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特岗教师的独白:“上岸”后进退两难
2022-11-11曹霁
文|曹霁
“贫困边远乡村的教师啊,你耐得住寂寞,守得住贫寒,再苦也与孩子们为伴。一天天一年年,一天天又一年。你护着这些雏鹰都飞出巢,才算遂了你甜蜜的心愿。”歌曲《乡村教师》道出了这一群体的处境与初心。多年来,中央“特岗计划”持续面向中西部省份实施,重点为乡村学校补充特岗教师,持续优化教师队伍结构。
去年,媛媛(化名)报考了特岗教师,本以为“上岸”之后迎接她的将是大好风光,却不想岸上的生活出乎意料,令她进退两难。
抓住“最后一线机会”
媛媛从小到大一直很喜欢美术,高考后她去了一所高职院校学习艺术设计。毕业后,媛媛到一家广告公司实习,高压的工作氛围和低微的薪水让她重新规划起以后的生活。“学艺术本来就很费钱,何况家里还有弟弟妹妹要养。父母供了我这么多年,我想早点替他们分担压力,可要想在人才辈出的艺术行业里混出头太难了。”一边是生活,一边是梦想,媛媛感到十分矛盾。
半年后,媛媛选择辞去工作回老家。“家里人都希望我能回家考编,他们觉得女孩子最好能找个体制内的工作,以后还是要以家庭为重。”媛媛的家乡在安徽省南部的一个县城,离合肥不远,经济发展较好。回家后,媛媛一边在县城的一所民办学校做兼职美术教师,一边备战各类公务员、事业编考试。
新冠疫情的肆虐给就业市场带来了很大冲击,公务员、教师这类“铁饭碗”变得愈发吃香,岗位竞争压力陡然增大。一年多的时间里,媛媛分别报考过政府部门公务员、事业单位岗、教师统招等,大大小小的考试参加了十来场,好几次都是只差几分就能过线。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之后,媛媛的精气神快要消耗殆尽,她干脆一狠心,给自己报了一个昂贵的培训班,没日没夜地刷题、一遍又一遍地模拟面试。2021年,媛媛终于在自己“应届毕业生”身份即将到期的最后一场考试中成功“上岸”,考上了离家三百多公里的本省北部一个小县城的特岗教师。
“上岸”一词颇有些当代青年的自嘲意味,也略带诙谐地展现出就业艰难的社会现实。“离家近的岗位也有不少,但不是对专业有限制就是对学历有要求,要不就是岗位竞争太大。筛选到最后,我能报考的只有两三个岗位,都在离家很远的地方。最后选择这个岗位,是因为招聘条件比较宽松,报考的人也不算太多,我的把握更大。”媛媛说,选择考特岗教师并非她本意,但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考编失败,又看到了经济下行中的“就业难”之后,她只想抓住一切机会让自己稳定下来,“无论多远、无论是什么岗位,只要能给我一份工作,我都愿意去”。媛媛抓住了特岗教师这“最后一线机会”,义无反顾地爬上了岸,却未料到日后她要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挑战。
缓冲期后是“鸿沟”
收到报到通知后,媛媛虽然对这份职业没抱有什么远大的理想,但还是满怀信心和热情,收拾好行囊准备上岗。她要去的县属于安徽省的边远县,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国家级贫困县,虽然已经脱贫摘帽,但在教育均衡上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
在教育局签好了特岗教师服务合同、进行了简单的岗前培训后,媛媛和一起分配来的三位教师来到了村里。初到学校的第一天,他们就被这里的教育状况震惊了——学校有将近八百名学生,却只有十几个教师,很多教师都是一个人带两三个班,工作强度很大;由于师资严重缺乏,学校不得不降低标准聘请一些水平参差不齐的代课教师,教学质量难以保障。
刚一入职,媛媛就遭遇了当头一棒。当初她报考的是美术教师,可到了学校后却被告知“语文教师紧缺,得先教语文,美术可以课余教”。媛媛本身文化课成绩并不突出,又缺少语文专业知识和相关教育背景,每次给学生上课前,她都要自己先学一遍课文,遇到把握不好的内容就去请教其他教师,生怕因为自己的不专业“误人子弟”。“不管你学什么专业、应聘什么学科,来了这里都会变成学校的‘一块砖’,哪科需要就往哪搬。我现在当着班主任,带着几个班的语文课,放学后还有课后延时服务,只觉得分身乏术,哪里还有精力和时间再去教美术。”媛媛无奈地说。和媛媛一起分来的另一位特岗教师本来报考的是信息技术岗位,结果也被安排去教语文了,她想用一技之长为乡村学生打开信息时代之窗的愿望被现实无情地“浇灭”。
来学校报到的几天之后就是媛媛的生日,工作不太顺心的她决定回家和家人小聚,放松一下心情。周六这天,她早上5点就到村里的公交站等车,村里到县城的公交车很少,她等了很久才坐上车,到了县城又坐了5个小时的大巴到离家最近的城市,然后再转乘公交车回家,到家时已经下午5点了。这趟用时12小时的回家之旅把媛媛折腾得够呛,她开始对自己当初远赴他乡工作的选择感到有点后悔。
随着工作任务的增加,媛媛很快就被超负荷的工作压垮了,每天下课后她都感觉自己的嗓子“直冒烟”,一晚上要批改百余名学生的作业,还要应付各种文件学习、迎检等非教学任务,回到宿舍后只想躺在床上休息,连晚饭都不想吃。然而,身体上的劳累远比不上心理的疲惫,随着刚“上岸”时的那股激动之情慢慢褪去,她觉察到了理想和现实的鸿沟,内心产生了强烈的冲突感,这种冲突感在上学期的一次公开课比赛中达到了顶峰。
那是媛媛的第一堂语文公开课,因为觉得自己在专业能力和经验方面均有所欠缺,她提前和学生们演练了好几遍,但真正展示时节奏还是没把控好。在学校的评课大会上,校长严厉地批评了她,甚至评价她是“几个教师里能力最差的”。备受打击的媛媛回去后坐在班级门口的台阶上发了很久的呆,她心中很是委屈:“我原本就不是学语文的啊,而且我一直认真地在学、在教,没有系统的指导和帮助,我就靠自己去摸索。我真的有那么差吗?这样下去,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班里的学生看到她低落的样子纷纷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围着她询问:“老师,是不是我们今天没表现好?”“对不起,老师,你不会因为这件事就被辞退了吧?”“下次你给我们使个眼神,我们就知道什么时候该举手了。”……虽然对自己的工作价值产生了强烈的怀疑,但学生们的关心给了媛媛一丝温暖。
闲下来的时候,看着在社交媒体上展示缤纷生活的亲朋好友,孤单、无助、委屈、后悔、思念……各种情绪一股脑儿地涌上媛媛的心头。
纵然前路崎岖,也不想放弃任何一个学生
学校的学生大多是留守儿童,由祖辈教养,他们育儿水平普遍较低、教育观念落后,有些家长甚至对教师毫无尊重可言。“他们觉得教育孩子完全是教师的责任,也不在乎学校上什么课、教师教的什么内容,好像只要把孩子往学校一扔,孩子就能成人成才了。”媛媛接手的第一个班级全年级成绩排名倒数第一,学生经常不写作业,没有学习的动力。她好话赖话都说遍了,学生们就是无动于衷,别的教师经常劝她“不用这么较真”“管不了的就别管了,把好学生带一带就行”,但媛媛做不到让学生放任自流。令她欣慰的是,和她搭班的数学教师非常负责也很有教育情怀,在她的感染下,媛媛也没有放弃任何一个学生,兢兢业业地上好每一节课、批改每一份作业。“我们从大山走出去,一事无成,再回来教育山里的孩子‘你们要好好学习,走出大山’。听起来有点讽刺,但这就是我现在正在干的事情。我只能说,只要在这个岗位一天,我就不会辜负自己教书育人的使命。”媛媛真诚地说。
乡村学校教育资源和教学水平有限,新手教师很难得到有效的专业指导和支持,更何况在这个连开齐开足各类课程都实现不了的边远乡村学校,媛媛根本没有专业成长的环境和条件。一次,她偶然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一个在城里当美术教师的同学去北京参加培训,便与对方聊了一会。聊天中她得知,同学这几年不仅参加了各级各类培训和研讨会,还结识了很多美术协会的大家、专家,开展了许多新鲜有趣的课题研究,媛媛心里羡慕极了。“这才是我向往的工作,我应该在自己擅长、热爱的领域发光发热,而不是每天为了明天的语文课该怎么教、教案该怎么写而头疼。有一天我给班里画板报时,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学美术的,可现在的我大概连一篇像样的美术教案都写不出来了。”
学校生活也让媛媛感到有些压抑。她和同事两人挤一间宿舍,有时想和男朋友视频发泄一下情绪或说点悄悄话,却碍于室友在场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拿着手机去操场。办公室里的同事们闲来无事也会聊天,但学校大多是中老年教师,他们喜欢用当地方言聊些村里的家长里短,媛媛不习惯这样的社交氛围和风格,也融不进他们的话题里。她觉得自己如同身处孤岛,遗世而独立。
村里每隔两三天就会在街道两侧摆起各种各样的小摊,有卖衣服的、卖菜的、理发的、卖鸡鸭鱼的……从早上六七点开到十点左右。媛媛喜欢在周末赶早集,嘈杂的集市能让她产生一种别样的充实感,感受到生活的气息,扫清一周的疲惫。每次去集市她都会遛上好一会儿,然后买些新鲜食材回学校,给自己做一顿丰盛的午餐,难得地享受一下乡间的欢乐时光。
面对缺少自我价值感的工作和枯燥的生活,媛媛急迫地想要改变现状,却不知未来之路要向何处走,又该怎么走,她只能不断尝试那些看起来“会更好”的选择。不久前,她又报名参加了两场教师招聘考试,一场是离家只有40多公里的邻市的教师统招,一场是男朋友所在城市的教师统招。曾经在焦虑和内卷的裹挟下冲动“上岸”的媛媛,如今有了更多、更成熟的考虑。
今年是特岗教师服务期的第二年,媛媛仍然感到有些迷茫和无助。她感叹道:“‘特岗计划’其实是一个很好的政策,让年轻的血液注入大山和乡村,只不过想把它完全按照文件里描绘的那样去实现,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