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巧女叙事论《婴宁》的叙事结构
2022-11-11宋芝佳
宋芝佳
一、巧女叙事概述
对于巧女故事,屈育德先生曾在《略论巧女故事》中,将巧女故事定义为一类表现女主人公以才智解决问题的传统民间故事。
关于婴宁形象的分析文章有很多,从性格角度大多认为她的基本特点是爱花爱笑的少女,但我们不妨从整个事件的全过程来看,婴宁最终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了迁葬鬼母的心愿,自身也完成了由自由少女到规范妇人这一社会化的角色转变。这样的转变并不容易,然而婴宁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爱笑优势做到了这一点,因此当我们稍稍突破传统民间文学的框架束缚时就会发现,由蒲松龄塑造的婴宁形象客观上也暗合了巧女故事的核心精神——以才智解决难题。
至于巧女形象的特征,两类主人公主要有两点相似。首先,美貌外表。仙妻故事多注重对仙妻美貌的描述,与之相似,蒲松龄也别出心裁地以笑立胎、以花为眼表现婴宁的倾城之貌:“她在花中摇曳,秀美如花,纯洁如花。她拈花微笑,得天然神韵。婴宁的美在笑中摇曳,在花中闪现,她的美与笑、花同在。花、笑、婴宁三位一体,融铸成生机盎然、青春勃发的生命之境。”其次,心灵手巧。学者康丽曾在《中国巧女故事中的角色类型》中对巧女的智慧构成进行了概括,她说:“巧女的智慧是按照民众对理想女性的预期来描述的,体现在心智、手艺和口才三个方面。”回到文本中,先说“心灵”,《婴宁》中写道“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家世不明”的媳妇本不会太受夫家待见,但婴宁嫁入王家后不仅凭借着明媚笑容消除婆婆的怒气,搞好婆媳关系,还善待奴仆,使得上下和谐,可见其玲珑之心。
再说手巧,原文中写道“操女红精巧绝伦”。虽然鬼母曾对王子服说:“我言少教诲,此可见矣。年已十六,呆痴裁如婴儿”,但其实这只是一个母亲对自己爱女看似责备实含关切的嗔怪。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毕竟婴宁进入王家之后就懂得“昧爽即来省问,操女红精巧绝伦”,可见鬼母对婴宁在持家方面曾精心教导,当然婴宁也很心灵手巧,不然怎会绣出 “精巧绝伦”的女红作品?
因此,我们可知已为人妻的婴宁不仅具有倾国之貌,还心灵手巧,善于持家,这些也和巧女故事的女主人公的形象特点极为吻合。事实上,如果说巧女的智慧是按照普通民众对理想女性的预期来描述的,那么婴宁的才貌则是文人蒲松龄特意赋予他所偏爱的女主人公的。正如蒋建梅所说:“蒲松龄思考女性、特别是出身卑微的女性的生存困境,并给予了他所认为的、世俗能容忍的最好出路。”
二、《婴宁》篇的突破
好的作品常常有所创新,《婴宁》篇也是如此,它在叙事结构和女性形象方面都有所突破,下面我们重点探讨一下。
两篇作品的核心模式都是“女主人公以才智解决难题”,只是巧女叙事中的女主人公常常是先遭到他人的故意为难,然后自己才开动脑筋解决问题;而婴宁则是早已意识到自己的难题所在,并且找好了解决之策。更具体地说,巧女叙事中的女主人公们是被动的,故事也常常按照“抛难题—解难题”的形式发展下去,而到了最后女主人公的性格仍然如此;而婴宁则是主动的,故事围绕人物中心展开,主人公的性格也经历了一个深化的过程。
从叙事模式来说,五娘子之所以讽刺教书先生是因为他无礼在前,教书先生抛出了“是先生的儿,还是先生的女呀?”这个问题,五娘子不能眼看着自己被他占便宜,因此她针对性地反驳了一句“先生是我儿,后生的还是女(你)”来讽刺他,以解决自己遇到的这个问题。此外,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五娘子凭借的是自己的机智和口才,自己本身的性格却没有什么变化发展之处。
再看《婴宁》篇的叙事,婴宁有自己的困境——迁葬鬼母,但这困境并非由他人特意造成的,而是婴宁自己出于孝心主动做出的选择。此外,在走出困境的过程中,婴宁的性格发生了两方面的变化——从“爱百花”到“购佳种”,从“爱笑”到“不笑”,再到最后“零涕”。
为了实现迁葬鬼母的心愿,婴宁在相关的事情上十分谨慎,因此王母询问她身世时仅以笑掩饰,即使是同床共枕的丈夫也不轻易袒露,毕竟当时她尚未探明王母及王子服待己之心,直到后来确保二人爱己之心后方倾诉内心的愿望,告诉了王子服实情,并央求他将鬼母与其夫合葬。随后婴宁见到母亲尸体后,又抚哭哀痛,并年年祭祀。
此时由上元节的邂逅到顺利嫁入王家再到成功迁葬鬼母,婴宁在自己的努力之下顺利解决难题。因此与巧女叙事的“抛难题—解难题”模式相比,《婴宁》篇的创新在于难题的性质更为复杂,女主人公解决问题的主观能动性也更强。
再说性格发展,先说“爱花”。婴宁拜别亲人,孤身嫁入王家,离开了自己自小生活的桃花源般的家园,也远离了不受世俗权力和礼教约束的山野生活。但她爱花成癖,因此“窃典金钗,购佳种”,此举一方面是婴宁为维持自己的爱花天性所做的努力,另一方面她所购置的名花贵种也体现了婴宁的“自然天性向社会性的折衷和妥协”。毕竟,在此之前,婴宁对遍地花木平等看待,“遇梅花摘梅花,遇杏花摘杏花,不知世间以梅为高洁之士,杏为轻薄娇娘”,而“购佳种”这一举动则恰恰体现了她由审美价值到世俗价值的转变。
至于“爱笑”,由笑到不笑的转变是“西邻子事件”时王母对婴宁的斥责——“设鹘突官宰,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在婴宁面临人命官司时,王母关心的不是儿媳妇的安全,她想到的只是这件事对儿子名誉的损害。这一事件体现了以王母等封建家长为代表的社会伦理对女性的规约与压迫,而聪慧的婴宁在被王母斥责后自然很快想到了这一点,因此她不再笑了,因为婴宁已经了解了世俗社会中女性的命运和生存法则。随后她对王子服哭,请求他为鬼母迁葬;见到鬼母尸体时,她又“抚哭哀痛”。这是因为“哭是人类社会规定的弱势的女性宣泄情感的合法渠道,笑则是一种受到诸多限制的异常表现”。至于婴宁的“竟日未尝有戚容”,则是因为虽说哭泣是社会中女性宣泄情感的合法渠道,但是仍受到社会伦理一定程度的限制,因为有着 “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要求,因此婴宁只能将自己的真实情绪掩藏在假面之下。
至此,我们可以看到:巧女叙事中女主人公解决难题凭借的是自己固有的智慧,并且她们仅凭借这些就能无往而不利,诸如讽刺教书先生的五娘子。然而《婴宁》篇却并非如此,她面对更为复杂的外部世界(社会习俗的约束、西邻子的调戏),她能凭借自己的心灵手巧和爱花爱笑缓解家庭矛盾、博得婆家喜爱。但是情况变得更为复杂时,她就需要因事而变,原有的外显性格也就经历了相应的变化过程。
此外,两类故事女性主人公的形象方面也有一定的差别:容貌方面,皆是美人,只是婴宁更富浪漫色彩;性格方面,由于婴宁是人和狐所生,再加上生活在深山之中,因此她显露出亦憨亦黠的特点,较巧女叙事的主人公们更为复杂;才智方面,婴宁作为狐女,她除了心灵手巧之外还有狐的狡黠和神秘色彩,诸如她惩戒西邻子时的幻术。
三、小结
综上所述,巧女叙事的女主人公通常心灵手巧,而故事围绕她们以才智解决自己遇到的一个个难题展开;《婴宁》篇也是如此,只是它还有自己的独特创造。首先是形象方面,婴宁是神秘浪漫、亦憨亦黠的狐女;其次,婴宁面临难题时,运用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去解决问题,她爱花爱笑的性格也由于客观环境产生了一定的变化;最后,结构方面,该篇围绕婴宁的行动轨迹展开,核心是婴宁性格的发展变化。因此,我们说《婴宁》篇的叙事较巧女故事而言更为复杂、巧妙,这一角度的比较也反映了两种文化的一些特点和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