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个人的体验》分析大江文学中的存在主义
2022-11-11黄馨靓
黄馨靓
大江健三郎是继川端康成后第二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作家。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归纳了大江创作的总体特征:“人生的荒谬、无可逃脱的责任、人的尊严这些大江从萨特获得的哲学要素贯穿作品的始终。”毫不夸张地说,要想真正理解大江,就必须先理解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
从学生时代开始,大江就大量阅读了萨特、加缪等人的存在主义文学和理论书籍,此时的大江的创作带有明显的模仿萨特作品的痕迹。总体来说,大江这一时期的作品文笔较为稚嫩,对存在主义的理解有生搬硬套之嫌。步入社会以后,大江的创作开始有了新的转向,他通过性来探讨人的存在问题,试图为我们揭示战后日本文化的本质特征。日本战后是一个特殊时期,是很多日本作家创作的时代背景,大江健三郎也不例外。当时二战结束后,日本社会开始进入休养生息的阶段,经济和社会高速发展,但与此同时个体的存在却面临着诸多矛盾和困境,如核武器对人的威慑、个人理想与现实的冲突等。因此,这一时期的文学较之以往也要发生转变,从仅仅关注战争和战后生活转向对日本资本主义社会危机的关心。安部公房、大江健三郎都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家,大江热衷在作品中表现在资本主义社会危机和核威胁之下,人的孤独与选择难题,以及人与人的隔阂与扭曲关系,以存在主义思想为探索问题的手段,并且使存在主义思想成为探索的最终目的。
从这一时期的创作可以窥见,大江在积极消化萨特存在主义后融入了个人的思考和理解,即日式的暧昧的态度。《性的人》就是大江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品,但这部作品发表不久后,大江创作走到了一个平台期。正当他思索接下来的创作方向时,发生了两件对他有重大影响的事,这两件事也直接影响了大江之后的创作。一是他的儿子患有先天性疾病,这让大江体会到了人生突如其来的不幸与选择的困境;另一件事是“广岛之行”,这次旅行让大江看到经历了巨大灾难的普通人民仍然选择直面惨淡的人生,以坚韧不拔的意志对抗生活的不幸,“清楚地显示着作为日本人的威严”。正是在体验了这样的生活“震颤”后,大江决定通过写作实现“个人的救济”,他“从个人的具体性出发,力图将它们与社会、国家和世界连接起来”。
《燃烧的绿树》和《个人的体验》都是聚焦作者与患有脑疾的儿子之间共生的感情,书中体现了个人痛苦与民族苦难交织的双重体验。大江通过对个人命运和普遍人类命运的思考,以一个新的眼光看待人类世界的种种不幸和荒诞,并以这种思考和反思来规划自己和主人公的行动。《个人的体验》通过塑造“鸟”这样一位经历了痛苦和绝望,仍然选择承担父亲的责任从而实现自己与新生儿的“再生”的人物表明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的深刻价值,而大江高歌的“战斗的人道主义”的行动更是对萨特存在主义的一种丰富和发展。
一、绝望困境下的“鸟”
在《个人的体验》中,“鸟”从一开始就是以一个极其孱弱、神经紧张的形象出现的,他不仅身材像“鸟”一样“矮小瘦削”,就连眼睛也像“鸟”一样“溢满胶液般迟钝的光”,嘴巴也总是紧绷着。而且,主人公“鸟”的内心也像鸟一样敏感而胆懦,时常伴随着“激烈痉挛般神经过敏式的谨慎”。“鸟”在不安与从容的复杂情绪中等待着生活启示的应验——“疲惫老朽、备受子女拖累的‘鸟’呵”。在“鸟”的心中,一直有“最后一个充满激动、紧张的机会”——非洲探险。然而,现实生活的种种困境阻碍了他梦想的实现。如果说家庭是禁闭“鸟”的牢笼,那么脑疝儿的降生就是关紧“鸟”生活牢笼的笼盖。此时,他的人生陷入了极其痛苦的困境之中,即使“鸟”还在作麻醉自我的挣扎,他的“非洲探险”计划仍像他心仪的货架上的世界地图一样,只能被无限期搁置。这一时期,“鸟”的生活重心由理想与现实的纠结转向了生与死的选择之中,是选择承担脑疝儿的“生命之重”还是决绝地放弃他的生命?一开始,“鸟”俨然将自己置于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认为自己可以决定孩子的生命,毕竟孩子的生命源于自己。但这一设想不能让“鸟”心中的道德重负有一丝一毫的减轻。“鸟”的内心发生了激烈的争斗,实际上,“鸟”面临着那个自由时代所有人都可能会面临的困境。在一个自由选择的氛围和思想包围之下,人类实际上逐渐被赋予了很多潜在的自由,因此人的选择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自由选择。但是欲望之外仍有道德的底线在不停徘徊,伦理道德的规范使“鸟”难以推卸责任。所以,他寄希望于婴儿的自然死亡。一番斗争未果的“鸟”被孤独感和无力感包围,无法自解,也无法与任何人诉说自己的苦痛。他深知自己是“无法摆脱那种整个的和重大的责任感的”,因为一旦他选择承担责任,也就选择了自己将来的生活,“而且通过这一行动同时成了为全人类做出抉择的立法者”,此时的“鸟”还不是“未来的人”,仍处在探索人的本质的阶段。所以出于对脑疝儿的“恶心”,以及对荒诞人生的抗拒,他还是选择了逃避这一切,去火见子家通过所谓的性爱疗伤,用“做梦”代替现实。
二、从逃避到认识自己
院长“隐藏着某种阴谋”的建议一直在“鸟”的内心骚动着,面对植物人似的婴儿,“鸟”时而看到这个异形的存在对自己的威胁,时而又对“负伤的阿波利奈尔”(儿子)感到蜜似的悲哀。盘踞在“鸟”内心深处的愧疚和恐惧加剧了他逃避的意识,他把对儿子的义务投向虚无的良心谴责之上,而非主动承担责任的实际行动。
岳父抛出的酒精的诱惑让“鸟”再次想要陶醉在酒精的世界里,于是“鸟”找到火见子当酒伴,火见子的“多元宇宙论”狡猾地把他引向道德负极,但却减轻了“鸟”的负罪感,他感到自己在与这个世界和解。酒醒后的“鸟”发现孩子不仅没有死亡,还对他的生活开始了强有力的攻击和压迫,这种恐惧心理上的“恶心”驱使“鸟”产生了过度的自我防卫。陷入极端利己主义的“鸟”意识到,“自己向卑劣的堕落之路跨出了第一步”,因为他是满怀着羞耻和热切的心情渴望着儿子的死亡。而这时,医院中偶遇的矮个子父亲呼喊着“斗争,要斗争”,这种“独特的哀伤和弱者的威严神情”刺激了“鸟”,似乎开始把他引向了道德的正极。
在这个主观性林立的世界里,从火见子对丈夫自杀的选择性遗忘、矮个子男人对孩子的坚守中不难看出,人类有着普遍性的处境,“一切早先就规定了人在宇宙中基本处境的限制”无时无刻不在挑战着人。“鸟”从“我思”中不仅发现了别人,也发现了自己,而关于自己的亲切发现同时也揭示了别人的存在。“面对着我的自由是他的自由”,因此诸如火见子和矮个子男人的思想和意志都在指引着“鸟”,此时的“鸟”处于道德的中间地带。
三、从懦夫到英雄
萨特表明,“选择是可能的,但不选择却是不可能的”,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鸟”企图让孩子在等待手术的过程中死去,也就是说,他既不选择放弃治疗从而背上道德的羞耻感,也不选择积极治疗,来承担养育一个植物人的责任。妻子提到的旧人菊比古唤醒了“鸟”的噩梦,因为“鸟”曾经像现在抛弃同是弱者的婴儿一样抛弃过菊比古。
解雇事件让“鸟”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他本可以假装食物中毒,但是他说“那是我的责任”,这是“鸟”责任意识觉醒的开始,预示了“鸟”会选择拯救孩子的光明结局。真正让“鸟”无法自我欺骗的是戴尔契夫的话,他一语道破“鸟”一直在畏惧的东西——责任,“鸟”是以完全利己的姿态去拒绝他人(孩子)的生命,只因为他是孩子的父亲,此时孩子是“鸟”用来对抗生活、继续“做梦”的手段。
火见子和“鸟”最后的性交让“鸟”摆脱了一直以来对女性生殖器官的恐怖记忆,他感受到单纯的性享乐所带来的踏实和满足感,这与和妻子性交时的萎靡不振完全不同。为了延续这种不会长久的平安,“鸟”决定通过火见子的医生朋友不留痕迹地杀死婴儿,即使这样会脏了自己的手。在去往医院的途中,火见子因为不想轧到死去的麻雀,差点将车开进坑里。这也证明,即使多次怂恿“鸟”踏入充满诱惑的地狱,火见子内心深处仍然保持着对生命的敬畏之情。在同性恋酒吧里,“鸟”与菊比古的重逢唤醒了他曾经的救人回忆,菊比古让他明白看似徒劳的选择也不是毫无意义。他终于发觉,自己一直缺少一种直面惨淡人生的勇气。这时,他感觉“突然有种相当坚固巨大的东西蓦的站起来”,也发觉自己一直捍卫的所谓自由和梦想不过是零。所以,“鸟”说,直面的方法只有两个,“或者用自己的手亲自杀死,或者接受他把他抚养大”。
“鸟”明白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并且把自己存在的责任完全有自己担负起来”。在结尾的时候,“鸟”决心重新开始生活,承担起父亲的责任,这不仅是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更是对孩子和家庭负责。“鸟”也通过新生儿,实现了自己的再生。正像教授所言,“鸟”和他有点孩子气的外号已经不相称了,他蜕变了。
“鸟”从退化再到找寻的过程是“他(从无到有)从不存在到存在之后愿意成为的那样”。他从一个懦夫到英雄的过程,经历了痛苦的挣扎和游离,最后仍然在关照他人的时候,听取内心真实的声音,做出了战斗的人道主义的选择,由此,“鸟”才“把自己推向未来”,在企图成为一个好父亲的时候,获得了存在感,抛开虚伪的自我欺骗,以积极治疗和养育孩子的行动宣誓着对生命的热爱。
“鸟”的个人经历又不全是个人的体验,许许多多的“鸟们”都在经历着生活的困境,而“鸟们”在选择的过程中,也就制造了某种普遍性的价值观,即“自由承担责任的绝对性质”。
四、结语
大江健三郎中期创作的《个人的体验》是他作品中独特的存在,个人生活的不幸与民族苦难的遭际带给大江健三郎全新的人生体验,而这些体验又成为《个人的体验》创作的直接源泉。大江将自己的哲学思考与萨特存在主义哲学思想融合,并通过“鸟”这一具体形象的所思所想来展现他的思考。主人公“鸟”在经历了“痛苦”“听任”“绝望”后,实现了由懦夫到英雄的蜕变,而“鸟”这个人物的蜕变和选择正是萨特“希望的”存在主义与大江式存在主义的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