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末先后”:象山学阐释新探
2022-11-11邓国坤
邓国坤
(贵州大学 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0)
对象山学体系的阐释与构建,是象山学研究的一大难题,也是不少学人孜孜探求的关键问题。目前,学界阐释象山学之大成者,有:以“学案体”构建象山主旨者,如李绂的《陆子学谱》;以孟子学为参照阐释象山学之纲要者,如牟宗三先生的《从陆象山到刘蕺山》;以西方哲学之体系构建象山学之体系者,如陈德仁的《象山心学之比较研究》。此外,又有中西结合进行象山学阐释者:一是融合西方理论融汇在儒学理论之中,如徐复观的《象山学述》;二是借鉴西方逻辑构建象山话语体系,如张立文的《心学之路:陆九渊思想研究》。上述成果为象山学研究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诸如展现象山学的思想宗旨,对象山学进行现代哲学的转换,在中西比较中阐释象山学等。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上述研究有的比附他学,忽视了象山学自身的思想体系;或者以他者体系阐释象山,丧失象山学本来面目;更为关键的是,学界忽视了象山对自身学术的阐释。在象山文献中,象山常以“本末先后”来概括与阐述自己的学术,此乃象山学阐释最贴切、最真实之话语。以此与当下的象山学阐释相互参证,能够让象山学的阐释与构建更为全面与客观。因此,对“本末先后”这一象山学阐释模式应当予以重视与研究。
象山著作中常有“本末先后”相关之语,然而此语较少为学人系统地研究,其实际内涵与理论意义尚未完全呈现。学界一般对象山学的本、末、先、后,分而论之。关于象山学之“本”,如牟宗三先生的本体论(1)牟宗三:《从陆象山到刘嶯山》,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年版,第52页。,张立文先生的民本和教本(2)张立文:《心学之路:陆九渊思想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9、354页。,陈来先生的本心(3)陈来:《宋明理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206页。等;关于象山学之“末”,如徐复观先生的“对书和事的态度”(4)徐复观:《中国思想史论集》,北京:九州出版社,2013年版,第9页。,林继平先生论象山的教育和政治思想(5)林继平:《陆象山研究》,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259、279页。。关于象山的“先”“后”之修养工夫与发用方法,学界研究甚多,但普遍是重“先”而轻“后”,强调简易工夫,或是其“心学”方法,如曾春海的心学方法(6)曾春海:《陆象山》,台北:三民书局,1998年版,第39页。等。学界极少以“本末先后”的整体话语形式对象山学进行系统、全面地阐释,充其量也就以“实本文末”的形式对象山学局部进行分析(7)李之鉴:《陆九渊哲学思想研究》,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23页。。事实上,“本末先后”在象山学体系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因为“本末先后”之“本末”是“体”,包括为学、为文、为政、教育、艺术等领域的思想内涵;“先后”是“用”,包括次第有序的修养工夫与经世致用的发用方法。“本末”与“先后”融会贯通,体用合一,构成系统的象山学思想体系。因此,“本末先后”一语几乎可以涵盖象山学之基本问题与理论,同时足以证明象山学既关乎体用,也重视进学之工夫,自有完备的思想体系。因此,对于“本末先后”内涵的考证与阐明,对象山学思想体系的构建与阐释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此外,对于“本末先后”内涵的研究,还能对当下象山学研究之热门问题提供新思路与答案。近年为学者所关注者,乃象山学之体用及其工夫问题,且两者常常相提并论。如屠承先的“本体工夫论”以“简易工夫发明本心”(8)屠承先:《陆九渊的本体功夫论》,《文史哲》2001年第5期,第69-74页。,又如沈顺福“有体无用论”:“忽略了此本或体的发用,表现为简易工夫的偏好。”(9)沈顺福:《陆、王心学之异同》,《哲学研究》2017年第10期,第46-54页。此类问题的实质是,象山学是否有体有用?其工夫论为何?两者之关系又是如何?这些问题是象山学研究的关键问题,今以象山“本末先后”为中心考察(10)陆九渊:《陆九渊集》,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65页。,亦可为上述问题提供另一思路,因为“本末先后”不仅关乎体用,且关系工夫,正好回应上述问题。因此,对“本末先后”之考辩,不仅对象山思想体系构建具有重要意义,而且能够为解决当下象山学研究提供新的思路。
一、“本末先后”:自述、述人与被述
体用一语在象山文献中仅出现两次,分别在象山早年的两篇科举文章中:一篇是《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吉凶与民同患神以知来知以藏往》之中的“内外合,体用备”是也(11)陆九渊:《陆九渊集》,第341页。;另外一篇是《常胜之道曰柔论》中“内外合体用备”,以及“柔之体”与“柔之用”。其余论“体”之处也曾出现,然而涵义非常广泛,并非是体用意义中“体”的涵义。相较而言,陆象山更喜欢使用“本末先后”的表述形式,并以此代替了早年的体用论。“本末先后”源自《大学》,所谓“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也”是也。其实,陆象山与其他宋明理学家一样重视四书五经,并进行创新性阐释,从而构建自身的思想体系。
象山喜欢使用“本末”或者“本末先后”一词,这其实代表了象山的三教思想,以及重构儒学的态度与倾向。“本末”是中国本土常用的概念,儒家与道家常论之。“本末”的原初意思是“根本与末枝”“实体与功用”的意思,唐宋以后也与体用一词相通。“本”与“末”之间是生成关系、主次关系,主要用于道德与实践领域。体用更多是佛教所用之概念,岛田虔次认为是自异域佛教传入之后的产物,尤其盛行于唐宋佛教(12)[日]岛田虔次著,蒋国保译:《朱子学与阳明学》,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6页。。体用之概念一般为“本体与现象”“本体与发用”之关系。“体”与“用”之间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主要用于宇宙论与认识论领域。象山一生几乎都用“本末”或者“本末先后”概念,然而这种使用是在重新构建与重新阐释语境下使用的。因为象山的“本末先后”涵盖了先秦之后的、更多更新的哲学思想,同时也对“本末先后”概念本身的语义有所扩充。这其实是象山致力于重建中国本土文化,并且通过传统文化的复兴应对外来文化的冲击所做的努力。
在《陆九渊集》中,多次出现“本末先后”“本末”“先后”等相关表述,总共四十四次,若算上“本”“先”的关键词,则不少于一百次,详见表1。
表1 “本末先后”出现次数统计
需要说明的是,象山对“本末先后”的具体表述多样:一是以“本末先后”的形式出现,如“为学有本末先后,其进有序,不容躐等”“本末先后之序,切不可使倒置也”(13)陆九渊:《陆九渊集》,第96、165页。;二是以“本末”或“先后”单独出现,如学者应当“知所先后,如木有根”,不能“易物之本末,谬事之始终”,更不能“操末为本”。“本末先后”是象山阐述自身或他人学术之话语形式,也是宋代官方与陆子后学阐释象山学的经典模式,实乃象山思想中极为重要的概念与表述,应当引起学界重视。
象山常常以“本末先后”来阐释其思想,自述“与邵机宜书,本末备矣”“畴昔所闻,颇有本末”“教以向来为学本末”(14)陆九渊:《陆九渊集》,经173、174、137页。。在评论他人学术时,象山也使用“本末”的说法。如在《杨承奉墓碣》提出“平生为学本末,无不为余言”(15)陆九渊:《陆九渊集》,第325页。;在《葛致政墓志铭》中,象山提出向葛致政“欲求款晤,以究本末”,同时批评曹立之未能知为学“本末”“以为有序,其实失序,以为有证,其实无证”(16)陆九渊:《陆九渊集》,第328、42页。。可见,“本末先后”也被作为象山批评他人学问的话语。甚至在评价圣贤时,象山强调圣贤之学“传授之间自有本末先后”(17)陆九渊:《陆九渊集》,第139页。,以颜渊闻孔子三转语为例,先论“学有本末”以明纲目,然后问其细目,所谓“勿视、勿听、勿言、勿动”,并论述“本末之序盖如此”;照此原则,“颜子之学,本末甚明”,子夏也曾见“本末无间之理”(18)陆九渊:《陆九渊集》,第143、402页。。与之相较,象山认为后世学者颠倒“本末先后”,正是“躐等”,向其问学者也多有“未明本末先后之序”(19)陆九渊:《陆九渊集》,第397-398、139页。。综上可见,“本末先后”实为象山评价自身与他人学术的重要概念与思路,是象山阐释思想学术的大纲大要。
更应值得注意的是,象山学也被时人以“本末先后”加以阐释。象山后学袁甫曰:“先生立言,本末具备,不堕一偏,万世无弊。”(20)陆九渊:《陆九渊集》,第524页。“本末具备”的评价与象山的话语非常一致。明代王门后学王宗沐也以之评论象山学,“以弥纶宇宙为己分,而以继往开来为立心;以沉迷训诂为支离,而以辨别义利为关钥;本之以收放心以开其端,极之于充四端以致其力;由于尽心知性而达于礼乐政刑”(21)陆九渊:《陆九渊集》,第540页。,其中以“收放心”为本为先,“礼乐政刑”为末,“充四端以致其力”为后,“本末先后”的评价模式显而易见。更能体现这种阐释方式的当属官方性质的《文安谥议》。关于象山学之“本末”,此文提出“其学穷究本原”“盖谓此心之良人所均有,天所予我,非有外铄,先立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在明大本以后,又阐述象山学之“末”“由其推是学以为文,则辞达而不争乎雕镌,理胜而无用乎缭绕,无意于文,而文自尔公”,此是为文之事;“施是学于有政,则视吾民如子弟,遇僚属如朋友,诚心所孚,自有不言之教”,此是为政之事。关于象山学之“先后”,该文提出“大端既立,趋向既定,明善充类以求之,强力勇敢以行之”“加以涵养践履之功”,终至“此理之明,将涣然释,怡然顺,真有见夫居广居,立正位,行大道”(22)陆九渊:《陆九渊集》,第385-386页。。在此,官方评价厘析了象山学“本”“末”“先”“后”的思想内涵,强调象山学有本有末的思想内涵,以及先后次第分明的工夫论。官方与部分学者“本末先后”的评价模式,较完备、清晰、有条理地阐述了象山学,而且有重点、有次第地展现了象山的思想学术内涵。
象山之所以常用“本末先后”话语,除了是对于自身与他人思想学术的阐释,更重要是认为“本末先后”这一本土儒家思想对于为学悟道至关重要,因为“本末”关乎道、“先后”关乎工夫与发用,于是象山在各种场合与领域使用“本末先后”。例如,他不但指出“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并且认为“本末先后之序,切不可使倒置也”(23)陆九渊:《陆九渊集》,第164、165页。。甚至以此为据,著有《本斋记》以明“本原”之意义(24)陆九渊:《陆九渊集》,第239-240页。。在继承与发展“本末先后”思想基础上,象山构建了自己的心学体系。“本末先后”之“本末”是“体”,包括为学、为文、为政、教育、艺术等领域的思想内涵;“先后”是“用”,包括次第有序的修养工夫与经世致用的发用方法。“本末”与“先后”融会贯通,体用合一,其关键与核心便是心。在“本末先后”体系中,心作为汇聚、联结、转化、发动之场所,是“本末”先后贯通之中介。通过本心,先立其大,后至圣哲;上通于道,下达于用,从而构成系统的象山心学。以“本末先后”论述象山学,不仅符合象山的阐释本意,而且体现象山学的思想逻辑。
二、本末:学、文、政、教、艺之序
在对各类学问的表述中,象山所谓“本末”涵盖道学、文学、政治、教育、艺术等领域,但是在道学、文学、政治、教育、艺术这几个领域中,又可以分出“本”与“末”。“道学”为“本”,“文学、政治、教育、艺术”是“末”。象山认为道学,尤其是为圣人之学才是学问的根本所在,而心又是圣人之学的根本所在。象山提出,“彝伦在人,维天所命,良知之端,形于爱敬,扩而充之,圣哲之所以为圣哲也”(25)陆九渊,《陆九渊集》,第238页。。为学之本就是“彝伦”,其实就是“本心”。象山认为,心乃是宇宙人生之本原,全体大用无不备足,“无适而不正,无感而不通”。一人之心即是天地之心,即是道之本体,因此强调“因其本然,全其固有”(26)陆九渊:《陆九渊集》,第342、347页。。因此为学首要是发明本心,昌明人类天赋之心,恢复本心固有良知良能。由于“心即理”,明心即是求理,学贵明理,“宇宙间自有实理,所贵乎学者,为能明此理耳”(27)陆九渊:《陆九渊集》,第182页。。
象山常常以“本末”来阐释确立“本心”的本原地位。在晚年的《与邵叔谊》中,象山曾讨论“为学本末”,认为道学之根本在于“先立乎其大者”(28)陆九渊:《陆九渊集》,第137-138页。。后一年的《与郑溥之》书又专门提及“去年与邵机宜一书,颇究为学本末”,复以朱子学为例讨论“为学本末”,强调此心之虚灵不昧,物是心之验,可以随物致“反求之功”,因此为学不必在书册,可以随时随地因物反心也(29)陆九渊:《陆九渊集》,第178-179页。。可见,象山以圣人之学为本,尤其以发明本心、先立其大视作为学之根本。所以象山指出,“先知者,知此而已;先觉者,觉此而已”“知所先后,则如木有根,如水有源”,否则便是“易物之本末,谬事之始终”(30)陆九渊:《陆九渊集》,第238页。。
在确立道学为本之后,象山又指出了文学、政治、教育、艺术为“末”的地位。象山时常点明“本末先后”之序,“知道则末即是本,枝即是叶”“有根则自有枝叶”(31)陆九渊:《陆九渊集》,第435页。,但是“本末”二者一体,有根后有叶,有源后有流,因此应该一以贯之,如面对“先生之学,是道德、性命,形而上者;晦翁之学,是名物、度数,形而下者”的说法,象山回应曰“一贯”,其意在自许也。然晦翁未见道,未得一贯(32)陆九渊:《陆九渊集》,第419页。。在《与郑溥之》中,象山又反复提出“其本末偏重,实未一贯”(33)陆九渊:《陆九渊集》,第179页。。“本末一贯”在象山的整体思想中皆有所体现,主要为以“道”为本与以“事”为末的关系。
关于为文,象山提出:“读书本不为作文,作文其末也。有其本必有其末……”“作文特吾人余事……”“实者、本也,文者、末也……”(34)陆九渊:《陆九渊集》,第58、78、145页。在此,象山强调了道为根本,文为枝末。象山以“道本文末”的原则评判文艺作品,如指出江西诗派虽然未能“极古之源委”,但是“植立不凡”,乃是“宇宙之奇诡”,因为江西诗派“雅颂固已本于道。风之变也,亦皆发乎情,止乎礼义,此所以与后世异”(35)陆九渊:《陆九渊集》,第104、220页。。针对李伯敏的文章,象山则做出“不理会根本,只理会文字”“文字自文字,学问自学问”(36)陆九渊:《陆九渊集》,第443页。的评价。可见在文学创作与评价上,象山主张以道为本,本立而末生;倘若求道得道,自然下笔作文如有神助。具体到经学阐释,象山指出,“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因为道为经本,心为经本,“末不害本,文不妨实”(37)陆九渊:《陆九渊集》,第395、186页。。
关于为政,象山提出“业是事而不知本末,则浪为之而已”(38)陆九渊:《陆九渊集》,第293页。,且曾作《本斋记》,论述道学与为政之本。象山认为唐虞之朝,君臣治国,学人自信,成就雍曦之治,皆是由于他们能够清楚为学本末先后,此与后世口耳之学不大相同(39)陆九渊:《陆九渊集》,第239-240页。。象山认为王安石变法失败,原因在于“不造本原”,而是“毕力于其末”“本原皆因不能格物,摸索形似,便以为尧舜三代如此而已”(40)陆九渊:《陆九渊集》,第121、442页。。也就是说,治国应当重视“本末先后”之序。具体而言,“人者,政之本也,身者,人之本也,心者,身之本也。不造其本而从事其末,末不可得而治矣”(41)陆九渊:《陆九渊集》,第233页。,由此构建了心—身—人—政的“本末”逻辑关系。心之地位尤为重要,“君之心,政之本,不可以有二”(42)陆九渊:《陆九渊集》,356页。。在“本末一贯”的原则下,应该秉持“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必纲举领挈,然后能及此也”(43)陆九渊:《陆九渊集》,第179页。。
在教育与艺术方面,象山同样秉持了“本末”的原则。关于教育,象山提出:“凡物必有本末。且如就树木观之,则其根本必差大。吾之教人,大概使其本常重,不为末所累。”(44)陆九渊:《陆九渊集》,第407页。象山强调发明本心,先立其大,然后再教导其他的方面的东西。关于艺术,象山指出,“德成而上,艺成而下,行成而先,事成而后”,所谓“仁义忠信,乐善不倦”乃是德行事,射、御、书、数等事皆艺术事,象山批评学者“不辨本末”“不知高下”,常常颠倒德行与艺术的位置(45)陆九渊:《陆九渊集》,193页。。他认为道德为先,而“事不可不观,然毕竟是末”,但是“本末”一贯,不可二分,“艺即是道,道即是艺,岂惟二物”(46)陆九渊:《陆九渊集》,第466、473页。。综上可见,象山认为道学与文学、政治、教育、艺术存在“本末”之分,但是这五者又是一以贯之、“本末”一体的,所谓“学无二事,无二道”(47)陆九渊:《陆九渊集》,第64页。。
三、先后:修炼工夫与发用方法
“先后”是指象山学中的求学悟道的修炼工夫,以及经世致用的发用方法。《大学》中已经阐明,物有“本末”,事有“先后”,欲要求得“本末”,必须有所“先后”之序。象山遵循此意,提出通过“先后”的工夫而求得本体。象山为学工夫内容丰富,包括辨志、明心、格物、读书、践履等等。如能抛开先入为主之见,客观、全面地研读象山文献,自然不难发现象山工夫的多样性。然而其难处在于如何构建象山的工夫论,因为象山学工夫繁复多样,而且象山随人说教,没有“定本”,自身也没有系统地整理其工夫论,因此给学界留下争议的空间。然而象山论及工夫时,点出了其最为关键的线索“先后之序”。因此“先后”就是构建象山工夫论的纲要。
象山注意到“本”的重要性,因此其修炼工夫以“本”为先,此已为学界高度重视。因为先有本后有末,本心立后,诸事顺遂。如象山谈到教育时指出,“正人之本难,正其末则易”,例如指教其视听言动,则容易遵从,但要立根本也非易事,简易只是相对而言,因为要“动他根本所在,他便不肯”(48)陆九渊:《陆九渊集》,第399页。。正因为正本是如此重要,象山提出“尊所知闻,行所知,要须正本”“先立其乎其大者”(49)陆九渊:《陆九渊集》,第36、400页。。但是有先不可无后。在《与邵叔谊》中,象山提出先立其大者,然后求“人情物理之变”,此乃“启助之益,需于后学”(50)陆九渊:《陆九渊集》,第1-2页。。因为象山非常重视《大学》的工夫次第“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明明德”(51)陆九渊:《陆九渊集》,第440页。的进学途径。在朱陆之会中,象山曾解释九卦以阐明修养德性之工夫与进路。可见,陆象山十分重视为学工夫的“先后”之序,而象山学自身带有一套次第分明的为学工夫。
纵观象山学工夫,先立其大只是第一步工夫而已,“吾所发明为学端绪,乃是第一步,所谓升高自下,陟遐自迩……此只可谓之第一步,不可遽谓千里”,即先立其大第一步之后仍然有许多工夫,如“大端既明,趋向既定,则明善喻义,当使日进,德当日新,业当日富”“大端已明,大志已立,而日用践履,未能常于清明刚健,一有缓懈,旧习乘之,捷于影响”(52)陆九渊:《陆九渊集》,第405、76、158页。。可见,象山学之为学工夫,由立大、新德、富业以明体,经日用、注经、经世以达用。新德、富业出自《易经》《大学》等经典,即象山《与刘深父》所谓的进德修业(53)陆九渊:《陆九渊集》,第34-35页。,两者言异而意同。所谓新德,指孟子之集义、积善,与《易》之“宽居仁行”,因为象山认为“《易》所云‘善不积不足以成名’,荀子积善成德之说亦不悖理”(54)陆九渊:《陆九渊集》,第76、77页。。即在言谈举止、待人接物乃至治国等生活中,时时处处做善事,行善举,加强自己的道德修为,成为日新之人。所谓富业,乃指《中庸》之“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皆圣人之明训”(55)陆九渊:《陆九渊集》,第76页。。其实,象山除了尊德性工夫以外,同样重视道问学工夫,具体包括格物、读书、讲明、践行等工夫。
在象山文献中,有大量“格物、读书、践行”的表述,总计不少于103次,详见表2。
表2 “格物”等词出现次数统计(56)此表乃笔者查阅相关资料后整理所得。参见邓国坤:《异录与祛疑:〈象山语录〉考辩》,《齐鲁学刊》2022年第3期,第13-22页。
兹列举其重要者,如谈格物致知,“有理会不得处,却加穷究理会”,乃至“见其底蕴”“欲明明德于天下是大学标的。格物致知是下手处。《中庸》言博学、审问、慎思、明辨,是格物之方”(57)陆九渊:《陆九渊集》,第84、411页。;如谈读书学习,“若事役有暇,便可亲书册”“好之不好学,则各有所蔽”“古人之多形容咏叹者,固皆吾分内,然戕贼陷溺之未免,则亦安得不课其进。……如《中庸》、《大学》、《论语》诸书,不可不时读之”“得勉之读古书以涵养此志,幸甚”(58)陆九渊:《陆九渊集》,第38、54、63、142页。。如谈践行,“为学有讲明,有践履”,讲明乃格物致知,践履乃笃行,“若夫未有笃敬之心,践履之实,而剧为之广性命之说,愚切以为病而已耳”“在人情、事势、物理上做些工夫”(59)陆九渊:《陆九渊集》,第160、348、400页。,以至朱熹也不得不承认陆门“多践履之士”。若能平心观象山之文,自能明辨。南宋包恢《三陆祠堂记》针对学界对象山学的误解,进行有理有据的辩解,强调象山学工夫包括读书、践履等(60)李修生等编:《全元文》(第七册),南京:凤凰出版社,1999年版,第173-175页。。然而朱陆门户已成水火,包恢的话语被淹没在反对的意见之中。今有学者认为象山学与阳明学相比,阳明学有体有用,象山学有体无用,其根据则是阳明学“格物致知与学习、践行的重视”,而象山学没有阳明的这种重视,只有简易工夫,因此说象山学有体无用。按照上述论证,此种观点有待商榷,因为此论未能全面概括象山学。
因此,“先立其大”“简易工夫”不过是象山教学之“先的工夫”,不能涵盖象山学所有工夫论,也不能完全实现象山全部宗旨。因为象山学之宗旨不仅仅是“发明本心”“得其大端”,而且是“全知全能”,不但能够洞察人情物理,也能够经世致用,治国安邦。如此说来,先立其大仅仅是第一步而已,还要“涓流积至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从德性“大端”而至“全体”,由发明本心而至造福天下。学界大多数认为象山学只有“先立其大”,或者“发明本心”,只此一路工夫,此乃对象山学之误解。
“先后”不仅仅是为学之工夫,也包括“本体之发用”的涵义。象山学十分重视本心之全体大用,亦即道体在人生日常、家国天下切实的发用,如“圣人教人,只是就人日用处开端”(61)陆九渊:《陆九渊集》,第432页。。日用践履之功,小则为己,大则为人。就自身而言,象山发明道体本心,是为了个人日常生活的践履。而在日常生活之间,“起居食息,酬酢接对,辞气、容貌、颜色之间,当有日明日充之功,如木之日茂,如川之日增,乃为善学”(62)陆九渊:《陆九渊集》,第63页。。若论家国而言,象山以日用践履以明道行道。象山以道分三世,一则明道行道之世,二则行道之世,三则明道之世。他期愿复古返本,就是回复明道行道之世。象山曾立志“穷则与山林之士,约六经之旨,使孔孟之言复闻于学者。达则与庙堂群公,还五服之地,使尧舜之化纯,被于斯民”(63)陆九渊:《陆九渊集》,第485页。。所谓明道行道,包括著书立说、兼济天下等。
早年象山欲雪靖康之耻,在十六岁时学习兵法骑射以报国救国,后习治国为政之道,《荆国公王文公祠堂记》被象山自认为“明道”之文,万世不易。此文实乃明道行道的政治论文。晚年象山因受命知荆门军,终于有机会实现自己的经世之愿。象山处理荆门军政时,简化诉讼程序和衙会礼仪,减免税收,修建荆门城墙等。这些举措无不践行了其行道观念与政治思想,乃象山深通“本末先后”之明证。学界常常强调象山的超越层面的本体思想,阐发其“本心”或者“宇宙之心”的概念,以此追溯道德本源,或者存在依据。此论诚然高明,然而不免有脱俗离世之感,有意无意地掩盖了象山学的现实意义。事实上,象山强调“本末先后”,明体达用,既重发明本心且重经世致用。
四、“本末”与“先后”之关系及其心学意义
象山的“本末”与“先后”贯通为一,即体即用,因此以“本末先后”言之。若论“本末”与“先后”的关系,可视“本末”为象山学之一本体,只是本体中又有“本末”之分;“先后”乃是修炼此本体的工夫,以及如何发用这本体的践行方法。举例言之,“本末”乃是一颗树,其中树根是“本”,枝叶是“末”;“先后”包括栽培此树之工夫,以及使用这棵树的方式途径,如砍伐筑房,燃烧取暖等。本体之中可分“本”“末”乃宋人普遍概念。因为体用本就是相对的概念,例如《宋元学案·定安学案》提出,“君臣父子,仁义礼乐,历世不可变者,其体也”(64)黄宗羲原著,全祖望补修:《宋元学案》,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54-55页。。但是其中作为本体的“仁义”是可以继续细分的,例如《朱子语类》指出:“是仁为体,义为用。大抵仁义中又各自有体用。”(65)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2383页。也就是说,体用是相对的概念。一种情况是,A对于B是本体,B对于C同样可以是本体;另外一种情况是,A和B合为一物,此合成物对于C同样是本体但合成物的A和B是可以分体用的。而“本末”发展至宋代,起码包含六种涵义:一是根本与枝叶(或)本源与末流,如有生于无,或者心与“心之所发之意”等;二是实体与功用,如耳朵与听觉;三是依据与行为,如仁义道德与治理天下、本心与政治;四是本原与现在,如本心与善恶之心;五是优先与靠后,如行成而先与事成而后;六是本体与现象,也就是上文说的体用(此用一般包括“用”和“相”),例如性与情、仁和义。在第三种意义上,“本末”是可以与体用相互替换的。此也是包括象山在内的宋人常用之义。
上述引文“君臣父子,仁义礼乐,历世不可变者,其体也”的后半句是“《诗书》史传子集,垂法后世者,其文也。举而措之天下,能润泽斯民,归于皇极者,其用也”。此“用”好比使用“本末之树”的砍伐筑房,燃烧取暖等方法途径。但是要使用这棵树,先要有这棵树,因此少不了栽培这棵树的工夫。而且本体决定工夫,工夫成就“本末”,两者相互依存,不可分离。因此工夫、本体、发用三者一元贯通,缺一不可,共同构成一个有机整体。
陆象山以“本末先后”贯通其心学思想。象山以“本末”贯通了为学、为文、为政、教育、艺术五个领域,并且构造了先后次第的修炼工夫与发用方法。广而言之,陆象山的整个思想体系也是一元贯通的,理或道乃是宇宙生延之法则,万物顺之而有其性,随之而繁衍生息。人被天赋予性,此性呈现为人心,从人心推而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过程本质上是一元贯通的。
象山之所以反复提及“本末先后”,乃是对自身思想理论的系统构建。世人常以为象山学没有自己的体系,或者依傍孟子学之体系,若以“本末先后”论之,那么象山学不但自成体系,而且逻辑清晰,层次分明,主旨明确。另外,“本末先后”阐释也可商榷牟宗三先生的“象山学主综合,朱子主分析”之论断。因为在“本末先后”的阐释中,象山不但有“本末先后”之综合,而且分别有“本”“末”“先”“后”之具体分析。所以,无论是对象山学体系之构建,还是之于象山学特征的呈现,“本末先后”的阐释都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更为重要的是,“本末先后”之体系对于象山心学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在“本末先后”一元贯通的体系中,“本心”处于其汇聚、联结、转化、发动之重要的场所,由工夫而至本体必须通过心,由本体达至发用更不能离开心。在象山学中,未发之性,已发之情,感通之知,所志之意,萌动之行,皆汇聚于心,也在心中转化与运行。也就是说,本心贯穿体用,沟通理气,联接内外。朱子解释宇宙以及现实人性,但是他主性而不主心,认为心只是形而下之物,并非一个贯穿体用、沟通理气、联结内外、打通形上界与形下界的联结点与场所。与朱子不同,象山所强调的心正是上述这么一个结合点或者场所。象山非常重视心的核心地位与价值,例如“感而必应”“本心之所发”“实德之发”“良知之端”“来以神知,往以知藏”“无适而不正,吾感而不通”(66)陆九渊:《陆九渊集》,第57、228、145、238、340、342页。,所有这一切都在心中产生。在心之中,理在心而有性;性具有良知良能,感物而有思虑、辨别、判定;在此过程中,天赋之性可以转发为情,志其所向之意,主宰行为之念。换而言之,由天至人,由人至物,皆不能离开心。通过心,天、人、物三者可以贯通。阳明学之良知也兼体用,良知本属天理,天理乃本体也;而此良知又能“知”,知善知恶,知是知非,此“知”乃是“发用”也。“良知”发端于孟子,中间沉寂许久,经象山而重新发扬,而后阳明更光大之。
如要修得“道体”或者“心体”,必须有一段为学之工夫;而由明“体”达“用”,自然也需要一番发用之工夫。通过本心,工夫与本体贯通起来,“体”可以转化为“用”,儒家之心性道德可以落实为政治、文学、艺术等不同的现实功用。在象山眼中,世界没有二元对立和排斥,只有一心、一性、一理,通过“本末先后”、人心与人为,达到内外兼修、“本末”两全的境地,而要做到这一点,必须依靠心的作用。因此,心在象山学中的地位与价值非常重要。正因为心如此重要,象山学的工夫论首先从心入手,例如发明本心、先立其大等,其实就是要恢复心之本然,构建好这个天、人、物交汇贯通的场所,并且通过贯通体用连接内外之处,人上通于道,下达于用。如此一来,象山心学可谓切中要害,直抓中心,而且简易直截,事半功倍。徐复观先生曾提出“心之文化”,认为心乃是贯通形而上与形而下的中介,并且认为象山学乃是“心之文化”的杰出代表,是“中正无弊”之学,这符合象山学的特质。
“本末先后”开创了一种心学范式,成为后世心学的重要渊源。例如,阳明心学就深受象山心学的影响。阳明时常论及“本末终始天然之序”“拔本塞源”等论题,其他如强调为学“有个头脑”“要知所先后”等等,主张“只将此学字头脑处指掇得透彻,使人洞然知得是自己生身立命之原,不假外求,如木之有根,畅茂条达,自有所不容已”(67)王阳明:《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227页。。在阳明的具体思想中,均能体现“本末先后”的话语,在“致良知”说中,阳明提出“致良知者,是培其根本之生意而达之枝叶者也,体认天理者,是茂其枝叶之生意而求以复其根本者也”(68)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243-244页。。根本与枝叶之说正是本末之论。在“亲民说”中,阳明在《大学问》中明确提出:“‘物有本末’,先儒以明德为本,新民为末,两物而内外相对也。‘事有终始’,先儒以知止为始,能得为终,一事而首尾相因也。”(69)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1069页。在此,“本末”与始终(先后)一并而论。可见,阳明学同样产生了象山“本末先后”之范式。究其意义,从“本末先后”的本土文化属性而言,这不仅仅是陆象山个人的思想贡献,更是中国本土文化的重构与复兴。如果没有中国本土文化的深厚资源,那么陆王心学为代表的心学很难出现;而忽视“本末先后”与陆王心学的关系,则难以理解陆王在本土文化构建与复兴中之地位与意义。
结论
为了阐释与建构真实、完善之象山学,必须重视象山“本末先后”的概念与思想。因为“本末先后”乃是象山评价自身学术、他人学术的重要阐释话语,也是后人阐释象山学的经典范式。在以西释中的潮流下,重新关注中国思想家的本土话语与思想特色尤为可贵。“本末先后”这一中国本土话语尤可为象山学阐释与建构的大纲大要,也可作为以中国哲学以中释中的经典范例。
“本末先后”中的“本末”包括道学、文学、政治、教育、艺术等领域的思想内涵,其中道学为本,文学、政治、教育、艺术为末。“先后”包括次第有序的修养工夫与经世致用的发用方法,具体以“立大、新德、富业”工夫以明体;以日用、注经、经世等方法以达用。体用一贯,先后有序,逻辑清晰,兼容并包。“本末先后”不仅能够涵盖象山学的主要思想内涵,而且能够凸显象山学的思想体系与理论逻辑。在某种意义上,“本末先后”也是象山学展开、构建的共同规则,以及道德规范普遍论证范式之一。
“本末先后”不仅是象山重构本土文化的结晶,也是象山心学的思想基础。在“本末先后”体系中,心作为汇聚、联结、转化、发动之场所,是“本末先后”贯通之中介。心作为贯穿体用、沟通理气、连接内外的场所与中介,通过本心,先立其大,后至圣哲;上通于道,下达于用。象山赋予了心极其重要的价值与地位,进而构建了以心为中心的象山学体系。此后,象山心学的“本末先后”一直影响了后世心学的发展,并且对中国本土文化的重构与复兴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象山学自有其体用与工夫,不可以“有体无用”说象山,也不可认为象山只有“简易工夫”。今人若能关注象山之“本末先后”论,或许能够解决象山学研究的体用与工夫问题,并展现象山学的本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