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子:未雨绸缪,助“云端”孩子健康成长
2022-11-11周丽
文|周丽
“每个时代都需要一个‘背锅侠’,一个可以掩盖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社会教育失败的东西。40年前它是武侠小说,30年前是香港电影,20年前是网络,10年前是电子游戏,5年前是智能手机。”如这个网络段子所言,近20年,屏幕越来越深刻地影响我们的生活,给养育孩子这件事也带来了越来越高难度的挑战。
儿童青少年心理学专家银子,从2005年开始,一直从事网络沉迷与成瘾相关心理治疗和研究工作,是国内最早从事这方面研究的专家之一。今年2月,基于对最近几年青少年电子沉迷新情况的观察和思考,银子出版了新书——《呵护云端的孩子》,深刻剖析了电子产品对未成年人成长的影响,并提出了全面而翔实的正面电子教养建议与方法。
面对不断变化的网络世界新环境,我们如何未雨绸缪,帮助孩子去适应“云端”并健康成长?围绕相关问题,本刊记者对银子进行了专访。
银子
疫情下的“云端”生活,照见更多真实
《教育家》:十多年前,您参与制定了《网络成瘾临床诊断标准》。这些标准如今是否依然适用?沉迷与成瘾如何界定?近些年,特别是疫情三年来,儿童青少年网络沉迷与成瘾呈现出什么样的变化趋势和新的特点?
银子:这个诊断标准是经由大量样本调查与分析得出的,在短时间内没有新的变化,所以到现在依然适用,包括在国际上也是如此。沉迷与成瘾,一个是行为出偏的范畴,一个是疾病范畴。从正常的上网行为习惯到沉迷,再到病态上网,是成瘾的发展过程。
成瘾的判断,简单来说就是看上网者本人的痛苦程度、社会功能的缺失程度,以及给他人造成的痛苦程度。社会功能缺失指上网影响到正常的生活状态,如该上学时不去上学,我接触的个案中,有的孩子辍学达半年、一年甚至更长时间。同时,个体出现认知、情感和意志行为上的一些改变,伴发抑郁、焦虑、社交恐惧、强迫症等精神症状或心理障碍,也就是网瘾具有共病性。还有一个特点是出现戒断反应,比如不让他上网就焦躁不安,情绪易激惹,出现各种过激的行为,反应强烈的甚至自残、自杀。
就变化趋势和新的特点而言,现在的电子沉迷主要表现为手机成瘾,而不是从前的网络游戏成瘾。较之后者,手机成瘾表现出更强的侵入性,其一就是短视频带来的。打游戏还分个胜负,而短视频没有胜负之分,让人很麻木地一个接一个不断地刷,导致沉迷的速度更快。另一个是低龄化。原来网络沉迷是以青少年为主,而现在的沉迷者许多是尚未步入青春期的儿童。这跟上网课、居家学习有一定关系。因为低龄化,沉迷的内容也变得更肤浅。原来孩子沉迷电子游戏,还会先了解一下这个游戏怎么玩,想赢,满足自己的征服欲、胜负欲,现在智能手机上手短、平、快,玩手机有时仅仅只是出于无聊。还有一个就是父母跟孩子一起沉迷。个案咨询时,经常会有孩子这样“训”自己的父母:“你不也天天在家刷抖音,没完没了地看一些很无聊的东西。”孩子会觉得自己打游戏比父母看抖音视频还要高级点。
疫情断开了我们与外界和现实的密切连接,让人与电子网络之间的关系浮现出更多问题,也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很多的真实:人的真实、情感的真实、家庭的真实、亲子关系的真实、亲密度的真实,包括一个人在更多的时间面对自我时,精神上是富足的还是空洞的。这些都是疫情跟电子环境交织出来的一种状态,对我自己的思想观念也有很大触动。最开始我在工作中主要考虑的是怎么去预防和治疗网瘾,但是这三年来,我意识到现在已经不仅仅是行为治疗或网瘾治疗的问题,而要从更高的高度——我们的电子使用价值观、我们如何走进高品质的正面电子生活、如何看待科技的发展、如何平衡虚拟生活和现实生活等角度去重新认识这个问题,也因此才促成了《呵护云端的孩子》这本书的出版。
“完美童年”也可能带来网瘾等“后遗症”
《教育家》:您在《呵护云端的孩子》一书中写道,在临床上接触的个案情况比十年前您写作《断瘾》时有了一些变化,并援引了相关案例。原来孩子网络沉迷或成瘾大多跟其不幸的童年、父母的不当教养有关,但现在有一种情况反而是孩子得到了家长过度的情感支持,出现了“完美童年”后遗症?
银子:过去,很多家庭不富裕,我们有“穷”家庭培养孩子的经验,而现在家庭经济水平普遍提高,怎么把“富有”作为一种教养资源合理地应用在孩子身上成为一个很重要的课题。
当前,很多家长的教养意识在提高,这是一个好的现象,但提高的同时也容易失去对度的把握。关于爱这件事,很多父母还停留在概念上,认为爱孩子就是无条件地给予孩子物质支持和情感满足,无条件地包容、宽容孩子。事实上,“完美”的童年,反而会剥夺孩子成年后的幸福感。因为,在父母过度充沛和饱和的情感面前,孩子可能会变得空泛淡漠,如同在光芒太过耀眼的地方,是看不见任何事物的存在的。
有时候爱就是一种珍惜。从小处说,在物质极为丰富的现在,很多孩子一餐饭用几张十几张纸巾,衣服不断地买,热衷于使用一次性的生活物品……根本没有“惜物”的概念,这样的孩子长大后,无论对物还是对人,都会表现出情感空洞,没有惜缘之情。最可怕的一种状态是在起跑线上“躺赢”,钱有了,大房子有了,什么都有了,孩子不知道应该追求什么,缺乏立志的动力。换言之,过度的“爱”会让孩子的幸福感门槛提高、滋生生命的无意义感。因此,家长要学会把丰富的物质和充沛的情感当成一种有益的资源,真正落到实处,有规划性地安排,作用于孩子的教养。
为我们的下一代创建良好的电子使用传统
《教育家》:您近年来积极倡导正面电子教养,推动家庭网络生活共同体的构建。在这方面,家长应把握哪些要点?
银子:现在网络环境给孩子造成的影响越来越大,尤其是在社交、娱乐等方面。原来孩子可能要跑到网吧上网、打游戏,没有那么便利,现在一部手机全部解决了。的确,我们的一部分生活已经离不开网络,但我们的家庭网络素养、电子教养很多时候是空白的——这不是家长不努力,而是因为这是一个新的话题。网络的发展,从第一台计算机诞生到现在不到100年,我们原来的生活里没有这些,上一辈也没有传承给我们怎么教养孩子去适应网络。同时,完全靠孩子自己去进行正面电子生活是有难度的,而家长一味采用防范、排挤、打压等负面的电子教养方式也是行不通的,所以我们这一辈就要创造一些正面的电子教养经验,创建一种优良的家庭电子生活传统,让下一辈去传承。
简单来说,小学早期是孩子正式接触电子世界的阶段,也是电子素养培育和形成的关键阶段。这个阶段孩子对父母的依赖还很深,家长对孩子的影响力最大。家长要在这一阶段给孩子植入正面的电子观念,跟孩子开展网络对话,确立、形成健康的家庭电子生活模式,包括制定家庭里的电子使用规矩、家庭网络过滤机制,保持联网模式和断网模式的平衡、家庭情境下的网络互动等。
这一阶段,家长要将督导落在实处,对孩子保持足够的好奇心。很多时候,父母对于孩子在网上干什么是不清楚的:他喜欢哪个App,他在网上跟谁聊天,他为什么喜欢《王者荣耀》,这个游戏里面有什么,他和同学在里面玩什么……因此,父母要提高对孩子网络生活的参与度,和孩子形成对话机制。只有当孩子能够坦诚地跟家长说自己上网的真实情况时,家长才有可能去影响孩子的网络行为,进而锻炼出孩子的自控力。
另外很重要的一点是闲暇时间的家庭活动安排。如果父母平时的生活很空洞、很无聊,孩子肯定也是无聊的,上网似乎成了打发无聊时间的唯一手段。说到底就是要将精神教育、精神后花园的建设提上议程。只有精神富足了我们才能拥有饱满的现实感。同时,在与电子网络相伴的静态生活模式中,要充分关注到身体的久坐、久视、久卧等,发挥我们身体的价值,锻炼也好,做家务也好,总之要让身体刻意地动起来。
《教育家》:您在书里写道,网络沉迷与成瘾早期预防的意义远远大过治疗的意义。除了营造良好的电子家风、构建家庭网络生活共同体,我们还可以在哪些方面发力?
银子:我们说电子家风,就意味着后面有电子民风、电子社风。营造良好的电子产品使用风气,从政府管控部门来说,对于电子产品的生产者和电子产品本身需要进行规范。现在国家也在大力做这一方面的工作,包括对电子产品企业的监管,对电子游戏、电子虚拟社会的管控,对正面电子价值观的引导,以及专门针对未成年人网络保护制定规范性的要求等。
从学校角度来说,学校需要探索如何发挥教师的力量去实施正面电子教养,包括:如何在学校成立一个大的社群或者青少年成长App,以对学生进行正面的电子使用引导,如何在学校空间开展正面的电子使用课堂,以及怎么引导孩子处理网络社交、网络霸凌、安全上网、电子的创造性使用等。学校可以在教学中融入正面电子教养的内容,甚至专门开设相关课程。这样,家校配合,家长在制定电子使用规矩时,孩子就更容易接受,整体环境的构建也能起到相互支撑的作用。
在虚拟世界中坚守人的价值和主体性
《教育家》:有人工神经网络专家认为,“元宇宙成瘾”将很快成为现实;一份报告也显示,近七成网民担心元宇宙容易让人沉迷虚拟世界。能否分享您对“元宇宙”的看法,预测未来其可能对我们的心理产生的影响?
银子:我认为元宇宙会让我们的生命力外放、耗散,不仅是身体上的,还有我们人类最宝贵的意识。意识就是我们的知觉、情感、思想、精神,是能量的最高级形式。想想我们看见网上感兴趣的东西,或者打游戏时,是不是把整个精神倾注在屏幕上?在科技没有很发达的时候,我们能用身体做很多事情,会为自己的身体感到骄傲。我们的意识都是附着在稠密而精细的人体上体验得到的,但随着科技、互联网的发达,我们衣服不用自己手洗,出门不再依赖步行……来自现实生命体验的快乐和征服感被淡化,这种身体的价值,以及直接来源于一己之身的生命力感受就失落了。
在科技的环境中,人是逐渐变化的,就像温水煮青蛙。我曾说电子沉迷的状态就是“类瘫痪”,包括现在很多人看手机也是,眼珠子在动,手指头在动,身体别的地方都不动,整个身心处于一种分裂的状态。有了元宇宙以后,我们的意识可能附着在AI或其他科技体上,我们的骄傲感、征服欲等都再不是自己给的——虽然我们的感受来自体内真实的化学反应,但那更多是一种被动的虚拟体验。换言之,没有人参与的游戏就是数字代码和硬件,而人机交互的时候是“人”向“机”单向输入,机器如同在向我们不断学习,获得我们的宝贵意识,随着人工智能发展,机器的学习能力会越来越强大。
元宇宙一定会带来各方面新的挑战,它试图形成一种和现实世界非常类似的结构体,却是一个封闭的控制系统,不仅会对我们的心理产生影响,还会对人的存在方式、人之所以为人的一些宝贵的意识体验,以及人与人工智能之间,人机一体或人机交互时的关系产生很多影响。所以,对未来的科技我们要保持一种警醒,要警惕人的价值的失落,警惕人逐渐变得像一个机器,被机器同化。
《教育家》:您曾指出,电子成瘾者对现实环境和电子信息环境有着双重不适应性。我们应如何看待现实与虚拟的关系?如何去适应不断变化的电子网络世界新环境?
银子:科技的发展就像一辆列车快速地往前开去。作为小我,我们难以影响整个大环境的发展,但要对科技新世界保持一份觉知,不能一味地崇拜科技。总体来说,虚拟和现实界限的模糊是科技发展的一个伟大胜利,但同时也是人的主体性的节节败退。
很多成瘾的孩子说:“一进入游戏,世界就是我的;一离开游戏,世界就是别人的。”当电子使用让人失控——忘记了身体,失去时间和空间的存在感,这显然就是一种负面的电子使用,技术也就变成了“毒药”。重要的解决之道就是“以人为本”,不要失去人的主体性意识,要做电子产品的主人,正面的电子使用,一定是一种对生活的有益拓展和延伸,是开辟另一个时空,而不是生活的失控、沉溺或萎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