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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体情感:考德威尔文艺思想的关键词

2022-11-15刘涛王洁群

文艺评论 2022年4期
关键词:文学艺术文艺作品文艺

○刘涛 王洁群

作为英国“红色三十年代”的重要理论家,考德威尔在其著作和文章中对于文学艺术领域的问题作了集中阐述和深入思考,为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通过相关国内外文献回顾可以看出,学者们主要深入探讨考德威尔的理论思想变迁、考德威尔与马克思主义的关联以及考德威尔的地位与意义等问题。综观考德威尔的理论观点和主张,如文学艺术起源发生的认知,文学艺术发展和创造规律的思考以及“革新”文学功用观的揭示等,可以发现,考德威尔的文艺思想围绕文学艺术作品的“集体情感”(collective emotion)这一重要概念而建立。正因如此,倘若要从根本上系统认知考氏理论,我们应当选择“集体情感”这一重要切入点和突破口。然而,至今学术界关于考德威尔提出的文学艺术作品“集体情感”的剖析程度仍然不够,且并未关注和重视这一关键问题,以致无法真正发扬考德威尔的文艺思想。

一、“集体情感”与文艺本源论

文学艺术的本源问题,是中外学者和作家广泛关注的热点问题,也是人类学、美学等人文社会科学领域重点研究范畴。中国古代文艺理论强调的“物感说”“缘情说”等,19世纪盛行西方文论界的“表现说”,20世纪精神分析学推崇的欲望理论。实际上,这些理论学说有的侧重考虑文学艺术的外部因素,有的集中关注文学艺术发生的内在动因,在相当程度上提倡“一元因素论”,难免有一定理论的局限性。

考德威尔坚持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原理,汲取了文学艺术发生的相关理论学说的营养成分,认为文艺作品的发生取决于集体情感与社会现实的互动,强调社会现实是文学艺术的真正本源。这与恩格斯将经济关系视为文学艺术的决定性基础的观点是一致的。恩格斯曾明确指出:“政治、法、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等等的发展是以经济发展为基础的。”[1]显然,这也与马克思所表述的整个社会精神生活受物质生活生产方式制约的思想具有同一性。在考德威尔看来,文艺作品所蕴含的集体情感,既是文艺作品的本体构成要素,也是文学艺术创造活动开展的动力。我们以为,“集体情感”产生于社会现实,是考德威尔文艺本源论的理论基石,在此基础上其方能真正形成。

考德威尔的集体情感不是一般心理和生理学意义上的情感,而是经济层面的概念。在考德威尔看来,作为早期文学的一种特定形式,诗往往具有神秘的特性,并非任何意义上的“纯”诗,与原始部落人的生产活动直接关联,成为人类集体情感外部表达的载体。对此,考德威尔在著作《幻象与现实》中明确写道:“在对诗的起源分析中,早期的诗在本质上是集体的情感,产生于部落节日之中。这不是一种无条件的、本能的集体情感,如同牛群遭遇敌人时所引起的那一种;这是由于经济组合的需要引起的一种反应的集体情感。”[2]由此,我们可以清楚认识到,考氏的集体情感源于人面对现实世界而产生的感知体验,实际上,与主体的社会性实践活动紧密相关。在部落日常节庆中,正是由于早期诗极具集体意味,集体情感才能够有效组织积累起来,从而为联合性物质生产活动的开展奠定良好基础。当然,持续性开展经济生产活动相应地促发集体情感源源不断生成和凝聚,诗歌创作实践活动也自然更频繁地产生。概言之,集体情感作为文艺作品本体构成的重要部分,对文艺创作有着巨大推动作用,而社会物质经济活动则成为集体情感产生的动力来源。

不可否认,集体无意识理论为考德威尔考察文艺作品的起源和发生提供一种思想路径。集体无意识理论既是荣格理论思想的重要内容,也是心理学历史进程中的重要里程碑。[3]荣格眼中的集体无意识(collective unconscious)并非个人的体验所得,也不是源于后天的经验,而是普遍的与生俱来的存在,主要由先存的“原型”(archetype)或“原始意象”(primordialimage)作为构成内容。[4]与弗洛伊德不同,荣格将文艺创作动力归结为人类群体共同的无意识结构,提出文艺作品生成的源泉之地正是集体无意识所传达的“原始经验”,认为文艺作品应当从个体审美体验的单纯描写中超越出来,在充分表现人类群体的生活经验中实现一种永恒性存在。

受荣格集体无意识理论的影响,考德威尔认为文艺作品蕴含群体性的内容要素,承载了集体性的内心诉求。诗歌通过表现集体情感以凝聚社会成员,在经济生产活动中联合起来“为生存和明天而奋斗”[5],故而一直能够扮演好有生机力和能动性的社会角色。作为人类社会劳动实践的特殊产物,诗歌具有产生情感内向行为的倾向,促使身处集体节庆“活动场”的所有人油然而生本能的共同性,回到每个人都具有的相同“遗传类型(genotype)”[6]。当然,这一情感内向是外界社会现实铸造个人本能意识的最后结果,亦是人本身具有的本能适应社会生活实际的过程变化。需要注意的是,与社会现实密切关联的情感内向活动,在改变人对现实的认知态度的同时也提升了整个社会成员的凝聚力,相当程度上为社会物质生产活动的可持续开展提供了有力支持。因此,集体情感作为诗歌表现对象,不仅凸显了诗歌本身的“集体性”特征,还确保了其社会功用价值的有力发挥。

在文艺本源论上,考德威尔主张一切艺术也与个体本能有关。在人类从事生产劳动实践过程中,个体的本能会与社会必然性之间产生一种“张力”[7]。这一“张力”的出现,一方面是因为个体本能与社会现实互相排斥和冲突,另一方面是由于两者之间存在相互渗透而交融的关系。考德威尔始终坚持辩证唯物主义,认为人的本能面对现实会适时变化,“人的本能必须以某种方式适应自然界和其他人,以使收获成为可能”[8]。当然,这一物质性收获是人调节自身内在本能,以更好的适应性姿态应对现实中困难的积极结果。需要指出的是,个体的本能面对现实的适应过程中会产生情感意识,而这一情感意识所表征的是人的“本能适应性”,也正是文艺作品创造活动的表现内容,正如考氏所说:“集体的诗正确反映协作的人同收获过程关系中的本能适应性;资产阶级的诗则反映出人与人和人对社会的本能适应性。”[9]在文艺创造实践过程中,这种反映对于现实适应的情感意识不断积累和凝聚,自然成为人们共同的“集体情感”,将引导现实中的人积极面对社会和自然界,促使人类群体真正联合起来不懈努力去获取更多自由。在这一点上,考德威尔通过“集体情感”概念,明显将弗洛伊德关于文艺创作本质理论作为自身文艺本源论的建构基础和扬弃对象,真正注意到了人的本能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复杂关系。

20世纪30年代以前,马克思、恩格斯相关理论思想并未真正与英国文化思想界结缘。直至30年代末,马克思的理论作品基本被翻译成英文,而开始受到英国知识分子的关注和青睐,[10]共产主义开始成为他们的信仰,纷纷申请加入英国共产党。奥登诗人团体[11]主要成员斯蒂芬·斯彭德回忆时说道:“虽然当时英国政府对于未来可能要发生的战争一无所知,但是英国共产党人对于资本主义社会危机的深入剖析得到许多知识分子的认可,他们都一致坚信共产主义才能真正禁绝法西斯主义的出现,才能有效阻止痛苦战争灾难的发生,才能有力拯救即将灭亡消逝的人类文化和文明。”[12]考德威尔正因为受到英共知识分子党员的直接影响,在研读马克思主义著作的基础上,开始运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分析研究英国文学艺术。由此,他的代表著作《幻象与现实》《传奇与现实主义》《论垂死的文化》等,其中的结论本身和分析模式都具有鲜明的正统马克思主义的色彩。

总之,考德威尔的文艺本源论,是社会现实作为文艺的本源说。通过深入考察集体情感、个体本能和社会现实之间的内在关系,我们发现,社会现实不但是文艺作品的本体构成内容,而且是文艺创作实践活动的真正动力所在。考氏眼中的文艺作品的生成与集体情感、个体本能密切相联,更重要的是,取决于它们与社会现实这一真正本源的互动。需要指出的是,虽然考德威尔从社会学视角,基于马克思唯物主义立场对文学本源问题做出了回答,但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精神分析学派关于文艺作品创造理论的影响。

二、“集体情感”与文艺发展和创造论

“集体情感”作为文学艺术作品的本体存在,随着社会现实改变而变化,是考德威尔文艺发展和创造规律论的必要前提。考德威尔秉承了马克思的哲学批判精神,反对文学艺术领域的主客相对立,坚持主客体辩证统一的认识论模式,认为“主体与客体、自我与世界之间都是辩证关系”[13],其著作内容是一种反对机械马克思主义论的论争。[14]正因为如此,考德威尔眼中的文学艺术发展具有“渗透性”,文学艺术形态之间因表现一种“集体情感”而具有内在共同性,它们是相互渗透和融合的对立物,其历史发展有着延续性特征;考德威尔认识到文学艺术创造活动存在“相对性”,文艺作品中所显现的是创作主体对现实世界的感知和体验,反映的是创作主体所在社会的“集体情感”,不是完全固定不变的,而是随着社会现实发展而不断变化,进而明显影响文艺创造实践活动。

(一)文学艺术发展的“渗透性”

在《传奇与现实主义:英国资产阶级文学研究》中,考德威尔对英国15世纪至20世纪的文学现实展开全面分析和思考,总结概括了文学发展和创造的特殊规律,建构了其富有个人特色的文艺观。总体上说,辩证法始终贯穿于考德威尔积极性分析英国文学艺术规律的全过程,也是考德威尔继承马克思主义理论思想的显著体现。当然,考德威尔坚持运用马克思主义原理剖析英国文学艺术批评困境和危机,不仅阐述了其关于文艺发展和创造的理论思考,还丰富和发展了早期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

一方面,考德威尔强调文学艺术领域的思想流派之间有内在联系,是相互渗透和融合的对立物。作为文学艺术发展进程中的实体,文学艺术流派的变化展示文学艺术发展的面貌。[15]考德威尔认为,资产阶级的文学史家和批评家的惯常分析方法过于简单化,文学发展进程并非各思想流派的完全割裂、简单对立和排他性的存在,而应该是“这种滔滔不绝的波浪式的运动”[16]。

人们习惯性以为,思想流派之间的矛盾对立一直弥漫整个文学艺术领域,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是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之争;其二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对抗;其三是未来主义和现实主义相争。考德威尔明确反对这一错误做法,认为思想流派看似只能绝对截然对立而存在,但事实上它们并非完全相互排斥。在考德威尔看来,现实主义流派是一个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流派两者辩证“综合体”,它接受和吸收了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流派的对立风格特性,以客观冷静态度描绘这个眼前的世界。当然,文学艺术领域的其他思想流派也无例外,如未来主义流派则是现实主义流派和浪漫主义流派两者的辩证统一。正如考德威尔所说:“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有着姻亲关系,未来主义流派有浪漫主义流派和现实主义流派两种流派所具有的风格特性。”[17]可以清楚看到,文学艺术领域中的思潮流派之间其实“互相渗透”,极其容易流动。

另一方面,考德威尔认为文学艺术思想流派与社会现实密切联系,它们彼此之间“集体情感”的表现范畴、技巧手法相互吸收同化将产生伟大文学艺术。作为人类实践活动的结晶,文学艺术的发展明显受到外部社会物质层面运动的影响,不仅无法离开整个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改变,而且不能离开“集体情感”这一本体构成要素的变化。在考德威尔看来,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文学艺术之间是一种完全割裂的存在,是一种文学艺术领域里的对立物关系。然而,它们选择关照社会现实的视角不同,但仍然相互渗透、融合发展。对于无产阶级艺术家的出现,资产阶级艺术家通常可能选择反对或同化的处理方式。据此,考德威尔主张无产阶级艺术家在社会革命进程中必须对资产阶级的意识进行彻底改造,而不是直接机械引入资产阶级领域的概念范畴和技巧手法。唯有如此,无产阶级艺术家吸收同化后将“意识提高到新的共产主义觉悟的水平”[18]。换言之,假如资产阶级文学艺术留存的技巧或范畴无法被无产阶级文学艺术吸收同化,那么伟大的无产阶级艺术的到来只能是遥遥无期,共产主义文学艺术唯有从两者的综合中生成。考德威尔所认为的综合,其实质上就是不同文学艺术类型“集体情感”的相互渗透和融合,进而发展成为新的文学艺术形态。

(二)文学艺术创造的“相对性”

文学艺术创造作为一种特殊社会实践,是创作主体(艺术家)对创作客体(现实世界)的能动性审美地加工,属于马克思眼中的人类艺术掌握世界的主要方式。[19]在考德威尔看来,“人类活动产生了诗,诗不能与社会隔绝”[20],文学艺术创造既利于人深入体悟外在物质世界,还帮助个体正确全面认识自我。事实上,创作主体的社会现实体验是开展文艺实践活动的必要前提,作为社会中的创作主体根本无法脱离与所在现实世界的确定性联系。需要指出的是,随着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发展变化,文学艺术作品中“集体情感”相对应地发生转变,在相当程度上对文学艺术创造活动有着明显地影响。毫无疑问,考德威尔所认为的这一相对应改变,正是文学艺术创造存在“相对性”特性的有力印证。

在《英国资产阶级文学研究》中,考德威尔明确批判了僵化、封闭式的英国传统文学艺术创造模式,认为小说创作的技巧和规范并非固定不变的存在,应当呼应作品表现内容“集体情感”的改变,真正反映社会经济基础的发展变化。如果创作主体在作品中建立如同门窗紧闭洋景房式的模拟世界,只在房间一面墙壁上留存接受主体方便观察的小孔,那么它就成为了任何阅读者可观赏的“单独的客观存在物”[21]。当然,这一独立的封闭式世界看似具有一定真实性,实质上完全局限在创作主体个人的天地,很大程度上限制了文学艺术发展的空间。考德威尔认为正因为英国文学艺术创造模式处于“牛顿式阶段”,创作者或阅读者完全如同神明一般“置身事外”,选择以一种相当冷漠态度审视眼前的社会现实复制品。[22]考德威尔眼中的长篇小说《鲁滨逊漂流记》由于主要叙述者为作者本人,并隔绝外部一切事物,小说中的世界则成为绝对封闭式世界,其中所写的荒岛、礼拜五等一切都是“孤立、永恒和客观”[23]的存在,仿佛如同牛顿所强调的绝对的时间和空间。可以说,直至19世纪末新的科学成果出现,牛顿经典时空观理论的缺陷问题被披露,这一固定不变模式的绝对真理性地位遭遇严重危机。不可否认的是,这一危机也“袭击”传统文学艺术创造模式,正如考德威尔所言:“随着‘相对论’的到来,文艺领域里原先所确立的以为是绝对的种种创作规范和技巧,实际上并非固定不变,只是绝对的相对性存在。”

考德威尔认为,现代主义作品的叙述视角、表现手法并非确定和固定不变的,所创造的文学艺术世界与相对论原理规定下的世界相对应。物理学领域的科学家运用相对论来努力解决经典物理学的科学性失效问题,文学艺术领域同样做出一番努力,创作方面技巧与社会现实密切联系,旨在“消灭神明一般观察者所包含的谬误”[24]。英国文学艺术创作方式发生彻底性改变,诗人叶芝曾对乔伊斯《尤利西斯》评论道:“这是一个全新东西——写的既不是眼睛所见的,也是耳朵所听的,而是人脑进行着的漫无边际的思维和想象的记录。”[25]可以说,这既是对乔伊斯现代主义小说作品特性的准确描述,也是对当时英国文学艺术领域创作变革的完美概括。英国现代主义小说作品的人物内心世界得到关注和表现,无论是创作技巧手法方面,抑或是表现主题内容方面,都显示了对过去种种创作传统的“变革”。由此,考德威尔眼中的现代主义文艺创作者采取精妙的形式,基本解决了文学艺术领域的认识论问题,确实“排除了外部观察世界的正规观察者,也排除了具有绝对权威的观察者”[26]。显然,文学艺术作品情感内容要素,并非固定不可变的设定,而是随叙述者感知现实世界的视角切换而变化。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无疑会消解文学艺术作品中叙述者的权威性,也在相当程度上丰富了文学艺术创作的技巧手法。

考德威尔发现创作主体对现实世界的感知和体验,反映的是创作主体所在社会的“集体情感”,在文艺作品中体现为一种独特内在气韵。它与文学艺术创作技巧、规范之间直接关联,同社会现实有着对应关系,会随着社会物质基础的改变而变化。这一点正是考德威尔超过前人的不同寻常的创举,也是后来欧陆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文艺研究的重心。需要注意的是,考德威尔关于作品内在气韵的论述与吕西安·戈德曼的作品“精神结构”说有着不谋而合之处。戈德曼眼中的文艺作品属于“超个体的”(transindividual),它不但表达创作主体的个人思想,而且展现创作者所在社会集体的精神结构。这一集体性质的精神结构作为思想认识范式,实质上是“构成整个社会集团的经验意识和作家所创造的想象世界的范畴。”[27]戈德曼提倡运用“发生学结构主义”方法分析文艺作品,旨在揭示作品所表现的内容要素与创作者所在社会集体的“精神结构”之间的关联性,深入挖掘文艺作品同现实世界的同构呼应关系。在这一点上,考德威尔认识文学艺术创造特性与戈德曼阐释文学艺术作品本质所遵循的学理逻辑有明显相同之处。换言之,考德威尔眼中的“集体情感”实质上应该和戈德曼所论述的“精神结构”性质相同,它们都与社会现实有着本质性关联,对创作主体的思维模式产生直接影响。非常遗憾的是,雷蒙·威廉斯对理论大家戈德曼的研究称赏万分,[28]却直接忽视了考德威尔在这方面的原创性贡献。

概言之,考德威尔不仅探寻到英国文学艺术发展和创造的辩证法规律,而且还发掘了英国文学艺术与英国社会历史现实之间的有机联系,在相当程度上发展了英国文学艺术发展和创造理论。

三、“集体情感”与文艺功用论

韦勒克和沃伦在《文学理论》中曾指出:“文学(艺术)的功用问题是由文学之外的其他种种价值的代表者,或者裁决所有价值的理论家提出来的,并且他们一般是从整个社会或全人类的角度来提出文学究竟有何用这个问题的。”[29]促进和实现个体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是考德威尔深入思考和分析文艺功能的根本出发点。文艺作品的“集体情感”促发社会中的个体作出适应性改变,为改造社会聚集力量,是考德威尔文艺“革新”功用论的重要表现。在“集体情感”引导和鼓励下,个体调节内在心理和调整具体行为,实现本能自我到社会自我的转变,进而在社会活动中更好联合起来,坚定勇敢地改造眼前的现实世界。

考德威尔的文艺功用思想受到俄苏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深刻影响,普列汉诺夫和布哈林的思想为考德威尔分析研究英国文艺问题提供了思想武器和理论范式。美国马克思主义理论批评家梅·所罗门认为:“考德威尔从普列汉诺夫和布哈林竖立的框架中吸收了马克思主义。”[30]作为俄国早期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普列汉诺夫在《艺术与社会生活》中明确主张“为社会而艺术”的文艺社会功利论。在这一点上,考德威尔同普列汉诺夫一样也重视文艺巨大的社会价值。当然,普列汉诺夫对考德威尔的影响尤其体现在强调社会学与心理学的知识整合。在《没有地址的信》中,普列汉诺夫指出民族的境况“受民族生产力状况和生产关系制约”[31]而深刻影响民族心理,民族的心理决定民族的艺术。必须指出的是,普列汉诺夫对社会学和心理学的辩证结合,提出“社会心理”作为文学艺术和经济基础之间的中介因素,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恩格斯有关社会结构的理论,也做到了对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再创造。考德威尔将“集体情感”作为英国文学艺术与社会经济基础之间的中介环节,从某种意义而言,考德威尔文艺思想中的“集体情感”概念,实际上就是普列汉诺夫的“社会心理”概念。当然,普列汉诺夫过于强调社会经济基础在文学艺术实践中的决定性作用,也给考德威尔文艺思想带来了经济决定论,成为被后人所诟病的地方。

布哈林长期负责国际共产主义工作,马克思主义理论素养相当深厚,被誉为“党的最宝贵的和最大的理论家”[32]。针对当时将文学艺术的直接用途局限于现实革命斗争的偏激做法,布哈林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中,反复强调艺术应当“把情感系统化,使感情社会化”[33],认为艺术直接服务对象是人的情感世界,所传播和传递的情感亦是社会人的情感。由此,布哈林倡导文学艺术要面向现实生活中的人,充分发挥巨大的特别的教育培养个体的功用,进而有限转化为一种“极为活跃的战斗力量”[34],促进无产阶级文化的再创造与发展。在布哈林文艺思想的启发下,考德威尔清醒认识到英国文学艺术应当走上表现社会复杂环境和关注个体审美经验的新创作之路:用简明语言描写所处境况,密切关注与接受对象(工会会员、士兵和失业者)相关的问题,[35]实现了对单纯强调文艺社会化和群众化理论路径的真正超越。

在考德威尔看来,文学艺术改造个体“自我”适应外部社会现实,尤其是社会物质生产活动。作为人类社会实践的精神产物,文艺作品揭示出创作者与鉴赏者共同的感知世界,表现了人与人之间情感世界的同一性和相似性。原始社会时期,节庆性质的诗歌汇集和表达了当时部落人共同的“集体情感”,激发个体以积极热情的方式面对现实世界,社会劳作时继续充满力量和勇气。一方面,在这一劳动实践的过程中,人们为了实现经济生产的目的而不可避免地联系,于是不由自主地承认外部感知世界的存在,这也是联合开展社会物质生产活动的重要前提。另一方面,人依据熟悉的必然性规律来改变自身具体行为,以更好地适应眼前的现实世界。那么,处于此情形中的人不但要充分认识所生活的现实世界,而且要相应地改变原来的自我。考德威尔曾指出:“改造自我是艺术品的价值、目的和产生方式。”[36]当然,改造自我是文艺作品对人的内心进行相对应地调节,促使人面对现实世界做出适应性改变,为顺利开展社会实践活动做好必要主观准备。另外,在文学艺术作品的组织引导下,人们的情感具有稳定性和同质性,并在相当程度上进入到个人的自我。因此,改造自我还意味着改变人对共同世界的情感态度,将个人情感层次提升到新的高度与水平。

作为一种伟大思想传统,英国经验主义对考德威尔文艺思想的影响也是深远的。考德威尔研究理念与欧洲大陆马克思主义者有着明显区别,并非从形而上层面追求构建文艺的宏大抽象理论,而是同无产阶级读者建立积极或直接联系,[37]注重从现实经验出发,提倡发挥文学艺术“聚集”个体潜在力量改造世界的积极作用,在相当程度上发展一种文艺介入现实的思想逻辑。考德威尔在《幻象与现实》中明确写道:“诗永恒地为一个共同的‘我’代言,一切经验都以这‘我’为中心。在诗里人的一切感情经验都以本能和以这‘我’为中心。”[38]显然,考氏眼中的文学艺术作品成为“我”的彻底代言品,也是社会中人与人共同情感的凝结物。文学艺术的发生是人认识和把握感知世界的结果,也是显现人与人情感意识共鸣的情感世界的过程,更是人实现本能自我向社会自我转变的重要条件。文艺作品不但应具有一般意义的消遣娱乐的功用,而且需要彰显人类伟大高尚的精神和行动,要持续不断地提升个体的综合素养。鉴于此,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明确提出“文学移人说”,将小说艺术的力量概括为“熏、浸、刺、提”等四种力。文艺接受主体在“四种力”的作用下完全融入审美境界,作为主体的人不知不觉地被感染和影响,促使其内在心境发生整体性改变。毫无疑问,文艺作品具有强大的影响力和感染力,“把那渐渐坏掉了的爱美的胃口,替他复原,令他常常吸收趣味的营养,以维持增进自己的生活康健”[39]。这一表述形象生动地凸显文艺作品对于现实的人的作用与影响,真正拉近了文艺作品与人的生活之间的时空距离。当然,文学艺术作为“人在世界上存在的形式的表现”[40],是个体发挥自身才能创造出来的新的一种现实。它往往会潜移默化地影响现实世界的人,改变个体的思维方式和情感态度,激励其以积极姿态参与改造自我与世界的实践活动。不可否认的是,它也发挥着丰富人类共同世界(感知世界和情感世界)的重要作用。

需要指出的是,作为主体的人认识自我是文学艺术改造自我功能实现的基础。考德威尔认为,我们任何人都无法直接看到自己,只有在文学艺术的世界里才能真正“窥见我们自己”。这个自我不再是处于现实世界的我们,而是与社会现实发生互动的过程中可以被积极改造的自我。当然,正是因为文学艺术可以告知科学和宗教无法提供的东西,即“我们是什么,我们为什么存在,我们为什么希望、为什么受苦、为什么爱恋和为什么死亡”[41],人通过文艺作品才能真正认识现实世界的自我,也意味着认识到社会发展变化的条件。可以说,改造自我和改造世界是人的具体生活的辩证法,改造自我离不开对身处世界的更多了解,改造自我的同时实质上也在改造共同世界。那么,文学艺术如何完成这一主要使命呢?考德威尔如此回答:“通过给予外在现实一种来自心灵的情感上的组织,使得一切现实,甚至死亡,都更加有趣,因为它更加符合实际。”[42]文学艺术重新渲染现实世界,使之有所变形与客观现实相区别,而与人的“集体情感”相类同,进而实现对共同感知世界的重新塑造。对此,考德威尔曾以一盏灯来做比喻,认为文学艺术作品将最真实的自我投射到现实世界,并承诺可以按照人的意愿和需要来改造所处的感知世界,人的生活正因如此变得丰富多彩,更加倾向于用深刻与洞察的眼光看待自身所见的一切事物。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考氏眼中文学艺术作品最根本和突出的价值作用,也是考德威尔对马克思主义“在实践中改变现实和自己”这一原则的坚持和阐述。

结语

考德威尔注重对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思考和合理吸收,[43]通过集体情感这一概念,既将文学艺术与社会现实联系起来,也指明了文学艺术对人内心诉求的反映。在文艺本源论上,考德威尔认为文艺作品所表现的是集体情感,既是文学艺术作品的本体构成要素,也是文学艺术创造活动开展的动力。在文艺创造和发展论上,“集体情感”作为文学艺术作品的本体存在,随着社会现实改变而变化,考德威尔眼里的文艺发展和创造体现辩证法规律。在文艺功用论上,考德威尔强调文艺作品的“集体情感”促发社会中的个体作出适应性改变,实现本能自我到社会自我的转变。

从20世纪50年代的由莫里斯·康福斯发起的“考德威尔论争”(“Caudwell Discussion”)事件,到后来的英国马克主义者雷蒙德·威廉斯、特里·伊格尔顿都对考德威尔的思想创见有一定贬抑,认为考德威尔对于心理学、物理学、社会学和语言学等诸多学科领域的理论概念有着误读和滥用之嫌,容易形成理论资源借用混乱的局面,致使其理论著作“具有自相矛盾的立论”[44]。但不可否认的是,考德威尔尝试将英国本土文化传统、马克思主义文论和精神分析学说等思想资源相融合,突出强调文学艺术的心灵价值、审美价值以及面向未来的价值,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同官方马克思主义传统形成抵触”[45],破除了俄苏马克思主义文论的流弊,突破了英国20世纪30年代马克思主义文论思想的局限,成为精神分析马克思主义文论的重要起始环节,这无疑具有重大而深远的积极性意义。深入解读考德威尔的“集体情感”,厘清其与文艺本源论、文艺发展和创造论和文艺功用论的内在学理关联,不仅有利于全面把握考氏文艺思想和理解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传统的建立及形成,也对于当下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回顾与建构具有启发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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