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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恋

2022-11-14巫伊真

广州文艺 2022年9期
关键词:果儿老翁白鹭

巫伊真

南北小说

那云暮暮地,覆满了头上的天。教这日头还未辞尽,天色却已将晚。

杜老头仍旧猫在船头,水烟突突地抽着。船上的人刚卸下一批,都是归家赶路的老少。或是学生,还有那做事的后生,伶仃两三个扛着锄头挑着粪桶的老伯。做了一日的活计,念了一日的书,终能回家吃吃饭,说说闲话。几个年少的人上了船后也都退了白日里头在先生和师父面前的拘谨面孔,欢快地说笑着。纵只不过七百尺水路。

人很快散尽了。蹚过一天里的最后一程,老头在埠头墩上绕过几圈船绳,牢牢地打了个湿漉漉的结。

嗯——

沉闷的声音由胸腔深处升起,穿过喉咙,像是从鼻头出去了,又像在喉头就已经散去。数十年里,每每跑完最后一趟,老河上都会响起这闷闷的声音。于是,日头就像得着了归家令,终究没入山头。这声像是老河上的标志物,就和埠头上游一里开外的白塔一样。

总归要出了音声,一日工夫才得以圆满。老头才能点上一天里唯一一撮烟。搓烟丝,点烟,抽烟,直到烟火熄灭,他的脸上也没有任何松动。

日子里头有工夫。

工夫里头尽是日子。

烟抽完,人嘛,也总算一卷云一样,舒展了。踽踽走向离埠头不远的老屋,门口早早立着个瘦瘦小小的人影。十一二的一个少女。老头刚踏上屋前那段上坡路时,那影便转身隐入了屋。待老头踏进屋门,热好的饭菜已经上桌。一小碟青菜,几尾鱼干。一爷一孙静静地吃完了晚饭。少女麻利地拾掇完碗筷,盖好了剩下的两截小鱼干。

杜老头长久地看了灶前忙碌的孙女一眼,心上渐渐地便有些沉郁起来。

孩子越长越像她娘。圆圆的一副苹果脸蛋,眼睛不算大,一对瞳仁却又黑又亮。是呢,老河养出来的女子嘛。只是镇上谁都不知道她娘是什么来历。那一年的一日,面色有些憔悴的女子上了老头的船,打从对岸过来,就在河边徉了些时日。老两口看她可怜,匀了些口粮,照料了一阵。一来二去,女子就住下了。

杜老头和老伴临老才得着一子,如今将近二十,黑黑实实。一家人靠河吃饭,正愁着如何给儿子讨媳妇,老河就慢悠悠地把她渡来了。这女子倒挺本分,黑夜白日地跟着杜老头儿子打鱼。日子一久,也生出了些情意。因着算是捡来的,也就没啥操办,算过起了日子。

过了一阵,便添下了个女娃娃。小夫妻得了这嫩嫩的肉团子,很是珍爱。她娘给起的小名:果果儿。珍爱的人里头当然也有杜老头,那阵子脸上的褶子总是绽着。果儿,果儿。女子嘛,这小名小时唤着还好听,等长大了,将来随到夫家去时,怎么也得有个正经名字才能算体面。他琢磨了很久,大半生过去,眼看差不多嗅到黄泥香了,也没能真正称心如意几回,老伴随着他,也没活得如何体面。儿子嘛,许是约莫半个世纪的朝夕相伴,令老河对这一家子生出了些莫名的感情,而靠着这份感情和恩赐,才算捡着了媳妇。老头总盼着到孙辈能顺意,舒舒心心,便起了如意这大名。

如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算是一种福分。

只是在日子的太平处,总会出点意料之外的事。

如果小夫妻俩不是盘算着下游湍湾有几处“勒锥”的鱼窝,鱼又肥又多;如果不是因为想多弄些钱,给闺女换点好吃喝,再攒上些许日后念书的用度;如果不是心急想早点回家抱果果儿;如果这阵老河没有涨水……

可能船也不会翻。

老头儿踉跄奔过去的步子,在一双浊目触到一团白物的瞬间止住了。

河滩上,那具熟悉的身躯白得似乎有些异乎寻常,白得让杜老头睁不开眼。如同正午,目光一不小心触到当空耀日,刺得双目生疼。突然一股气顶上喉头,涌到嘴里,一阵咸腥,接着直冲头顶,却化成了两行浊泪。那气冲撞着喉咙,紧接着,令老人发出老兽般的断续嘶吼。十指已经变形的双手,竟握不成整拳,却愤然不顾重重捶打着眼前白白的身躯。

这一幕不知怎么的,结实震荡了平日栖在离心洲——老河河心一片少有人踏足的洲子,竹林上的一大群鹭鸟。白鹭、苍鹭、夜鹭……皆骇得惊惶,奔走呼号。唯有老河,昼夜不舍,不发一言。

杜老头已经记不清自己怎么起身,怎么到家,怎么同把儿子放心尖上疼了半辈子的老伴道明一切的,然后又怎么送走的儿子。没过多久,又怎么把老伴送走的。

也好。也算遂了她的愿,到了那头两人有伴。反正人嘛,临了总得走。

老伴头七没过完,忽然一天,果儿的娘毫无预兆地消失了,就像她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老河上一样。有人说,看到她逮人就讲她男人到外省去了,她要找他去。有人说她要回到原来的男人那儿去。还有些年长的说,老河送来的,老河又要回去了。

自一桩接一桩的事起,老头不再踏足下游的离心洲和滩头。一年年,离心洲上的竹子长得越发熙攘,繁茂得让人无法下脚。每逢风过,竹子们便挤挤挨挨起来,窸窸窣窣地嚷着,甭挤了,甭挤了,再挤就坏事儿啦……

或许这就是果果儿倚着门,看着竹子痴笑的缘由吧。那绿,入人心,任谁看了都要醉的。

洲上簇着的除了鹭,还是鹭。数白鹭最多,散落在竹子顶梢,星星点点,不时起飞又落下。骨瘦羽白,翩跹空灵,这些可爱的小星子时闪时匿,远远眺去就好像一卷流淌在树冠的星河。苍鹭、夜鹭羽色掺杂,不如白鹭一身仙白来得醒目显眼。但在果果儿一对由灵山秀水日夜滋养出来的眼眸里,却能清楚分辨。夜鹭雏时,如麻的毛色伴着珠点,脖子总是缩着,脑瓜上歪斜竖着几根绒毛,眼神愣愣的,看上去憨傻得很。待长成成鸟后外形又是另一番天地。淡白的身子,却从头顶到脊背都抹了一笔稠得像墨的黛蓝。脑勺后几根长直细羽甚是飘逸,把那粗钝的身子竟一下衬托得好似有几分别致了。飘逸的羽毛远看倒有几分肖像长寿老人的寿眉,难怪果果儿总唤它们老翁。

可别被这慈眉善目的外号和憨傻的童貌骗了去。离心洲上的几种鹭鸟,就数这些“老翁”最为凶猛。白天藏身洲上的竹林或几棵百年老荔枝树深处,单丁着腿立在树梢,伸长脖子一动不动。或者弓背斜眼,吊儿郎当,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天色昏黄之际方舒展活动,三三两两伫立浅水边,睁着血红的双眼死盯水面,静候猎物进入捕猎范围。只要被“老翁”盯上,此生休矣。偶或遇上岸边有幼童蹦跶跑过,骇得静伫仿似入定高僧的“老翁”们发出粗犷又诡异的“呱呀——”惊鸣,倏忽箭飞而去。任谁听见,心头都像被猛扯了一下。日头便在这日复一日的轮回里,升起又沉没。

小小的人儿在双亲离世后,也像雏鸟般一日日地长着。真是个有点妙的小人儿。她似乎能觉察出自己的不一般处,可自打她慢慢通晓人事起,却从未在父母的事上言语过。娃娃还小着呢,莫要自己多想了去。杜老头收起了落在孙女背影上的目光。饶真是觉察出了什么,娃怎么可能从未提起呢。老头轻摇了摇头,不自觉地哂笑了一下,缓缓支起身子,转身打开了昏黄的灯,家中的一切光景重新从暗色里挣脱出来。那光的力量不算太强大,只够在老人半边的脸上铺陈开来。而沉进暗色里的另一半,叫人看不出冷暖的色调。

白日里头都上哪儿了?

没去哪儿。就洲对面去。

又洲对头去?和娃娃们耍去?

不是。看老白和老翁。

老白。老翁。嗯,有什么新鲜的没有?

有。今天看到一只老翁让一条水蛇缠上了。是老翁先招惹的人家,想把人家一口吞喽。没想那蛇伶俐得很,虽然被咬住了肚子,但是硬凹着身子缠了几圈,把老翁的长嘴锁住了。果果儿说到兴致处,整个人都亮了,咯咯地笑了起来。

然后呢?老头侧头,仿佛也好奇起来了。

蛇够倒霉的,碰上了这么个老翁。它把嘴淘到水里晃,又在沙地上左磨右磨,人家愣是没松开,结果引了另一只老翁来抢蛇,生生把蛇头啄烂了,先头的老翁才解了围。可怜小蛇,被扯成了两段。

果果儿没什么玩伴,平日里头就爱看看鹭,看看竹。从老屋顺着河往下游走差不多五里,就到了距离离心洲最近的岸边。恰是一小土丘,果果儿最喜欢歪在小丘上,或者躲在老榕树的不知哪根树丫上,痴痴地眺着整片竹林里的鹭。白鹭苍鹭夜鹭,或者还有其他的什么鸟。在这上头,如果没人搅扰,是能磨去一整日的。到了三四月,“阿咦”占领了老榕树的每个枝丫和树干,大喇叭般“知——了——知——了”地欢叫,声浪震得经过树下的人都忍不住快走几步避让。偏是这果果儿,能在树上稳稳待着,靠着树干骑着枯丫,目光总是远远投在那片竹林上。

它们哪儿都能去。林子,河心,天上,就是不来我屋里。

嘿,要来了还能走吗。蒸不熟的娃。

我不动它,就想好好看看。多好啊,自由自在。要是我也能上天就好了。

傻果儿,人离了地就活不了啦,老天给你两条腿就是让你踏踏实实走路的。上天?这傻娃娃。

果果儿抿了嘴,不再说话。

爷孙俩结束了一天里第一场对话,也是唯一的一场。

第二日老头还没出门就知道水涨了。夜里下了一晚的雨。

水来水往,船还是要走的。老头穿戴上蓑衣斗笠出了门。

雨水大,往来的人也比平日稀落了不少。不着晌午,老头便归了家。老屋里空无一人,灶台是冷的。莫不是这痴孩子还杵在树下吧。老头略叹了口气,步入灶头淘起米来。可不知怎的,饭菜都做好了还是没见果果儿影子。什么时候了,这孩子还有没有分寸。老头有些恼。走出屋门瞧瞧,长长的陂路上连鬼影子都没有,只有被雨水浇得起了浆的一个个泥坑。四周除了迷蒙蒙的水汽,还是层层的雨幕。老头穿衣戴笠出了门,边走边喊着果果儿的名字,只是雨天里声音传不太远。可即使这样,也不该没声没影呀。还没走到老榕树下,杜老头已经看到四下里毫无人影。他一面大声唤着果果儿,盼着孙女能突然从不知何处蹿出来,或者突然应了他的声也好,一面却有些急了。可还是不死心地径直走到树头下,老树干空空的树窝里头,果果儿的花布鞋一下扎入他眼里,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喉咙外。莫不是要出事儿?颤着手抓起布鞋,因了有窝窝挡雨,只是面上有些润。不对,娃娃还知道不让鞋子打湿!莫自己吓自己。莫自己吓自己!

老头定了定神,把布鞋对扣,重新放回树窝,旋即更卖力地呼喊起来。这些声音便落入了雨珠里,淅淅沥沥,断断续续地飘散在河面。或者,有些还冒雨游过了对岸,传到林子里也不一定。

果儿——

呱啊——呱啊——

离心洲上被大雨浇得狼狈的白鹭们,正扑棱着翅膀,不歇地抖着雨水。纵然生就不沾水的羽毛,在一阵狠似一阵的雨水面前也招架不住。忽而听见对岸有人纵声呼喊,着实惊着了。

果儿——

果果儿——

我在这儿——

老头耸耳一听,微弱的声音裹挟着喧哗的水声,像是从离心洲上来的。定睛细看,果然发现了一只小小的斑驳的影从离心洲深处走了出来。及至这小人儿走到边缘处,老头揩了揩面上雨水,才看得真切,果果儿早被浇透了,隔着几百尺水路都能瞧见薄薄的身子不停颤抖。老头子噌地蹿了火,一边又心疼着,真恨不能现下就伸长了手去对岸把她拧过来。

死孩子作死到对岸去干什么,赶紧树下躲一躲!等水小了我好接你!

爷,我等你咯。我来找它。

说着果果儿低头看了看怀里。杜老头这才注意到孙女衣服里面鼓囊囊的,还一动一动地钻出了个脑袋。一只白鹭雏鸟!

你说你这痴孩子,鼓捣这个干什么?边说边抬头看看,黑云渐散,天快开了。

我去使船,你待着,不动了。说完转身,嚯嚯的步伐代替了往日的从容。没走出多远,雨果然小了,哗啦的河水越发听得真切。雨还没停彻底,杜老头已经利索地撑着船走到了河中段,水位高水速又快,双臂控起船来确实比平日吃力。可这是杜老头。几十年在老河里来去,什么风浪没遇过,没点真活计哪敢在龙王地盘讨饭吃。别看杜老头往日慢悠悠渡船,眼下却是三两下就抽起撑杆,利索地往左边水面一划,船尾右摆即将触岸,只见他右手一甩,撑杆听话地顺势往右边水底一点,船便复位,加速往离心洲去了。老头挑了个方便搭脚的地儿靠了过去,一把抓住果果儿拉上了船。一颗吊在半空的心总算落了地,便又恢复了往日的慢悠悠。到老榕树下,一老一少上岸,老头把孙女裹在了蓑衣下,又用力地揩去她脸上的水,紧紧地搂着,走向树窝,拿起鞋子就要给她穿上。果果儿却摇了摇头。

不怕,脏了洗,坏了买新的。

咕——

果果儿怀里的小脑袋终于忍不住探了出来,侧眼看着爷俩,短促地询问着。果果儿忍不住笑了。

它从窝里摔下来了,它爹娘不要它了。我们带它回家吧。

一双眼睛被雨水洗练过后越发地澄净,定定地迎向老人。

杜老头看着孙女柔嫩的脸,谁也说不上这一眼到底有多长。

走,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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