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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蝉”与“栖鸟”:李商隐禅意的人生书写

2022-11-15李谟润王捷翔

文艺评论 2022年4期
关键词:佛寺李商隐

○李谟润 王捷翔

唐代文士大夫多与佛禅有着或深或浅的渊源,对佛禅的接受也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差异。就李商隐而言,其对佛禅的体悟绝不仅是单纯对佛理的理解,更是出于对政治生命、现实情感的深刻解读,从而完成其禅意的人生书写。学界对李商隐诗歌的佛理禅趣研究,已有相关成果,但多直接从佛理层面切入。[1]直接阐说李商隐诗中所含佛理禅趣,固然是一方面,然仅从此点来认识意蕴多维的李商隐及其诗歌,似嫌不足。

笔者认为李商隐对佛禅的向往与其政治生涯并行不悖,二者无法剥离。李商隐一生深陷“牛李党争”漩涡,久居下僚,抑郁失志。此种遭际促使其迫切需要一种调和剂来中和其境遇中的不安与苦痛。此种调和剂,便是佛禅。李商隐频繁游历佛寺,为其人生构筑起了一道佛禅的屏障,又因其卓异的文学禀赋与多难的人生经历,赋予其生命历程书写的独特性。

一、李商隐游历佛寺考述

李商隐的佛禅渊源,与其一生的游宿佛寺经历紧密相关。李商隐现存直接描述游宿佛寺的诗文并不多。通过对其《五月六日夜忆往岁秋与彻师同宿》《安平公诗》《上河东公启》等诗文的辨析,参《宋高僧传》《佛祖统纪》等佛教文献,结合刘学锴与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文末所附《李商隐年表》[2]等前人研究成果,可梳理考订出李商隐一生游历佛寺大致情形。

幼年游历佛寺情形。李商隐3岁至6岁随父在浙东观察使驻地越州,7岁至10岁随父在浙西观察使治所润州。浙东观察使辖下越、台、明、温等州及浙西观察使辖下润、杭、常、苏等地多伽蓝名寺,商隐幼年或曾随父游历此地佛寺。商隐在其《上河东公启(一)》中自述其自小与佛寺结下的不解之缘:“兼之早岁,志在玄门,及到此都,更敦夙契。”[3]应含有商隐自幼年开始就喜游佛寺在内的举动,而自大中五年(851)入梓川幕之后则更加频繁地游寓佛寺之意。其《上河东公启(二)》又云:“伏以《妙法莲华经》者,诸经中王,最尊最胜。始自童幼,常所获持。”[4]更显示出幼年的商隐随父在越州幕期间或曾随父游台州国清寺并获持《妙法莲华经》且常加诵习一事:《妙法莲华经》为天台宗最重要教义经典,台州天台山国清寺为本宗圣地——隋代智者大师的道场,台州距离越州并不遥远。

玉阳学道后期游历佛寺情形。商隐10岁时因父亲去世返归郑州,15岁至18岁曾赴河南府济源县玉阳山学道。在玉阳学道后期,商隐或曾由玉阳山沿河北上赴北青萝河一带游寺访僧。其《北青萝》云:“残阳西入崦,茅屋访孤僧”[5],茅屋访僧,当属游寺。此诗,《玉谿生诗集笺注》《李商隐诗歌集解》未系年。北青萝,《玉谿生诗集笺注》未注。《李商隐诗歌集解》注曰:“北青萝,在济源县王屋山中,义山早年曾在王屋山分支玉阳山学道。”[6]北青萝,不明所指。岑参有《南池夜宿,思王屋青萝旧斋》云:“早年家王屋,五别青萝春。”[7]青萝,与王屋山联系在一起。据《元和郡县图志》卷五,王屋山在河南府王屋县,与河南府济源县玉阳山有一条济水相连。玉阳山,为王屋山分支,在济源县西。唐王屋县,即今山西阳城县。《(同治)阳城县志》卷三:“北青萝水,出县南五十里底柱山,南流……入济源县界,绕王屋村,东经口头庙土崖底入黄河。”[8]据此,知北青萝为河流名称,为唐代济水的一段,在王屋境内称北青萝河,济源境内为南青萝河。从诗题透露出的舆地信息并结合商隐科举入仕后长年入幕的行踪,商隐或许因在玉阳学道未能满足其心灵需求,转而赴北青萝河游寺访僧,其时间则应在玉阳学道后期。

进士及第释褐入仕前游历佛寺情形。商隐于大和三年至大和七年(829-835)入令狐楚天平军节度使与河东节度使幕,大和七年至大和八年(835-837)入崔戎华州幕。商隐入崔戎华州幕期间,据其《安平公诗》云:“公时载酒领从事,踊跃鞍马来相过。仰看楼殿撮清汉……辟支佛去空留靴”[9]述其曾与众从事随安平公崔戎一同游寺。

赴弘农尉时游历佛寺情形。商隐于开成二年(837)进士及第,开成四年春为秘书省校书郎,寻出为陕、虢观察使(治陕州)辖下弘农尉。商隐赴任弘农尉,途经陕州,渴望与好友同游陕州回銮寺。其《次陕州先寄源从事》云:“离思羁愁日欲晡,东周西雍此分涂。回銮佛寺高多少,望尽黄河一曲无?”[10]表达出对源从事的思念以及渴望游回銮寺的急切心情。

丁母忧期间游历佛寺情形。商隐于开成五年岁末至会昌二年春(840-842)入周墀华州幕,寻为秘书省正字,同年冬因丁母忧去职赋闲在家。据李商隐大中元年(847)五月六日由京赴桂途中所撰《五月六日夜忆往岁秋与彻师同宿》一诗透露出的信息推断,李商隐于会昌四年(844)丁忧赋闲在家时应曾游鄠县草堂寺访僧徹并与之同宿。诗中提及“紫阁相逢处”之“紫阁”,即唐京兆府鄠县终南山之紫阁峰,其下有始建于姚秦时的草堂寺。诗题中的徹师,据陶敏《全唐诗人名汇考》考,为知玄弟子僧徹。[11]由诗中“三年问讯迟”之“三年”逆推,即为会昌四年。据此,知商隐会昌四年秋曾游鄠县草堂寺并与僧徹同宿。

入郑亚桂州幕时游历佛寺情形。商隐于大中元年二月至大中二年三四月间(847-848)入郑亚桂州观察使幕。大中元年冬,商隐奉郑亚之命前往江陵,撰有《自桂林奉使江陵途中感怀寄献尚书》。诗中云:“佞佛将成缚,耽书或类淫。”[12]述其频繁出入佛寺礼佛敬佛,痴于研习佛典的习尚。大中二年三四月间,商隐离桂北归,途经澧州,与崔八同游药山寺访融禅师,有诗《同崔八诣药山访融禅师》。

为盩厔尉时游寺情形。商隐于大中二年初冬回至长安,选为盩厔(今陕西周至)尉。据其《赠从兄阆之》《访隐》等诗,商隐尉盩厔时常游佛寺。其《赠从兄阆之》云:“幽径定携僧共入,寒塘好与月相依。”[13]寒塘月下,携僧共入幽径,漫谈佛理人生,其地当在佛寺。《访隐》中云:“路到层峰断,门依老树开。月从平楚转,泉自上方来。”[14]山间访隐,对象或即为僧侣,因为僧侣本身就是出世的隐士。

入东川幕时游寺情形。商隐于大中五年七月至大中九年岁末(851-855)入柳仲郢东川节度使幕(治梓州)。在梓州,商隐于慧义寺刻石写经。其《上河东公启(二)》云:“今年(即大中七年)于此州长平山慧义精舍经藏院,特创石壁五间,金字勒上件经七卷。”[15]刻石写经,当时常出入此寺。其《明禅师院酬从兄见寄》《华师》等诗,亦证商隐在梓期间常游寺访僧。商隐另有《奉寄安国大师兼简子蒙》。安国大师,据《全唐诗人名汇考》,同为僧徹。[16]《李商隐诗歌集解》据本诗与另诗《五月六日夜忆往岁秋与彻师同宿》诗中均有“天涯”字眼,系此诗于入桂幕时,应误。上文所考商隐会昌四年秋丁母忧期间曾游鄠县草堂寺并与僧徹同宿,时称“徹师”;后诗则名“安国大师”,语气显见不同,侧面说明僧徹地位的变化与驻锡佛寺的不同。安国寺,在唐长安右街长乐坊。僧徹,据《佛祖统纪》卷四三,于宣宗大中八年勅充右街僧录,掌管长安右边街坊佛寺及众僧事宜。又,《宋高僧传》卷六僧徹本传:“(徹)初居法乾内寺……寻充左右街应制。每属诞辰,升麟德殿法座讲谈。”[17]述及僧徹敕充右街僧录后方驻安国寺并登坛讲经,其身份地位较驻草堂寺时更为尊贵,故有“安国大师”之称。商隐后诗称僧徹为“安国大师”而非“徹师”,当非作于桂州幕时。参僧徹充僧录时间及考虑商隐大中九年之后的行踪,诗或撰于大中八年至大中九年岁末间李商隐思子返京赴安国寺听讲旋即返回梓州后所作。

充盐铁推官时游历佛寺情形。大中九年岁末或大中十年年初,商隐随柳仲郢返回长安,随即奏充盐铁推官,大中十二年罢,寻病卒。充盐铁推官期间,商隐与长安大兴善寺高僧知玄往来并出入此寺;商隐临终之际,发愿削发做知玄弟子。《宋高僧传》卷六知玄本传:“有李商隐者……久慕玄之道学。后以弟子礼事玄,时居永崇里,玄居兴善寺。”[18]兴善里,在唐京城长安。商隐临终之际撰《别智玄法师》,可证商隐从梓幕返京后时常出入兴善寺并寺与僧知玄交游。

综上考述,李商隐除短暂任秘书省校书郎、秘书省正字、弘农尉、盩厔尉、盐铁推官外,一生绝大部分时间为幕府掾属。其《上河东公(二)启》述及自大和三年(829)入幕以来的大半生频游佛寺情景:“虽从幕府,常在道场。”游、宿佛寺,成为李商隐的生活习尚,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

二、以禅观照个体自我的孤独

前已详述李商隐一生游历佛寺之情形,佛禅已成为商隐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亦使其久已沉淀的孤独感得以释放。在商隐的心灵世界,其孤独杂糅着仕途境遇的不平与现实情感的波折,而禅心的寂、定、空、净恰让此种孤独书写成为可能。

商隐幼年丧父,孤儿寡母,过早承受了世态炎凉和人世辛酸。“浙水东西,半纪漂泊。某年方就傅……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19]可知商隐对孤独的敏锐感自幼便根植于心。入仕早年,商隐充满激情,于《哭遂州萧侍郎二十四韵》中曾言:“早岁思东阁,为邦属故园……公先真帝子,我系本王孙。”[20]以李唐王室子孙自居,隐然含有报效国家之意。开成年间所作《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中云:“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叩头出鲜血,滂沱污紫宸。”[21]叙其见唐王朝日渐衰落、民不聊生而痛心疾首并表达出愿为唐王朝鞠躬尽瘁的决心。其《安定城楼》,借贾谊、王粲、庄子与惠施的典故,抒发其远大志向与抱负。从上述诗中,可见商隐早年意气风发、壮怀激昂的心态。然其积极用世的理想终成泡影,商隐于大中五年夏任国子博士时所作《咏怀寄秘阁旧僚二十六韵》自谓其虽身有才华,然不得志于君主,不逢时于幕府,其间表露的因仕途不幸而产生的悲痛显而易见,怀才不遇的孤独感也油然而生。

因此,李商隐便常以佛禅观照个体自我的孤独。其《上河东公启(二)》云:“虽从幕府,常在道场……二百日断酒,有谢萧纲;十一年长斋,多惭王奂。”[22]谓其自大和三年入幕以来身在幕府而时常接触佛禅,自母亲去世11年以来长斋,从妻子去世以来二百日断酒,虽“有谢萧纲”“多惭王奂”,但持斋断酒应是无可置疑的,可见其内心苦痛。商隐大中七年所编《樊南乙集》序文谓其自幼丧父,科场与仕途困顿,长年漂泊在外,与家人聚少离多,一生沉居下僚。母亲、妻子等亲人及令狐楚、王茂元、崔戎、卢弘止等对己有提携知遇之恩的师友相继去世,连番打击,故深生出家之念:“始尅意事佛,方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23]梓幕期间,商隐在慧义寺还有刻石写经的举动。当商隐以几乎贯穿一生的佛禅念想来审视其本就漂泊不安的生命历程时,个体生命的孤独感与参透佛理后的寂定感便得以深化与体认。

“堕蝉”与“栖鸟”,是李商隐在表达孤独之感时常用的在视觉上具有极强冲击力的意象。蝉,以餐风饮露为生,被视为高洁的灵物,也常以之喻坎坷不幸的身世。商隐有《蝉》诗,以蝉栖居高树,空自悲鸣,喻其宦途梗泛,一生穷困潦倒。鸟,亦为漂泊奔波的生灵,偶尔也需树枝栖息。商隐另有《流莺》诗,以流莺自喻,却表达出无枝可依的苦痛。“堕蝉”与“栖鸟”一词,源出其《五月六日夜忆往岁秋与徹师同宿》:“紫阁相逢处,丹岩议宿时。堕蝉翻败叶,栖鸟定寒枝。万里飘流远,三年问讯迟。炎方忆初地,频梦碧琉璃。”[24]慨叹自己如同“堕蝉”般的生命进程,一直没有绿叶汁液的浸润、滋养;又似“栖鸟”般的人生,一直没有找到一枝可供栖息的温暖树枝;与自己一直相伴的,只有“万里漂流远”的羁旅漂泊、无所归依的苦状。“堕蝉”与“栖鸟”,极具视觉的冲击力,写尽一生的坎坷与苦痛。

李商隐个体自我的孤独感,在佛禅映照之下,亦显得苦痛无比。其《题白石莲花寄楚公》:“白石莲花谁所共,六时长捧佛前灯。空庭苔藓饶霜露,时梦西山老病僧。”[25]“谁所共”、“长捧”表达了独自一人的孤单落寞;“空庭”、“苔藓”、“霜露”则营造出凄冷空寂的氛围。虽获栖息之地,然终未能摆脱时常侵袭而来的孤独,故时时梦见西山病僧。《归来》:“旧隐无何别,归来始更悲。难寻白道士,不见惠禅师。草径虫鸣急,沙渠水下迟。却将波浪眼,清晓对红梨。”[26]商隐东川归后,旧隐之地物是人非,昔日道友禅师已难寻,惟虫鸣急促,渠水迟迟。在清晓寂寞中对此鲜艳红梨,闻见之间足有令人悲者。《别智玄法师》云:“云鬓无端怨别离,十年移易住山期。东西南北皆垂泪,却是杨朱真本师。”[27]谓己长期寄幕,与所爱之人分离,漂泊无依。十年来奔走东西,遭逢不平,穷途垂泪的孤独无助有甚杨朱。

经佛禅润泽的孤独,亦常与寂定之态及明净空灵之感相伴而生。所谓寂定之态,是指心不驰散,平静安定的状态。正如其《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述己仕途困顿,心早已与嵩山松雪相约,渴望复归寂定之态。其《明禅师院酬从兄见寄》谓世路艰险,当立心本原,皈依佛门,摆脱束缚,摒弃尘喧,重回平静安定。其《赠从兄阆之》云:“怅望人间万事违,私书幽梦约忘机。荻花村里鱼标在,石藓庭中鹿迹微。幽径定携僧共入,寒塘好与月相依。城中猘犬憎兰佩,莫损幽芳久不归。”[28]谓世间万事皆违本心,故期远离世俗,共入佛寺,携手僧侣,以达忘机之境。所谓明净空灵之感,是指内心的澄明透澈与心无滞物、灵动无碍的自在境界。正如《五月六日夜忆往岁秋与澈师同宿》中所云:“炎方忆初地,频梦碧琉璃。”[29]初地,指清凉之地,即佛寺的代称;碧琉璃,为佛教七宝之一,以其明澈无瑕、晶莹剔透常喻参禅悟道所达之境。此二句诗,说明商隐往年秋天与僧徹谈禅时获得的空灵明澈之感,甚至在羁旅途中的宦海浮沉里对论禅所获的明净空灵体验念念不已。又如《忆匡一师》云:“无事经年别远公,帝城钟晓忆西峰。炉烟消尽寒灯晦,童子开门雪松。”[30]回忆多年前游历京城某寺曾与匡一法师彻夜谈佛,次日一早开门所见漫天雪景:洁白冰雪挂满枝条,漫天白雪铺满大地,整个天地一片洁净、空灵、晶莹,多年之后还一直沉浸在此种谈禅境界之中。《奉寄安国大师兼简子蒙》:“忆奉莲花座,兼闻贝叶经。岩光分蜡屐,涧响入铜瓶。日下徒推鹤,天涯正对萤。”[31]大师著蜡屐登山,汲取山泉入瓶,何等清澈、澄明、剔透。诗中此种场景,或许是商隐游寺听讲后陪同安国大师登山取泉的实际经历,或是回想追述安国大师所达的空明境界,抑或对安国大师此种澄明空灵境界的向往追求。

三、以禅入诗的自我表达

以禅入诗,将禅意与诗境巧妙结合,是中国古典诗歌创作中一种独特而富有魅力的表现手法。李商隐一生频繁游历佛寺,接触佛禅,其诗歌创作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了佛禅影响。体现在诗歌创作中,表现为引禅语,融禅相,化禅境,完成了丰富蕴藉的自我表达。

首先,是以禅语入诗。李商隐以禅语、禅义入诗,含蓄表达了当下的体验与感觉。如“世界微尘”之语,本文所指世界微尘,是指感受到大千世界由无数细微如尘粒般的小千世界构成,每粒微尘即一方小千世界;个体之人在大千世界里如同微尘一般数量众多,也似微尘一样渺小而微不足道。《北青萝》云:“残阳西入崦,茅屋访孤僧。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32]述己访僧不遇,惟见寺院落叶满地,寒云路远,不觉独敲闲倚,顿生世界微尘之感:人在大千世界里如同微尘一般渺小,个体生命中的爱恨情仇更不足道。又《安平公诗》云:“仰看楼殿撮清汉,坐视世界如恒沙。”[33]描述自己跟随崔戎一同游历佛寺,置身佛寺,眼望世界,感受到大千世界中如有无数恒沙微尘般的小千世界。如“苦海”之语,商隐一生坎坷,久居下僚,漂泊流离,因而在频繁接触佛禅时,逐渐体认了佛家教旨中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等万般皆苦即为苦谛的观念,从而引起其求诸佛、菩萨脱离苦海的念想。《送臻师二首》云:“苦海迷途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34]直言其人生如同无边的苦海,经历了无数劫难,本需有人指点迷津而无人救度,期望臻师早日成佛,拯救含自己在内的芸芸众生。如“瞬间即永恒”之义,“刹那”是佛教所言时间的最小单位,是心念起动的时间单位,即一瞬间。生与灭,都在一刹那;过去、现在与未来,均为不可控之物,唯有度过的每一个瞬间或刹那,才是永恒。《题僧壁》云:“舍生求道有前踪,乞脑剜身结愿重。大去便应欺粟颗,小来兼可隐针锋。蚌胎未满思新桂,琥珀初成忆旧松。若信贝多真实语,三生同听一楼钟。”[35]此诗是商隐刹那间对佛法有所感悟而发。商隐身处佛寺进而产生了关乎佛理与心性的种种联想,过去、现在、未来都无分别,聆听钟声也就在那一刹那。这实际上,已经泯灭了时空界限,故能将三生放入聆听钟声的一刹那。这是商隐体悟佛法的一刹那,对于其思想所能达到的境界而言,也是一种永恒。

其次,以禅相入诗。即以禅观照世界的方式赋予诗歌以特殊意象。李商隐创制了不少无题诗,朦胧多义,有如写意画,后人猜测其意旨有如参禅,故这一类诗也被后人称为禅诗。商隐以禅观照世界的方式影响了其赋诗的意象选择。其诗歌意象,大都偏于清丽淡雅而又略带感伤色彩,常用“暮霞”“碧藓”“梦雨”“哀筝”“露气”“碧落”等意象入诗。如《无题》:“白道萦回入暮霞,斑骓嘶断七香车。春风自共何人笑,枉破阳城十万家。”[36]诗中选用“暮霞”即晚霞这种绚丽多姿而又极为短暂的意象,营造了感伤惆怅的氛围,抒发女子没有知音赏识的悲哀。《重过圣女祠》云:“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37]诗中连用“碧藓”与“梦雨”两种皆含凄清特征的意象,传达出圣女沦谪未归的落寞与无所依托的惆怅。《无题》:“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东家老女嫁不售,白日当天三月半。溧阳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墙看。归来展转到五更,梁间燕子闻长叹。”[39]用“哀筝”的意象,传达出东家贫女年纪渐大却尚未婚嫁的惆怅。《当句有对》:“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汉宫盘。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但觉游蜂饶舞蝶,岂知孤凤忆离鸾。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39]连用“池光”、“花光”、“日气”、“露气”等清丽而略带浩渺朦胧特征的意象,表达出爱情失意或政治失意之惆怅。

再次,以禅境入诗。即将禅境融入人生之境。禅诗好用写意手法,因此商隐在其无题诗中常以一种明净空灵的思维与意象营造一种既如梦似幻又至纯至美的意境。

或营造迷离朦胧的梦境。如《锦瑟》云:“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40]诗中巧妙利用“庄生梦蝶”典故与想象阳光照耀蓝田玉山缤纷绚烂的景象,营造出一种迷离朦胧、如梦似幻的意境,传达出诗人既迷恋不已又无限怅惘的神思与心绪。又如《无题》云:“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41]用巫山神女的典故营造甚为缥缈之境,突出表达相遇的如梦似幻。

或营造仙气缭绕的水境。如《一片》云:“一片非烟隔九枝,蓬峦仙仗俨云旗。天泉水暖龙吟细,露畹春多凤舞迟。榆荚散来星斗转,桂花寻去月轮移。人间桑海朝朝变,莫遣佳期更后期。”[42]俨然描绘了一派仙气缭绕的祥瑞之气。

或营造清冷空寂的月境。如《无题》有云:“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43]斜月空照的清冷气氛,寂寥之境显见。又,《无题》:“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44]长夜独吟,月光清寒,衬托出孤寂的心境。

或冰雪与月夜交融的空灵澄澈的境界。如《无题》:“紫府仙人号宝灯,云浆未饮结成冰。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45]冰雪、月夜交融,营造出一种空灵澄澈的境界。

结语

李商隐在其奔波的生命里完成了禅意的人生书写,其实质是为己漂泊不安的生命行旅寻求一丝超脱与获得一种自洽。李商隐禅意的人生书写离不开其几乎贯穿一生的访寺经历,亦关涉到其本身对孤独的深切理解及对朦胧空灵的艺术追求。基于此,李商隐如“堕蝉”、似“栖鸟”的灵魂得以寻觅到一方心灵的栖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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