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境诗(组诗)
2022-11-11臧棣
臧 棣
请给出三个理由
从神秘的死亡中
拔出那些
生锈的钉子;
理由之一,悲哀的灰烬
无边无际,矛盾于
你,既然是它的火山,
又是它从死神那里
偷来的一个借口。
理由之二,灰烬太厚,
受潮的镜像已经失真;
人,必须成熟于无边的
悲哀。理由之三,
经过鲜血的
长时间的浸泡,
它们的长度已深不可测;
但你的任务不是现在
就着手测量它们长度的极限,
而是要赶在情感的风暴
试图将我们放弃之前,
用这些粗糙的长钉,
将在悬崖边上
晃动的木桩重新钉好。
爱的囚徒——萨缪尔·贝克特
心形锁,沉如
被误吞过的秤砣;
冰凉的锁链穿越环闭的锁扣
从正反两面,纠缠着
一个梦。除非特别幸运,
它的破灭才不同于
在爱的黑暗面前,绝少有人
能天真于世界的无辜。
而真正的白痴,被莎士比亚
扔到舞台中央的,其实
比我们每个人都要出色百倍;
毕竟,他至少有过一个纯粹的梦。
反过来的话,全部的悲剧
也填不满细节的胃口;
甚至典型的忽略
就很细节:隔着美丽的身体,
动人的瀑布已混进过
青春的血小板,非常的浓度
构成了激烈的悬念;
听上去就好像从未打开时,
它是一间暧昧的笼子,比不可接受
还不可容忍。而当幽灵们合伙
把门打开,沿着变形记的直线,
从里面走出的,怎么看,
都不过是一个替身:表面上
和你长得仍然有点儿像,
骨子里却越来越脱节。
绿狗协会
很明显,它摆脱了
来自我们的颜色的偏见。
即便你有如神助,用尽全部的海水
也无法洗出它另外的
颜色。譬如,你不可能通过
疯狂的清洗,让它突然
变黄,或变黑。它得意于
几乎从未有人见过绿狗,
它的真实充满了死亡的偏见。
它不需要早上的空气给它开证明信,
它天生就讨厌天生及其逻辑;
尤其是在绿本身面前,
天生的,未必就比不是天生的,
更能节约时间。当然,
角度不同,朦胧感难免会
像犯罪感一样在所难免。
而它浑身绿得就好像你养过
一只绿鹦鹉,绰号黑格尔。
事已至此,最明显的,
它不仅摆脱了挥舞的棍棒,
更摆脱了在其他的狗身上
我们曾用惯了的绳索。
无物
但是有鸟飞过;
美丽的影子太快了,不呼应
我们最终是否配得上
来自时间的对立面的原谅;
但是蔚蓝作为蔚蓝的
静音效果太好了,以至于
用不着把手从猎豹的
耳朵上收回来,就能感觉到
清脆的鸣叫,刚刚剐蹭过
比死亡更深邃的呼吸;
就好像没有我们晃来晃去的话,
世界的问题早就解决了。
但是仅仅有鸟飞过
还不够。仅仅无我新鲜得
如同一层刚揭开的皮
还不够。从迹象到征兆,
那些美丽的暗示越来越露骨地
挑衅你是否做过一件事:
就好像魔鬼的对立面,
成人礼也是分级的。而我只想知道:
以纯粹的心灵为宇宙的边界
对你而言会意味着什么。
岑寂学
心灵的气候,太冷僻。
甚至连可遇性都有点儿后悔
过早就卷入了我们的人性之谜。
可以预报的,不过是
一阵变色的灰云,
是如何环绕在世界的假象中的。
在我们周围,更多的,
是容易被认出的
沉寂。稍一对比,大多数人
很快就会被存在中
不可承受之轻,感动得只想
再换一条毛巾。
一个人假如真值得信任,
他悄悄介绍给我们的
归宿,必然经得起视野的磨损。
的确有过两种伟大的选择:
要么发明更深的寂静,
要么就坦然接受寂静对你我的塑造。
仅就戏剧性而言
一棵稻草也能轰然倒下。
你可以否认,但你不能
仅凭个人的偏见就断定
这是在对谎言进行美化。
如果这世界上,
只有你和一棵稻草
孤立在荒野中;一万年过去,
它也不会轰然倒下;
它顶多会在风干中化为齑粉;
混入泥土的胜利。但别忘了,
这世界上还有骆驼;
至少我见过,一只骆驼
轰然倒下时,它的嘴里含有
一棵稻草。我并不想说服你,
但那在轰响声中,仅就倒下而言,
稻草和骆驼是一体的。
深水区
吞噬过现实的力量
似乎也在那里遇到了
一个顽强的边界。光线很暗,
但跌宕的波浪本身
却足够晃眼;突然露出的
黑鳍,尖锐着
一个原始记忆,朝着你这边
快速移动。即使你抗拒过
鬼头刀的隐喻,照它现在的速度,
它也很快会划破命运的幻觉。
根据诊断书,被划破的
和你有关的幻觉,至少有两个:
一个通过勇敢的行动
就可以被掌握的命运,
实际上比通奸犯还疑点重重;
一个可以被逃避的命运
也处处渗透着罪与罚的纠缠。
要不要给替罪羊
写一封意味深长的信:
没有谁的痛苦不曾真实于
人生的幻觉。睁眼看看吧,
水,一直在上涨,
都快没过美丽的屁股了。
情境诗
在你出生的城市,
每个日子都像是被过去的
生活填满的洞口。
往左,标语像墙壁上露出的
上过色的骨头。
往右,历史的口水随处可见,
但不需要付小费。
往下,地下通道
越建越多。往上,
花的梯子晃动在
我们的分组讨论中。
而代价弥漫着,但又不像
空气里有怪味。
美很容易就露骨,每个禁忌
都是用来擦屁股的。
几件花裙委婉着春梦,
飘扬在旗杆附近。
风力加大时,你可以看见
一只黑鸟拼命扇动翅膀,
仿佛在演示如何摆脱豢养。
你喜欢的神不折磨
你有精神上的死角,看上去
俨然如一个散漫的信使,
奔走在洪水和星球之间。
缓冲啊,曾经多么珍贵!
但是现在呢?说好的
喜剧中的对手戏呢?
说好的,人中无人替绝境
省下的时间呢?
现在更像是阴影在替我们
分配角色;缓急全看
风景被荒废的程度
还能不能勾起道德感。
作为归宿,它依然很美,
几个起伏就澄清了未来。
你去过那地方,一位朋友
指着四周的环境说
他愿意死后埋在山脚下。
那么,又是什么阻止
他说:“请答应我!”
也许,一次酒吧谈话
就能挑起愚蠢的敌意。
而身边的叹气听起来
像是从漏网之鱼嘴里发出的。
你的身体太偏清瘦,
像被修表师傅嘲笑过的
回音太弱的警钟。
难道真的存在这样的冒险,
浪费过太多的诱惑,
可以成就惊人的技艺。
抑或,天才的外省人
更适合角色的分裂;
孤独必须是最好的礼物,
就如同身体也是礼物。
想没想通,你都要
承认这一点。事实是
你享用过你的身体,
才可以谈及你拥有过
你的身体。依此类推,
在命运的缝隙间,
原型必然要多于变形。
你会像现在这样,越来越习惯
由风格产生的奇迹。
必要的妥协不过是虚晃一枪,
重点是完美的放弃
酝酿了强烈的戏剧性。
奇迹和痕迹的区别
也并未超出同样的空间感;
一字之差,也可以
构成另一种的对称。
古城的轮廓绷紧了
记忆之光。是的,大多数事情
都牵涉光亮是否准确;
你是你自己的光亮,
你也是你自己的黑暗;
凡是最终能交给情境来解决的,
都会听起来像一场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