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佩内洛普《书店》中的荒诞与英雄主义
2022-11-10仵澄澄西安翻译学院英文学院
仵澄澄 西安翻译学院英文学院
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的小说《书店》中展现了一种西西弗式的英雄主义。阿尔贝·加缪笔下的“荒诞英雄”西西弗不顾众神的蔑视和诅咒,在荒诞的世界里寻求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小说《书店》的女主人公弗洛伦斯·格林决心在哈德堡开家书店,却受到各种权势的打压。她明知这个小镇不需要书店,仍旧鼓足勇气开一家书店。《书店》对小人物英雄形象的叙述与加缪《西西弗神话》中的存在主义哲学思想不谋而合,其中所表现的“勇气”和“精神意志”不啻于现代人的精神诉求。
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Penelope Fitzgerald,1916—2000)是英国当代著名女作家。她的三部小说《书店》(The Bookshop)、《早春》(The Beginning of Spring)和《天使之门》(The Gate of Angels)均入围布克奖(当代英语小说界最高奖项)名单,1979年凭借《离岸》(Offshore)获得布克奖。因其简约的文风和对英语的创造性贡献,英国著名女作家、文学评论家A.S.拜厄特将其誉为“最接近简·奥斯汀的文学继承人”。本文试从阿尔贝·加缪荒诞主义的视角来阐释《书店》这部小说中所塑造的英雄形象。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的小说着重书写小人物的苦难和命运,这些小人物是生活在边缘的“多余人”和“流浪者”,试图在社会洪流中找到出路,但又找不到出路。她的代表作《书店》中,格林夫人弗洛伦斯在丈夫去世后试图靠自己生存,决心在哈德堡小镇上开一家书店,却不得不与镇上的权势抗争,其“反叛性”“孤独性”以及“荒诞性”与加缪荒诞主义的思想不谋而合。本文力图通过加缪荒诞主义的思想来揭示小说《书店》中主人公西西弗式的英雄主义色彩,探索小说中所传达的人道主义关怀和对当代社会的反思和启示。
加缪的荒诞主义思想
加缪是法国20世纪声名卓著的“文学大师”,也是“荒诞主义”哲学的代表人物。其哲学思想的核心主题是荒诞。何为“荒诞”?加缪在其作品《西西弗神话》中对此进行了探讨和阐释。“所谓荒诞,是指非理性与非弄清楚不可的愿望之间的冲突”(加缪,2013),荒诞产生的基础是矛盾,比如个人与生存环境的矛盾,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以及人与自身的矛盾。人要生存在荒诞的世界,就必须反抗,反抗才是荒诞世界的出路。正如加缪笔下的“荒诞人”西西弗,西西弗是古希腊神话里面的人物,因触犯众神,受到了众神的惩罚。他每天都要将巨石推上山顶,且巨石沉重无比,西西弗不得不永无止境地重复做同一件事情。众神认为没有比无望又徒劳的劳动更严厉的惩罚了。西西弗的荒诞在于他选择在追求无意义的生存中寻求生存的意义,也就是加缪所说的“荒诞激情”。何谓“荒诞激情”?“明知无用仍充满激情:明明知道自由已到尽头,前途无望,为反抗绝望而不断冒险,这叫荒诞激情。”(加缪,2013)荒诞激情是反抗者的特点,他们在绝望之中寻求希望,在无意义中追求意义,这便是荒诞悖论。“西西弗是‘荒诞英雄’,既出于他的激情,也出于他的困苦。”(加缪,2013)在《西西弗神话》中,加缪深刻地揭示了人类的“孤独性”“荒诞性”和“反叛性”,并指出“荒诞人”的出路就是奋起反抗,而不是“生理自杀”(消极的逃避)或者“哲学自杀”(理性的逃避)。
西西弗式的英雄主义主要在于反抗。反抗的前提是荒诞的处境。人处于荒诞中,应选择反抗,即便在他人眼里是无意义的。“西西弗,这个诸神的无产者,无能为力却叛逆反抗。”(加缪,2013)在这种无意义的荒诞的反抗中,西西弗成为“荒诞英雄”。
《书店》中的荒诞
荒诞的小镇环境
《书店》的故事发生在1959年一个叫哈德堡的小镇。女主人公弗洛伦斯·格林决定用所有的积蓄,在这个小镇开一家书店,“唯一的一家”(佩内洛普,2019)。一个中年女人,想靠自己生活,开一家书店,这般普通寻常的事,在哈德堡却很新奇。哈德堡是“一个介于海洋和河流之间的小岛,一旦感到寒冷,就会咕哝着将自己圈守起来”(佩内洛普,2019)。这样的环境描写表现出哈德堡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的冲突。作者使用拟人的手法,仿佛哈德堡能够感知温度,而不是冰冷孤僻的小岛。但是,实际上,哈德堡是冰冷的、没有温度的,开一家书店都会不断受到权势的打压。“1959年,哈德堡还没有炸鱼薯条店,没有自助洗衣店,没有电影院——除了隔一周的周六会放映一场电影之外:但对这些东西的需求已经体现出来了,没人考虑过,当然更没人想过,格林夫人会想着开一家书店。”(佩内洛普,2019)小镇长期处于偏僻闭塞的环境,受制于传统,不敢接受新的事物,尽管随着外界和小镇的联系不断增加,小镇的人们多了物质诉求,但是对于书店,大部分人认为其在哈德堡是没有意义的。这和小镇的自然环境、社会环境有一定的关系。首先,格林夫人想开书店的房产是镇上河滩附近的老屋,老旧又潮湿,而“银行是哈德堡唯一不潮湿的建筑”(佩内洛普,2019)。在潮湿的地方开书店本身就不合理。其次,对于哈德堡的人而言,书是稀缺物品,而“他们对任何稀有物品都失去兴趣了”(佩内洛普,2019)。哈德堡的人不需要书店,但是却渴望老屋变成艺术中心,这本身就是荒诞的,书店和艺术中心同样象征着精神诉求,而书店却被认为不切实际。而且,小说开篇就提到:“生存,在这寒冷凄清的东英吉利被认为是最重要的。本地人的想法是:生或死,要么寿终正寝,要么立刻埋到教堂的咸草皮里去。”(佩内洛普,2019)生活就是为了活着,这里的人们除了考虑生存,对其他事情都不感兴趣,失去了感知力。但是格林夫人想证明自己可以靠自己生存,而不是靠已故丈夫留给她的微薄薪金。生存其实就是对荒诞的反抗,她试图在荒诞的世界里寻求生活的意义。如果她不开一家书店,那么她的生存也就变得虚无了。在哈德堡这样的生存环境下,她是一个孤独者和“局外人”——“在哈德堡,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人,每一件事都有人说长道短,即便这样,也没人谈论她”(佩内洛普,2019)。在孤僻封闭的境地里,她的存在显得尤其无助和绝望,而可贵的是,格林夫人有坚定的信念、勇气和一种生存下去的决心。
格林夫人的荒诞激情
“‘人是无用的激情’(萨特语),明知无用仍充满激情:明明知道自由已到尽头,前途无望,为反抗绝望而不断冒险,这叫荒诞激情。”(加缪,2013)在哈德堡小镇,几乎所有的人都不支持开一家书店,唯有已到中年的格林夫人有勇气开一家书店。在她心中,书店不仅是维持生计的手段,更是她的精神诉求。她在给律师托马斯·桑顿的信函中提到:“一本好书是一位大师的呕心沥血之作,超越生命的生命,值得永久珍藏和怀念。这样的物品当然是必需品。”(佩内洛普,2019)对弗洛伦斯来说,书籍是必需品,而对哈德堡的人们来说,书籍是他们不感兴趣的稀缺品,这体现了她与小镇居民的疏离,而她却试图开一家书店来获取归属感和存在感。她没开书店之前,镇上的人们会谈论各种事情,但是从来没有人谈论她。虽然她是这个小镇的一分子,但是却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她明白自己的处境艰难,却仍然义无反顾地去挑战传统和权势,正如西西弗明知推巨石上山,巨石会滑下来,但是他依旧重复做着同样的事情,这种勇气和不放弃的精神让西西弗找到了生存的意义,那便是反抗荒诞。
《书店》中的荒诞英雄
反抗者弗洛伦斯·格林
何为反抗者?加缪所言的反抗不同于萨特革命式的反抗,而是一种形而上的、理想主义的、精神的、人道的、正义的反抗。当人的价值和人生的意义被否定时,人便产生了反抗意识。反抗意识的觉醒唤起了反抗者的行动,反抗者是一个敢于说“不”的人,其不受传统约束,试图寻找自我价值或捍卫正义的路径。“我反抗,故我存在”(加缪,2013),是加缪在《反抗者》中对反抗者存在价值的肯定。
小说《书店》中的弗洛伦斯正是这样的反抗者。多年来,她一直靠着已故丈夫留给她的微薄薪金生活,生活平庸暗淡。可是,她突然不满于当下的生活状态,意识到要靠自己生活。正如加缪所说:“人的真正本性是‘不满足’。人是拒绝在不满足的现状中生活的唯一生物。”(魏年凤,2016)她的意识觉醒并不是偶然的,而是对荒诞感的一种正向反应。“她曾看到一只苍鹭飞过河口,飞翔时努力想吞下它抓住的一条鳗鱼。鳗鱼挣扎着想从苍鹭嘴里逃脱,出来了四分之一、二分之一、四分之三。这两个小东西胜负难决,颇为可怜——于它们而言,这份较量太过了。”(佩内洛普,2019)这段描写充满了诡谲性和荒诞感(自然美的深处都蕴藏着某些不合人情的东西,世界的这种差异就是荒诞感),鳗鱼与苍鹭的较量令人捉摸不透。鳗鱼被吞进苍鹭的肚子,本是宣告死亡,可是鳗鱼却拼死挣扎。这就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生存法则——弱肉强食,优胜劣汰,适者生存。鳗鱼为了生存必须反抗,这一幕让弗洛伦斯明白了人为了生存必须奋起反抗。
弗洛伦斯的反抗行为是精神上的、理想的和人道的,她要在一个不需要书店的地方开一家书店。书店不只是她生存的手段,更是她的精神寄托和诉求。她从精神领地发起反抗,试图得到周围人的认同。首先,她需要购置镇上闲置多年的老屋,这就需要面对镇上有权势的女人维奥莉特·加马特。加马特夫人反对老屋被改造成书店,企图占有老屋,并将其改造成艺术中心。“……老屋这么突然改造成一家店,这让我们有点难过,我们很多人都想让它变成服务于哈德堡的某个中心,我的意思是艺术中心。”(佩内洛普,2019)其次,老屋自身的条件也让弗洛伦斯难以应对。老屋总是受到“敲门鬼”的袭击,搬进老屋,她就不得不与这两种力量对抗,看得见的加马特夫人的权势打压和看不见的“敲门鬼”的造访。无论如何,这两种力量都不能阻止她开一家书店,这体现了弗洛伦斯的生命姿态,始终坚持自己的价值判断,不屈服于权势,即便在困难的境地也要捍卫自己的意愿。
哈德堡不像伦敦一样自由开放,仍阶级森严,“以根除者和被根除者来划分,其中前者,始终统治着后者”(佩内洛普,2019)。在弗洛伦斯看来,她属于后者,但是她不想成为后者。“如果反抗可以从中揭示自由、团结、正义,那么存在压迫的世界就是一个荒诞的世界。”(加缪,2013)唯有反抗才能应对荒诞,才能找到生存的意义,“我反抗,故我存在”(加缪,2013)。孤独的反抗者必须有坚强的意志和勇气,而弗洛伦斯的勇气,就是她要生存下去的决心,这种反抗者被加缪称为“荒诞英雄”。
殉道者埃德蒙·布伦迪希
埃德蒙·布伦迪希先生是小镇上离群索居的老乡绅,也是唯一默默支持弗洛伦斯的人。起初,弗洛伦斯是一个孤独的反抗者,后来布伦迪希成了她的拥护者。他肯定了弗洛伦斯的勇气,他们有着共同的价值诉求——在哈德堡卖书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布伦迪希和弗洛伦斯都试图与哈德堡的不和谐势力抗衡,但不同的是,“……他的勇气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坚决否认世界不合理的地方。她的勇气,只是一种生存下去的决心”(加缪,2013)。他们都敢于否定不公平、不正义的社会环境,这种否定并非像革命者那样,以暴力的手段获取胜利,而是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生活中的压迫,敢于追求自由和正义。
当加马特夫人联合其侄子不断给书店制造麻烦时,布伦迪希先生的反抗意识觉醒了,多年不入社交圈的他打算去说服加马特夫人,他毅然地和弗洛伦斯站在一条战线上,不顾自身的安危,与加马特夫人较量。在与加马特夫人的较量中,布伦迪希的尊严和正义被否定,他试图反抗。加马特夫人的律师侄子所促成的法案是为了征用老屋,这是对小镇生存空间的剥夺,布伦迪希试图寻找一种符合人性、尊重人的秩序,并不是否定一切,而是否定中也有肯定。对无法忍受的状态说“不”的同时,实则肯定了另一种界限。就像当加马特夫人问他:“您一定觉得我无法容忍,是吗?”(佩内洛普,2019)布伦迪希说道:“我发现我既不能说‘是’也没法说‘不是’。”他肯定了加马特夫人的冷漠和残酷,否定了这种阶级权势存在的合理性,并在这种肯定与否定中的平衡中坚定自己的价值诉求。
弗洛伦斯和布伦迪希是《书店》中的两个边缘人物,是孤独的反抗者,两者的经历有着西西弗式的悲剧色彩。通过加缪的荒诞哲学,揭示边缘人物所表现出的英雄主义,就像加缪为《西西弗神话》的题词:吾魂兮无求乎永生,竭尽兮人事之所能。弗洛伦斯所说的“生命不息,希望不止”也传达了她对待生活的激情,以及对正义和自由的追求,正如罗曼·罗兰所说:“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纵观历史,人们关注的总是大人物的英雄主义,而现代生活中,个人在社会面前总是无助、弱小和孤独,但却都在努力地活着,试图寻求人生的意义。因此,小人物的英雄主义也不能忽视,他们的积极反抗为现代人进行精神反思提供了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