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将尽》的空间构建与人物隐喻

于 婷

一、《长日将尽》的空间构建

在福柯看来，空间是权力的转述之一，体现出各种权力关系的交锋；在石黑一雄的小说中，权力关系也以空间的形式进行隐秘的构建。《长日将尽》中的空间主要包括达林顿府和英式田园，它们既有承载叙述内容和人物活动的功能，也蕴含了深层次的社会历史文化信息，丰富的空间元素广泛分布在小说的各个位置，共同构成了一个生动可感、基调统一的权力空间体系。

（一）传统建筑：达林顿府

建筑作为人物的栖息之地具有重要意义，不但可以反映出人物的生存环境，也能揭示更深层次的历史文化内涵和审美取向。《长日将尽》中的达林顿府是小说中最具代表性的建筑空间，它是主人公生活的主要场所，与人物的关系最为密切。史蒂文斯为达府工作了三十余年，他一生恪尽职守，把全部精力都奉献给了达府，这座历史悠久、显赫堂皇的英式大宅，承载着他毕生的理想与追求。

石黑一雄极少对达府的空间布局展开直接描绘，而是巧妙地将空间构建融入人物活动之中，在叙事中不动声色地展现出达府的面貌。透过来访宾客的眼睛，我们可以建立达府古老豪华、宾客云集的整体印象。从史蒂文斯的工作过程中，更为细微的会客厅、藏书室展现出来。在史蒂文斯与肯顿小姐的冲突中，昏暗悠长的走廊、苍白单调的餐具室，甚至一个中国瓷器的摆放位置都变得清晰可见。这样独特的视角之下，所有空间碎片拼贴出一个完整的达府，为史蒂文斯的追忆提供了生动的载体。

作为一座英式传统府邸，达府还有着特殊的历史文化内涵。庄园府邸是英格兰的典型建筑，是英国传统文化的标志所在，是其帝国特征中最本质的一部分。同时，英式庄园还是贵族阶层权力的象征，权力格局渗透其中，通过空间的分配来确定严格的等级秩序，从而体现出权力的隐秘规训。文中的达府是英式文化辉煌与鼎盛的象征，是帝国文明和秩序的代表，它的兴衰恰是帝国兴衰的真实写照。

（二）自然景观：英式田园

迈克·克朗曾说：“文学作品不只是简单地对地理景观进行深情的描写，也提供了认识世界的不同方法。”梳理文本中独特的自然景观，透过主人公的眼睛去观察世界，能更好地了解人物的内心状态，在空间中透视隐性的权力关系。

《长日将尽》中的自然景观主要是史蒂文斯在旅程中所见的乡村田园风光。史蒂文斯忙于工作，极少离开达府，旅途中的风光让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缓、释然。旅途中有广阔的原野：“一片片层层叠叠的田野，延绵不绝直到天际。地势起伏平缓，每一块田地都以树篱和树木为界。”有静谧可爱的池塘：“池塘周遭遍植树木，其密度恰好能为池畔提供怡人的荫蔽，这里那里一丛丛高高的芦苇和香蒲钻出水面，也打破了那静止不动的天光云影。”还有曲曲折折的小径：“小路的两侧全都被繁茂的林木遮了个严实，很难看清周围的情况。”

田野、草木、光影、云彩……伟大绝伦又朴实自然的景观实则承袭了英国乡村风景的美学传统，从莎翁到简·奥斯丁，作家们笔下的如画庄园都体现着英式审美趣味，这种符码化的生产凸显了英国乡村的地理特征，是国家民族形象的表征。史蒂文斯认为，英格兰的风景高贵静穆、无可比拟，只能用“伟大绝伦”来概括其精神，而其他国家的自然景观则显得过于招摇，在这样的叙述中，英国自身和他国之间的权力关系便显露出来。由此，风景不单是寻常意义上的自然环境，更是一种深刻的权力构建过程，诗化的英式景观正是大英帝国力图向世界展示的国家形象。

二、空间构建的人物隐喻

从建筑到自然景观，看似不经意的空间描绘，实则共同构建起了一个完整的空间系统，并以权力空间隐喻着人物的思想行为特征。文中的空间构建有着丰富的内涵，它们或象征着人物身份认同的坚定与挣扎，或暗示着人物生命状态的禁锢与解放，这是人物塑造之“空间表征法”的生动写照，体现了文学作品中空间与人物之间的深层联系。

（一）身份认同的隐喻

身份认同是人物塑造中的重要话题，关系着人物在特定环境中的主体性构建和自我确认。《长日将尽》中的空间构建对于主人公的身份确认不可或缺，达林顿府、乡村田园等空间元素是国家民族文化的强力表征，它们所代表的地理区域、历史背景、生活方式，深刻影响着个体的精神结构，成为人物塑造的有效手段。

生活在达府的岁月里，史蒂文斯的身份认同是明确且坚定的。在史蒂文斯看来，大英帝国是无可比拟的辉煌帝国，达府是世界的轴心之一，而他自己则是这一切的服务者和守护者。“世界就是个轮子，以这些豪门巨宅为轴心而转动”，生活在这世界轴心之中，史蒂文斯毕生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出色的管家，他竭尽所能效命于肩负文明重任的伟大绅士，希望为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而略尽绵薄之力。为此，他时刻提醒自己保持高度的职业精神和专业风范，达林顿府作为个人理想的符号，指引并成就了史蒂文斯，这座宅子记录了其奋斗史，他职业生涯的高光时刻都发生在此处。但随着帝国衰落，爵爷自尽，府邸破败，一切辉煌过往成为幻影，他的身份认同该托付于何处？

“空间的转换喻指身份的变化，但主体身份的意识转变往往与空间转换不同步，从而造成人物的身份焦虑和困惑。”达府是史蒂文斯精神认同的物化形态，从达府出走，意味着他对自己的身份认同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考验。随着旅行深入，史蒂文斯内心的身份认同发生了动摇。清新自然的田园风光，和谐安宁的乡村生活，以及村民哈里·史密斯先生对“尊严”的独到见解，无不冲击着他过往的坚定信念。空间变化造成了主人公身份上的“无根”，在旅途中，他陷入了无限的追忆与反思，以求重新确认自己的身份归属，由此可见，权力空间的转移对人物的身份认同造成了剧烈冲击。

（二）生命状态的隐喻

空间不仅是人物活动的场所，也是人物生命状态的投射，人物的孤独或幸福、压抑或昂扬、冷漠或热情都能在空间塑造中显露出来，史蒂文斯从达府走向乡村田园，表明其生命状态由禁锢逐步走向了解放。

生活在达府的史蒂文斯是压抑克制的，他被自己的职责禁锢在这座大宅里，丝毫不敢表露自己的情感和欲望，他的餐具室则是这种禁锢的集中体现。餐具室是史蒂文斯的办公室，也可以视为他管家身份的象征之一，这里阴暗冰冷，潮湿单调，与窗外的明媚阳光隔绝开来，“活像个囚室”。这样的环境布置与史蒂文斯的管家身份密切相关，他不希望过多的陈设让自己从工作上分心，一间单调灰暗的餐具室可以维护自己冷静理性的男管家形象。隔绝风景的房间显然隐喻着史蒂文斯囚禁一般的生命状态，餐具室是禁锢的表现，同时又进一步塑造着更为深层的禁锢，生活于其中的人甚至会主动迎合，维护压制自己的巨石，比如管家职业规范、阶级等级关系，由此，禁锢的牢笼紧紧地束缚人物的行动和情感，生命不断异化，从感性的人变成工作机器，最终造成了个人的生命悲剧。

离开达府后，随着旅途中视野的扩大，史蒂文斯逐渐学会欣赏朴素自然的乡村景观，他在一定程度上从管家身份的重压之下解放出来，在这片静谧的天地中真诚地与自己对话，为夕阳下的教堂而感动，为旅途本身而喜悦。在淳朴自然的乡村风光中，史蒂文斯“高级管家”面具之下的真实自我正在被唤醒，其本真天性得到一定程度的解放。空间的变化让他减轻了内心的压抑，一改极度克制的管家形象，表现出真挚的情感流露，达到了较为自由的生命状态。

三、结语

《长日将尽》有着丰富多彩、隽永深厚的空间元素，它们是人物活动的场所，是故事发展的平台，更是人物形象的隐喻者和塑造者。古老辉煌的达林顿府、自然和谐的乡村田园诉说着关于权力关系的寓言，隐喻着人物身份认同的坚定与挣扎，生命状态的禁锢与解放。借助福柯的权力空间理论对小说中的空间元素进行梳理，不难发现空间对于人物塑造乃至整部小说艺术价值的重要意义，同时我们也可以从中得到个人层面的启发，每个人都处于社会权力关系之中，都可能从空间的构建中受益或受难，只有主动认识和改造空间，才能突破空间对个人身心的约束，体验到生命本身的愉悦、欣喜和满足，实现真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