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年俗(外一篇)
2022-11-11◎陈亮
◎ 陈 亮
随着年龄的增长,春节,在我的生命里,年味变得越来越淡,这些年,越发感觉强烈!唯一没有减弱的是从父亲母亲那时传下来的“旧俗”,多年来不曾改变!
现在应该是正月初六的凌晨一点钟,而我静坐在床头还是无法入睡。窗外,熙熙攘攘飘着的小雪裹挟着寒意,丝丝缕缕,把我的回忆碎片一针针穿起。从年前“廿四夜”开始,我就感觉自己又在重复着记忆中父母亲当年为过年所做的各项准备。
大寒过后,年味终于从广告概念中跳出来,带着满街的喜庆,硬生生地占满了大家视野,人们过年的步伐开始加快,内心里的激动溢于言表。
菜市场、商场里人满为患,被“年味”熏蒸得头昏脑涨的人们开启了一年内最疯狂的采购,更准确地说有一些盲目占有。就连平时精打细算的“中国大妈”们,也开始阔调起来,大把大把地从菜市场买回各种菜品,塞满了冰箱、占满了厨房,盘算着过年每天的菜单。市场里的鸡、鸭、鱼、肉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价格就上涨了一成,最让人生气的应该是那些素菜贩子,平日里不起眼的青菜瓜果直接提价三成,一斤水芹都能卖到十块!就是这样,也没能吓退蜂拥而来的抢购人潮。
商场内外更是人头攒动!服装部、美食城、影视院、游乐场,黑压压的一片人群,能够看到的张张全是笑开花的脸,加上外地打工的人潮和回家休假的学生,三五成群,喜笑颜开!收银台不知不觉塞满了长长的人流,大包小包地提在手里。真是验证了一句老话:人们“傻得”像商场里的商品白送,不花钱似的!
我和爱人这些年尽管早就约法三章,说好不买多余的菜,到市场,必须照单采购。可是,到了哪里,还是不知不觉被人们热情所传染,手下意识就不听大脑控制,虽然理志多次发出红牌警告,还是没能战胜冲动的魔性,本来只是想买一两天的菜单,尾巴变得越来越长,每年到了正月半,冰箱里的菜还没吃完!
过春节,我们家过去一直保持老传统:对联用自己写的,汤圆必须是亲手搓的,肉圆是要亲自砧的。
记得小时候,每逢春节,我们家最忙的不是做新衣,烧年菜,而是写对联。爷爷和父亲都是当地的老校长,写得一好毛笔字,七八十年代,农村人的经济收入比较低,辛苦一天挣一个工分才三毛,过年前,街面上虽然有许多印刷体对联,地摊上到处都是,相比一副对联要一元,一张大红纸才一毛就便宜多了。所以,我们村里的邻居都喜欢买上一整张送到我家里来,请爷爷和父亲帮他们写。来的人放下纸就走,对联上的用词根本不用想,甚至有些人用热情洋溢大嗓门远远地留下一句“陈校长,对联就拜托你了”,纸都不用买了!父亲有时还没来得及抬起头来,他们一溜烟人影早不见了,好在都是多年的乡亲,听声就能辨出张三李四。那时能请到“陈校长”写对联,邻居乡亲们认为是一种荣耀,也是他们对爷爷和父亲的一种尊重,当年的爷爷和父亲在当地也能算得上“德高望重”的人!另外毕竟识字的人少,再能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的更不多;二是省钱省心,不用自己写,更不用去搜肠刮肚地想词,还省了买黑墨水的钱。父亲是个热心肠,总是一面笑呵呵地应着,一面切纸提笔,一写就是几百幅。父亲有个习惯,就是每到春节之前一个多月,就会拿出珍藏在箱子里的大红笔记本,从报纸上摘录各种吉祥语、诗句,也会和爷爷一起玩“对对子”游戏,爷爷出上联,父亲对下联,就这么一来二去,整理出几十副好对子,帮邻里乡亲们写对联就跟自己的责任似的一副心甘情愿。
我家一般都要里外忙到年三十,村友邻居陆续拿走了对联,爸妈才能安下身来做年菜。
砧肉圆是必做的事,那可不是个轻松的活!首先要用温水把肉上的血水洗尽,还得把肉条切成一块一块的,家里的那把老菜刀已经用了十几年,虽然显得小了些,但用起来顺手。只见爸爸拿来圆木砧板,放上肉有节奏地砧起来,看着爸爸砧肉的“轻松样”,我忍不住也抢着干,个头不够没关系,搬张凳子站上去,学着爸爸的样卖力地站起来,就是没砧几下手腕就又酸又累,小脸涨得通红,偶尔由于用力过猛,刀钉在砧板怎么也拿不下来。后来听爸爸讲砧肉圆的“秘诀”才恍然大悟,原来贴肉圆并不是力越大越好,而是要“收”着力,适可而止,这点功夫也不是三天两日就能学会。砧肉的时间比较长,一砧就得一两个小时,所以姐弟三人就会轮流上阵。经过爸爸的指点,我很小就学会了做肉圆,初中时起每年的肉圆在父母的指导下,我就差不多能亲自操刀了。
搓汤圆更是个技术活,和面看似简单,里面学问可大了。第一就是水面比,水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水过多搓好的汤圆无法成型,水过少,面干容易搓散,更不能用开水或冷水,而是用40度左右的温开水,用手测试能感觉到温热就刚刚好。先把糯米面放入洗好的面盆里,从中间刨开一个“火山口”,往里面倒入少量的水,再把火山口周边的面慢慢拌入水中,一面倒水,一面和面,感觉到面能够揉成团也就行了。再把和过水的面反复搓压(搓压的时间不能短),通过不断地搓压,让面团越来越有粘力,再揉成长长的一条,轻轻摘下一个个小面团,放在掌心里轻轻搓动,经过搓揉,汤圆表面渗出的水分使面团变得圆而光滑,极具有艺术感!
每到做年饭的时候,我们姐弟三都会被香味吸引,“殷勤”地主动前去帮忙,直勾勾地看着灶台。那时,妈妈身体不太好,站着劳累,基本是在灶台后面烧火,父亲在前台操刀。每做好一道菜,父亲都会挑上几筷让我们先“尝”,只要是第一锅炸好的肉圆,父亲总是会故意炸得“老”一点,肉圆从油锅里刚捞出来,还嗞嗞地冒着热气,我们也顾不上烫手,一边嚯着气,一边就忙着张开嘴吃起来。西乡的肉圆是用糯米、猪肉加姜、葱、鸡蛋、盐油等佐料绞伴而成,经过油锅高温猛炸,外脆内嫩,深红的外皮咬在嘴里,咔咔着响,香脆诱人。像涨蛋糕、炸肉圆、炸藕饼、炸花生米这样的美食从未逃过一劫!
大年初一,早上起来下汤圆。爸妈教的口诀是“开水汤圆,冷水糕”,下汤圆要用开水。先放入大半锅水烧开,这叫“宽汤”,应该是跟下面条同样的道理吧。等水烧开后,把搓好的汤圆一个一个放入水中,再用铲子背轻轻推动一下,以防贴在锅底上,用大火烧开,见到水沸腾后再用铲子轻轻推动一下,再用小火烧上五分钟就差不多了。我家搓的汤圆有个特点,爸爸给它起了个吉祥的名字叫“翻身圆子”。当汤圆小火炖好后,打开锅盖,几秒钟后,你会发现,汤圆似有灵性一般,一个个咕噜咕噜自动翻过身来,那场景很是微妙,我到目前也未能“悟”到合适的解释。
岁月如梭,往事不堪回首,有许多事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记忆中渐渐消散,然而和父母生活在一起的日日夜夜仍历历在目,现在想起一桩桩一件件宛如昨天。父母亲离开我们20多年了,我也从一个懵懂小伙到了天命之年。自从父母亲去世之后,我才深深体会到“家”的分量。“年”也从孩提时无限的期待,慢慢变成沉甸甸的责任,“年”在我的字典里更是成为一个“传承”的代名词,家传的三个传统我仅仅只学到一点皮毛,在飞速发展的信息化时代,基本很少有人家还自己写对联了,我当年在父亲指导下写的几笔也亦早已化骨,而搓汤圆等年前年后的一些“旧俗”我仍坚持一直保留至今,从未忘记,也从来不敢忘记!
西乡的田螺
田螺,是一种生活在淡水里的田螺科软体动物,它对水质的要求极高,我们西乡地处里下河地区,这里地处平原,水网纵横密布,优质的地理位置和良好的水源形成了田螺生长的最佳地域!在西乡,生长最多的就是圆田螺。
西乡有“明前吃田螺”风俗习惯,坊间一直认为清明前为一年中田螺最上品的季节。那是因为,经过大半年和冬藏的养精蓄锐,清明前的田螺多肉少仔,肉质肥而柔软,口感较好!而到了四月后田螺进入产仔期,田螺是体内育仔,过了清明后,田螺体内的螺螺仔壳体变硬,吸收了大量的精华,这时的田螺因供养幼仔,消耗了体力,肉体小而木硬,食用时口感就差了许多。
里下河地区无山而多水,河流广茂,湖塘密布,水质清淡,水生植物丰富,正是田螺优质的生长环境。这里的田螺大多数吸附在水生植物的根茎部,或生活在池塘、湖泊边的石头、木桩和浅滩上。
田螺在餐桌上的地位,也是风云变幻,几次沉浮,现在的大餐上很少见到。五六十年代它可是餐桌上的“主菜”,也是老百姓一年四季最喜爱最能廉价“获得”的美食,更是重要的“肉”类食物来源!
还记得小时候,西乡的生活条件艰苦,食品短缺,物资匮乏,所有东西都要凭证供应。大多数人一个月也吃不到肉类食品,很多人家都在为填饱肚子而想尽办法。
城市里的人有工作,拿工资有出路,而农村里的人也得想着要生存。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每到三月中旬,里下河地区河道、芦苇荡进入枯水期,原本长在水底的植物根茎都清晰可见,尤其是大片的芦苇荡枯水后留下了许许多多的水塘,里面的水也就四五十厘米高,一眼就能看到水底。
那时我还小,姐姐在家里年龄最长。她经常偷偷地和小伙伴们提着竹篮,沿着蜿蜒弯曲的小路去芦苇荡里“拾”田螺。
拾田螺是个愉快的事情,但也隐藏危机!由于芦苇荡面积广,土地肥沃,芦苇生长得又高又大,如果对里面情况不熟悉的人进去后经常会迷了路。那些枯水后留下来的水塘也是深浅不一,还有大蟒蛇出没。每年都能听大人说,谁谁谁家的小孩丢了,出动大批的人进芦苇荡是寻找,几天后在里面找到孩子的尸体。
我家那时住在现在的盐都区楼王镇射中村,与兴化为邻。因为父亲是学校的校长,我们都随父母亲住在学校里。离学校向西不到一公里,当年可是出了名的芦苇荡,万亩芦苇,沟壑纵横,初春时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微风吹过白浪翻滚,夕阳下群鸟飞舞,美不胜收。
那年姐姐也才13岁,爸妈也管得严,平时不让她进芦苇荡。她总是借口和小姐妹们一起玩耍,或说去挖野菜,提着竹篮子几个人一蹦一跳,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芦苇荡里的池塘水浅清透,边上的田螺光着脚下水就可以拾到,有田螺,有河蚌,水里还有小虾,如果运气好了,塘里还有枯水时还没来得及游走的贪玩的鱼。而水中央的田螺又大又肥,不能下去拾,很危险,如果是沼泽地那就不得了。所以她们发明了一种办法,用一根绳子系在竹篮的把子上,然后用力抛到对面,再轻轻地拉回来,这样一来一去,中间的田螺也就捕到手了。有些小朋友由于拉得过猛,自己的脚底一滑,一屁股坐到了水里,搞得满身都是泥,引得伙伴们哄堂大笑,有些人直接逗得直不起腰来。好在不是棉衣,在风里吹吹也就干得差不多了,夜色降临前,大伙都能提着蓝满载而归。
到河里“拾”田螺,那是要技术的!记得我们家搬到楼范村时(现在的大城头村),四队有个“二黑子”家里很穷,母亲幼时残疾,眼睛瞎了,不能劳动,他们四兄弟年幼上学,家里没有劳力,就靠他父亲一人挣“工分”,平日里老是上顿接不上下顿。他的母亲虽然眼睛看不见,但熟知水性,是我们当地出了名的“水鬼”!由于家境贫寒,所以“拾”水产卖钱已成为他们家主要的收入来源。开春我们还捂着衣服有点凉,二黑的母亲只要天气一好,就提着澡桶(木头做起来椭圆形洗澡的桶)和竹篮子下水了。
村中央的朝阳河,是主要行船运输的航线,水面有十几米宽,她水性很好,一个猛子就扎到河心,能半天也不浮出水面,真的好吓人!那时,只要见她下水“拾田螺”,岸边总是站着不少忠实的“粉丝”。只看她把澡桶安置的小码头边,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和桶联系起来,这样,她在水下拾田螺,漂在水面的木桶就不会流走。她浮上水面后会把在水下用手拾到的河蚌、大田螺放进桶内,就这么一个猛子下去一会又浮上来,一拾就能一两个小时。一开始在水面还溜来溜去的木桶,被满满的水产压得就浮一道边,再也无力挣脱,只能静静地漂在水面。当二黑的母亲把木桶推动岸边,都会吸引许多路人羡慕的目光,好心的邻居也会帮忙和她一起把木桶里的水产装进麻袋,扶着她上岸。
西乡对田螺的吃法花样百出,奇思妙想,有多种吃法已经在多地流传。这里最为常见的就是“炒田螺”,而炒田螺又以葱香味、麻辣味和大酱味三种口味最受食客们青睐!
田螺生长在水里,性寒,有些体寒症状的朋友吃多了会引起肠胃不舒服,所以,在炒田螺时尽量多用些姜块,料酒(六七十年代都是白酒,那个时候我们小地方没听说过料酒)是必不可少的。有些人为了吃起来更过瘾,还会放入花椒、朝天椒或自己磨的红辣椒,一是增加口味,二是可去除田螺的土腥味和用辣椒的火缓解胃寒。
葱香味的炒田螺为常用的吃法,一般的家常菜,小饭店都会这样炒,这种炒田螺清淡可口,可以最大限度保持田螺原有的鲜味,由于口味偏淡,就是贪吃多一点也不至于餐后需要大量喝水解渴。
麻辣味的炒法,就是在葱香味的基础上加入了辣椒。先要把晒干的朝天椒切细,在锅里倒入少许油,等油热后放入葱花、姜末、碎辣椒,洗净的蒜头也可以放几个,在油锅里炒出香味,倒入剪好的田螺,翻炒几许,加入料酒、白糖、生抽酱油、食盐,再加适量水(以水漫过田螺面就行),大火煮开,这时就要开锅盖收汤了。(这里特别强调下,煮熟开锅后千万不要再盖上,不然保准你吃螺螺时,田螺肉太好吸出来。)
而大酱味的炒法也是当时西乡人最常见的。由于挣“工分”的年代家里基本没有钱,买不起生抽酱油,大多数人家会在夏天自己用黄豆,闷酱黄(做酱油时把黄豆煮熟后拌上面粉,放在竹叶上发酵,捂到黄豆上长出又细又长的黄颜色菌丝)自己做大豆酱,泡制后上面的清水部分就是优质的生抽,下面的豆瓣部分就是豆瓣酱。用豆瓣酱代替辣味炒法里的生抽酱油,其他用料基本相同,这种炒田螺出锅后味重色香,虽然看上去不是很清爽,但是加了豆瓣酱炒出来的田螺,更能调出田螺的鲜味!这种炒田螺起锅时就香味诱人,让人只直流口水!
很多地方的人都不太“会”吃田螺。西乡的田螺,壳又硬又圆,用筷子夹的力道要非常的精准,你用力大了会从筷子头滑掉,用力小了又夹不上来。
我们家里要算母亲最喜欢吃田螺,她用筷子夹田螺,又准又快,用嘴吸的力道也正好。田螺炒熟以后,鲜美的肉大多被盖在田螺厣子下面,如果你吸田螺力太大,厣子吸到气管口可不是好玩的事情,会出人命的!所以吃田螺时,大人通常是不让小孩子自己吸。
每到吃田螺,我就坐在母亲旁边,一开始还比较“英雄”,筷子夹不起来,自己用手拿了几个,可怎么样也吸不出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母亲一个接一个地吸得飞快,后来索性等母亲把肉吸出来,在炒田螺的汤汁里蘸,放到我的碗里,我就会很满足美滋滋地和着饭吞下去!
记得那时候,有三位从上海下放到西乡射中村卫生室(现在的医务室)的知青,和父母亲交往很密,他们经常晚上在一起打牌。卫生室由于离我家很近,也就二三十米,每到我家里吃午饭,他们经常会端着碗串门到我家来玩,尤其知道我们家炒田螺,那是一定要来的(因为母亲炒田螺的手艺特别棒!那个年代就是田螺也不是经常能吃到的)。
三位叔叔,都是上海人,也不会吃田螺。起初还学着我的父母亲用筷子夹,由于吃得速度太慢,而桌上的田螺分量也不多,后来索性用两双半(手)直接从盘子里抓田螺吃。最好玩的就是“泥螺螺”(由于剪田螺时,没有仔细检查,漏进来一两个螺壳里没有肉而全是泥的),一嘴吸下去,满嘴的泥沙,那个痛苦样,真是让人笑得无法形容。
现在又到了清明前,正是吃田螺的好时节,想起当然三位叔叔吃田螺的滑稽样,仍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经过了几十年,那幅画面还清晰地印在脑海,久久不能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