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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诗歌与音乐

2022-11-11叶丽霞蒋郁葱

名家名作 2022年2期

叶丽霞 蒋郁葱

无论哪种语言的诗歌,都是语言、声音和意象的建构,就中国古典诗歌而言,这个特征更加明显。中国古典诗歌的内容不外乎写景、叙事、说理和感伤,它们既诉诸语言,又不全靠语言。古代优秀的诗人们遵循极其有限的、有规则的语言组合形式,赋予极其短小精致的篇章以丰富的情韵义、象征义和深层义,创造出一种特别精致典雅的文体,使之成为中华民族独特的文化遗产。

所有中国古典诗歌,自古以来都是人们情感抒发的通道、情感建构的手段,关乎心灵境界与创造活力,“不学诗,无以言”“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诗经》每一篇都能够合乐歌唱。诗中“风、雅、颂”也是根据音乐的不同而区分。那么,中国古典诗歌的音乐美是怎样构成的呢?现代读者又该怎样把握这种音乐性,从而更深地挖掘它的意义和价值呢?

一、了解古典诗歌的节奏和韵律

语言可以形成节奏。一个人日常说话中的自然节奏包括声音的高低、强弱和节奏的长短、快慢,能呈现出不同的表达效果。诗人的作为,就是在语言自然节奏的基础上进行加工,并使之定型化,使得语言的表现力更加鲜明,诗歌的格律就这样慢慢形成了。如果这种格律符合语言的民族特征而被广泛接受,就逐渐固定下来成为通行的格律。

中国古典诗歌的节奏是根据汉语的特点建立的,首先是音节和音节的组合,汉语的一个字就是一个音节。《诗经》的四言诗是四个音节组合成一句,汉乐府的五言诗是五个音节组合成一句。以此类推,七言诗就是七个音节组合成一句。这些句子的音节是固定的,但却不是孤立的。与现代汉语中丰富的双音节词同出一源,我们的古典诗词一般是两个两个的音节组合在一起,形成顿。顿,有人称作音组或音步。四言诗有两顿,每顿两个音节;五言诗有三顿,音节是二二一或二一二;七言诗有四顿,每顿的音节是二二二一或二二一二。需要注意的是,顿并不是指声音的停顿,只是在诵读时需要拖长声调。

音节的组合不仅形成顿,还形成逗。古体诗和近体诗中,一句诗中必须有一个逗,这个逗把诗句分成前后两半,林庚先生将之称为“半逗律”。我们朗诵古典诗歌时有种感觉,就是四言诗往往比较呆板,而五言诗、七言诗就比较活泼,这原因,大概就是四言诗里逗的前后各有两个音节,均分而没有变化,而五言诗、七言诗里逗的前后相差一个音节,打破了均衡,整齐中有了变化。

押韵也是形成中国古典诗歌节奏感的原因。

押韵是字音中韵母部分的重复,按照一定的规律,在一组句子里的每一个句子的同一位置上重复出现同一韵母,这样形成韵脚,产生节奏,这种节奏将涣散的声音联系成一个有机的整体。爱好古典诗歌的人都有这样一种感觉,就是一首诗经过我们反复诵读三五遍之后,就算没有刻意背诵,他日时过境迁,读前一句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下一句,而听闻到后一句,就会回想起前一句来。“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这种“意合”“机缘”,大概就是古典诗歌的音乐性本质的体现吧。

值得注意的是,古体诗中有一些助词表达音节上的凑合和语气上的连贯。比如“采采芣苡,薄言采之。 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采采芣苡,薄言掇之。采采芣苡,薄言捋之。采采芣苡,薄言袺之。 采采芣苡,薄言襭之”一诗中,“薄言”二字在这里反复出现六次,它实际只起到凑够音节的作用。再比如“兮”字,是“楚辞”的文体标志,也可归到语气助词一类。除此之外,现代汉语语法里的关于词类的术语,比如“连词”“介词”等,在古诗词中往往省略,如“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六个意象组合,并无“和”“在”“与”等连接词,读起来却抑扬顿挫。

二、从文字入手,读懂古典诗歌

中国古典诗歌,文字少,文字表面的语义场很狭窄,并且还常常省略表明叙事时间和叙事空间的语汇,诗词本身和故事的关联性几乎为零,但从理论上说,古典诗歌已经深入言、象、意、境和风格的范畴,涉及哲学、宗教、绘画、音乐等广深领域。比如“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一诗,没有名姓,也无人称代词之类代表抒情主体,但这伤春惜花的人,既是诗人自己,也是你,是我。诗源于创作主体的个性情感,而最终成为一种普适性的情感体验。

“君子小人皆形于乐”(吕不韦),音乐显示出的,不仅是人体的关系,和科学、数学、天文学和武术等也都有直接关系。由于这些关系的存在,古人很早就意识到音乐的震动频率对人体甚至人的灵魂思想的作用,将音乐与人品等同起来考量。

甚至单从朗读的节奏和语调,也可以判断古诗词的抒情格调:“斜阳何处最销魂?楼上黄昏,马上黄昏。”平声字结尾的句子,柔情似水,温情脉脉,楼上的美人和马上的英雄,分别代表人生最适意和最得意的两种状态。黄仲则的“一滩复一滩,一滩高十丈;三百六十滩,新安在天上”,节奏绵密紧凑,顶针手法的运用,特别是仄声调的戛然收尾,使诗人在崇高的自然风物面前因惊奇而心跳加快的形象活灵活现。伟大的诗人,同时是伟大的音乐家。

小说《无主题变奏》的作者刘索拉,学音乐出身,她对白居易《琵琶行》中“小弦切切如私语”作出了精神心理学分析。她说:琵琶是一种阴性的乐器,女性是它的主要演奏者。古时候的妇女,本来家庭和社会地位低微,生活天地狭窄,倘若再加上被冷落甚至遗弃的遭遇,她的内心是相当复杂的。故而琵琶女弹奏出的曲调里,传达出了羞怯、尴尬、嫉妒、幽怨等一肚子说不出的情怀。傅雷对白居易两首叙事长诗的论述也很精到:白居易对音节与情绪的关系悟得很深,凡是转到伤感的地方, 必定改用仄声韵。《 琵琶行》中“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一段, 好比staccat,像琵琶的声音极切;“此时无声胜有声”几句,等于一个长的pause;“银瓶乍破水浆迸”两句,又是突然的 attack,声势雄壮。

明确诗歌的音乐性,需从语言、文字着手分析,而一个汉字就是一个文化原型,如果我们不能确定一首诗的情绪性质和情感倾向,还可以从汉字的形体构造入手。

“文字有江湖之思,始于楚辞。”《九歌·湘夫人》中“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一句,因其有“秋风”“洞庭波”“木叶下”意象的连缀组合,让人自然联想到后世曹操的“洪波涌起”和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等相类似的景物描写。

我们看,“袅”是会意兼形声字,《说文解字》解释为“细长貌、轻盈纤美貌”,引申为“摇曳貌、吹拂貌、缭绕貌、婉转貌”等。因而在“不声如动吹,无风自袅枝”诗句中,“袅”与细长、优柔等美感相关,这一描述性的词,具有一种优美的动感,就像那传说中的凤凰,拖着美丽的长尾巴,袅娜多姿的轻盈身影掠过梧桐枝。所以,“袅袅兮秋风”一句,是以视觉感知的“有形”来状写看不到但可以感觉到的“无形”的秋风,以此形成感觉上的相通。从修辞学角度,这叫作“通感”。我们通过诗中的文字组合,想象行吟泽畔、无所归止的诗人所处的环境:秋风并不强劲,洞庭波也并不汹涌,正如他当时忧思而掩抑的心境。如此,再联系诗题“湘夫人”,“袅袅”不也正是抒情对象“湘夫人”的女性体态和气质吗?

从汉字的形体构造再回到音韵音调的分析,重点可落在“木叶下”:连续三个仄声调的字收尾,一声比一声低沉,直至收敛休止,似乎预示着走向永恒的沉寂。这意境,与“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何其相似!

因此“洞庭波兮木叶下”,与杜甫“无边落木萧萧下”,有一样的苍茫心境,然前者“悲凉”,后者“悲壮”,调值有别,风格也有别。

“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人写诗是为了歌唱,歌唱是为了抒发情感。无论多么极致精练的诗词,都是从生活出发,从身边启程。它从容不迫,优游不迫。它带给读者现场感,也带给读者丰富性。它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心有灵犀,也是“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的触类旁通。欣喜的极致和伤感的极致,都可以化作审美的极致,这就是古典诗歌永恒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