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定
2022-11-14朱以撒
朱以撒
父母在的时候,我有时想一些家族的问题,譬如上一辈又上一辈的某些琐事,完全可以请教他们。但那时没在意,也没问,时间就过去了。后来动笔时又想到这些,已经问不到了,成为秘密,他们给带走了。这类现象只能怪我自己没抓紧,本来可以解开,如今成了死结,无从解了。世上的大事小情都有两种结果,弄清楚了,弄不清楚了。那些弄不清楚的,主要是细节没了,只好自己去胡乱猜测。其实父母也有如我这般的困惑,也有很多不明白的,一代一代的事积到最后都是糊涂账一大本——上几代前辈的尊姓大名都不知晓,更不说还原当时的生活经历。这方面我很钦佩传记的写手,他们写的好像自己亲历一般,写到如此之细。后来才知道他们首先是史料查找的好手,东鳞西爪地找,最终串成长龙一条。贫民是无史料留存这一说的,当时就是蝼蚁一般地生存,卑微之至,没有进入纸本的资格。后来我就囫囵一团去写,绝不细说。文章出来了,也没有人说正误,不清晰带来的神秘反倒更让人去猜度,世道、人情大抵都是如此。
后来的人认为是怎么样就怎么样。已经远逝的那些长者去了另一个世界,根本不会分辨这些与他们有关的文字是否严丝合缝。我读《京华烟云》时,觉得这名字取得好,所谓“烟云”,就是很多人事在烟云背后。烟云弥漫,永远地把秘密隔离了,让人在看不透中忍不住琢磨不休,争论不止,尤其是细节,永远无法叠合。这里边生出的许多误差,反倒是个人化的标志,足以让个人珍惜。
雅集的时候,这位从外地回来的学生也到了。我让他坐下来,谈谈外边的事。他总是在外边走,出国潮兴起时他去了日本,边挣钱边习练书法,两方面都没有耽误。回来后又往北方走,继续挣钱与习练书法,算得上有艺术情怀的人。我以为他会一直在这个喧闹的城市里,结交朋友,开拓事业,和这个城市融为一体——他的禀性中有坚忍不拔和柔软如丝的特点,对于提升俗世生活无疑是很优良的品质,但是却回到这个小小的县城来了,不再出走。他的眸子不再像以往那么清澈了,笔下的书法也有点沉闷,没有舒展开来。快到聚餐的时候他突然要走,说奉了道,也吃素了。后来又相遇了几次,他谈了到几个著名的道观拜师,自己读的一些道家经典,他给我看的书法就是临写褚遂良《阴符经》的。我觉得他说了不少,都是可以量化的,那些不能量化的没有说出来,诸如,如何由很入世而奉道,谢却肥厚之味?我想他是很想告诉我的,但这些关捩难以言传,是当时的一种感觉,就成现在这样了。真要努力说出来,反而离真切更远。相信每个人都会有表达的艰难时刻,这样的时刻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很多次。和二十世纪相比,人的自主成分要大得多了,组织与个人,个人与个人,没有谁一定要向谁交心,以前时兴交心,真能表达成功吗?我一直怀疑人是不太可能有这个能力的,真能倾吐出来的可能都是皮毛,甚至就是伪情怀。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使人看到一种穷追不舍的粗暴,我相信这类的期待,终了都是徒劳。在人的内心深处,有些东西是永远掏不出来的,只能自守。
红木家具大行其道时,名贵树种的经济价值进一步让人感到了高贵的分量。如果是一位善感的文士,他会惊叹树种的独特以及剖开来那曼妙的纹路,寻常树种何尝有过。尤其是它需要大量的时间,等待生长。树要等待,人更要等待,美感随时日过往而递增。而如此精于计算,则会发现它的实用价值,宛如神木。每个人都可以从自己的识见生发,获得很多联想。的确,这些老木头都从远方来,甚至是无意中扒老屋时在梁上发现的。当时的人以为寻常,不知它们的内部如此异常,便做寻常之用。现在,根据材质大小,随类赋形,做成一些明式的八仙桌、太师椅、博古架、平头案。在这些精品面前,每位欣赏者都不吝伸出手来,抚抚那犹如小儿肌肤一般的细腻。素形素工,线条清畅婉转,延展中流露出优雅。木料自身具有的坚硬奇崛的风骨,让人觉得疏朗中绝对可以承载重量。这个世界上,复杂的玩意儿好弄,简单就难,简洁就更难了。一棵棵的紫檀、红酸枝、海南黄花梨在能工巧匠的设计、裁斫下,成了大大小小品相不一的成品。每一件都有同样精致的标签,表明材质、器物名称,还有清晰的出售数字,这些使观者心知肚明,决定了是否拥有。我提出看看仓库里的原木,看看未被细致裁斫的模样。这个要求是多出来的,好在主人乐意,还是叫人打开了仓库。迎面而来的就是这些精美家具的前身,蓬头垢面抱朴守素,尽是寒瘦苦楚之色。尤其几截金丝楠的树头,突兀奇峭,让人想到一棵树不死不甘的神色。不识者绝对想不到毫不起眼的外表下,包裹着何等的品质。记得刚才两张金丝楠圈椅进入视线时,小伙计一下子抽掉垫子,让灯光照在上边,椅面上顿时黄金波澜一般地浮动追逐,使人以为贵重之至。现在面对带着泥屑的树头,锁在仓库里,无大巧而有大质,无大饰而有大气,不囿于简陋,不馁于天时,只是无声长去,穿过百年、数百年时日。如果就此放着,也就无用,不能进入千家万户,被人夸耀。如果是追求无用,就这么放着也好,它们未被雕琢,被称为原木,比起完成的家具更有生命感,还有许许多多的可能性在前面。从这里开始,想到一棵棵活生生的树、一片茂密的森林,平庸的、高贵的种类,各有空间,仰承雨露。里面万千生物,无数声响,潮湿高温,生机勃发。密林深处的那些隐秘,绝不会比一个人世稀少。不过,仓库的门很快关上了——主人还是希望我们回到原来的欣赏的轨迹上,沿着他既定的思路走。
不过,比起刚才见过的那些精致细腻的美丽,我还是放不下这些未曾修饰过的容颜。
平时我会读一些古人文论、书论,觉得六朝人所论,还真和其他人不同。除了诗化、陌生化,就是朦胧、模糊,不是一刀一刀切成条缕的,而是云形的雾状的。这和宋人米南宫的表达大有不同,米南宫的表达关注俗常人的智商,以某一种惯常的食物来作喻,使读者舌齿相应,大抵知道怎么一回事了。譬如,他在不长的书论里几次如此说:“勾勒侧收笔锋,笔笔如蒸饼。”“作圆笔头如蒸饼大可鄙笑。”“今见其本,乃如柰重儿握蒸饼势。”啊,蒸饼,还是蒸饼。我想,这是很贴近生活的一种比喻了,黏滞于实物,可抚可食,一读可知。六朝人异于米南宫的是不如此落在实处,而迥出意表别有幽怀。梁武帝说:“徐怀南书如南冈士大夫,徒尚风轨,殊不卑寒。袁崧书如深山道士,见人便欲退缩。张融书如辩士对扬,独语不困,行必会理。”与他同时的袁昂也说:“曹喜书如经纶道人,言不可绝。梁鹄书如太祖忘寝,观之丧目。卫恒书如插花美女,舞笑镜台。”这般比喻如此之多,使人觉得离蒸饼远了,挑战人的情商又近了——它瓦解了我们阅读时的自信,不知道自己能否弄清楚他们所指出的一个大致。喻体本身就是难以言说的——六朝人何等聪明,明知对一个人的书法艺术难以直陈其美,或不美,便启用了比喻,以一种生命比喻另一种生命。我总是认为一件书法作品是一个生命体,不管是刻于龟甲铸于青铜,还是写在竹片、布帛上,生命就隐匿于其中了,甚至它要长过写下它的书写者的生命千年百年。就像有人问我敦煌的那些经卷残破不堪还能传多久。我只能说永久。这些无名氏如晨露早已消失得了无影踪,写下的经书还让后人礼拜,这就是不灭的生命。世上没有两种生命是相同的,六朝人找了这个人、那个人来比喻,全然是凌空蹈虚,落实不下来,在一个广大的时空里,像潮水一样地漫过,像湿气一样地弥漫,让人感觉到了,却不能确定二者就严丝合缝。时下常听人说到位,到位肯定是抵达了量化的要求,从而得到赞赏。六朝人的本意就是不想到位,生命与生命的相互迷恋不是靠准确的对应关系来维持的,而是仿佛如此,约略如此。生机如此丰富,一个人在书写时,他杂糅了自己此时的背景、文化、经历、情性多重的隐秘力量,就像传为苏东坡写的《功甫帖》,九个字,也融入一个人的全部信息。支持着人运用感性和抒情,做出一些诗意的阐释,即使离题万里,也颇有一种不受羁囿的快意——在这些如此简短的书论句子面前,我看到的是无边的广阔,任个人理解纵横,夸张了、虚饰了,或者扭曲了、错舛了,说起来都是个人很有自由度的恣意延伸。
有人来,带了一卷大笔纵横的草书,让我一幅幅看去。我看了几幅,叫他收起来,说:“不错,不错。”来者显然不满足,以为我搪塞他,最好是掰开揉碎了细说,说说用笔、结体、章法,最好再说说墨法、字组、字群。我看着他,觉得他正挑战我最薄弱的那个部分。如果是楷隶篆书,我还能勉强从一幅之中挑几个字出来解读,毕竟这几个书体都是块状的。而草书则是一道瀑布飞流直下,一以贯之,谁也不适宜抽刀断流取出其中片段。有人把《兰亭序》里的二十个“之”字挑出来细说,可以说上好几堂课,我是觉得行书如此说道,已经危险。行书如人之漫步,笔下已有穿行之意,更不待说草书闪电雷霆一般。当年大唐的酒徒在老历八月九月天气凉下来的时候,聚在一起看怀素书壁,除了节奏骤雨旋风,还应和着他的怪叫连连,真把在场的人镇住了。如此乘意气而疾行之作,又如何可以从中挑出一点一画、一字数字来品评其所得所失。《廊桥遗梦》里的罗伯特·金凯德说得透彻:“分析破坏完整性。有些事物,有魔力的事物,就是得保持完整性。如果你把它一个部件分开来看,它就消失了。”一个外国人有如此高妙的审美意识,真可以来高校当书法教授了。我和罗伯特的看法是一致的,这也使我在给人看草书作品时,执着于气长气短、势强势弱这些大处,而不涉其琐屑。世上有不少不可说之事物,只宜于意会,草书算一种吧。草书的书写使人暴露了自己状似癫狂的时刻,如清人马荣祖说:“突兀潮来,千起千落,欲觅一隙,不容捉摸。势如飘风,翻舞秋箨。我闻公孙,浑脱挥霍。颠倒离奇,吞吐喷薄。一起落耳,万怪竞作。”
一个很斯文徐缓的人,衣袂飘飘,婉约平和,如果不是草书,他突兀惊乍的那一面,永远都是深藏,看不到的。
在我长居的城市,真正的秋日景致也是看不到的——从我楼上书房看不远的那座山,永远是草木葳蕤,绿意连云。如果碰得巧,在晚秋的北方开会,我会分出一些精神,为秋日腾出一方审美的空间。人在夕阳的余晖里,看到秋风吹落了最后一片黄叶唯留枝丫,突然觉得春夏是可说的,而秋冬则不可说。春夏的极力扩张,把所有的欲念都挤到外边了,视觉是充盈的,听觉是嘈杂的,犹朝歌暮舞弦管填溢,少矜持和含蓄了。北方的秋日是一年的下沉阶段,什么都是往下沉的——黄色落下来了,寒气降下来了,阳光的热度被秋风吹瘦了,暗下来的时辰一天比一天提前了。在没有深秋到北方的日子里,我主要还是通过读古人的秋山秋水图来寄远。优秀的作品往往都是这样,笔墨不必很多,更非浓墨重彩。画家把难言之意隐藏着,在荒寒、萧疏、空幽、岑寂的画面里,让观者永远吃不透在暗示什么、象征什么。我说的是元人倪元镇,总是有点染不完的秋色、痴迷不尽的秋意、发散无休的秋愁。山枯石瘦、枝叶苦涩、空亭夕照、断桥无声,浮动着怀抱自伤惘惘不甘的气味。这些情绪从画面大量留白的空间里飘散出来,淡如丝缕。倪元镇就是这样,那些不动笔墨处大量地空着、白着,无限广大,似无所有,也就在每一位欣赏者面前展示了一个不可确定的背景,足以隐藏无限的感觉,安放无尽的情思——一个人在纸上描绘,却不愿多施以丹青,吝惜地省着用,宁可虚,不使实;宁可无,不使有。一个人如此爱画秋日,在这个下坠的时光里,他的秘密很妥帖地放了进去。秋日过了是冬日,这就要说到朱耷了,在寒冷的冬日里读他的画,也就更生出冬日的寒气来。世道衰微人生衰微,尽管不能与绘画牵扯到一起,但我还是相信一幅画、一幅书法都是情性的储存器。朱耷一定是透心寒彻,才下笔如此——总是有一批不正常的禽鸟出现,缩颈的、拱背的、单足而立的、翻白眼的、瞪眼的、眯眼的、闭眼的,冷漠孤傲。后人以朱耷为范,固然可以,但我揣测学好估计都没有什么可能,皮相而已。
我这么揣测可能让人不快。常人在冬日里都会落入俗套地想起春天还会远吗,但是对一个没有春天可以期待的人来说,朱耷无从知道春天来时的美好,正如他无从告诉你,一个人多年浸泡在冬日里,寒冷有多么深刻。
人的智力在不断发展着,开始是写实的,后来就写意了;开始是敞开的,后来就敛藏了;开始是付诸言语的,后来则须感悟了。小学读本里的古诗大抵属于前者,以量化形式让懵懂孩童尽快明了——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如此这般传达,可以欣然接受。而越往后,人长大了,识见多了,意义就要由符号来传达了。符号有解释的潜力,谁掌握了符号,谁就可能对意义追寻——一个人和符号距离远近,完全可以感觉到不同的归属感和疏离感。譬如没有掌握草书符号的人,面对一幅黄山谷的狂草,不是在解读时掉进坑里,就是一脸无奈,像在一堵玻璃墙外,看得见里边的动静,就是进不去。如果符号升级,成为密码,那更是人与人智力的绝高博弈了。很高的数学天分,很孤独的破解信念,此时我已经视他们如同超人了。的确有这么一些超人,面对不可言说之状,就连晚间做梦,也都是连缀一团的数字。就算我们有一个朋友在大学里研究密码,和我们是同事,他可以和你谈天下事,大到图王定霸,小到巷说里谈,却绝口不谈密码。他无从说起,你也无从明白,这样的事,文科理科都会有。我在给学生讲书法语言的感悟时,顺便提到了李义山的《锦瑟》,除了头两句可以放在低年阅读外,是一些可以算计的数字,而后六句则可视为密码,奇幻、灵性、意识、潜意识交织,阅读的体验永远是陌生的,还有无可究诘的隐喻和象征,尤其晚间读来,颇觉神秘。我想传递给学生的,就是书法语言也当如此具有密码性质。可以是很抽象的,但置身于一个私人的记忆场域又是感性诡谲的。就是说,可以重组。
接下来我开始以板书,重组《锦瑟》:
“此情追忆,一弦一柱,只是惘然。思当时,锦瑟华年,五十弦已。晓梦春心,迷蝴蝶,托杜鹃,庄生、望帝成无端。珠有泪,玉生烟,可待沧海月明,蓝田日暖。”
很巧,下课铃响了。我说:没什么可说的了,下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