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与『人间三部曲』的创作
2022-11-11颜坤琰
● 颜坤琰
抗日战争时期,巴金旅居重庆,惜时如金,笔耕不辍,成绩不菲。累累硕果中,“人间三部曲”——中长篇小说《憩园》《第四病室》《寒夜》是巴金文学创作的又一座高峰,令文学界和广大读者瞩目、赞赏,可谓写绝了“大时代的小人物,以小人物折射了大时代”。
《憩园》
1941年1月初和1942年5月初,巴金先后两次从重庆回到故乡成都,第一次住了50天,第二次住了3个月左右。重归故里,有两件事让他难以忘怀。一是五叔之死,那是第一次回家后不久的事。在亲属陪同下,他到停柩的破庙里看了一眼,不是去行告别礼,而是去看他的下场。五叔早年长得清秀,人也聪明,受到祖父特别的宠爱。他早年丧母,交了坏朋友,染上吃、喝、赌的恶习。祖父知道后,痛骂他一顿,让他跪在地上自扇耳光。为了过关,他赌咒发誓要痛改前非,出门又依然故我,最后被妻儿从家里撵了出去。他不愿也不会自食其力度日,仍旧偷、骗、讨、混,直到成为真正的惯贼被关了起来,最后瘐死狱中。二是祖屋的变迁。他家的祖屋在成都正通顺街,屋后的花园就叫“憩园”。这房子早已卖出,并且数易其主,曾做过中学的校舍,当时是保安处处长的公馆。门楣原本没有题字,后来题为“怡庐”,再后来改题为“藜阁”。大门前一对石狮子被搬走了,“国恩家庆,人寿年丰”的对联也没有了,但大门内照壁上的“长宜子孙”4个篆体字还是原封不动。面对着这几个字,回想起这个大家族子孙的种种结局,巴金感慨万千。重回故乡的感触,促使巴金创作《憩园》。
1944年5月8日,巴金与萧珊在贵阳花溪完婚后,他便送萧珊去重庆旅游,自己则留在贵阳,准备做完“鼻中隔矫正”手术后去桂林继续写作。在贵阳期间,巴金开始了《憩园》的创作。此时,萧珊连连来信,催促巴金回重庆,说是老朋友马宗融、靳以期待他们的重聚。于是,6月下旬,巴金收拾行囊,带上正在撰写的《憩园》手稿,匆匆地踏上旅途。
巴金的写作习惯是文思泉涌时,恨不得一口气就把小说写完,《憩园》的写作也不例外。即使在旅途中,他也不放弃任何一点可用之机。筑渝道上,他随身携带一锭墨、一支小楷笔和一叠当作稿纸用的信笺,每到一站,巴金就在客栈里找个碟子或茶碗盖,倒点水,磨起墨,继续写《憩园》。车子经过娄山关,到达桐梓县城时,夜幕降临。当晚,巴金借住在车站附近的一户人家,简单的晚餐后又急忙点燃一支随身携带的蜡烛,展开手稿继续笔耕,直到三更。
成都巴金故居原址
陈丹晨所写的《巴金全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记载,当时巴金搭乘的邮政车抵达长江之滨的重庆海棠溪汽车站时,已是傍晚。巴金见到了正在车站翘首以待的萧珊,她追上刚刚停稳的汽车,在车窗外微笑着,不停地向巴金招手。到重庆后,巴金曾去北碚与马宗融、靳以聚会,白天几个朋友一起畅谈离情别绪,晚上巴金在没有电灯照明的旅馆里,依然对着昏黄摇曳的烛光,专心致志地写了起来,直到蜡烛燃尽。他虽然意兴不减,但想找一支新烛竟不可求。
巴金回重庆后,住在民国路文化生活出版社,担任该社的义务总编辑。白天坐在办公室处理出版社的一些杂务,接待来访的朋友,晚上,巴金就在楼梯下的那间小房子里不停地写作。他们的好友杨苡曾来出版社看望他们,同行的还有她的丈夫、诗人赵瑞蕻。大家便挤住在出版社里。赵瑞蕻与经理田一文同睡,萧珊和杨苡同睡,巴金自己则在办公室通宵达旦地写作。
《憩园》完稿后,巴金将手稿拿给萧珊、田一文阅读,希望他们提出修改意见。之后,巴金又对手稿再三斟酌修改。重庆市图书杂志审查处对该手稿进行了严格审查,“装订成一本的西式信笺的每一页上都盖了审查处的圆图章”(李存光:《巴金研究资料》上册,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重庆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小说《憩园》,便是根据这个手稿排印的。
《憩园》借着一所公馆的线索,写出了旧社会前后两家主人的不幸故事。由于作品中的“憩园”是以巴金的故居李公馆为蓝本,老主人杨老三的原型就是巴金的五叔李道沛,因而,他着笔的时候,对失而复见的故居和死于非命的五叔感情十分复杂,愤恨中夹杂着感慨,鞭挞中蕴含着惋惜。巴金所抨击的是一种传之久远而许多人却不知其害的传统观念,一种触目惊心而又为许多人习以为常的沉重的生活习俗。从这个意义上说,《憩园》既是《激流》在20世纪40年代的续编,又是一部新的《家》。作品的主旨并不在于揭露封建专制的罪恶,也不仅仅是为颓败中的旧封建家庭唱挽歌,巴金曾多次重申,自己的创作意图是给人间添一点温暖,揩干每只流泪的眼睛,让每个人欢笑。
《第四病室》
1944年秋,巴金的朋友赵家璧因在桂林的出版事业惨遭兵燹,转而来到重庆准备重振旗鼓。巴金答应为他写一部长篇,以表支持。于是,巴金停下刚刚开了头的《寒夜》,动手另撰新作——《第四病室》。《第四病室》取材于他前一年在贵阳中央医院第三病室里的经历。
当时,巴金住的小屋条件极差,居住和写作环境实在不尽如人意,文化生活出版社总经理吴朗西和夫人柳静便邀请巴金搬到沙坪坝去住。
吴朗西不仅在沙坪坝正街开办互生书店,他还是沙坪坝消费合作社的总经理,又是四川和成银行沙坪坝办事处的主任。为解决员工的住宿问题,吴朗西在沙坪坝庙湾建造了合作新村。合作新村共盖有两栋房舍,一栋是平房,另一栋是楼房。吴朗西家住在平房的一个院子里。
在吴朗西夫妇的多次邀请下,巴金于1945年5月初迁来庙湾,柳静把楼房底层的大房间腾给他们居住。巴金回忆当时的情景说:“房间是泥土地,楼下一大间,空荡荡的,我白天写,晚上也写,灯光暗,蚊子苍蝇都来打扰。我用葵扇赶走它们,继续写下去。字写得大,而且潦草,一点也不整齐。这说明我写得急,而且条件差。我不是在写作,我是在生活,我回到了一年前我在中央医院三等外科病房里过的日子。”(阎焕东:《巴金自叙》,山西教育出版社,2002)
此时,赵家璧的良友复兴图书公司已经办起来了,他不能失信于这位相交多年的朋友,于是,巴金在这里夜以继日地写作。在紧张工作之余,他们也常和吴朗西的一双儿女玩耍,放松一下心情,缓解疲劳。当时买不到稿纸,巴金便买了两刀记账用的纸,这种纸质量低劣,只能写毛笔字。但巴金写得很顺畅,如行云流水般的欢快,因为他写的都是亲身经历过的情景,不加修饰,不添枝叶。巴金尽可能写得朴素、真实。他只把发生故事的贵阳中央医院第三病室改成“第四病室”,其余的皆原汁原味,甚至连医生、护士用床位号码称呼病人的习惯,巴金也保留下来。
巴金在小说中塑造了一位善良而有人情味的年轻女医生杨木华,她尊重患者,把病人“看作一个人,一个朋友,一个兄弟一样的人”。杨木华是巴金理想中的人物,她的形象寄托了巴金的希望,也使那充满凄凉郁闷的病室中“闪烁着一线亮光”。
巴金是把《第四病室》当作中国社会的缩影来写的。他有意通过这部作品,揭开抗日战争后期大后方黑暗社会的烂疮。作品描写的病人们的种种遭遇和痛苦,正是当时国民党统治区人民苦难生活的写照,正如巴金后来所说:“这小小的病室跟蒋介石统治下的地区是分不开的:在这里发生的事在外面也一样地发生。”(李存光:《巴金传》,团结出版社,2018)
巴金花费近两个月的时间完成了《第四病室》的写作。7月下旬,巴金夫妇又从沙坪坝庙湾回到市区的民国路。
《寒夜》
1944年初冬,桂林沦陷,正面战场迎来了湘桂大撤退、侵华日军攻占贵州独山的严峻形势。重庆顿时人心惶惶,巴金南下桂林的计划也化为泡影,因此,他只得在重庆埋头工作。当时,他住在重庆民国路21号文化生活出版社楼梯下一间小得不可再小的屋子里,正在校对一部朋友翻译的高尔基的长篇小说;有时也为几位从桂林逃难出来的朋友做点小事。
在秋冬之际的一个寒夜,空袭警报刚刚解除一两个小时,巴金开始了长篇小说《寒夜》的写作。此时,萧珊已到成都老家探望亲人,巴金独处陋室,潜心写作。
巴金早就在心里酝酿着要写一部讲述知识分子在大后方遭遇的小说。这题材是他近年来从自己的生活中感受到的,他对此太熟悉了。他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地在贫病交加中离世,巴金在悲愤之余思索着这究竟是为什么。王鲁彦长期患肺病,还要拼命写作、教书、编刊物以养活一大家子人,巴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这位43岁的壮年汉子走路却要拄手杖,嗓音已经喑哑,听说去世前他已不能说话,只能用摇铃代替语言,最后寂寞地死在桂林乡下。陈范予把一生都奉献给了科学研究与教学,他患病后期,生活不能自理,咽喉剧痛,声音哑失,形销骨立,无钱医治,最后病逝于武夷山。巴金还听说他的一位表弟在患肺病后期,因不堪忍受病痛折磨,几次要求家人让他自行了断残身。这些身世凄凉、一生为社会默默奉献的友人的面影,时时在他脑际浮现,令他难以忘却。巴金自己又何尝不是在那黯淡、阴冷的屋子里,从早到晚编书、校对、写作,像他那些朋友一样,在坎坷艰难的人生路上消磨着自己?他想,如果他早年患过的肺病这时复发,不也会面临和这些朋友一样悲惨的结局吗?他感到不寒而栗。
《寒夜》描写的是1944年冬季到1945年年底重庆一名小职员汪文宣凄惨的家庭悲剧。小说人物是虚构的,背景和某些事件、情节却是真实的。巴金说:“我写汪文宣,写《寒夜》,是替知识分子讲话,替知识分子叫屈诉苦,在当时的重庆和其他的国民党统治区,知识分子的处境很困难,生活十分艰苦……那一段时期的确是斯文扫地。我写《寒夜》,只有一个念头: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下去。”(巴金:《关于〈寒夜〉》)巴金的写作条件极差,住在楼梯下只有几平方米的小屋里,晚上又常常停电,必须预备蜡烛来照亮书桌;午夜还得拿热水瓶向叫卖“炒米糖开水”的老人买一点白开水解渴。他睡得迟,但老鼠却不让他安生,整夜不停地在那三合土的地下打洞,弄得他辗转难眠。白天屋子外面传来的叫卖声、吵架声、谈话声、戏院里的锣鼓声,混成一部恼人的交响乐,即使关在小屋里,巴金也难得安宁。虽然周遭环境如此恶劣,但巴金仍然心无旁骛地勤奋写作。
1945年1月14日,疾病缠身的好友缪崇群病逝于北碚。巴金前去他的新坟凭吊,痛感又一位挚友的离世。缪崇群是一位散文作家,出版过几本集子,与巴金交往甚笃,他长期患着肺病,当时住在北碚,在官办的正中书局工作。据说他生病躺在宿舍时,连一口水也喝不到;在医院断气时,也无人在场。巴金觉得缪崇群也是一个汪文宣,他要把这些朋友的身世作为素材写入书中。《寒夜》主人公汪文宣,在一个“半官半商”的图书公司里当校对,这个图书公司就是以缪崇群工作过的正中书局为模子。巴金笔下的汪文宣,就是像缪崇群这样忠厚、善良的小知识分子,工作辛苦,薪酬、地位都很低,受尽损害和侮辱,却不敢反抗。他写的汪文宣一家的故事,正是当时这些贫困知识分子家庭生活的集中表现。
写作《寒夜》时,巴金把自己置身于作品的环境氛围之中,汪文宣仿佛就是他的邻里,他们同住在一幢大楼里,走过同样的街道,听着同样的市声,接触同样的人物。在这座大楼的大门口,在民国路和附近几条街道,人们躲警报、喝酒、吵架、生病……这一类凡人琐事,每天都在巴金身边发生。物价飞涨,生活困难,民不聊生,战场失利,人心惶惶……不论走到哪里,甚至坐在小屋内,巴金仿佛也听得到一般小人物的诉苦和呼吁。他好像活在自己的小说中,整个故事似乎就在他的周遭进行着。在这动荡不安的社会中,知识分子的遭遇和他们的心态,巴金是十分熟悉的:冷酒馆是他熟悉的,咖啡店是他熟悉的,“半官半商”的图书公司也是他熟悉的……小说中的每个地点他都熟悉,所以他写得很真实。巴金每天都要在民国路一带来来回回走好几遍,边走边思索,他在回想这8年的生活,回想最近友人发生的事情,好像在经历着一幕幕悲欢离合的苦戏。他感到了幻灭,感到了寂寞,于是他便回到小屋里,像若干年前写《灭亡》那样,借纸笔倾吐自己的感情,所以写得很畅快,也很顺畅。但没写几页就因时局突变,他必须去参加一些不能缺席的抗日救国运动与社会活动而辍笔,《寒夜》的写作不得不中断。
《寒夜》全书30章,巴金在重庆究竟完成了多少章节?“小说的三分之二是回到上海之后完成的”(陈琼芝:《生命之华·巴金》,鹭江出版社,2003),这样说来,巴金在重庆写了大约10章。但巴金自己则说:“直到这年(1946年)六月,我第二次回上海见到健吾,他提起我的小说,我把已写好的八章重读一遍,过几天给他送了去。《寒夜》这样就在八月份的《文艺复兴》二卷一期开始连载了。”(巴金:《关于〈寒夜〉》)巴金是1946生5月21日乘飞机离开重庆回上海的,两周后他就将经过校改的手稿交到李健吾手上,应该说这前8章是巴金在重庆完成的,约为这部小说的四分之一。整部书稿于1946年12月31日在上海杀青。
《寒夜》是巴金创作生涯中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作品以抗日战争后期的重庆为背景,用沉痛悲凉的笔调,描写了一个在“半官半商”的图书公司的总管理处做校对工作的小职员汪文宣的家庭悲剧。它通过一个渺小的读书人的生与死,对社会现实做了真实冷静的描写、细致入微的病理解剖。《寒夜》结构缜密,是抗日战争胜利前后国民党统治区社会底层知识分子苦难生活的真实写照,同时也是巴金此时失望而沉重的心情的真实坦露,是他在艺术上达到炉火纯青、老道圆熟的扛鼎之作,它跟《家》和《憩园》,称得上是巴金创作的3座高峰,也是他自己最喜欢的3部作品。巴金后来表示:“《寒夜》明明是在宣判旧社会、旧制度的死刑。我指出蒋介石国民党的统治已经彻底溃烂,不能再继续下去。旧的灭亡,新的诞生;黑暗过去,黎明到来。”(周立民、李秀芳、朱银宇编:《〈寒夜〉研究资料选编》上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