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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 至

2022-11-11王新梅

广州文艺 2022年7期
关键词:牙子萨克

王新梅

颗粒状的雪花,在黎明时,窸窸窣窣地落下来。

六七点的时候,也和其他城市的黎明一样,清泉县城渐渐退去黑暗,明亮和响动起来。

照例地,灯先亮起来的总是那些人家。他们无外乎都是家里有当年要参加中高考的孩子,还有,这个城市做小生意的人家。

万芳七点二十起床,准备好一家人的早餐,随便吃了点儿,又简单收拾后,她开车向馕店赶去。

清泉人和所有新疆人一样,爱吃馕。大街小巷的馕店没有几个生意是太差的。所以,万芳再创业时,选择了开馕店。

“万芳的馕店”开在了老广场边。周围两个学校、一个幼儿园以及最大的超市都在附近。算是清泉的黄金地段。店铺原来就是卖早餐的,狭长简陋。馕店不用太注重门面,味道好才是关键。相比这世上太多的难事,找一个馕打得好的师傅并不算难,万芳找了几个星期后,就有人给她介绍了馕打得好的依萨克。

依萨克租住的房子离馕店不到半公里。一周前,面点师傅请假了,这些天,他和万芳都比以前早到半个小时。

万芳到馕店时,依萨克正听着音乐和面。和面机里,发酵粉、糖、盐、清油、温开水都按比例放好了。《十二木卡姆》的曲子夹杂着和面机搅拌时发出的轰鸣声回旋在屋内。面包机仓口上方面粉屑雾气般升起,在光晕下徘徊飞舞。

万芳拿了盆子,倒出一堆皮牙子,用小刀剥着。到处都是面,蹭来蹭去,舍不得穿好衣服来糟蹋,万芳穿的都是旧衣服,或者女儿淘汰的衣服,透着中年妇女的大咧劲。为此朋友笑话她越来越像“佟掌柜”(电视剧《武林外传》里的角色)。

依萨克像大多数维吾尔族男孩一样,浓眉深目高鼻梁,皮肤白,头发发点金色,万芳喜欢唤他“小王子”。

一个小时后,“小王子”依萨克将三袋子面和好放到案板上,罩了纱布醒。醒面的时候要干的事多了,皮牙子洗完、切碎,拌了前晚泡好的白芝麻……还有擦拭馕坑子四周和馕坑的预热,都是在这个时候完成的。

碎活干得差不多了,面也就快醒好了。接着就是分剂子和揉面。新疆人吃面食多,拉条子、汤饭什么的,女人大多都会揉面,万芳也是。左手团面,右手挤压揉搓,如是反复数次,面就有了韧性和筋骨。揉面是个技术活儿,也是个体力活儿。之前都是那个请假的面点师傅专门干这个工作。一时半会儿也不好招师傅,再说万芳并不打算换人。她和依萨克说好一起把活儿分担掉,等面点师傅回来。这几天,万芳有些吃不消了,累得哮喘病都快要发作了。万芳身体不行,这几年常常胸闷气短耳鸣,食欲也差。医院查不出具体病,除了慢性胃炎,心肝脾肺肾没啥大毛病。中医说是气血不足,不能生气,不能太累。

她硬撑着,心里盼着面点师傅早点儿回来。

依萨克总劝万芳多吃馕。依萨克奶奶年轻时胃也不好。依萨克爷爷就是因为他奶奶的胃病学会打馕的。依萨克的家在南疆库车,初中毕业打了好几年馕后去了深圳。家里人希望他能回来,继续打馕。依萨克的心思不在打馕上,能乖乖回来学打馕,是因为女朋友在二十公里外的学校上学。打馕工作也好找,尤其一个馕打得好的人。

依萨克会打几百种馕,芝麻馕、核桃馕、苞谷面馕——打得最多的就是皮牙子馕。新疆人吃了味道好的馕,就会盯着一家买。有人跑很远的路就是为了万芳家的皮牙子馕。一有顾客夸皮牙子馕味道好,万芳就学那个奶茶广告说:“我们依萨克打过的皮牙子馕可以把河滩路铺满。”——河滩路是清泉最长最宽的路。

万芳馕店的生意主要是靠给快餐店和米粉店供应皮牙子馕。米粉店的馕多半用来炒,馕要软,切成块后,下锅里才能吸收更多酱料。肠胃好的年轻人都很喜欢。好多米粉店,炒馕不亚于炒米粉的销量。快餐店的馕也是要再加工的。

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第一批皮牙子馕的面剂子就揉好了。它们拳头大小,个个敦实、圆溜,整齐地摆满了案板。

这个时候,万芳可以缓口气了。

打馕是万芳的第几份工作,她自己也不知道。万芳能吃苦、聪明,对人实在,按说会是个好生意人,但家里人一直不看好。在他们看来,万芳运气不好,干啥啥不成。

万芳年轻时面相身材都有点儿像那个大明星张曼玉。父亲在世时,家里条件好,又会买衣服打扮自己,在村里,她是个令人羡慕的姑娘。她最早干过代课老师。如果不发生那次意外的事件,她现在应该就是个语文老师。

那年夏天,她教的班里两个男孩发生口角。一个头都被打烂了。万芳把其中有错的那个男孩狠狠批评了一顿,牛高马大的男孩不仅不认错,还拿眼瞪她。恼怒之下,性格倔强的万芳举起右手扇了过去。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学校里,老师打学生不说是家常便饭,实在是也不鲜见。万芳平时并不怎么体罚学生。但那天,男孩的不屑和挑衅激怒了万芳。这孩子之前就因为欺负同学等错误挨过几个老师的训斥,屁股、手、脸上,也没少挨过体育老师的巴掌。但都没啥事。人要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缝,万芳一个巴掌挥过去,碰巧那孩子梗了下脖子,结果万芳的小指尖就从他的眼睛上划拉了过去。孩子回家后,眼睛就充血了,一只眼睛红红的,家长拿着铁锨找来了……

事情闹得很大,校长也跟着又是处分又是检查。万芳只好辞了工作。离开学校后,她先是找了家工厂上班,后来离开工厂又学了裁缝、卖衣服——挣了点儿钱,几年前跟着亲戚把钱放了高利贷,最终,钱打了水漂。病了一场后,去年,四十三岁的她,开了这家馕店。

磕磕绊绊地活到了中年,就像摆在这案板上大小筋道相似的面剂子,她也和所有的中年人一模一样了:只想踏踏实实地挣点儿钱,让生活再好一点儿。做生意要和各种人打交道套近乎,察言观色,必要时,甜言蜜语甚至作揖打躬也是难免的。万芳是个倔性子,也为此吃过不少亏。对开馕店,家里人还是不抱希望,丈夫也是失去了耐心般冷嘲热讽过。

少顷,醒好的面差不多就能进行开馕环节了。“开馕”就是把面团压平,再用车轱辘一样的擀面杖擀,让中间变薄,成形后用馕戳子打上花纹。馕戳子是依萨克爷爷用杏树木头做的,上面的花纹是老人一点儿一点儿手绘出来的。这么多年,依萨克一直带在身边。等面开好了,往上一戳,面就好看了。是几个巴旦木花瓣的花纹,“像是穿了漂亮的衣服。”依萨克说。别家馕店的馕戳子都是市场上买的,圆环的花纹千篇一律。上次,一个米粉店老板在微信说她家的馕太干了。万芳微信上看了馕,说根本就不是她的馕。她拍了店里的馕给米粉店老板看,一比较馕上面的花纹,他才知道冤枉万芳了。

馕坑热了。依萨克拿起馕托,托住开好的馕,沾了拌好的皮牙子和芝麻,俯身向馕坑,把馕一个个贴在馕坑四周壁上。贴满后,间隔几分钟翻一次。一会儿,香味就溢出来了。面加了皮牙子、芝麻、清油,简单的几样东西,经过火烤,散发出让人们腿走不动的味道。依萨克说他爷爷以前常会对着新烤的馕赞美,哈斯也提,哈斯也提(维吾尔语语“神奇”的意思)。爷爷的意思是,馕是个神奇的食物。

街上行人多了起来。路过的人很快从清冽的空气里捕捉到新馕的香味。没几个人能拒绝得了新烤好的馕。热馕是最好吃的。馕不吃热的,还是馕吗?新疆人都是这样想的。没吃早餐的人都会选择皮牙子馕。咬一口热馕,身子也热乎了。有的馕跟着人去了对面2路、4路公共汽车站,有的去了学校、政府、菜市场、建筑工地——馕香味是新疆城市的标配。

为了开好馕店,从选材,到馕坑,到干活儿的师傅,万芳都是用了心的。面点师傅也是精心挑选的。她是宁夏来的女人,三十多岁,据说六七岁就跟着大人学揉面了。女人干活儿实在,不惜力,揉面能两手同时开工。面的筋骨也拿捏得好。每袋子面整整开出一百三十三个皮牙子馕,重量相差无几,依萨克能做到,宁夏女人也能做到。

依萨克上初中后就帮着家里打馕了。生意好时每天五袋子面,好多年了,爷孙三人打的馕“快有塔里木河那么长了”。依萨克比画时总学着他爷爷的样子,一条胳膊向后甩去,用来表示塔里木河那么长。

依萨克一开始没那么乖的。馕店才开业时,每天都有两千多的收入。他一得意就耍威风了:早晨也不按时来了,宿舍和别人吵架——直到后来有一次,看到万芳那因为车祸残疾的老公,还有她老公醉酒后骂骂咧咧的样子——从那天起,他干什么都替店里的生意考虑,为万芳着想。他知道老板是个好人,是个有毅力的女人。万芳姐“太老到(厉害)了”。“有毅力的人,能从石堆里找出宝来。”爷爷活着时告诉他。

万芳一闲下来,依萨克就姐姐姐姐地和她说话。他说,馕又不说话,我要和姐姐多说话。依萨克想把普通话说得再好一些。

万芳当过老师,知道咋样由浅入深地教。依萨克学得也快,微信里之前只发个图片,现在可以编几句话。“馕”字笔画那么多,他现在能写得很熟练。

打包好50个馕,万芳去“李记米粉店”送馕。回来时顺便给依萨克买了一盒创可贴。馕坑温度高,往馕坑送馕,依萨克的胳膊一不小心就会被烫伤。依萨克不让她买,说:“姐姐,这个嘛,不要,烫伤了,后天嘛,就好了,好了嘛,又烫坏了。”他的意思是让万芳不要再为他花钱。万芳学着他说:“钱花完了嘛,咱们再挣。”她打算在淘宝上给他买副防晒用的冰袖护他的胳膊,不过,依萨克很臭美,万芳有点担心他不戴。

之前是三个人,没那么忙,打出几坑馕后,依萨克会休息十几分钟。休息的时候,除了玩手机,依萨克就对着两个姐姐说话。他最爱说的是女朋友、南方和他小时候的事儿。“女朋友是个让我感动的人。”他说。他们在网上认识的。女朋友在乌鲁木齐市一所职业学校幼师专业学习。女朋友条件太好了,但她从来不小看他。每次说起这个,依萨克眼里都是甜蜜。他俩商量好了,等钱挣够了,就去深圳。深圳,依萨克待过一段时间,他喜欢那个城市。那个城市很洋气,依萨克喜欢音乐。在深圳上班时,他在一个歌厅学会了DJ。他的梦想是开个酒吧。酒吧,带音乐那种。说着他扭起身子。他甚至想好了酒吧的名字。万芳叫他小王子,说他像外国电影里的王子。他很喜欢这个名字。就叫“小王子”酒吧。说到尽兴时,手舞足蹈起来。那意气风发的样子,让万芳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

年轻时,以为活着是件漫长的事儿,她想着有一天会离开村子,去一个陌生的城市。比如,去内地哪个城市,找一个帅气的男人,穿美丽的裙子在海边吹风——像当时看的琼瑶书里的某个画面。后来嫁给丈夫,算是离开了村子。然后,其他梦想呢,个个和现实分道扬镳,消失得好像从来就没有过。她早就不再想什么远方,只想着家里人身体都健康,都平安,家里有余钱——依萨克要是问起她以前的事,她就会开玩笑说,年轻时候也教过一个像他这么调皮的学生。

面点师傅请假后,缺了一个劳力,馕打完之前,两个人得一直不停地干。累得连话也不想多说。

万芳注意到依萨克今天脸色不好,笑着说:“小王子,今天脸不好看呀!”依萨克是有点儿沮丧,他干了件可笑的事:20号考驾照最后一门,他满以为自己能过,就在前一天买了辆二手车。可第二天考试发挥得不好,竟然没考过去。再考就到1月中旬了。他原本想着年底开着车和女朋友去红山上跨年——红山上面年年都有跨年的演出活动——这是他们第一次在一起跨年,他们计划过好多次。现在没考过去,有车也开不了。元旦跨年的计划咋办?他多想和女朋友一起跨年呀!

女朋友刚才微信里说快放假了。也问跨年的事呢。他不知道咋回复女朋友,女朋友听上去心情很好,他越发不好意思说了——万芳理解他的沮丧,但让他给女朋友说实话。“古丽会原谅你的,她是个好女孩。”万芳说。

依萨克还在犹豫,他想满足女朋友的心愿。“办法会有的,”万芳说,“你嘛,不高兴,馕坑嘛,就不高兴。馕嘛,就不好吃。”万芳不开心的时候,依萨克就是这样逗她的。

中午时候,外面飘起了雪花,是比白砂糖大点儿的雪粒。落到脸上,有轻微的针刺感。万芳恍然想起,去年此时,雪也是从白天下到夜晚。父亲二十多年前去世后头七的日子也是冬至。那天也下了一天一夜的雪。那年,最疼爱她的父亲走了。为了父亲死之前能看到她结婚成家,她和认识一个多月的男人结了婚。结完婚没多长时间,父亲就走了。她后悔结婚了。想离婚的时候怀孕了——那个冬至的大雪似乎埋葬了她所有的希望和好运。

馕快打完了,案板上堆满了皮牙子馕、窝窝馕。馕店的每一个角落都有着好闻的馕香味。中午,辣子馕卖得快。万芳的辣子馕用了新疆最好的辣酱,辣子又多又香,吃起来很过瘾。附近学生、对面商场的员工买了配奶茶喝,就算解决了一顿午饭。

依萨克的午饭是美团上订的。饭送来后,依萨克听着歌吃饭。万芳要回一趟家,准备女儿的晚饭,之后还要睡会儿午觉。没有午觉,万芳很难撑到晚上。

车打着,热车的工夫,万芳想起宁夏女人:请假一周了,还没消息,也不知道她家里谁病了。要不要再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她犹豫着。接着想到了女人一家四口租住的那间窄小黑暗的房子。又想到了要给她和依萨克加工资的事。明年吧!她想,明年给他俩再加一点儿。她下定决心。

车热好,她一点点地从停满车辆的门口把车倒出去。车轮压过冰面覆盖的地方,发出冰层折断的咔嚓声。

路上才铺了芝麻馕那么厚的雪,清雪机就开始作业。有的雪还未落到地面就被清走。半个城市都响彻着清雪机的嗡嗡声,好像千万片雪花汇合时发出的碰撞声。

下午一进店里,依萨克就凑过来说话。太开心,又急于表达,说得有点儿结巴。意思是,刚才有个人买走了好多皮牙子馕,说我们馕好。万芳其实已经明白了,但依萨克坚持要说得再清楚一些:那人还订了三十个馕,明天一早来取,要寄给国外的朋友。“想得要命。”依萨克学那人说话。依萨克的情绪感染着万芳,记起前天也有一个老顾客订了二十个馕,说春节前要寄到国外去。女儿在国外,孩子回不来,想吃家乡的馕。她自语般咕哝着:“连当了洋人的人也想馕呢,这生意能差吗?”“我爷爷就说了,一个新疆人走得再远,都会想起馕的味道。”万芳跷起大拇指说:“哈斯也提,哈斯也提。”万芳听依萨克讲过许多爷爷的故事。每每总会让万芳想起爸爸。

万芳用纱布盖了剩下的馕。在依萨克家乡,馕从来不盖,干馕湿馕都有自己的命运,像人一样。“你们城里人牙嘛,不行。”怕馕干了不好卖,依萨克现在默认了盖纱布的做法。

万芳又提了两袋子馕。她要去一个快餐店结账。这家快餐店对馕的要求高,本来要的是二百个馕,后街新开的那家馕店找了熟人把订单数量截了一半。生气也罢,已成事实。年底了,欠着一万多块钱迟迟不给。说好的年底结账,她计划今天去要一趟。

快餐店在城北沙河路。雪持续下着,雾蒙蒙的,无法朝前边看得更远。路上行人不多,都是急匆匆的脚步,低头避着扑面的雪。刚刚清完雪的路面又铺了层雪。车开过去时,两旁的雪像浪花一样翻滚到两边。

到了快餐店,老板不在,她去找财务负责人。据说是他家准儿媳妇。她坐在柜台边高脚凳上,是个眉眼秀丽的年轻女孩,一只腿伸直了支在地上,上身是个蕾丝质地的衬衣套着坎肩式的貂皮马甲,黑色的九分裤下露着白净的脚踝。女孩感冒了,正捂着嘴打喷嚏。万芳年轻时还不流行露脚踝,但三九天露着脖子是常有的事。等知道冬天捂住了脖子就相当于吃了一味中药的保健知识时,身体已经走下坡了。万芳怕传染,离得远一点儿,慈声细语地说:“感冒了这样穿可不好。”女孩抬起眼瞥了万芳一眼,说:“你们那都是旧一套。”万芳闭了嘴,顿了下,表达了来意。话还没说完,女孩就说:“你也太着急了吧,我们家这么大店不会欠你们家的。”说完,继续拧着鼻子收拾鼻涕,一只手敲着计算器,手上的钻戒在计算器上跳来跳去。被年轻女孩抢白,万芳一时怔住。“钻戒”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好像眼前没她这个人。高脚凳下,穿得鼓鼓囊囊的万芳一动不动的样子像被罚站的学生。女孩脸上也长了好几颗青春痘。她估摸着女孩其实比女儿大不了几岁。万芳忍住了怒气。这家快餐店虽说现在把单子一半给了别人家做,但她相信,有一天他们家会回头的。她看见过那家的馕,烤得不好,面和得也不行。现在不是和这个黄毛丫头一般见识的时候。她安慰着自己。

出了门,寒意带着树梢上的雪末子袭来。每一粒雪末都带着一股寒风,几粒雪末子吹进了脖子里,让万芳打了个冷战后,融化在她身上。

她又去了另一家。这家也是快餐店,主打新疆特色餐饮。品种多、味道够辣够麻,许多人都喜欢,最近又在搞买赠活动,生意很是火爆,门前阔大的空地天天停满了车。

管事的人在后堂。经人指点,绕过高声喧哗的大厅,她往后堂走去。化掉的雪水、日积月累的油腻,脚下越来越黏湿,她踮着脚走。路过卫生间,一只大桶在门口放着,盖子半盖着,她扫了一眼,是胶一样黏稠的油。联想到电视上曝光的画面,她脑子里蹦出“地沟油”三个字。

找到那个身形像扑克牌一样又矮又胖的女人时,她正在指挥后堂的人干活儿,炒菜的和面的洗菜的烤东西的——每个人都在她的视线中。除了指挥别人,她也不时撸起袖子帮忙翻几下菜、端个盘子。看见万芳,脸就绷紧了,说:“我们家的账还没结呢,结了再给你,再说这事我也管不了,你找我们老板去。”

“那你们老板电话给一下。”万芳说。

“我不知道,他才换了电话。”女人面不改色地说着话,一刻不停地忙活着,从旁边袋子倒出一堆香菇,又从水槽边抓过一把菜。因为万芳站在那里,她还得绕着走,眼神里有了不耐烦。

谁信呢,她这身份哪有不知道老板电话的。但万芳又不能立即就说破。有个人从刚才那桶油里挖出来一勺油小跑着,经过万芳身边,她本能地向后躲了下。目光又跟着那勺油过去。油被塞到案板上的瓶子里,案板上摞了好多馕,他用刷子蘸了油一下一下抹在馕上面。万芳知道,那是要加工烤馕。抹好油,涂上辣子孜然盐拌成的作料,在电炉子上烤。像烤烤肉那样旋转着烤。烤得油光金黄了就送到顾客面前。辣子、孜然、盐和油会让馕变得口感香辣浓烈。吃起来很过瘾。许多人都喜欢这样吃。万芳身体好时也喜欢吃。

见她发怔,那女人说:“你不用等了,等有了就告诉你。我们也够照顾你家生意了,别人家都想和我们合作呢,你先走吧!”说完自顾自忙起来。万芳知道自己该走开,身子却没动弹,原地僵立着。不能就这么白白来一趟吧,总得说些什么吧!羞耻、气愤,还有一点儿倔强此时攫住了她的心。“连个电话都没有,那你是吃屎的吗?你这样的人能把店管理好才怪,你看看这后堂像垃圾场一样。真恶心!”馕在电炉里翻滚着,油发出嗞嗞声,那是每一粒油分子加倍向馕里层渗去发出的声音。挤到嘴边震荡着嘴唇哆嗦起来的话终于还是被她咽了回去。

女人的手机响了,接着电话出了后堂。剩下万芳木头一般戳在后堂中间。洗菜切菜和面的人都扭头看她。有戴口罩的,也有没戴口罩的。木然、同情,还有假装不经意地瞥上一眼的。

还能怎么办,她只得向门口走去。忽然,她一个激灵,猛地想起,刚才看她的人里,有一双眼睛透着一丝慌张。她回转身寻找。那人在盘面。把面拉得手指粗后一圈一圈盘在碟子里,用油浸着。是做拌面用的。和面的人是背影,还戴着口罩,但一切都是她熟悉的:粗黑浓密的头发用黑色的大卡子盘得结结实实的,耳朵上戴着老气的金耳环,腰粗粗的,手指头也短粗,一看就是下过苦力的女人。就是她的面点师傅。她才恍然明白:怪不得这几天打电话过去不接,微信上问她也不回复。

为什么,为什么……万芳身体里充满了疑问和愤怒。空气里各种炒菜和烧烤的味道熏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快要爆裂了。她克制着,任凭半空里飞舞的油烟降到身上。

万芳扶着墙,踉跄着出来。

周围全是兴致盎然的吃客,有个母亲为了让对面的孩子好好吃饭,站起身子,将一张失去耐心的脸凑到孩子面前大声重复着命令。孩子叛逆着,女人也不妥协,一声尖叫,惊得两腿发软的万芳差点儿瘫在他们身边。

爬上车,她重重地坐在车位上,用手捋着胸口。心脏突突突地跳着,双手也跟着颤抖。医生说她以后要避免动肝火,每天最好能大笑一次。不要说大笑,微笑多半也是故意笑给顾客的。她一直想问老中医,没有能大笑一顿的事儿,假装大笑的样子行不行。

所有不顺忽然涌上心头,分明只有哭一场才能平静下来。

电话响了。是丈夫打来的。她想骂人,骂快餐店的胖女人,骂背信弃义的面点师傅,也骂不会操心出力的丈夫。她必须发泄一下。只说了一句,那边男人压低声音说,老婆,厂子还有个会要开,回去再说。原来是他要加班,给她打招呼的。

她只好挂了电话。也许听出了万芳的气愤,丈夫罕见地喊了她一次“老婆”,这两个字让她的情绪似好了些。身体还未完全平静,她趴在方向盘上,四肢放松下来。

车正对着快餐店的窗户。落地窗附着浅浅的冰花,透出淡黄色的窗帘,风铃般的水晶灯,还有干净别致的衣服、精致的妆容——有人举着酒杯在说话。她能猜到那些人碰杯子之前的话,句式一般是:2020年就要过去了,祝愿我们新的一年……

她和丈夫已经很久没在一起出来吃过饭了。除了过年,她基本没有休过假期。如果像别人那样有富余的金钱和时间,吃一堆地沟油也是开心的吧!

天色更加暗了,不知什么时候,中午白砂糖似的雪粒变成羽绒样的了。漫天里飘呀飘,像一个好脾气的老人,轻手轻脚地来拥抱世界。万芳的心柔软下来,趴在方向盘上看着雪。居然从来没有这样仔细看过雪。她发着呆。

朋友圈里都是饺子,到处是“冬至吉祥”“新年快乐”的祝福。有人晒新堆的雪人,有人晒雪景,还有人回忆以前冬至日子里的快乐。下雪的世界多么诗意和浪漫。女儿小时,他们还在下雪时堆过雪人,拍过照。那会儿……她叹了口气,想起年轻时曾经有过的幸福。真快呀!又是新的一年,2021年,小时候觉得那么遥远的年份,就要来了。

身心都镇定了,她发动车。要去弟弟家。行动不便的母亲二十多年来都在弟弟家住,她一直深感歉意,每次都买些东西过去,也会提几个馕过去。这次也是。

母亲和弟媳妇正在包饺子。侄子扑过来抱住她的腿,她蹲下来搂住孩子。两岁的孩子忽然说,姑妈身上有饺子。原来是她身上浓重的皮牙子味的缘故,大家哈哈笑了一通。弟媳妇的亲戚开过饭馆,她把重新找面点师傅的事情给弟媳妇说了。想起之前还把孩子不穿的衣服和一口锅给过这女人,一家人免不了骂这女人忘恩负义,又集体奚落了万芳的傻。还让万芳拿出合同去告她。弄得万芳还得解释宁夏女人家太可怜,娃娃多,大约那边工资高等等之类的话。

赶着回店,她顾不上吃饺子,母亲装了一盒让她拿上。

回到馕店,依萨克对着门外正吹着口琴。依萨克吹的是《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刚才在朋友圈里,他又发了那张在内地打工时的照片:他戴了格子鸭舌帽站在吧台边,神采奕奕地微笑着。依萨克发过好多次这张照片。依萨克说,那是他在鼓励自己:不要忘了自己的梦想。除了照片,依萨克还写了几个字:冬至吉祥!她点了个赞。

万芳想好了,等会儿告诉依萨克她想的办法,就是实现年底他和女朋友一起跨年的办法:她开车去接他女朋友,再拉上丈夫和孩子,他们一起去跨年。听说,今年红山上有冰雕展。女儿都还没见过真正的冰雕呢。

案板上还剩下十几个窝窝馕。加入了更多的清油、牛奶,碗口大的窝窝馕个个金黄,散发着安详温暖的光泽。几个零星的晚归人停下急匆匆的脚步倒回来买馕。下雪的日子里,有碗热热的奶茶,配着松软甜香的窝窝馕,该多惬意呀!

馕坑尚有余温,万芳把饺子放在馕坑旁,拿了碗装了辣子,倒了醋,找出两双筷子。她等依萨克吹完和他一起吃饺子。

门口,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推搡着打闹着。一个男孩哈哈哈地仰头笑着,响声很亮,路灯金黄色的光线下,张开的嘴哈出一股股白烟,有雪花掉进他嘴里。

一辆公交车带走了许多人,对面的车站一下空了。行人渐渐地少了,而半空里亮了的窗户一盏盏地密集起来。

雪一直在下,簌簌簌,簌簌簌,好似一场漫长的诉说。雪花绒毛一样地落到了高楼上、树梢上,也落到了平房上、巷道里——马路上,路灯黄色的光连成了一片,看上去,整个世界仿佛也是一个正在加热的大馕坑。

这将是一年中黑夜最长的一天。不过,也没什么,万芳想,因为,从明天开始,白昼将一天天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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