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触碰与渴望
——现代诗歌在灾难中的生命意识
2022-11-14杨碧薇
◎ 杨碧薇
转 身
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我读完《穆旦诗全集》,踏上了前往滇西的道路。在腾冲抗战博物馆,我看到了一千顶中国军士的钢盔,看到了日军进行活体实验的器具……就在我以为这里不会有穆旦的痕迹时,转身邂逅了他的一首诗:《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
胡康,缅语指“魔鬼居住的地方”,中国军队曾在此与日寇激战。对此,穆旦描述道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吊诡的是,在这些片语之外,穆旦几乎不再谈论自己的戎马生涯,我们仅能从其恩师吴宓、好友王佐良的叙述里,窥见这次生死考验的点滴。
这并非个例。越南作家保宁《战争哀歌》里的主人公阿坚,日本作家远藤周作《深河》里的老兵木口,在离开战场后,都把痛苦深埋在心底。战争的残酷令亲历者们失语;在赤裸裸的灾难面前,人类最伟大的发明——语言,失去了力气。
然而,与阿坚和木口又有不同,穆旦首先是一位诗人。诗人终究是语言的宠儿,在失语的边缘,诗歌为穆旦保留了另一条生命的幽径。1947年,穆旦完成了一生最重要的作品之一《隐现》。《隐现》是穆旦诗作中我最看重的一首,我认为如果没有它,穆旦的诗至少会减轻三分之一的重量。在这首浩浩汤汤的长诗里,年仅二十九岁的诗人不再直抒伤痛, 而是一鼓作气地追问生命的方向:“我们已经有太多的战争,朝向别人和自己,/太多的不满,太多的生中之死,死中之生,/我们有太多的利害,分裂,阴谋,报复,/这一切把我们推到相反的极端,我们应该/忽然转身,看见你。”
他终于领悟到“转身”的必要。转身,这个富有启迪意味的动作,也因此成为百年新诗在面对灾难时的一个独特姿势。阿多诺曾绝望地宣称, 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希尼亦悲观地提出,没有一首诗能抵挡坦克。但这并非诗之错,在巨大的灾难面前,多少美好的事物都无力还击。这个世界,从来都是残忍与美的角力。好在,正如饱受困苦的昌耀所言:“在善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昌耀《慈航》)。残忍和恶,从不曾取得绝对的统治权。美与爱,也从未在人类的辖区丧失领地。而诗歌的存在,宛若美与爱的罅隙中开出的花朵。作为一种特殊的精神产品,诗的价值正在于它既有自身的限度,又有超越现实的无限性 ;它既是无用之学,又是其他“药物”无法取代的灵丹。诗之“转身”绝不是逃避,而是可贵的反思。面对灾难,诗固然可以宣泄,但更应有情与思的结合,有对复杂事物的深度思考。我在一次转身中看到了穆旦,而他通过灵魂的“转身”,祈求“生命的源泉,让我们听见你流动的声音”(穆旦《隐现》)。无论是看见还是听见,“转身”都承载着诗歌这一文体的某些妙义。
触 碰
今天,当你通过媒体看到发生在遥远地方的灾难时,还会有悲愤的战栗吗,还会流下同情的泪水吗?关于这个问题,苏珊·桑塔格已在《关于他人的痛苦》中指出:“成为发生在另一个国家的灾难的旁观者,是一种典型的现代经验……如今,战争也是客厅景观和声响”(苏珊·桑塔格《关于他人的痛苦》,黄灿然译)。照片、视频、文字报道……现代传媒带来的直接后果是信息的爆炸。信息密度的层层加码,无休止地消解着人类的同情心。对于别处的灾难、他人的痛苦,越来越多的人正在变成冷漠的旁观者。
“那一年母亲在乡里的医院做子宫切除手术,/我和几个孩子在医院的后院玩。/我们玩得很陶醉,我们一直玩,一直玩”(袁永苹《得知其名》)。与站在道德高地上声讨旁观者的诗歌姿态不同,这首诗的成立是基于对旁观者“我”自身的反思。母亲正在承受病痛,年幼的“我”竟是漠然无知的。好在“我”并非一成不变,多年后,“我”终于对女性的身体之灾有了切肤的感受。为表达这种感同身受,作者采用了具象的手法:“我的房间也被打开、修理,墙壁被反复刮擦——/金翅雀的嗉囊里曾经装满金秋的谷物。”
当代的新诗写作有一条捷径,那就是对“他者-外部世界”进行批判,然而,不走捷径,在自我检视中一次次打开感受力,翻出一个万花筒般的内部世界才愈显珍贵。对多数诗人来说,自我检视与文体意识是密切相连的,没有反复的内省,就不会有诗歌形式上的丰富多变。
诗人,对灾难天生是敏感的。“巨大的岩柱矗立在人类的中央/穿黑色斗篷的黑天使(不完全是鸟形,但像鸟)不断撞击着/每家每户,它们击碎玻璃,取人的性命。”(袁永苹《对一个蒙拯救的梦的如实记录》)这首诗记录了一个梦,梦中呈现了一幅《启示录》式的场景,饱蘸忧患意识。同样的敏感,也出现在Greg Simkins里 :“我的一半死于地震,/另一半死于洪水。”Greg Simkins 是美国当代艺术家,他的画醒目,张扬,充满异变,奇幻中托寓着现实感和当代性。“如果我关闭我的窗户,/那些灵魂会不会被我/击落在窗外,/带着孤单,四处徘徊?”(袁永苹《起风的夜晚》)诗中,作者想象生死两界的神秘关联,并自问,如果活着的“我”做出某个轻微的举动,是否会给死者带来困扰。
对他人之苦抱有最大的理解和同情,是诗人必备的素质。对灾难的感知且不止步于共情。共情如同一面镜子,在它不透明的背面,藏着更深的秘密。对镜凝视后,还需翻转镜面,直击玻璃背后的东西。
共情与反思, 其发生都是以“触碰”为契机。在很多故事里,触碰的起因不同,形式亦不同,但都在客观上唤起了人的生命意识,赋予人肉体与意志的生机,并加固了人的信念。
从这个意义上说,触碰,就是诗的源起。在雅歌塔“恶童日记三部曲”的第三部《第三谎言》里,战争结束后,科劳斯长大成人,进入印刷厂工作,开始写诗。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结局——对有战争创伤的科劳斯来说,诗既是疗愈,又是灵魂的触碰。若没有诗的触碰,被战争摧毁得一塌糊涂的生活就无法重启。正因如此,当出版社社长问科劳斯写诗是否打算发表时,他的回答首先是“我写这些时,是为自己写的”(雅歌塔·克里斯多夫《恶童日记》,简伊玲译)。在灾难之后,诗的触碰,就是一种真实的体验,它让人感受到自己还活着,还在爱恨,还会思索。
渴 望
从远古时期的大洪水到2020年以来的新冠大流行,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与灾难共存的历史。《十日谈》《战争与和平》《鼠疫》《霍乱时期的爱情》等,包括近年的《三体》,都是与灾难或可能发生的灾难有关的小说。那么在诗歌里,灾难是什么?——辛波斯卡感受到沉默:“在这里曾经肉体横陈,就在这片草地上。/但草地沉默,像个被收买的证人”(《雅什罗饥饿集中营》);亨利·米肖则期求:“灾难,请坐一会儿/歇息,/歇息片刻,我和你/歇息”(《在灾难中歇息》);更有一刀见血如赫鲁伯者,别出心裁地从苍蝇的角度来描绘战场的惨烈:“她开始将她的卵/产在约翰·乌尔/皇家建筑师/仅存的一只眼里”(《母蝇》)。
灾难带来的震惊、恐惧、哀恸、无力……种种负面的情感体验,本质上都是无法逃避的“意外”。意外,就是灾难的大手不加商量地把人从生活里揪出,甩进危险的旋涡。意外,还意味着人类,尤其是手无寸铁的普通人,永远无法对它做好充足的准备,恰如米沃什所言:“那时一个人怎能活下去,我真的不知道”(《哀歌》)。和人一样,诗歌也要面临意外的考验。而诗歌的顽强,又恰恰在人面对灾难时突然苏醒的生命意识中:“我的生存遭到别人的禁止,/我却享受它,热烈,陶醉,多情”(曼德尔斯塔姆《我从苦难和黏涩的深潭中出世》)。
即使在人类无法全然理解的苦难里,诗的身影仍旧若隐若现:“一个五岁的孩童,当她/观看切尔诺贝利,她不理解/核反应堆和悬浮的石墨,/苏联……她的功课不少,/她正在理解一些抽象/和具体的事物”(袁永苹《嵌入》)。作者通过《嵌入》《工价》《傻男孩》《矿工》《癌症房》等诗,不懈地追问人类的苦难、生死的奥秘与精神的源泉。只有诚实地面对自己内心景观的诗人,进行过深刻的自我对质的诗人,才会与现象较劲,与意义商讨,与困惑顶撞。这,就是处理形而上的写作能力。在被短平快的“奶头乐”绑架的当代生活中,在凌乱如垃圾的物的包围里,人类的生命意识早已遁形。而极少数仍保有灵性的诗人,仍在诗的孤独历险中进行语言的爆破,面对摇摇欲坠的形而上,感觉到无法缓解的生命之渴。
渴,就是穆旦在《隐现》中呈现的“焦灼的嘴唇”:“让你的说不出的名字贴近我们焦灼的嘴唇,无所归宿的手和不稳的脚步。”无独有偶,袁永苹在《缺席的椅子》里也对生命之渴展开反复的变奏:“我的体内正渴望着圣歌的泉水灌注我的口渴。”渴,是她的生命状态之一,也是她写作欲望的肉身化显现。因为渴,她必须动笔,必须写下去,直到“感受光从头顶推压下来,感觉心田如肥皂盒打开被滋润”,直到焦渴的语言被圣言真实地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