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 年的南京长江大桥抗洪抢险
2022-11-11曾昭华
● 曾昭华
南京长江大桥(以下简称“大桥”)正桥有9个擎天柱般的桥墩,矗立在滔滔江水之中,托起巨龙般的钢梁。1964年秋,正在施工的4、5号桥墩,遭遇了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袭击,沉井危急!桥墩危急!大桥建设者勇于探索,苦战1个多月,以血的代价,终于取得抗洪抢险的全面胜利。
笔者曾多次采访时任大桥二处第一施工队水上施工记录员兼大桥局《桥工报》通讯员宋培起(曾参加《南京长江大桥报告文学集》工人写作组)、时任大桥二处第一施工队装吊工邓益衡和时任大桥二处施工科工程师林荫岳的后人,同时参考《南京长江大桥报告文学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0)、《南京长江大桥亲历·亲见·亲闻实录》(南京出版社,2018)等文献资料,有感于此次抗洪抢险中众多惊心动魄的故事,特写就此文。
5号墩沉井告急
大桥4号墩(1964年2月7日开工,由大桥四处施工)、5号墩(1964年2月9日开工,由大桥二处施工)位于江中间,地质条件复杂,水深流急。桥墩基础均采用浮式钢混沉井结构方案,面积400多平方米,总重量7000吨,像一个篮球场漂浮在水面上。浮船组是墩位上的工作场所,由两艘800吨铁驳(又称“导向船”,将沉井与其他桥墩固定在同一中轴线上)用钢架联结成“井”字形平面,中心空格是浮式沉井穿越下沉的位置。墩位上、下游200米至300米处设定位船,分别由12个36吨重的主锚和6个25吨重的尾锚锚于江底,固定位置。定位船与墩位上浮船之间用强力大的主拉缆连接。浮船组在四角分别用8根边锚直接锚到江底。一般情况下,进入当年冬季,水位下落,沉井沉入江底定位。4、5号墩沉井在悬浮状态下施工,沉井建造高度超过20米,入水深14米。然而,1964年9月,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秋洪暴发,江水猛涨,激流凶猛地撞击着漂浮状态下的沉井,发出惊人的轰鸣声,溅起漫天的浪花。庞大的沉井及两侧的导向船随着波浪起伏,飘摇不定。
9月18日20时35分,5号墩沉井的导向船组边锚钢缆承受不住洪水的冲击,绷断了。瞬间,反弹的钢缆横扫铁驳面,一阵“噼啪”声响,火花四溅,杂物乱飞,烟尘迷漫。正在施工的工人有的腿被打伤,有的被撞倒在铁驳上,其中一人被撞到江里(后被救出)。导向船组夹带着正在施工的沉井左右摇晃,失去平衡,在江水冲击下连续摆动。
江中抗洪抢险
负责水上施工的大桥二处第一施工队积极采取补救措施,准备补抛25吨重的钢混锚,准备了2个装吊工班、1个水手班、1组测量人员、2艘拖轮、1艘全国起重力最大的75吨吊船以及相关工具和设备。19日17时10分,第2根边锚绷断,沉井摆动加剧;20日,第3根边锚绷断,沉井朝南北向摆动幅度加大,施工队当天即补抛了3根25吨重的钢混锚,其中的1根第2天就断了;22日,又连续断了4根边锚。截至23日19时,累计绷断边锚9根。沉井如醉汉一般,以3分钟的周期、20米至30米的摆幅,在江中上下起伏1米多高,摇来晃去,随时有可能像脱僵的野马,完全失去控制。24日上午,工人加补6根边锚,另加1根连接4号墩导向船的拉缆,同时收紧锚绳,浮体的摆幅从23米降至8.2米。但当日下午,连接4号墩的拉缆绷断,浮体的摆幅又迅速增大。
在5号墩下游32米处,有根直径3.6米的预应力混凝土大管柱,其上设置了水上施工变电站。主锚一旦失去控制,沉井就会撞到大管柱上,造成严重后果。大桥指挥部决定立即调用两艘750匹马力的拖轮绑在导向船两侧,减少上游拉缆的拉力,也可避免沉井与管柱相撞。
大桥二处数次及时将险情汇报给大桥指挥部,指挥部又向江苏省大桥建设委员会汇报,并派大桥二处处长张虹村赶往汉阳,直接向大桥局汇报。有关桥梁、水文专家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商讨对策,又多次到5号墩现场指导工作。大桥局党委接报后,命令正在休假的局副总工程师王序森与前来汇报险情的张虹村当晚飞往南京,传达局党委的秘密决定:必要时可放开上游主缆,让沉井向下游漂去,绝不能让沉井占墩位,影响整个大桥施工(笔者注:这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策略,否则会导致大桥改线,造成巨大经济损失);授权局代理总工程师刘曾达与王序森共同相机执行。这一决定只有大桥局有关专家、指挥部和少数几位领导知道。
南京长江大桥桥墩施工现场
屋漏偏逢连夜雨,一连3天的狂风暴雨,交通船无法靠近,导致在导向船上参加抢险的员工全被困在江中,不能换班,船上的简易食堂也已弹尽粮绝。大桥二处职工食堂炊事员每天只能将馒头、大头菜(腌制的咸菜)用玻璃纸扎紧,装在麻袋里,系在缆绳上,从交通船上向导向船上抛,一部分食物被江水卷走。没有地方休息,工人只能轮流在工作舱里打个盹。宋培起在接受笔者采访时仍对当时的情景记忆犹新,他深情回忆,艰难时刻,共产党员站了出来,振臂高呼:“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是我的岗位!”共青团员站了出来,喊出“越是艰险越向前”的口号;青年桥工向党表决心:“我在,沉井在!”参加抢险的大桥建设者以惊人的毅力,在狂风暴雨和风口浪尖中拼搏了3天3夜。他们在剧烈晃动的导向船上测量和补抛锚锭设备。前定位船缆绳被上游冲下的稻草和草包等漂浮物缠绕着,增加了缆绳的负荷,这会导致缆绳绷断,于是工人冒着生命危险,顺着缆绳滑下去清除漂浮物。事后,一位青年桥工诙谐地说:“我们打了一场水上上甘岭战斗!”
28日10时,入水深度达19.3米的4号墩沉井导向船组边锚也相继绷断3根,沉井摆动幅度迅速增大,最大摆幅达58.6米,周期4分钟。一天之内断边锚7根,断马口(系缆绳的铸铁装置)3个。检查工作的大桥四处副处长颜邦秋被绷断的钢缆打伤送医。例行安全检查的大桥四处施工科技术员冯志连也被打成重伤送往医院抢救。施工现场气氛十分紧张,大桥四处处长苗风翥决定,只留少数人观察险情,必要时采取应急措施。
两座沉井,成了一对难兄难弟。放弃沉井并非没有风险:其一会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延误工期;其二是多根锚绳不可能同时砍断,很可能出现人员伤亡;其三是完全失去控制的7000吨重漂浮物会给长江航运带来重大隐患。所以,谁也不敢轻易下达放弃沉井的命令。邓益衡在接受笔者采访时讲道:“主持大桥技术工作的副总工程师陈昌言,在抢救现场的工作船上,向有关领导提出在万分危急的关头,执行砍断锚绳的命令。我当时在一旁参加抢险工作,听到后马上站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向陈总说:‘你们不能这样做!’”这是一名普通的大桥建设者担心国家财产和自己的劳动成果遭受损失时最真实的情感流露。
28日,大桥局副局长朱世源连夜赶到南京,到5号墩现场查看险情;次日凌晨召集大桥指挥部和大桥二、四处有关人员开会,讨论抢险、止摆和复工问题,并决定向全国有关兄弟单位请求支援缆绳、锚链和附件。大桥局局长宋次中也从武汉赶来南京,亲自指挥抢险工作。
按铁道部指示,必须全力抢救沉井。为了抢险,需要大马力拖轮顶推导向船组,武汉长航局立即调派两艘2000匹马力的拖轮连夜破雾驶往南京,次日上午抵达后即投入抢险。两艘拖轮夹住沉井,左摆左顶,右摆右顶,在大桥工地作业了1个多月,创造了该轮开机最长时间的纪录。补抛导向船组边锚钢缆急需直径57厘米的加粗锚链,上海浦东造船厂连夜赶制,上海铁路局安排专车运送。沈阳用专车送来缆绳,青岛、连云港和海军东海舰队也都出人出物支持大桥抢险。南京市人民政府特批给全体大桥抢险人员增加粮食和副食品供应。
平衡重止摆船
沉井摆动是桥孔压缩使水流紊乱,边锚受力不均失去平衡所至。当时1、2、7、8号桥墩已竣工,3、6、9号桥墩基本建成,在江中屹立着7根“中流砥柱”,加上水面上停靠着众多施工船只,在洪峰中形成较大挡水面积,导致汹涌的江水向4、5号桥墩施工处集中,造成流速增大,流向紊乱。定位船夹着的沉井受到横向推力的影响,牵动定位船的边锚锚绳。而边锚锚绳是从江底拉向定位船的,其方向是横斜的,正好受到摆动水流的冲击而断裂,所幸上游定位船的主锚绳与水流成顺流方向,自身的弹力又小,尚趋稳定,沉井才没有漂移。为了制止沉井摆动,专家冒着生命危险,与桥工奋战在抢险第一线,收集资料、观察动态、分析摆动数据、寻求制止摆动的办法,先后试验了“顶推法”“磨擦法”“收紧放松法”,但都无法制止沉井摇晃。
雄伟的南京长江大桥
大桥二处施工科有位青年工程师林荫岳(设计组组长),早年毕业于上海光华大学桥梁系,曾在武汉大桥工程局设计处工作。此时的他根据沉井摆动的时程曲线和浮体摆动力方向,提出“平衡重止摆船”的构想。这个装置原理是由两个边锚锚缆分别通过一个挂在支架上的平衡重,锚缆的一端联结在卷扬机上,浮体摆动时随着锚缆的张弛,卷扬机使平衡重始终保持悬吊状态。专家对此提议进行反复分析、论证,提出一些补充意见。林荫岳结合专家的意见进行修改,将平衡重止摆船图纸设计出来:由1艘铁驳船、1个钢支架和1块15吨重的钢锭组成,船体、钢架、重块随沉井摆动而起落。大桥二处机修厂工人现场按照图纸日夜加班赶做,10月4日至7日,在两艘铁驳上安装相关止摆设备,提前完成土造止摆船的生产任务,10月8日,工人将止摆船拖至5号墩,与导向船组对接。
专家在平衡架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林荫岳的每个细小动作,眉头时紧时舒。一声清脆的哨声打破了平静,平衡重止摆船开始工作。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悬挂在钢支架顶端的滑轮上,只听一阵“吱吱”的响声,油光光的钢缆渐渐地收紧,15吨重的钢锭随沉井摆动起落。沉井摆动周期是3分钟,平衡重块也是3分钟起落一次,准确无误,起落正常。测量人员报告“沉井摆幅减小”。林荫岳发出止摆船停止运行的指令,此时测量数据显示,沉井摆动幅度明显增大。实践证明,平衡重止摆船对沉井摆动起到制约作用,现场一片欢呼声。
正当抢险战斗胜利在望的时候,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一天晚上,通往配电站的水下电缆被水冲断,沉井上的照明灯顿时熄灭,各种机械也停止了工作。因大风大浪,此时通往配电站的跳板已拆除,而且风急浪大,漩涡一个接一个,大船无法靠近配电站。大桥四处第一施工队第二电工班共产党员杨卫东、电工王耀宗及一位水手,冒着生命危险,划着一条小舢板,顺着水势冲了上去,舢板被大浪抛上抛下,杨卫东顺着手电的光束,用手中的竹竿钩住管柱上的吊梯,借着浪涛颠簸,纵身跃上配电站,接通了电源。
在平衡重止摆船试验中,林荫岳发现船首导引钢缆转向的马口状态欠佳,又连续花30小时设计出一种立体的双向马口图纸,简单易制造。
10月12日,天高云淡,秋阳和熙。8时,平衡重止摆船正式投入使用,15吨重的钢锭缓缓升起,又慢慢下落。沉井摆动在平衡重止摆船的牵制下,不再像之前那样随着奔腾江水醉汉般的摇晃了,浮体的摆幅大大缩小。平衡重止摆船停止使用后,摆幅又明显增大。林荫岳发现,只有在平衡重止摆船的作用下,才有可能收紧导向组的其余锚缆,于是他又设计了一种钢丝绳测力架。18日,施工队将5号墩的全部边锚在受力均匀的前提下逐步收紧。这样,摆动1个月、摆动1.3万多次、先后断了12根锚缆的浮体于10月19日终于被稳定住。11月6日,两艘止摆船又用于4号墩作业,10个小时后,4号墩浮式沉井也停止了摆动。当月,大桥二处召开5号墩止摆总结大会,林荫岳荣获一等奖。
1966年4月11日,4、5号墩同时顺利竣工。
1980年9月,林荫岳代表大桥局,作为中国土木工程学会代表团的成员,参加国际桥梁与结构学会在奥地利首都维也纳召开的第11届大会。在会上,林荫岳宣读了由他和殷万寿、赵燧章合著的《深水浮式沉井的摆动》学术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