特殊家具,改进沟通方式等等。一个合适的工作坊空间将帮助创新者迈出确立创新系统的第一步。
一般的“创新工作空间”的构成规律包括:(1)教师垄断;(2)学生中心;(3)商业事务所模式;(4)合作式;(5)寄居式……通过反省每个人的学习和工作空间,特别是创新个体在空间中的彼此关系,我们可以理解日常创造性活动的一般规律:需要分离出特定的关注点、建立特定的“创新工作模式”、获取特定的思想和工具资源,还要和相应的社会生活场景(教育者和学习者的关系)彼此融合,积极互动。我们通常会要求项目的设计师共用一个假想的或者真实存在的基地,将不同的方案统一在一起,彼此形成真实的制约和照应关系。有的时候,还要理解这种关系中“不完美”的必然性,需要为每一种模式提供“放空”或者留白的可能。
因为疫情封校期间学生无法除外考察,我们要求学生统一在一个假想的基地里搭建他们各自的智能空间。场地的语境不仅意味着个体项目的资源投入和效益产出之间存在确定的比例关系,每种不同的空间之间还必须有相当程度的配合才能有意义,这种“假戏真做”的集体项目和先前抽象、孤立的学期作业有着本质的区别(见图6~8)。
图6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课程“智能空间设计”:个体设计共同构成一个真实的社区空间
即使创新的品质有时毋需质疑,我们仍会有意识地引入不同的视角。根据现有条件邀请一定数目的项目专家和非专业评议人,对特定的创想案例讲解评议,从“后评价”的层面理解设计,并逆向重塑对于最初目标与策略的理解。评议方式包括现场辨论、作品展出、通讯评议等等。特别的,我们会争取邀请那些与课题高度相关的业主、设计师和研究者,在经选择的创新空间中实地点评。
如同那句拉丁语谚语所云,“Ex nihilo nihil fit”(无中不能生有——古希腊哲学家帕门尼德斯),“创新空间”难以无中生有,创新项目需要全面回溯从一开始至此的“知识发生学”逻辑。不同创新策略包括“对比”“点状开花”“组合重复”“异质植入”等。结合硅谷创新空间、Wework、创意集市、文化公园等当下案例,空间创新者得以理解表象后空间创新的一般规律,不涉及这些不同案例表面的相似或者区别。在历史实践中,建筑营造的目的其实和静态的“形”常常无关,这主要表现在两点上,其一,历史地看来,建筑实践更多地依赖建筑模型而不是建筑图;其二,计算机制图学的出现,特别是图纸空间的概念,显示了空间再现本质上是一种动态的表征,并不依赖静态的记录,因此我们有望在未来改变建筑设计等同于“画图”的定义[14]。创新空间的设计牵动着物与物的关系、物与人的关系,甚至也协调着人与人的关系。它难以有统一的模式,而是在不断的互相干预、改造和共生中,最终趋于“高效”“可重复”和“持续创新”。
最终的反思不仅仅是出于创新空间构成的技术兴趣,也是对于“社会型创新”本身的反思:首先,不同历史时期和不同文化语境中的空间创新,就像貌似千差万别的学生作业一样,是否有可能产生某些方面的共同点?其次,为了达到空间创新的现实目标,我们理应服从还是适当挑战现有的工具资源水平?再次,在高度理性和功利的实践之中,创新的魅力是来自于某种文化的光环,还是一种更理性的对于生活本质的认知?最后,每个人具体的专业和职业目标,如何产生出各自不同的空间创新策略?以上问题并没有标准答案,养成对这些问题持续思考的习惯,才是空间意匠作为一种自我教育方式的最高目标。
图7 空间创新工作环境:6个个案
图8 创新空间和空间创新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