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与权力:读柔石《为奴隶的母亲》
2022-11-11赵孟月
赵孟月
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以浙东一带流行的典妻习俗为题材进行创作,描写了勤劳朴实的春宝娘,为了丈夫与儿子的生存,被典于秀才作为生子工具,典期期满后被驱逐回家,面对春宝的冷漠和丈夫的讥讽,怀着对秋宝的思念,继续着她为母为奴的生活。
一、注视风景:谁为叙事者
“讲故事者是一个让其生命之灯芯由他的故事的柔和烛光徐徐燃尽的人。”当春宝娘生命的活力徐徐燃尽之时,柔石化身为救赎者,以“讲故事者”的身份出现,把她的苦痛都展现出来,把她的委屈、卑琐、忍让、思念都诉诸笔端。在《为奴隶的母亲》中柔石并非单纯呈现“个人”,而是让“个人”在历史和现实当中取得平衡。把“典妻”当作时代的社会风景来看,作为奴隶的母亲与作为风景的叙事,二者之间潜藏着女性话语权被遮蔽、被隐藏的问题。读《为奴隶的母亲》就会想起沈从文的《丈夫》,同样是用妻子作为交换,不同的是沈从文给《丈夫》中的男人添加了一点羞耻心,为做船妓的妻子增加了反抗意识,最后留下一个诗意结尾——夫妻双双把家还。而柔石的作品中,春宝娘无论是被典卖还是被遣返,她一直是被动接受,面对现实附加在她身上的灾难,她用最宽容的女性力量去承受。小说结尾处,沉静寒冷的长夜不仅拖拽着这位母亲,还拖拽着整个社会陋习陷入无边黑暗,唯有觉醒,把一束亮光投进这黑暗中,才能惊醒其中熟睡的愚昧人群。
小说的叙事者还有被塑造的女性本身,她们用沉默或者谩骂来发出自己的声音。小说中的春宝娘是沉默的,与之相对立的是秀才的大妻,她在家中掌握绝对的话语权。柔石塑造的这两位女性,一位是沉默的失声者,一位是聒噪的发声者,不同的发声方式的背后是等级制度在不同家庭当中的体现。春宝娘隐忍的背后是传统伦理辖制下的顺从,春宝娘始终以“母亲”的形象呈现在文中,她的三个孩子牵扯着这位母亲的心。秋宝于她而言,已是无缘;刚出世的那个女婴,只能活在回忆中;还有春宝,纵使她想要跳河,最终还是坐着无顶的轿子,回到她破败的家中,回到春宝身边。秀才的大妻,小说当中的另一位发声者,因为伤了身子,再不能生育,她依循旧例为秀才典来一位可以生儿子的女人。小说当中的大妻在封建伦理的束缚下,一退再退。换个角度想,她又何尝不是秀才家的奴隶,不能生子却还是要为这个家的子嗣谋划。她躲在暗处,或低语,或咒骂,除了嫉妒,还有同为女子的不甘。
作为读者的我们,在这篇小说当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为奴隶的母亲》涉及了许多对话:春宝娘与黄胖的对话、春宝娘与春宝的对话、春宝娘与大妻的对话、春宝娘与秀才的对话等,读者身临其中,仿佛自己成了那名讲话者,分别扮演着几个不同的角色,揣摩他们各自的心境。这样讲故事的方式,一方面拉近了与读者的心理距离;另一方面又因为所处时代的不同,让读者感到诧异和气愤。柔石本人集革命家与作家双重身份于一身,他的作品中有强烈的革命者意识。在这篇小说中,他将自己消隐在文本之外,引导着我们看完故事的发生、发展和结果,把价值评判的工作留给读者和观众。
二、观看风景:“季节”背后
典妻制度作为一道风景呈现在历史当中,柔石是历史的亲历者和讲风景的人。这道风景或许没有那么美丽,没有那么令人着迷,但它实实在在地烙印在历史当中。
柔石在作品中苦心塑造了一个“离去—归来”的母亲形象,向读者展示为母为奴的“母亲”如何与社会、家庭发生联系,一个健壮的母亲如何成为虚弱的归来者。柔石向社会提出控诉:现实把“人”变成“鬼”,把能人变成懦夫,难道这是文中一开始提到的“境况总是不佳”导致的吗?黄胖原来是一位皮贩,有着绝佳的插秧技术,但是时运与命运不济,债台高筑,并且染上了一系列恶习:赌钱、喝酒等,日子越发贫穷,这时的黄胖已经到了身体与心理的人生之秋。身体之秋体现在他的病体上,他常年积贫积弱,患上了黄疸病,虽然年纪尚在而立之年,但是身体早已立不起来,不足以支撑家庭。心理之秋体现在他一系列愚昧的行为上:沸水杀女、自杀未遂、典卖妻子等。贫穷是万恶的因果,贫穷改变了黄胖勤劳、善良的本性,他变得狠毒、自私。他失去面对困苦生活的勇气,想要靠走捷径来换取生存的通行证,然而生活不是靠典卖一两个人就可以继续,短暂的安稳之后,仍是无尽的贫穷黑洞,早晚会吞噬一个不求上进、不务正业、自私自利的人。紧接着人生之秋,便是无尽的寒冷,贫穷与懒惰会彻底将黄胖冰封,到那个时候,他到哪里去找第二个妻子来典卖。
“为奴隶”包含着两层含义:作为奴隶与成为奴隶,一个是被动地作为奴隶,没有选择,只能听命;一个是主动地成为奴隶,是经历了生活辗转压迫后的麻木顺从、无奈接受。春宝娘经历了从年轻健壮到颓唐麻木的转变,从皮贩家到秀才家,再由秀才家回到皮贩家。她的人生恰如四季之春秋,在身体和精神鼎盛时期被贩卖,在完成奴期该要丰收的时节,她却拖着颓唐的病体重新回到破败的家中,在该要收获幸福的时刻,留给她的只有孩子的疏离和丈夫的嘲讽以及沉静而寒冷的长夜。春宝娘在春末从家中离去,又在几年后的冬末春始返回家,经历了几个季节的轮回,春宝娘的身体与心理都遭受磋磨,虚晃了几个春秋,伴随她回到家中的是越发虚弱的身子和愈加麻木寒凉的心。鲁迅在他的散文《灯下漫笔》中已经有所警示:“但我当一包现银塞在怀中,沉甸甸地觉得安心、喜欢的时候,却突然起了另一思想,就是: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鲁迅的书写是警醒我们,当做“奴隶”成为习惯时,要避免由欢喜而堕入 “奴才”的深渊。按照鲁迅的说法,中国人从古时已有“被奴化”的历史,古时有贵贱、大小、上下,丈夫身后仍有可任其奴役的更弱的妻、更卑的子。在柔石的作品中,黄胖延续着鲁迅语法当中的传统:“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地制驭着,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了”。黄胖一直在奴役自己的妻子、儿子,把他们当作工具来使用,作为社会的奴隶,他丧失了身为奴隶的自觉。作为“奴隶”的春宝娘,逃脱不掉她的宿命,她没有在这一过程当中反抗,也没有为这一负累感到欢喜,她是应该确幸未降格为“奴才”,还是该悲哀自己未加反省的“喜欢”。
三、小结
作品没有给出具体的结局,而是以省略号作结,有点鲁迅“娜拉出走后会怎样”的意味,放在本篇当中,则是“春宝娘返家后会怎样”,他们的家庭会有转机吗?春宝会和母亲恢复以往的亲昵吗?秋宝呢,他又会有怎样的生活?那位皮贩丈夫会不会二度自杀?这些问题,围绕着“典妻”前后,这一违背伦理的陋习,对个人与家庭造成的裂痕,在当时社会具有普适性。不仅“典妻”这一个例存在,其他的一些社会陋习也存在。沈从文在《丈夫》中造出的那座“希腊小庙”,真正回归生活,会有一个令人欢喜的结局吗——丈夫与妻子牵手回归乡村生活,至少对照柔石这篇小说,沈从文书写的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化境,妻子与丈夫的隔膜始终梗在那里,即使返归,也难以消除。
“风景是以文化为媒介的自然景色。它既是再现的又是呈现的空间,既是能指(signifier)又是所指(signified),既是框架又是内含,既是真实的地方又是拟境,既是包装又是包装起来的商品”。那么,在文中,风景呈现出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在生活的磨砺下由春入秋的过程,呈现给我们的是以女性为符码,被包装起来的群体性的失声、失语,是与社会风景相对照的女性命运的再现。回到上个世纪,看了一场远离当代的风景,品味、思考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风光,被作者带入其中,引起的感动、难过、悲伤,需要慢慢借着故事的余温一点点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