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越情结”及小说之人文地理特质
——“文学桂军”论
2022-11-15肖庆国
○肖庆国
20世纪80年代初至90年代初,尚处于惯习状态的“文学桂军”一直以来自然地书写广西地域文化。它的典型特征是最初尝试写作的“文学桂军”无意识地在创作中运用广西的方言土语,描写广西民间的文学地理景观和“百越之地”的巫鬼淫祀。这一时期作品中纷繁复杂的广西地域文化书写,为作家和作品都打上了“广西”的烙印,它们既是广西作家先天性的生存的地域记忆,又是广西作家的“身份确认”,同时也是广西文学的“身份确认”。
从整体上来说,自20世纪90年代初“文学桂军”的文学行为在文化层面却发生了激进的转折,即“逃离地域”:逃离广西的地域文化书写,有意识地对作为广西文学和广西作家的“身份确认”的广西地域文化做出拒斥。“逃离广西”的目的是走向中国文坛的“中心”,而“文学桂军”对中国文坛的“中心”的认知、理解和想象便是中国主流文化书写。正如鬼子在访谈中对广西文学的地域现象的回答:“我们不再是坚守在‘继承广西文学传统’和‘立足于广西’这样的观念上,而是选择了逃离(至少我本人是选择了逃离)逃离广西原有的文学轨道……我觉得有些地方的作家是可以永远立足本地的,比如陕西,比如山东,还比如湖南湖北等地,因为我们所享用的古老文化,基本上就是他们的东西,他们怎么‘立足’都在主流里……广西则不然。”[1]
纵观“文学桂军”发展的历史长河,最具广西人文地理特质的时期就是20世纪80年代初至90年代初。以原始期刊为基础,对这一时期“文学桂军”的人文地理特质的发掘与呈现,一方面具有地域文学流变层面的源发性意义,另一方面也有着重要的文化价值。“文学桂军”艺术世界里的人文地理特质主要表现在方言土语、文学地理以及“百越”民俗禁忌的巫鬼遗风上。
方言土语:广西地域文化的外化形态
鬼子在《艰难的行走》里对1984年的处女作《妈妈和她的衣袖》中语言问题有过自述:“那时,我也是真的不知道什么样的语言才是小说的语言。换句话说,是我对汉语的把握,还处于异常生疏的阶段,就是嘴里说汉话,也还常常词不达意。”[2]从鬼子的这段对于自己早期小说语言问题的自述中,可以看出当时他还处于一种文化无意识状态中,他的文学行为的心理构架和操作构架也还处在自然的原初状态。所以,早期鬼子小说的语言还未受到主流的标准普通话的严格规范,常常夹杂着广西的方言土语。实际上,“文学桂军”其他成员早期的创作与鬼子一样,他们都在作品中运用了许多方言土语。方言土语在初始阶段创作中的运用,是由“文学桂军”的先天性的生存经验决定的:“语言遗产是作家的第一个先验的、几乎不可避免的定义”[3]。方言土语既是他们的地域身份表现在文化上的相似性,“在存在生存状况的相似性的地方,我们可以发现存在于所有形式的文化与社会实践中的相应的相似性”[4],同时扮演着广西作家在中国文坛上的“差异标识”的重要因素:“语言毫无疑问扮演着核心‘标识者’的角色。”[5]“文学桂军”在这一阶段的文学作品因方言土语而深具地域文学特征。
1988年,凡一平在《青春》杂志第4期以笔名银平发表短篇小说《官场沉浮录》,《官场沉浮录》中有许多广西的方言土语,比如“娃崽头”“老猴”“鬼崽”“耍母猪(阳安流行新词,意是蠢)”“狗卵”“侄崽”“耍娃崽脾气”“讲讲古”“五马搞六羊一塌糊涂”“娃崽馆长”“还须喝三缸水”“么定多坚”“蹩狗扶不正”“卵包”“太多卵余了”“鬼码”。需要说明的是,“老猴”和“鬼崽”都指的是十分狡猾,“讲讲古”指的是闲聊,“五马搞六羊一塌糊涂”是民间的歇后语,“还须喝三缸水”指的是远远达不到或不可能,“么多坚定”指的是无比坚定,“蹩狗扶不正”指的是本性难移,“太多卵余了”指的是愚蠢至极,“鬼码”指的是古灵精怪和坏主意多。1989年,凡一平在《民族文学》杂志第4期发表了短篇小说《女人·男人》,《女人·男人》也使用了许多广西方言,比如“卖得了”“而活路,出奇地好省”“野卵”。“卖得了”的意思是“卖成功了”,“好省”的意思是“十分节省”,“野卵”是骂人的脏话。1990年,凡一平在《三月三》杂志第3期发表的短篇小说《圩日》同样用了方言。“圩日”是方言土语对地方习俗的称法,意思是集市开市的日子。
正如前文所论,鬼子曾通过创作谈《艰难的行走》自述在其早期的小说写作时,对汉语的把握尚处于异常生疏的阶段,即使嘴里说汉话,还经常词不达意,而且真的不知道什么样的语言才称得上是小说的语言。所以,我们看到鬼子在这一时期的创作中运用大量的广西方言土语。1984年,鬼子以原名廖润柏在《青春》杂志第9期发表处女作短篇小说《妈妈和她的衣袖》,文本中广西的方言土语可以说是俯拾皆是,比如“几多岁”“屙了蛋”“‘啾’一声”“啵”“灌土狗”“寡蛋”“你是怕人家拿他喝茶?”“‘你家屋后那苦楝树上的喜鹊,是勤是懒,你都不知道吗?’”“酸坛”“对个象”“‘山上的红薯任由野猪看,窖里的红薯是主人管的。’”“气杀杀的”“一骗,骗了过去”“死钉住脚”“喜泪”“吔”“啵”“寡公”。“几多”的意思是“多少”,“屙了蛋”的意思是“下了蛋”,“寡蛋”指的是因未经公鸡受精而孵不出小鸡的鸡蛋,“你是怕人家拿他喝茶?”的意思是人家取笑他,“对个象”的意思是找对象,“气杀杀的”的意思是十分生气,“一骗,骗了过去”指的是一让就让了过去,“喜泪”指的是高兴的泪水,“寡公”的意思是丧妻的老光棍。“‘啾’一声”“啵”“吔”等是广西方言土语的象声词和语气词。
1987年,鬼子在《民族文学》杂志第7期以本名廖润柏发表短篇小说《八月,干渴的荒野》,文本中的广西方言有“阳光针毛毛的”“撕喉狂笑着”“猴爬着”“闪鸦鸦的巴掌”。其中,“针毛毛的”用来形容阳光强烈得刺眼,“闪鸦鸦的”用来形容巴掌的密集。1987年,廖润柏又在《民族文学》杂志第10期发表短篇小说《山村》,《山村》中同样有广西方言,诸如“赶山”“还没得”“狗母”。“赶山”在文本中指的是山村村民上山狩猎,“还没得”的意思是“还没能够”。方言“狗母”在文本中出现多次,它的意思是母狗。1988年,廖润柏在《广西文学》杂志第7期发表短篇小说《血崖》,“血疼疼”“走耍”“冷毛毛”都是该小说中出现的广西方言,“血疼疼”的意思是像流血一样疼,“走耍”的意思是走着玩,“冷毛毛”的意思是冷飕飕。1989年,廖润柏在《飞天》杂志第12期发表短篇小说《血谷》,“宿屋”“太阳晒打在背上”“猪郎公”“青皮后生崽”都是《血谷》中的方言,其中“宿屋”释义为旧屋,“猪郎公”释义为配种的公猪,“青皮后生崽”释义为稚嫩的年轻人。
1987年,东西以原名田代琳在《中国西部文学》杂志第8期发表短篇小说《醉山》。《醉山》的篇幅十分短,文本中有一处广西的方言土语:“‘吃了她几多哑巴亏’”[9]。“几多”的意思是多少。1991年,东西又以原名田代琳在《三月三》杂志第3期发表短篇小说《秋天的瓦钵》。《秋天的瓦钵》的篇幅依然很短,也有一处方言土语:“拱食”[10]。“拱食”意指像猪一样吃食,十分形象生动。1992年,东西在《三月三》杂志第5期发表短篇小说《事故之后的故事》,文本中的方言土语“蛮仔”意思是小儿子。1992年,东西在《延河》杂志第9期发表短篇小说《天灯》。《天灯》中的方言有一处是以一个“得”字独立成段:“得。”[11]“得”字在广西方言里常用,意为“可以”。另有一处天峨县方言是“牯牛”。据《天峨县志》关于天峨县方言的记载,天峨的方言词汇“牯牛”释义为普通话“种公牛”。[12]1993年,东西在《花城》杂志第3期发表短篇小说《迈出时间的门槛》,文本中的方言土语“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也不懂”[13]的意思是“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经笔者查证,发现广西的方言土语往往将“不知道”说成“不懂”。1994年,东西在《作家》杂志1994年第5期发表短篇小说《商品》,文本中的方言土语“大把大把”用来形容数量之多。
文学地理:“鬼门关”“山”与谷里
“文学桂军”在早期创作中使用了大量的方言土语。由于方言土语具有地域性,所以它们不仅仅发挥着文学的语言载体的功能效用,同时是“文学桂军”及其创作与广西地域之间关系的确认,文学地理学对此也有说明:“文学作品的地理空间要素都是以语言为载体的。没有语言,一切要素都无法显现。因此语言在文学作品的地理空间建构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14]其实,与方言土语相类同的是,“文学桂军”笔下的文学地理也带有广西的地域性,而文学地理主要表现为作家在艺术世界里呈现出来的一系列标志性的文学地理景观。文学地理景观是“文学文本中的空间”[15],即“文学桂军”的文学世界里的叙事空间,它们既内含了文学创作与地理之间的关系,又隐含着作家与地理之间的关系,同时蕴含着文学创作主体“文学桂军”与广西地域之间的认同关系:“这说明了地理经验(spatial experience)与自我认同(personal identity)之间的紧密关联。”[16]
从“文学桂军”早期的创作来看,作为叙事空间的文学地理景观有林白故乡北流的“鬼门关”,鬼子和凡一平故乡桂西北山区的“山”,东西故乡天峨县的谷里村。这些文学地理景观是“文学桂军”的成长环境,表现出他们对于广西地域的依附感,承载着他们带有地域特质的原乡记忆和文化心理。
林白在小说和创作谈中都曾反复书写故乡广西北流独特的文学地理景观“鬼门关”,并坦言深埋于心理上的“鬼门关情结”,具有代表性的是《一个人的战争》《青苔与火车的叙事》。《一个人的战争》中有对于文学地理景观“鬼门关”的描写:“B镇是一个与鬼最接近的地方……这个叫鬼门关的关在去石涧的路上,一左一右两座石山向路中倾斜,像天然的巨大石拱,平展的石壁上有三个凹进去的巨大的字:鬼门关,朱红的颜色,确凿无疑地证明着。据说这字在唐代就有。”[17]林白在《青苔与火车的叙事》中也有对于文学地理景观“鬼门关”的描写。关于这一点,《青苔与火车的叙事》与《一个人的战争》具有相似之处:“忽然我按捺不住地告诉她,我的老家是一个有出处的地方,被《辞海》正式认为是鬼门关的所在地。”[18]
“鬼门关”并不是仅仅存在于神话故事里,在现实世界里确有其地。它在历史上也被称作“桂门关”“魁星关”“天门关”“泗明关”,但“鬼门关”之名最广为人知。“鬼门关”位于北流和玉林市的交界处的天门山上。北流和玉林市以天门山的山脊为界,山脊之东是北流的甘村,山脊之西是玉林的陂石,天门山海拔近两百米。历史古迹“天门关”三个大字就刻在北流境内。“鬼门关”是一道由百余米高的嶂林对峙而成的地势险要的古越道关隘,为中原通往钦、雷、琼和交趾的水陆交通枢纽,同时也是中原通往岭南地区西南部的要冲,有“通三江,贯五岭,越域外”之称。早在明朝时期,徐霞客就在《徐霞客游记》的《粤西游日记二》中对其有所记述[19],林白在《一个人的战争》中对“鬼门关”和暗河流经的石洞“勾漏”的书写,与徐霞客在《徐霞客游记》的《粤西游日记二》里对“鬼门关”和“勾漏洞”的记述相吻合。
与“鬼门关”同为林白小说中的文学地理的还有沙街,徐霞客在《徐霞客游记》的《粤西游记二》中对其有记述:“循城由南门入,经县前,出东门,则街市颇盛。一街循城而北者,为街墟;一街随江而东者,为沙街。”[20]沙街是林白青少年时期在北流生活过的街道,她曾在《生命热情何在——与我创作有关的一些词》中对此有过自述:“我八岁之前住在龙桥街,八岁至十三岁住在沙街。”[21]虽然“鬼门关”跟沙街相比较起来更具文学地理的典型性意义,但是在个人文学世界里反复出现的沙街对林白来说还是有着难以替代的独特性。林白在《同心爱者不能分手》《裸窗》《安魂沙街》《沙街的花与影》《深水岁月的追忆》中都有对沙街的回忆。《同心爱者不能分手》将那位神秘女人的故事安排在沙街,沙街分布着暗黄色的木楼和土灰色的砖房。而作者的自我形象十三岁的“我”则“十九岁以前一直住在沙街”[22],住处跟那神秘女人的房子隔大半条街,看见她的机会并不多,于是“我”对她的回忆常常罩上臆想的面纱。《安魂沙街》中散布着林白对于沙街的记忆的碎片,灰色砖房、码头、青苔、指甲花、迅速聚集的人群,它们都是作家记忆里的陈年旧景:“沙街是林小时候居住的街道,她的小说一再出现沙街”[23],甚至,林白在散文随笔《深水岁月的追忆》里承认沙街是她小说故事的来源:“沙街是我成年后所有故事的发源地。”[24]
凡一平的故乡是河池的都安瑶族自治县,鬼子的故乡是河池的仫佬族自治县。他们所生活的村落都位于桂西北的山区,属于瑶族和仫佬族的村落形态:“河池地区的瑶族则大多居住在石山或半石山地区。”[25]“侗、水、仫佬、彝等族的村落一般选在依山傍水”[26]。凡一平和鬼子早期的小说往往被打上山村的烙印,最突出的是文本中作为叙事空间的文学地理多是桂西北山区的“山”。“山”取自鬼子短篇小说《古》,和凡一平短篇小说《圩日》:“飘过三十里?场,游过五里坳。”[2“7]”字读long(去声),释意为:“石山间的小片平地。[壮]”[28]从“山”的释义来看,这一文学地理既表现出鬼子和凡一平作为广西少数民族作家的身份认同,又表征着鬼子小说和凡一平小说作为广西文学的身份特征。据笔者细致的考察,鬼子和凡一平早期创作的小说全是以带有桂西北山区的文学地理特质的“山”为叙事空间,几乎无一例外,比如鬼子的《妈妈和她的衣袖》《八月,干渴的荒野》《山村》《血崖》《血谷》《面条》《古》《家癌》《家墓》《有那么一个黄昏》《杀人犯木头》以及凡一平的《圩日》《妇道》。
东西与鬼子、凡一平相同,出生于广西河池的桂西北山区。东西早期的小说也以山村为叙事空间,最突出的是他在其小说世界里对故乡天峨县的山村“谷里”的描写,这方面代表性的作品是中篇小说《断崖》和短篇小说《幻想村庄》。山村“谷里”不仅仅是东西的出生地,它同时是东西创作上的心灵原乡。通过对文学地理“谷里”的观照,我们可以体会到东西早期小说作为广西文学和东西作为广西作家的身份认同。
民间信仰:“百越”民俗禁忌的巫鬼遗风
具有地域性特征的民间文化现象,我们一般将它称之为地域文化。地域文化的特征往往是在跟这一地域之外其他的地域文化的比较之中被认识、理解和确认的,而不只是由地域文化的内部来决定,迈克·克朗的《文化地理学》对此也有说明:“文化并不仅仅由它们的内在来确定,它们由区别于其他文化的构成方式来确定。”[29]这也可以从拉康的镜像理论的角度来析解,地域文化类似于人的个体,同样是通过意识到“镜子反射”的他者来定义何为自己,而不是仅仅建立在地域文化的整个内部过程之上。就“文学桂军”所创造的文学世界来说,其明显区别于其他地域的独特的地域文化,突出表现为“百越之地”民俗禁忌中的巫鬼遗风。凡一平的《蛇事》叙述了一个关于蛇的民间禁忌:“她意识到,看见蛇蜕皮,自己如果不把衣服脱掉,就要遭大灾。”[30]二嫂在玉米地里偶然看见蛇蜕皮,正因为这民间禁忌,才把衣服脱了赤裸地站在玉米地里,不想却被四保偷偷地窥见。又因为没火,二嫂没办法把蛇皮燃烧掉。四保拿着蛇皮要挟二嫂与其发生关系,最终却被二嫂搬起石头砸死。《蛇事》向我们呈现了带有巫气的民间信仰。
林白的《裸窗》写到鬼节:“这片水草每年农历七月十四鬼节前后都要淹死人,淹死的都是未成年的男孩。”[31]与《裸窗》相同的是,林白在《我要你为人所知》和《一个人的战争》中也反复对北流农历七月十四鬼节前后河里淹死孩子的现象进行书写,并表达困惑不解。农历七月十四是广西的中元节。广西中元节又被称为七月半节和七月十四节;由于广西中元节是祭祖大节,故又将其称为祖宗节和公奶节;因中元节祭鬼,所以中元节也叫鬼节和阴节;因中元节时会举行施斋供僧和诵经超度等佛事,所以也称中元节为目连节和盂兰盆节。据《北流县志》记载,时逢中元节,百姓需备祭品供奉于厅堂,焚烧元宝和五色衣,祭奠祖先和已逝去的亲人。北流有的地方还有中元节“施幽”的民俗:天黑后在屋外的路边点蜡烛、泼水饭,寓意祈福安康。北流中南部中元节还有吹簕鲁筒或竹笛的民俗,至半夜,以祈求神鬼保佑。[32]据《广西通志·民俗志》记载,中元节是农历七月十五,但是广西大多数民族的中元节却是农历七月十四,这来源于广西的民间传说:宋朝末年,元军正值中元节前夕进攻岭南,为避战祸,广西百姓将中元节的“送祖”提前至农历七月十四日举行。于是,农历七月十四中元节的文化传统在广西得以沿袭。据广西的民间传说,农历七月十四日,阎罗王会打开“鬼门关”,任地狱中的鬼魂到阳间觅食,因此这一天百姓要通过“祭鬼”“躲鬼”和“赶鬼”等方法避害。并且,“有的人家在中元节前后不让小孩出远门,尤其禁止游泳、爬树,以防不测。”[33]对此,民间有“七月半,鬼上岸”和“七月半,鬼门开”的说法。
《子弹穿过苹果》中充满巫气,尤其是文本中的主人公蓼向来放浪不羁,无拘无束,像神秘的女巫:“蓼的眼睛像猫一样在黑暗中也能闪光,蓼是女巫。”[34]《日午》《英雄》都有表达对鬼魂、鬼火、闹鬼等的神秘感知。《船外》叙述了当地中秋之夜的民俗放河灯,以祈福许愿和驱灾。《安魂沙街》则更为神秘,主人公是一个会施法的女巫。
鬼子早期小说中关于民俗禁忌的巫鬼文化书写俯拾皆是。通过对文本的细读和考察,我们发现这方面作品的书写对象大致有师公、道公、鬼师、药婆(亦称谷婆)、药伯、狐狸等巫鬼文化,具有典型性的小说是《古》《有那么一个黄昏》《叙述传说》。
广西历史上被称为“百越之地”,远离中原主流文明的禁中,素来有尚巫鬼的民间文化传统。《广西通志·民俗志》对广西历史上尚巫鬼的民间文化传统有许多记载:“广西各民族历史上迷信巫术和占卜。”[35]广西民间向来崇拜多种神鬼,遇事好占卜问鬼,祭祖、祭社、游神等祭祀仪式被过分重视,遭遇疾病则会施展治病巫术:“广西古代俗信鬼,好淫祀,病鲜求医,专事巫觋……有病则举行跳鬼驱鬼活动。”[36]有巫术就有巫师,巫师都由原始宗教的巫觋发展而来,仫佬族称其为师公或鬼师。师公的主要巫术活动是驱鬼和祈鬼,也为人占卜。仫佬族的鬼师也被称为梅山道或武教法师,其举行的巫术仪式与壮族和瑶族相似。
“百越之地”的巫鬼遗风和民俗作为广西文化信仰同样出现在东西早期小说中,这方面代表作品有《天灯》《迈出时间的门槛》,其中《地喘气》是以本名田代琳发表。
《地喘气》中的民俗十分独特。蝉妈死后,二妈告诉雀儿,按照民俗来说,雀儿得喝三口蝉妈的洗身水,这才算尽了儿女的孝道,对自己的未来好。《天灯》中有对广西的壮族旧时民俗的书写:若突遇房屋着火,女人脱下裤子,赤裸着在屋顶上跳舞,就会惹怒上天,从而导致打雷下雨灭火。东西在《天灯》的末尾还为这段带有巫术气质的民俗做了注解:“桂西旧时风俗。大火起时,女人脱裤起舞,惹怒上天,上天即打雷下雨。”[37]
“文学桂军”所创造的文学世界里的民俗,可以透视出“文学桂军”及其创作与广西地域之间的密切关系,正如美国学者克利福德·格尔茨在《文化的解释》中所做的努力:“把人放入他的习俗(customs)整体中去的努力”[38]。也就是说,“百越”民俗禁忌的巫鬼遗风以及其他的民间文化,是广西地域文学特色的表达方式,亦即地域文学身份的主要体现,成为“文学桂军”的地域身份确认和定义的载体。所以,对于20世纪80年代初至90年代初“文学桂军”发展的初始状态中地域文化现象的发掘和呈现,有着重要的文化意义和学术意义。
[1]鬼子《我喜欢在现实里寻找疼痛——鬼子答记者问》,见银建军,钟纪新主编《文字深处的图腾:走进仫佬族作家》[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04页。
[2][8]鬼子《艰难的行走》[M],北京:昆仑出版社,2002年版,第10页,第10页。
[3][5][法]卡萨诺瓦(Casanova,P.)《文学世界共和国》[M],罗国祥,陈新丽,赵妮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2页,第35页。
[4][美]斯沃茨(Swartz,D.)《文化与权力:布尔迪厄的社会学》[M],陶东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186页。
[6][28]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839页,第839页。
[9]田代琳《醉山》[J],《中国西部文学》,1987年第8期,第76页。
[10]田代琳《秋天的瓦钵》[J],《三月三》1991年第3期,第33页。
[11][37]东西《天灯》[J],《延河》,1992年第9期。
[12]天峨县志编纂委员会编《天峨县志》[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80页。
[13]东西《迈出时间的门槛》[J],《花城》1993年第3期。
[14]曾大兴《文学地理学概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172页。
[15][16][29][英]迈克·克朗《文化地理学》[M],杨淑华,宋慧敏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2页,第44页,第155页。
[17]林白《一个人的战争》[J],《花城》1994年第2期。
[18]林白《青苔与火车的叙事》[J],《作家》,1994年第4期。
[19][20]徐霞客《徐霞客游记》[M],朱惠荣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46页,第245页。
[21]林白《生命热情何在——与我创作有关的一些词》[J],《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第4期。
[22]林白《同心爱者不能分手》[J],《上海文学》,1989年第10期。
[23]林白《安魂沙街》[J],《北京文学》,1992年第10期。
[24]林白《深水岁月的追忆》[J],《作品》,1994年第10期。
[25][26][33][35][36]广西壮族自治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广西通志·民俗志》[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62页,第62页,第319页,第371页,第359页。关于农历七月十四日广西中元节的文化传统,参阅《广西通志·民俗志》,第318页。
[27]凡一平《圩日》[J],《三月三》,1990年第3期。
[30]凡一平《蛇事》[J],《作品》,1992年第6期。
[31]林白《裸窗》[J],《作家》,1989年第9期。
[32]参阅北流县志编纂委员会编《北流县志》[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006页。
[34]林白《子弹穿过苹果》[J],《钟山》,1990年第4期。
[38][美]格尔茨(Ceertz,C.)《文化的解释》[M],韩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