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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米到底有多重

2022-11-15

中外文摘 2022年15期
关键词:姑妈工种火柴

□ 王 平

新中国成立前,北平(北京)物资匮乏,粮价飞涨,百姓买粮困难

多年前父亲去世,留下几本日记,还有一摞书信与账簿。1961年的那本日记中,意外发现有父亲亲手绘制的两张表格,值得过细探究一番。

先说其一。表格抬头为“长沙市城镇各类人口、工种口粮定量标准”,共计17 页。首页右上角有“61 年一季度”的字样。

这份口粮定量标准分类之详尽与精妙,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表格共分为采矿冶金、土木建筑、水上运输、市内运输、公路运输、机械、手工业、轻化工、公安、交通、邮电、文艺、学生、居民、儿童、服务、其他、干部脑力劳动及其他脑力劳动等18 大类。每大类下面又分若干小类,小类下再细分为若干工种,再就是每个具体工种的粮食定量标准了。

共计各行各业、各色人等370余种。原则上是按劳动强度的高低来定量口粮之多少(计量单位均为市斤)。

我首先关注的当然是最高定量者。属采矿冶金类的井下挖掘工及井下运输工,每月52 斤。劳动强度看来最高。其次是井下支柱维修工,每月50 斤。定量50斤以上者仅此三个工种。

最低定量者则是一岁以下儿童,每月8斤。这很好理解,年纪小,吃得便少。

但我发现,此份表格亦有重大缺陷。即,所有工种及人员的定量标准之依据与说明,均付之阙如。再细读数遍,仍百思不得其解。

如:搬运装卸工共有4个等级。甲级搬运装卸工48 斤、乙级搬运装卸工44 斤、丙级搬运装卸工40斤、丁级搬运装卸工36 斤,其劳动强度之区别在哪里?

又:家务劳动亦有4 个等级。重家务劳动(甲)26 斤、轻重家务劳动(乙)25斤、一般家务劳动(丙)24 斤、轻家务劳动(丁)23 斤,其劳动强度之区别又在哪里?

再:制香烛鞭炮工25 斤,纸盒工(裱糊、衬壳、金花工)26 斤,制发夹工27 斤,磨刀剪工28 斤,制纽扣工28 斤,眼镜、钢笔、收音机、钟表及打字机修理工28 斤,制绳索工29 斤,制雨具工(含雨具修理)29 斤,制鞋工(修套鞋、皮鞋、布鞋工,打鞋底工)30 斤,制乐器工30 斤,修缝纫机、磅秤工31 斤,制肥皂工(制香料工)32 斤,胶轮车修理工33 斤,手工搅螺丝工34 斤……

如此最少相差不过一斤的细分,理由何在?

也实在想不通,凭什么糊纸盒子的要比制香烛鞭炮的每月多1斤,制发夹的要比制纽扣的每月少1 斤?磨刀剪工与修理眼镜、钢笔、收音机、钟表及打字机的为何都是28 斤?

“文艺类”中亦品种繁多。例如剧团内细分到电影演员、布景、管乐、弦乐、服装、美工、电影录音、剪接、摄制,等等,但均为29 斤,这便令人有点替吹管乐者抱屈了。无论如何,吹唢呐总比拉二胡费力气吧,难道不能多加1 斤吗?另,武功杂技演员与专业舞蹈演员为35 斤,这倒可以理解。

凡此种种,难以尽述。

父亲对数字有种天生的热爱,尤喜记账。他的账簿里,金额最少为1 分钱(两担自来水),次之2 分钱(一盒火柴),最多至54.5 块钱(每月工资)。印象最深的是有关买火柴的记载。每次买回一盒火柴,必定要数火柴根数,并记在账本上。这倒也罢,更有甚者,旁边还有条备注,云:上次一盒总计95 根,此次一盒总计91 根,少4 根也。

与父亲惊人相似者,便是我的姑妈,一位守了一辈子活寡、独自将儿子哺养成人的苦命女人。且姑妈吃面条的故事,与父亲数火柴根数的故事堪称双璧。“苦日子”时期,姑妈虽然跟我们家同住倒脱靴10 号,但自从祖父去世后,就一直单独开伙。那时的面条属配购品,稀罕物,姑妈吃面吝啬至极简。盐少许,酱油数滴即可,连葱花都不舍得放。每次从粮店买回一筒面条,必定要数根数。可惜我记不住具体数字了,六七百根吧。煮面条之前,姑妈亦必定细细过数,每次100 根,一根都不许多。倘若发现有半根甚或三分之一根者,则必定将其细细拼拢,不到一根按一根计。

偶尔也听见姑妈自言自语哀叹,这筒面比那筒面又少了多少根。

再说父亲的日记中另外一份他亲手绘制的表格,即1961 年为全家制订的用粮计划安排表。

1993 年5 月10 日是北京开放粮油价格第一天,朝阳区西石门粮店的店员在登记注销最后一批粮票。北京流通了几十年的粮票油票宣布作废

表格最左边为我们全家人名字的简写,往右依次是每人每月的粮食定量指标及折合两数、每日的平均两数、每日安排的用粮两数、全月合计两数、尾数、每人保留8 两作为周转粮后的实际找尾两数。

另需说明,因父亲当时在坪塘石灰厂工作,属集体户口,且每周只回家一次,不在此表计划之列。但他要求全体家庭成员必须严格按此表用粮,绝对不能超量,以免月底断顿。

从此表中亦可看出,当时的计量单位还是沿用1 市斤等于16市两的老秤。而父亲竟然将全家每人每日安排的用粮数精确到两、钱、分、厘、毫。如我二哥每日的平均用粮数为13.9354 两。

我的疑惑随之而来,尾数的“4毫”有几粒米呢?且自然而然地,终极追问来了:

一粒米,到底有多重呢?

父亲不愧为学经济的高才生,此等问题于他不过小菜一碟。

父亲说,方法其实简单。你先数出100 粒米或者1000 粒米,称出它们的重量,再除以100 或者1000,不就成了?

我大悟。摸摸脑袋,嘟哝说,我原来光想到把一粒米放到秤上去称。父亲便有些不屑,说,如今哪里找得到这样的秤呢,除非用戥子。

但我们的讨论随即遭到母亲的讥讽,说我们这是叫花子穷快活。并且不无挖苦地批评了父亲精心炮制的用粮计划安排表,竟然算出一斤后面的4 位数“毫”来,却根本不去考虑能不能具体执行,终究不过纸上谈兵。

父亲却不以为然。他认为母亲根本不懂得统计学的价值与意义。

至于计划用粮,最后还是按母亲的办法做了。她将家庭成员每人每月的粮食,用一杆老秤分别称好(绝对没打算精确至“毫”),分发给每个人自行保管,除开两个妹妹。每人每月8 两周转粮预先扣出另存,以防不虞。且用细竹筒做了几只小米升。做饭时由母亲亲自监督,可少不许多,各自将自己每餐用量小心翼翼舀出来,放在属于自己的那只碗里,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记得母亲还采纳过一个被到处推广的“先进经验”,即在蒸饭时加入少许食用碱,效果果然不错。蒸出来的饭呈半透明的浅黄色,显得比平时多很多,既软且烂,口感也好,几乎不用下饭菜,三扒两嚼便进了肚。母亲暗暗高兴。不料吃了几顿不行了,肚子比以前饿得更快。后来才明白,碱是刮油的东西。那时我们肚子里本来就毫无油水,再用碱这么一刮,当然更加饿得发慌了,遂很快中止了这个自欺欺人的把戏。

回忆至此,居然还是不知道一粒米到底有多重。最便捷的办法是先上网去查。不料网上也有人认为这个问题“极度无聊”。但即便如此,此君还是无私地公布了他的研究成果:

考虑到每粒米的重量不可能绝对相同,南方出产的大米与北方出产的大米亦有差异,只能取其平均值。一粒米的大致重量为0.01859 克。

未料刚刚了此夙愿,脑子里却无端跳出一句偈语:“佛观一粒米,大如须弥山。”这样想来,哪怕面对的是一粒不足0.02 克的米,亦绝不能等闲视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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