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体捐献,让年轻人重新思考生命
2022-11-15LONG
□ LONG
晋龙如意园公墓位于昆明西南郊,不少本地人在离世后,都会被安葬于此。最近两年的清明节,马荻早早地和同学们出现在这里。这些学生与祭拜对象非亲非故,但都对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称谓——“大体老师”。
马荻今年20 岁,是昆明医科大学临床医学专业三年级的学生。她清晰地记得,自己入学时的第一课,生命科学馆里的老师所教授的内容就是遗体捐献。她后来了解到,校方之所以这样设置课程,一方面是因为学生在日后的解剖课上会频繁地与“大体老师”接触;而另一方面,则是本校的李秉权、胡素秋这对教授夫妇在离世后把身体都捐给了学校,全部用于教学工作。对进入这里的医学生而言,最先要掌握的东西,并不是娴熟的技能,而是了解生命、尊重生命,并由衷地敬畏生命。
昆明医科大学是云南省唯一一家与红十字会合作的遗体接收挂牌单位。在学校里,有一支由老师发起的志愿队,队伍主要负责与社会上的遗体捐献者进行接洽。大学二年级那年,马荻在学姐的邀请下,加入了这支特别的队伍。每个新学期伊始,马荻都会作为讲解员,给新生阐释生命科学馆里的那些展览。这项有关生死的教育活动,已经成了一个传统,并在学生中沿袭下来。
平日,马荻的主要工作是接电话。每天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人来咨询捐献遗体的相关问题。她介绍说,当下捐献遗体的渠道有两种,一种是直接在网上签署协议,而另一种,就是如她所做的,在线下进行信息登记。在她接到的电话里,那头的声音大多属于老年人。他们在知悉流程后,往往没多久就做出了决定。
通常情况下,马荻把记下他们的姓名与联系方式的表格转交给老师,之后,一份拟定好的捐赠同意书会寄到委托人手中。经过签字与再三确认,初步登记就算完成。下一次的登记工作要等到捐献者离世。到那时,医疗机构将派遣车辆,把他们的遗体从各自的家中接到学校。
当志愿者的这两年,马荻接触了不少遗体捐献者,她听到过许多“大体老师”生前的故事。她常把那些事儿讲给身边的朋友听,有时候,她也在网上写一些内容。去年,她在豆瓣发布了一篇文章,写的就是她这段志愿者的经历。
帖子下方的留言里不乏陌生人的褒奖与敬意。也有很多年轻人,借着话题,顺势晒出了一张特别的卡片。卡面上有两行字,一行是姓名,另一行,则是表示遗体捐献者序号的数字。
中国器官移植发展基金会“施予受”器官捐献志愿者服务网数据显示,截至2022 年4 月13 日,该平台已完成志愿登记2234666 人次(包括遗体捐赠与器官捐献)。而在这之中,90 后捐献者的比例超过了53%。
马荻说,无论是在现实中做志愿者,还是在网络上与年纪相仿的人交流,她都能明显地感觉到,捐赠遗体的年轻人确实越来越多。与此同时,她也发觉,同龄人对待生命的态度与生活的观念似乎正在悄然生变。
找到生命的另一种存在形式
每年清明节,晋龙如意园都如期举行纪念活动。马荻所在的志愿团队会邀请一些嘉宾,其中既有过往的遗体捐献者的家属,也有尚未去世的遗体捐献者本人。马荻说:“在学校里上解剖课时,面对遗体,我们这些学生更多考虑的是怎样在尊重‘大体老师’的基础上,掌握那部分医学知识。但等真到了墓前,我们听到那些人的故事,感受到更多的是难过。”
去年,马荻在布置纪念活动现场时,见到了几位令她记忆深刻的老人。其中一位是年过八旬的老妪,她坐在墓前,一边哭,一边用手轻轻摩挲着碑上的名字。她的子女立在她身旁,也在默默地流泪。马荻和同学扶起她时,她对马荻说:“这个是我丈夫,等我大限那天,遗体交给你们学校,能不能把我的名字和他的写在一起?”
马荻当时被深深触动。她想,眼前这位老人,与先生相偕而行了几十年,他们在活着的岁月里相濡以沫,共同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雨,而最终在面对死亡时,又一起做出了捐献遗体的决定。
上课时,马荻常能听到老师讲一句话,叫“生为人民服务,死为医学献身”。过去,她只能模糊地体悟其中的意蕴。但那一刻,她突然觉得,那位奶奶的行为,其实就是这句话最好的诠释。在马荻的理解中,那位奶奶和爷爷并不是死去了,而是找到了另外一种方式,让生命在这个可爱的世界上延续下去。
同样是在那天,马荻遇见了一位已经登记了遗体捐献的爷爷。在马荻的记忆里,初见那位爷爷时,他的精神状态极佳,脸上洋溢着乐观的情绪。很快,马荻也印证了自己的判断。爷爷和一位朋友相谈甚欢,他们在墓园里悠闲地散步,两人就像是在参观一个风景秀丽的景区。对待不知何时来临的死亡,他们尽显坦然。
他们走到志愿队所在的区域时问:“你们都是医学生吗?”马荻点点头。爷爷说:“你们日后可得好好学,学好了,才能做合格的医生。”马荻嘴上答应爷爷,心里也确实是那样想的:“我觉得,只有像他说的那样,才不会辜负这些遗体捐献者对我们的期盼。”
高考那年,马荻对报考志愿就格外笃定:“学医,做个好大夫。”她深受家人的一段求医经历影响。在她年纪很小时,弟弟生了一场重病。父母把她留在家里,带着弟弟四处求医。她说:“如果不是遇到了很好的医生,我们的家庭可能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完整了。”自此之后,把医生作为职业的志愿,就在她心里萌芽。
也正是那些求医的波折,让马荻的父母对人的生死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马荻在做志愿者后,和父母聊起过捐献遗体的事情。她对他们讲,未来的某天,她大概率也会那么做。父母非但没有阻拦,还很开明地和她沟通。马荻说:“我的父母支持我,是因为他们很清楚,捐献遗体,其实是对医学的一种贡献。”
晋龙如意园公墓
做志愿者前,马荻很难去面对生命的终结时刻。她说:“从前,我害怕死亡,只要类似的情境出现,我就本能地去回避。包括家里的长辈去世,我也不太愿意去思考这件事情。”但站在一个旁观的视角,看着一个个遗体捐献者时,马荻渐渐懂得了,生与死,都是我们的一种存在形式。“活着,就尽可能地选择积极的生活,临死时,也没有必要感到无比暗淡,我们可以更乐观地看待死亡。”
当志愿者时,马荻曾参与过一个遗体告别仪式,告别对象是一位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吊唁厅里,家属用简短的发言,回溯了女孩的一生:她是一位护士,由于工作过劳,患上了无法治愈的脑膜炎;患病后,她和家人再三商量,最后一致决定,捐出自己年轻的身体。
在那些亲近的人的印象里,女孩性情开朗,常常向身边的人伸出援手。令人惋惜的是,她还没结婚和抚育子女就离开了这个世界。马荻无法知晓这位姐姐更多的人生细节,但她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信息——她正是因为热爱生命,才会在生命完结时捐出遗体。
读大学之前,马荻鲜少了解像这位姐姐一样年轻的遗体捐献者。但最近几年,她发现,捐献遗体的主力军好像已经在向年轻人转变。她说,同龄人能够很容易地接触到这方面的信息,除此之外,大家好像也都更愿意思考生命的意义。
每每和朋友聊起这类话题,大家都表现得很淡然,她说:“我身边的人,很少会避讳谈论死亡,我们这代人,对待这种事情,也的确应该有更开放的态度。”马荻把自己当志愿者的事情发到豆瓣上后,很多人给她发来私信。有人向她咨询遗体捐献和器官捐献的差别;有人问她“如果我当了‘大体老师’,你们会不会发自肺腑地尊重我?”。
2019 年3 月31 日,全国人体器官捐献缅怀纪念活动在重庆市人体器官捐献纪念园启动
某一天,马荻的消息提示框中,出现了一位同样是医学生的用户。她发来那张马荻熟悉的卡片,说:“我们都是受到遗体捐献者恩惠的人,他们用身体给我们做老师,我觉得,我们这些医学生,也肯定会有更多的人,把自己的身体捐献出来,给下一代当老师。这会是一个很好的传承。”
一个不需要别人评价的“小选择”
2022 年4 月5 日,凌晨12 点多,Tarry 在豆瓣上看到一个话题,题目是“你希望在葬礼上收获怎样的评价”。他想了想,在文本框里打下了三行字:“已经签了遗体捐献。不需要别人评价,也根本不屑别人的评价。当然也根本不需要葬礼。”在文字的下面,他配了一张手机截屏,屏幕上留存下来的是一张电子版的“中国人体器官捐献志愿登记卡”。
没过多久,Tarry 的帖子下面挤满了评论。称赞、共情与质疑,都纷至沓来。Tarry 并不是很在意,因为在别人的眼里,他一直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他奉行FIRE(financial independence,retire early,即“财务独立,提前退休”)的生活原则,有过一段婚姻经历的他,在离婚后做了结扎手术,成为一个丁克。他说:“当我选择这些,我就已经明白了,自己不需要活在别人的评价体系里。”
Tarry 说,在此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始终都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读书时,他是“学霸”;后来的工作也很顺利,并且他很快就积攒了房产和存款。但在他拥有这些后,他没有体会到充足的快乐,而是时常感到疑惑:难道人生只有一种过活的方式吗?渐渐地,他试着探索不一样的生活。他得到了自己的答案。当然,他身上也增添了一些别人无法完全理解的标签。
去年,他在FIRE 的一个社群里看到了群友发的一张遗体捐献证明的照片。他想,或许自己也可以把身体捐献给有需要的人。他说:“反正死后怎么处理我都一样,弄块墓地的话,既占土地资源,又浪费成本,倒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他找到了相关网站,没有纠结什么,直接就填写了登记表。填写时,他格外平静,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个简单的“小选择”。
Tarry 的父母在他读高中和大学时相继离世,两人的离开对他的人生观有着深远的影响。再加上之前婚姻的失败,他对欲望与需求也有了更多想法。现在的他只希望自己可以不被他人的成见所裹挟,去追求那些真正想要的东西。因为只有这样,在死亡来临的那一天,他才能更勇敢也更淡然地面对。
Tarry 时常觉得,人们的精神世界变得越来越单一了。那天凌晨,他发了遗体捐献的那个帖子。哪怕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他还是想用行动告诉大家,生命应该有不同的形态,对待死亡的态度也可以更加多元。
身后事,在生前解决
对Tarry 来说,捐献遗体是纯粹的个人行为。而摆在更多捐献遗体的年轻人面前最实际的问题,则是如何与父母达成共识。秉持传统生死观念的长辈,信奉的往往是“尘归尘,土归土”。于他们而言,把身体送上解剖台,只存在于那些遥远的网络新闻里。
在如何处理自己的身后事的问题上,汉汉与父母就产生了巨大的裂隙。不久前,她刚过完25 岁生日,这个自称“野生青年艺术家”的女孩,送给自己的礼物是一张遗体捐献卡。晚上,她把卡和蛋糕摆在一起,拍了张照片,传到朋友圈。几分钟后,家庭群炸开了。
“你怎么这么不负责任?”“为什么不和我们商量一下?”
“你年纪轻轻的想这些有什么用?”
多条一分钟的语音,带着愤怒语气的质问,让汉汉对生日宴意兴阑珊。她靠在椅背上,看着闪动的消息提醒,没有回复。确切地讲,是她不知道怎样回复。很快,父母就拨通了视频电话,情绪很激动,不停地说着话。那时候,汉汉觉得自己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只能保持缄默。
父母所有的话,最后汇聚成一个核心信息点——“我们不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做,我们也不会允许你这样做。”迫于压力,汉汉答应父母,会尽快取消遗体捐献。她把那条朋友圈转为了“仅自己可见”。但直到今天,她都没有取消登记。
她说,自己想要在离世后当“大体老师”,这并不是个仓促的决定。早在两年前爷爷的葬礼上,她就已经开始考虑这件事。她的爷爷走得很突然,没有立遗嘱,也没有提到过任何与财产分配有关的事情。
汉汉记得很清楚,葬礼那天,二叔和小叔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们与她的父亲不停讨论那套回迁房的归属问题。本应是肃穆和伤感的氛围,却充斥着争吵与怄气。到现在,汉汉提起那个场景,还会本能地感到厌恶,她说:“好像没有人是真的在意那个即将被焚烧的身体,他们关注的,只是钱。”也正是在那一刻,她想,未来一定要把自己的躯体留到能发挥功用的地方。
回到北京,汉汉脑海中的这个想法很快又被工作挤占了。直到去年的一个周末,她在公交车站等车,车站的广告牌上印着大大的“中华遗嘱库”,下面还写着“早交代身后事”之类的文字。汉汉一下子想起了捐献遗体这桩心愿。她开始在网上检索信息,通过红十字会,她找到了首都医科大学。
生日那天,她起得很早,化了自认为能力范围之内最漂亮的妆,穿了一件碎花连衣裙。尽管可以在网上完成登记,但她还是想要庄重地去对待这件事情。她按照工作人员的指引,办完了初步手续。为她登记的人问她:“小姑娘,想好了吗?”她点点头。对方又笑着补充了一句:“没事儿,反正你年纪还小,随时想更改意愿都可以。”
捐赠遗体具体的流程与细节,汉汉已经快要忘干净了。但她仍旧记着的,是那天的天气很好。天空湛蓝,阳光静默,空气里还隐约有一股话梅的甜味儿,她回想起来,甚至觉得有些不真实。她说:“我们从小就问爸妈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他们想尽办法才告诉我们是怎样生出来的;后来,我们慢慢长大了,我们去向哪里的问题,却始终没有一个可以参考的答案。”所以,她一定要自己决定如何去迎接死亡。
汉汉看过一部希腊导演拍的电影,影片里有关葬礼的部分,让她觉得很浪漫:亲友们围聚在墓前,有人唱歌,有人起舞,也有人只是坐在那里,凝望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汉汉常常想,如果自己走了的日子,也能这样就好了。但她很清楚,在现在的文化环境之中,死亡仍是某种禁忌,她也不想去奢求太多。她说:“等到我真的去世了,遗体被运到医院的那天,能有个好天气就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