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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训权力下主体的困顿与反叛
——析《达洛卫夫人》中赛普蒂默斯的疯癫形象

2022-11-11赵艺婷

名家名作 2022年2期

赵艺婷

一、引言

米歇尔·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提出“规训”这一概念,将其定义为“一种能够用最小的代价把肉体简化为一种‘政治’力量同时又成为最大限度有用的力量的统一技巧”。规训的目的在于通过所选择的技术,按照预定的速度和效果,制造出“驯顺的”肉体。该规训权力理论揭示了整个西方现代社会的权力结构。

《达洛卫夫人》是弗吉尼亚·伍尔夫意识流小说中的经典之作。小说中,伍尔夫用独特的意识流技巧进行着以赛普蒂默斯为主体的疯癫书写。故事发生于1923年六月中旬的一天,赛普蒂默斯作为一战的幸存者和受害者,时刻被恐惧笼罩,处于疯癫状态。他陷入对现实的逃避、对过去的追悔和对权威的痛恨等精神困境,最终选择自杀。本文将基于福柯的规训权力理论,从帝国权力、父权社会和医疗权威等三方面分析赛普蒂默斯的疯癫形象,从而论证疯癫本质上是对规训权力的控诉和反叛,并进一步揭示伍尔夫对战后英国社会的批判。

二、帝国权力的规训

(一)帝国权力的“全景敞视式”规训

福柯的“全景敞视主义”受启发于边沁的全景敞视监狱,其基本构造为:四周是一个环形建筑,中心是一座瞭望塔,塔上有一圈窗户,人可以从瞭望窗观察四周的囚禁者而不被发现。这一模型在囚禁者身上造成一种有意识的和持续的可见状态,从而确保权力自动发挥作用。福柯利用该建筑模型揭示了现代社会中规训权力的运作机制。

《达洛卫夫人》帝国权力的“全景敞视式”规训主要体现在两个场景。其一,当拉上遮帘的载有政府要员的汽车在人群中驶过,汽车与四周形成了“全景敞视建筑”。汽车成了帝国权力的化身,车内的人能够随心审视四周的公民而不被发现。在帝国权力的凝视下,公民成为驯顺者,实行自我监禁,他们“顿时挺得更直,手也不再放在背后,好像已准备好为王室效忠”。其二,大本钟与四周形成另一“全景敞视建筑”。福柯指出,权力能被明确地直接用于时间,在每个时刻对个体行为进行具体的控制和有规律的干预。在伍尔夫的笔下,大本钟的钟声铿锵有力,“仿佛在劝人驯服,维护权威。”作为大英帝国的象征,它代表官方用于控制社会生活秩序的规范,将所有人物统摄于一种有机和连贯的英国身份,警醒着帝国权力的存在。

赛普蒂默斯在一战中,经历了战争的残酷,也见证了帝国主义的野心。因此,面对帝国权力的象征,他感到惧怕。当周围人们注视着汽车,他变得恐慌,预想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当妻子蕾西娅提醒他“时间到了”,他便幻想死去的战友出现在他面前,悲叹和哀悼人类的命运。

(二)帝国权力规训下赛普蒂默斯的反叛

当路人庄重地注视着神秘汽车,赛普蒂默斯对汽车内的神秘人物却无好奇之心,也无崇敬之情。他将注意力聚焦到遮帘上的花纹,认为它像一棵树。可见,他试图通过转移注意力摆脱权力的束缚,这体现了他的反叛。

另外,赛普蒂默斯时常无视客观时间,是他反抗帝国权力规训的又一体现。他借助疯癫,逃避根据客观时间所制定的行程。去看病的路上,赛普蒂默斯坐在摄政公园的长椅上歇息,将周围的声音幻想成一首乐曲,想象自己在山顶的岩石上,周围盛开着蔷薇花。“无论他往哪里看,无论他看的是房屋栏杆,还是跨越棚栏的羚羊,美立即在那里呈现。”这些幻象映射了他对美的追求、对大自然的热爱以及对自由的向往。他拒绝帝国权力所设定的社会生活,选择在自我想象中感受悲欢,以疯癫的形式进行着对帝国权力规训的反叛。

三、父权社会的规训

(一)父权社会对同性恋的规训

福柯认为,性是社会力量的产物,国家、宗教和道德对性取向的控制主要出于两个动机,一是经济上有用,二是政治上保守。因而,以生殖为目的的异性婚姻被父权社会推崇为规范,对同性恋进行压制和规训,使其受法律和道德审判。小说中,父权社会对同性恋的压迫是造成赛普蒂默斯痛苦的根源之一。战争期间,他和埃文斯关系亲密,萌生了爱意。然而,如同大多数同性恋者一样,赛普蒂默斯在意识到自己同性恋取向时的第一反应是否认,拒绝接受现实。于是,他对埃文斯的死亡刻意显得无动于衷,甚至庆幸自己能泰然处之,颇为理智,并在不久后,匆忙娶了蕾西娅。这是父权社会对赛普蒂默斯的同性恋情结进行压制和规训的结果。

(二)父权社会规训下赛普蒂默斯的反叛

伍尔夫认为,真实就是往昔的岁月和我们的爱憎所留下的东西,就是积累在我们的内心深处而又不断涌现到我们意识表层的各种印象。小说中,伍尔夫用大量笔墨描写了赛普蒂默斯的细腻情感和种种幻象,为读者呈现出他内心深处被压抑的真实。赛普蒂默斯时常沉湎于对埃文斯的追思,为自己刻意的冷漠而感到自责。在他的幻想中,埃文斯总是伴随着“树”出现——“埃文斯在树背后应声而唱”“树枝分开了,一个穿灰衣服的人竟在向他俩走来。那是埃文斯!”伍尔夫在她的回忆录A Sketch of the Past一文中曾提及“树”这一意象。于她而言,树是夏日时光的象征,在她姐姐去世之后,她总是会在夏夜看到那棵树。她写道:“通过这一意象,我要传达痛苦、争吵、愤怒以及欲盖弥彰的暗示。”小说中,伍尔夫将“树”和埃文斯联系在一起,印证了赛普蒂默斯对埃文斯的追思,也暗示着他对埃文斯的情愫欲盖弥彰。在父权社会的规训下,他虽选择异性婚姻,却没有履行丈夫的职责,对妻子的忧愁置之不理。而那压抑已久的同性恋情愫最终化成一个个幻象,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时时刻刻。赛普蒂默斯对幻象的沉迷,以及对世俗的疏离正是对父权社会规训无声的控诉和反叛。

四、医疗权威的规训

(一)医疗权威对疯癫人物的规训和禁锢

疯癫作为理性的对立面,长期遭受规训和压制。理性社会主要通过医疗实践驯服疯癫人物,以压制“异己力量”,维护自身的权威和秩序。福柯认为,医疗实质上是对秩序、权威和惩罚的古老仪式的一个补充。医生在医疗实践中代表家庭和法律,扮演着父亲和法官的角色。因此,所谓的“疗养院”并非观察、诊断和治疗的自由领域,而是一个司法领域,在那里,疯癫人物受到指控、审判和谴责,被迫成为理性社会的驯顺者。

小说中,霍姆斯大夫和威廉爵士作为医生,在疗养院对以赛普蒂默斯为代表的疯癫人物运作权力。他们通过蹂躏弱者的意志,宣扬平稳感,对病人进行道德审判。而他们的治疗方法则是“命令病人卧床休息,独自静养,不会见朋友,不看书,不通信息”,这明显无益于病人恢复健康,而是使其陷于孤立,易于被控制,从而屈从理性社会的权威。

(二)医疗权威规训下赛普蒂默斯的反叛

赛普蒂默斯虽被理性社会定义为疯癫人物,但事实上他比大多数人更早看清人性的丑陋和社会的腐败。小说中,他一出场便带着审视世界的姿态,心中高呼:“世界已经高举鞭子,它将抽向何方?”他被孤立于理性社会之外,丧失了话语权,却仍不忘追寻真理,借助疯癫进行控诉。如果说赛普蒂默斯对帝国权力和父权社会规训的反叛是无声的、压抑的,那么他对医疗权威规训的反叛便是直接的、极端的。他将霍姆斯大夫和威廉爵士视作丑陋人性的化身,认为他们是“鼻孔血红、面目可憎、残暴透顶的畜生”。对于他们的管束,他大声质问,“布雷德肖有什么权力命令我?”这也是赛普蒂默斯对狂热的唯理性主义的控诉。为避免被关进疗养院,他甚至不惜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他的死亡揭示了表面上宣扬公平和正义的理性社会,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压制和排斥其他非理性形式来实现统治的。

五、结语

本文基于福柯的规训权力理论,从帝国权力、父权社会和医疗权威三方面出发,围绕赛普蒂默斯的疯癫形象,分析其困顿与反叛。在帝国权力的规训下,赛普蒂默斯感到恐慌,但他用疯癫逃避客观现实,游走于自己的主观时间。在父权社会的规训下,他虽压抑同性恋情愫,却时常陷入对其同性恋人的追思,拒绝经营世俗认可的异性恋婚姻。在医疗权威的规训下,他虽被迫接受医疗实践,但最终选择结束生命,逃离禁锢。综观该小说,伍尔夫笔下的赛普蒂默斯既是社会制度的牺牲者也是反叛者,其疯癫形象既是规训权力的产物,也是对抗规训权力的方式。通过塑造这一疯癫形象,伍尔夫揭示了英国社会规训权力的运行,从而抨击腐败的社会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