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与现代碰撞之后的人性反思
2022-11-14龚奎林
龚奎林
《冬宴》是关于故乡、文化、人性、农村婚娶风俗的故事,通过德国留学归来的左鸿的视野,叙述了表弟齐宇结婚送礼遭遇车祸、爷爷齐老汉病逝这一喜事变丧事的故事。从故事结构上来说,悲喜大故事套着家庭寻宝的小故事;从语言架构来说,以精练的对话和动作语言勾勒人物个性的张扬与沉稳、故土的神秘与幽静,充满想象力;从人物归乡来说,“离去—归来—离去”似乎是每个人的宿命。作者牛利利以近乎同一时间、地点、场景的“三一律”方式冷静而略显残酷地还原当下乡村婚娶风俗中被扭曲的部分,呈现传统与现代矛盾张力下乡村的苦难、人性的荒芜与文化的冷漠。
首先是现代化场景下乡村传统与现代的碰撞。故乡一直是我们精神赖以挺拔的港湾,可以依偎,让我们拥有过滤苦痛之后的温馨与微笑。但现代化进程席卷着乡村的发展,故乡只留存在我们的想象与记忆中,剩下的只是紧张的现实和艰辛的生存。在这种变迁中,现代梦想与传统观念在农村悲喜剧中产生了错位,一些陋风旧俗牵扯着乡村振兴的背景,该小说中的天价彩礼无疑是当下乡村生活中的一个缩影。姑姑的尖酸与悲戚、姑父的无奈与苦痛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因果循环式的传宗接代,逼着儿子齐宇去娶怀了别人种的方祺红。而“万紫千红一片绿”把婚姻变质成了买卖,也是压垮老人的稻草。“事情压着人,二十万彩礼都花了。今晚还要给离娘钱、上轿钱、下轿钱、压箱钱、五样礼,我的老天爷!”天价彩礼使情感表达异化成等价交换,两个新人的人品和性格让位于讨价还价的金钱利益,巨额的婚姻成本压垮了本来就不富裕的姑姑家,更带坏了社会风气和乡村生态。现代化之变带来了农村之痛和人性之殇,齐宇、孙伟、金氏兄弟等年轻人都害怕这种天价彩礼而不敢结婚。左鸿在他们的调侃、嘲讽与诉说中,感受到农村青年的卑微、无奈与阴暗,这与他的德国哲学专业留学背景产生了冲突,穿越现实的纷繁他感受到人生的冷,故乡已经离他越来越遥远,“划拳和笑骂的声音摇晃着上房。左鸿猛然心惊,仿佛随时会被故乡的陌生袭击。”作者反复叙述“故乡的陌生”,通过乡村的一地鸡毛颠覆主人公左鸿对现实故乡的认知与精神故乡的想象,全面审视乡村各色人等的生存状态及其精神密码。在城市现代性的冲击下,由乡村走出来的年轻人逐渐有了不愿返乡、不愿结婚、沉迷游戏的城市青年病。左鸿初到齐家,新郎齐宇竟然躲在柴房打游戏,表妹齐云也一直玩手机嗑瓜子,连指甲都是墨绿色的,伴郎孙伟甚至说道:“老一辈人把结婚看得重要,完全没必要。如果不结婚,没事自个儿刷抖音玩《王者荣耀》,自个儿挣钱自个儿花,不好吗?现在好多年轻人不愿早结婚。”乡村年轻人的精神正逐渐萎靡。
其次是生存背后对乡村文化的拒止。在这个关于婚姻、寻宝、伤亡的故事中,作者冷静地叙述他所感知到的一切,借主人公左鸿的视觉、听觉等感官去体悟乡村冬宴背后的纷繁人世、无尽沧桑,并通过他者叙述太平天国藏宝、齐家寻宝的荒诞故事,去呈现城市与乡村的对峙与诱惑,去还原苦难背后的无奈与沉痛,平静叙述的背后是人性的冷与荒芜。这篇小说写出乡村的某种病态,与百年前鲁迅的作品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姑姑与祥林嫂、左鸿与魏连殳、齐宇与吕纬甫甚至与阿Q,他们的自我分裂有着相同的乡村文化拒止,更重要的是那种清冷的气息都有着相似性。一方面,作者运用了“离去—归来—离去”的人物情节模式来设置故事的延展。左鸿年少考取北大,一路从乡村到北京,再到德国法兰克福,离开乡土去追求未来,当再次回到故乡探亲便感受到了强烈的陌生感,这与他的想象、与他的哲学思考产生了距离与鸿沟。与左鸿离开故土的原因不同,齐宇、齐红、孙伟、金氏兄弟等,是因为在农村看不到人生的未来而选择离开,到城市里闯荡讨生活,但城市不是自己的家,回到乡村也感受不到亲情与精神的眷恋,两者的逼迫使年轻人逐渐失去了文化之根及其青春的锐气,他们必然也会逃离乡村奔赴城市,尤其是新郎齐宇,当年他辍学打工之后春节回家,村民“寻到家里来,谈论我的工资和存款,问东莞饮食如何,是否真的遍地金银。那晚也下大雪,正如今晚。圆桌上摆着酒肉,老少围坐,废话连篇。我没再去东莞,开始四处打工。”车祸使齐宇拒绝父母婚姻安排并再次回城有了实现的基础。另一方面,作者运用镜像方式还原人生,同样的故事不同的人生,学习成绩好的齐宇中小学时非常羡慕左鸿的才学和家境,产生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觉。考上北大的左鸿成为齐宇羡慕的对象和人生的镜像,当两者距离越来越远无法追上时,齐宇最后偷鞋以至自暴自弃,产生镜像错位。齐宇、孙伟两人小学、初中都是同桌,但学习成绩差的孙伟羡慕考上县一中的齐宇,齐宇又成为伴郎孙伟的镜像,当若干年后齐宇借钱不还,并娶怀孕的女子为妻时,镜像碎裂。乡村对他们来说,是个痛苦、贫穷的代名词,每个人都有自己悲伤的过往。小说概括了乡村发展进程中的一些重要历史过程,成为民间生活延展的社会变迁史。
最后是色彩的冷艳和语言的哲思显现。一方面,作者极力通过色彩来渲染独特的乡村语境,枯树、枯叶、黑猫、白雪、灰色、深蓝色、墨绿色、红事、白事等色彩配置精练的对话、短句描写和动作表达,描绘出一幅幅家长里短的日常乡村图景画,构建起了人生悲喜无常的窘境。作者借乡村阴阳师薛山林的话进一步概括:“乡村生活简单,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就这点子事,被你一夜全见识了。”无疑,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就展示出乡村的颜色和人生的底色,这种冷艳的色调催化了冬宴与婚姻的不幸,融通起自然外在的阴冷、人内心的荒凉,形成乡土人生的困境与围城。另一方面,力透纸背的文字凸显人生的哲理。诗到语言为止,这里呈现三种态势:一是语言对话的哲学显现,庸常生活和精神追求的张力在乡村人粗鄙的调侃、滑稽的戏语、原生态的俚语中体现。无论是年轻的孙伟、金氏兄弟,还是年长的裴老师、阴阳师薛山林、何老三、管家,他们经受了生活的磨砺后,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流淌出浓浓的忧思,形成一种调侃式的生命哲学。二是意象背后的哲学意境浓郁。“寂静”“神秘”“陌生”是小说反复出现的三个词语,形成作者对故乡认识的三种意境,从异乡回到故土,主人公感受到了辽阔与敬畏:“在一个瞬间,寂静从村子里涌出,充溢天下四野。”当了解到乡村婚俗和太平天国故事就越感到对故乡的怀疑:“他听见巨大的风刮过外边的世界,故乡处在神秘的颠簸中。”主人公从心理认知上对故乡产生了疏离感。在众人粗鄙的调侃中,左鸿越来越感受到不适,这与他曾经热爱的乡土截然相反:“在婚礼的前夜,我被故乡的陌生袭击。”自然也为他离开故土埋下了伏笔。三是作者借哲学海归博士回乡探亲进行的哲学思考。当多愁善感的齐宇告诉左鸿,“世上的一切都莫名其妙,而这与我有关”“因此我判定自己有罪”,左鸿非常震惊,这根本就不像农村游子面对婚姻不幸所说的话,而是饱受人生辛酸阅历的齐宇们面对生活苦态拨开重重迷雾,抵达内心深处的呼唤。
总之,青年作家牛利利深深植根于西北大地的丰厚土壤,执着地追求文学对现实生活的真实还原和精神观照。通过冬宴下的历史与现实、城市与乡村、神秘与虚无的民间生活故事向现实、历史和人性的纵深处进行挖掘,透射乡村百姓的日常生活、社会变迁和人生“变”态,探讨人性的微冷和灵魂的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