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量”时代的困守与突围
——论《景恒街》的隐喻叙事
2022-11-12刘丁铷
刘丁铷
(嘉泉大学 工商管理学院,韩国 京畿道 826802)
笛安的长篇小说《景恒街》首先发表于《人民文学》2018 年第11 期,并获得该年人民文学奖长篇小说奖。据笛安自己所说,写《景恒街》是本想“休息一下”写一个当下北京的成年人之间的爱情故事,但随着写作的进行,笛安将目光投向了“流量”时代,以及生活在其中的年轻人的理想追求、自我成长。小说展现了与时代潮流紧密联系的一群人的精神状态和内心隐秘角落,从中体现着社会转型的风貌和情感结构的变迁。笛安自言写当下要比写明朝还困难,她想通过这部小长篇尽力对所生活的时代有某种理解。
一、北京新旧地标的背后指向
在韦勒克和沃伦看来“文学的意义与功能主要呈现在隐喻和神话中。人类头脑中存在着隐喻式的思维和神话式的思维这样的活动……一切意象都是对人类思维中无意识活动的揭示”。小说的隐喻手法首先体现在地域符号上,男主人公关景恒名字来源于“景恒街”,女主人公朱灵镜名字来源于“灵境胡同”。这两个具有代表性的北京地名象征了两种不同的都市文化,却共存于当下。
“流量”时代下,知识体系专门化带来的权威多元意味着人们生活中的唯一性失去,不确定性越来越突出。人们一旦觉得自己抓住了时代的命门就认为获得了可以改变世界的一个支点,而改变世界的最直接途径是创业,成为新兴产业的引领者。互联网的未知和变数成为了他们的抓手,但大多数自认为的“盗火者”的现实境况却是被时代洪流裹挟,自己反而不觉已陷入其中,迷失了方向。这个时代给予了人实现理想的机会,也同样带来了理想泡沫化的风险。而在新兴产业走在前列的大城市,人经受的矛盾更加激烈。
与上海等现代化以来新兴的城市不同,北京是特殊的存在。现代文明的进入并没有从根底破坏北京悠久的历史底蕴,最传统与最现代的元素在这座城市交织共存,既对抗疏离又融汇一体,形成巨大的张力。传统与现代碰撞下的北京注定是兼收并蓄的,它有极大的包容性和接纳性。持有不同观念的人汇聚在这里,他们与北京形成了双向互动关系,结果是人与城完成了彼此的重新塑造。景恒街是北京CBD 附近的一条路,在这条街道周围遍布着世界500 强企业和金融机构,是资本汇集之地和城市经济的中心。笛安发现了繁华热闹的景恒街只是北京的外壳,她剥开这层外壳后进入了这座城市的内核,看到了两种交织共生、既抵牾又互渗的文化形态。
作为一个外来者,笛安获得了一个观察这座城市的他者视角,因此有更充分的个人化体验。与单一发展重工业的家乡太原和留学时慢节奏的法国小城不同,北京生活节奏快且变数多,正因此无数“北漂”的理想才有实现的可能。职业作家的身份让笛安得以游离于北京城里那群热火朝天的奋斗者,以审视的目光看到了它的“芯子”。如同用景恒街象征现代化的北京,笛安用建国门附近的古代遗留的观象台象征了城市内核。当灵境午夜站在观象台,发现自己悬浮在北京的中央俯视着这座城,小说写道:“这就是北京的特别之处——不管一号线多么疯狂,不管CBD 和五道口多么拥堵,不管多少人唾弃着它的大城市病,它永远藏着一颗寂静甚至是落寞的心脏。”因此在笛安眼中没有任何一个奋斗者能真的拥有北京,拥有的不过是“拥有”的错觉。
二、自我同一性的追寻
“粉叠”是关景恒创办的一款手机软件,也是小说中笛安设置的第二层隐喻。关景恒创办“粉叠”不单是想追求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更是想对这个“流量”时代证明没有人天生就是偶像,没有人能轻易操纵人群的疯狂。从小说来看,关景恒的人生经历过“三起三落”,与于连不同,创办“粉叠”时的关景恒已不是个不谙世事的外省青年,他是一个过气偶像,但不相信自己就此平庸。
在小说中,关景恒多次流露了自己作为一个“他者”去寻找主体性的执念。“我本来应该是另外一个人”,“小关必须用这个平庸如超市食品袋的人生去找到‘他’,找到真正的‘关景恒’”。萨特认为自我意识建立后,认定自己能操纵更多他者的注视。关景恒小有名气的起源是在婚礼宾客面前的演唱,后来的偶像身份更巩固了这种想法。随着舞台和观众数量的扩大,“偶像-粉丝”的这种“自我-他者”模式确立起来,自我意识与他者意识之间既依存、又冲突的复杂关系在关景恒身上更加明显,由此产生了两种共存的心理倾向:他人作为注视我的主体,把我彻底对象化;我作为注视他人的主体,把他人彻底对象化。前者表现在关景恒如同“不想让任何一首曲子空空白等”一样,他不想辜负任何人的期望,必须获得他者的肯定,渴望做“被选中的人”,努力消除“凤鸣路”的印记。后者表现在他的潜意识中把粉丝当作了“会发出呼啸声的无差别的生命体”,更表现在他与灵境的爱情关系上。
当命中注定成为偶像的幻觉被打破后,关景恒创办了“粉叠”。“粉叠”的标志是一只翅膀上闪着银粉的电光蓝色的蝴蝶,它首先隐喻了蝴蝶效应。但是关景恒认为“粉叠”不仅意味着粉丝有左右乃至决定偶像命运的权力,更意味着“偶像-粉丝”命运共同体的存在。“粉叠”又隐喻着关景恒心中“自我-他者”意识的调整,即萨特认为的“我们”的“共在”。萨特把“我们”的“共在”描述为“共同观众的意识”,此时“我”与“他人”有共同的注视对象。偶像与粉丝不再是对立的两者,而是一体的不同身份,成为一个命运共同体。但萨特认为使对立屏障消失的集体意识只能是暂时性的,“为他的存在先于并奠定与别人的共在”。无论偶像还是粉丝,每个个体都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所以“自我-他者”的对立性不可能消解,始终会处于若即若离的关系。
在“粉叠”中,关景恒有着粉丝与偶像的双重身份。他认为当年自己的过气是因为被粉丝抛弃,所以他意识到粉丝的力量,想把粉丝变成一个可以谋生的专门职业,他是站在粉丝的立场面对现实中的偶像。但同时他创业是想要改变这个时代,引领一个新的产业,所以作为软件的开发者他是以“偶像”的心态面对众多用户(粉丝)。他其实要做粉丝职业的领袖/新产业的偶像。控制与被控制,操纵与被操纵的模式在另一种舞台再次上演,但与工业时代不同的是在流量时代以移动互联网为媒介的虚拟经济中表现得更隐蔽而已。
把超越一切普通人作为自己的目标,这样的人生观与朱灵镜把坚守“一点点的,片刻的欢愉”当成活在人间的意义的人生观必然不同。小说中两人从彼此试探、态度互相暧昧,到婚后隔膜逐渐浮现,直到感情名存实亡,这种爱情书写像《倾城之恋》的现代演绎,但朱灵镜与关景恒之间已不是简单对金钱的算计,而是表现了更加复杂的面貌。两人渴望精神互通,但彼此却始终无法真正理解,只能在心中按照自己的想象构造着对方。关景恒爱灵境,首先是在灵境身上也体会到了逝去的学生时代的天真单纯。但矛盾的是,关景恒总想讨好灵境,因为他觉得灵镜“身后的空气里有一扇只有自己才能看见的门,门一开,里面就坐着孟舵主、钢铁侠,也许还要加上那个传奇一般的冯小雅。那几个人一人一把椅子,正襟危坐,就像当年宣布他能否晋级的评委”。他面对灵境总是感到紧张不安,这种表现如同弗洛伊德说的“精神官能症”,实质是一种权力被压抑的焦虑。与其说关景恒爱灵境不如说是爱灵境背后的资本/权力,灵境其实是他自我实现的桥梁与中介。直到最后当关景恒为了拯救“粉叠”,而毫无顾虑“牺牲”灵镜时,爱情与权力产生了媾和,两人最初渴望的纯粹之爱不可避免地走向幻灭。
三、个体存在的拯救与归宿
在成功和爱情双重幻灭后,笛安并未让灵境这位现代独立女性毅然出走旧家庭,留下男主人公独自以悔恨和悲哀忏悔地过着余生,以此完成因果报应的大团圆结局。小说中朱灵镜最终选择了留下和宽恕,是因为对“那一点点的,片刻的欢愉”的留恋:对昔日甜蜜回忆的温存,更是对纯真善良人性的相信和坚守。这也是笛安想要表达的“那一点点的无以言表”:持续变化的时代中永恒不变的是对道德和善良美好人性的追求,这是时代发展必要的支撑。
莱考夫和约翰逊认为隐喻“帮助我们部分理解那些无法完全理解的事物,如我们的情感、审美经验、道德实践、思想意识”。与他们的观点相似,笛安通过“大教室”这个空间完成了她的“那一点点的无以言表”,这也是笛安构建的第三层符号化的隐喻。笛安把这个普通的场所与人物、情节结合在了一起,从而形成了一个“叙事空间”。龙迪勇把这种用空间塑造人物性格的方法叫作“空间表征法”:“在叙事文本中书写出某一类足以成为人物本质特征之表征的特定空间”。空间既构成了小说的场景,也构成了小说的叙事情节。
首先,“大教室”是一个公共空间,它本是关景恒创业最初的工作室。笛安首先描写了装饰、布置、摆设等“内在空间”。内部的装饰让灵境觉得这里犹如学生时代的教室,这个工作室起初只有几个员工,关景恒是老板,但更像是班主任,带领着几个准备大考的“学生”,为了相同目标奋斗。这时关景恒与他的员工之间的情谊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式的亲密无间的兄弟之情。但随着资本介入,他的公司壮大,迁入了更大的办公室,这种无等级式的情谊不复存在,关景恒的创业初心也发生改变。
“大教室”除了具有公共空间的性质外,它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私人空间”即“家”的地位出现。家对于每个个体来说是走向世界的起点,也是归宿,就如巴什拉所言“家宅是一种强大的融合力量,把人的思想、回忆和梦融合在一起”。“大教室”是朱灵镜与关景恒的家,他们最初尝试确立恋爱关系是在这个具有学生时代的校园氛围的空间里,此时两人还都希冀能建立剥离权力的纯粹爱情。关景恒面对灵境与其说是因爱情催生了勇气,其实是对刘鹏或朱灵镜代表的权力的挑战和自己的征服欲的鼓动。但是关景恒是爱灵镜的,只不过他认为一旦要追求纯粹之爱,那么自我实现的目标永远不会达成。随后当关景恒过河拆桥、背叛友情,灵境因为爱他选择成为“帮凶”后,两人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但此时爱情已经与金钱/权力杂糅一处,这种爱情的获得已注定了不幸的结局。灵境始终未放弃挽救爱情的挣扎,而关景恒心中那杆爱情与自我实现欲望的天平已暗暗发生偏向,随后他也在两者的矛盾中陷入困境。
当“粉叠”易主、婚姻也名存实亡后,两人并未选择离开“大教室”。对朱灵镜而言,这个地方满足了她对回归校园时代纯粹之爱的想象,虽然想象破灭,但她仍然相信真诚美好的感情存于人间,所以她选择留在关景恒身边,兑现了陪伴的承诺。在关景恒心中,“大教室”是家,更是心灵的避难之所。像教徒面对教堂一样,他对这里也充满敬畏感和神圣感,从只要在家就刻意回避谈论“粉叠”的一切可得知。他在失去一切后提议搬家,是因为负罪感和愧疚感让他无勇气再面对这里,也流露出对爱情破灭的悔恨之意。“大教室”对他们来说是漂泊者的归宿,在此荡涤了内心的算计和功利,预示着美好人性的回归。笛安通过塑造“大教室”这个空间,让悲悯情怀绵延在文本的字里行间。
四、结语
笛安在小说中没有如流行的都市文学设置传奇性的情节和使用冲击力的语言,也没有她之前作品中常见的热烈的情感宣泄。她设置了三层递进式的隐喻,运用细腻和理性的笔致带来了贴切的城市生活气息,坚守了美好理想的人性,完成了她都市精神和都市审美的表达。这部小说的隐含读者是已经告别或即将告别青春,进入成人世界的年轻人。这种接受对象的预设虽然一定程度上遮蔽了笛安在小说中暗含的把握时代发展和城市脉搏的雄心,但小说已显示了她调和纯文学与市场效益之间冲突的努力。对新时代文学界来说,这更是一次让纯文学葆有生机和活力的创新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