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谈《香奁集序》之误读与解读
2022-11-08吴在庆
吴在庆
韩偓著有《香奁集》,并有《香奁集序》。《香奁集序》全文如下:
余溺于章句,信有年矣。诚知非士大夫所为,不能忘情,天所赋也。自庚辰辛巳之际,讫己亥庚子之间,所著歌诗,不啻千首。其间以绮丽得意者,亦数百篇,往往在士大夫口,或乐工配入声律。粉墙椒壁,斜行小字,窃咏者不可胜纪。大盗入关,缃帙都坠。迁徙流转,不常厥居。求生草莽之中,岂复以吟咏为意。或天涯逢旧识,或避地遇故人,醉咏之暇,时及拙唱。自尔鸠集,复得百篇,不忍弃捐,随即编录。遐思宫体,未解称庾信工文;却诮《玉台》,何必使徐陵作序。粗得捧心之态,幸无折齿之惭。柳巷青楼,未尝糠粃;金闺绣户,始预风流。咀五色之灵芝,香生九窍;咽三危之瑞露,美动七情。若有责其不经,亦望以功掩过。玉山樵人韩致尧序。
《香奁集序》,是韩偓编毕《香奁集》后所作。作者在这篇序中,简要记叙《香奁集》中诗作之创作、影响,以及失而复得,之后再加以编辑成集的过程;并以“柳巷青楼,未尝糠粃;金闺绣户,始预风流”等句,委婉交代此集大部分诗作创作之背景、内涵与影响。韩偓之《香奁集》是否为其所作,自宋以来即有异议,虽然近世以来肯定者趋多,但仍有怀疑乃至否定者。与此相关,《香奁集序》亦有以为赝作,或“故为迷谬之词”者。其中之根据,也与对此序若干文句之误解有关。同时,要准确解读此序,某些语词文句,也还有加以解读之必要。故今对此序略作如下解读,以求正于大家。
一
前人对于此序中“自庚辰辛巳之际,讫己亥庚子之间,所著歌诗,不啻千首”,以及之后文句的理解时有误会。如清末民初,震钧于《香奁集发微》附《韩承旨年谱》中谓:“‘自庚辰辛巳之际,讫己亥庚子之间,所著歌诗,不啻千首。……大盗入关,缃帙都坠,迁徙不常厥居,求生草莽之中,岂复以吟咏为意。’审如此说,则致尧之诗均作于未及第以前咸通广明之间矣。乃今集中诗凡有年之可考者,均在贬官以后。即《翰林集》亦始于及第之年,未及第前无一诗在,抑又何也?以此见《香奁集序》乃故为迷谬之词,用以避文字之祸,都非正言之也。”按,震钧对这段话之解读有误。所谓的“自庚辰辛巳之际,讫己亥庚子之间,所著歌诗,不啻千首”云云,乃是就韩偓“咸通广明之间”所作之“不啻千首”诗歌而言,并非包括广明之后所作之诗歌,震钧先生却误认为“致尧之诗均作于未及第以前咸通广明之间矣”。如此误读,则又导致他随后三个判断的失误。
失误之一为:“乃今集中诗凡有年之可考者,均在贬官以后。”震钧此说中之“集中诗”,乃指《香奁集》中诗。这所指涉的诗歌范围其实是溢出“咸通广明之间”所作之“不啻千首”诗歌范围的,因为韩偓晚年编成的《香奁集》,除了广明前所作之“绮丽得意者”外,又编入他在翰林学士任上和贬官入闽后的一些诗作,如和吴融酬唱之《无题》四首,以及“丁卯年(即后梁开平元年,公元907年)作”之《袅娜》诗,“庚午年(即开平四年,公元910年)在桃林场作”之《多情》诗等。据此又可见上引震钧所言中的“凡有年之可考者,均在贬官以后”亦未确,比如《无题》四首即作于贬官之前的翰林学士任上。
失误之二为:“即《翰林集》亦始于及第之年,未及第前无一诗在,抑又何也?”这一判断虽然不是指《香奁集》,但却是因对《香奁集序》的误读引发的。而这一引发的误判,也是未对《翰林集》中诗作进行深入考赜而致误。其实韩偓自咸通十二年(871)至其登进士第的龙纪元年(889)间,即有《离家》《早发蓝关》《商山道中》《寄京城亲友二首》《过临淮故里》《吴郡怀古》《三月》《游江南水陆院》《再止庙居》《夏课成感怀》《洞庭玩月》《江南送别》《金陵》《避地寒食》等诗作(详见《韩偓论稿·韩偓生平诗文系年汇纂》,中华书局2017年版)。
失误之三为:“以此见《香奁集序》乃故为迷谬之词,用以避文字之祸,都非正言之也。”震钧所谓的“故为迷谬之词”等,在他的《香奁集发微》中具体阐释说:“致尧一序,自有深恉,非仓卒所可解。大抵云‘粗得捧心之态,幸无折齿之惭。柳巷青楼,未尝糠粃;金闺绣户,始与风流’,均致尧自况语也。夫以《香奁》艳语连篇,而云得捧心之态,无折齿之惭,金闺绣户,始足与此,此岂论诗之优劣乎!直是自叙其身世耳,明眼人自能辨之。序中所书甲子,大都迷谬其词,未可信也。……而一卷《香奁》,全属旧君故国之思,彼时安所用此,此未可信也。……可征《香奁》一卷,编于晚年,梁氏既禅以后,故不得不迷谬其词,以求自全云尔。”所谓“迷谬”,即迷惑谬误。如汉应劭《风俗通·怪神·城阳景王祠》:“哀哉黔黎,渐染迷谬。”晋葛洪《抱朴子·疾谬》:“然而迷谬者无自见之明。”因认为《香奁集序》为“迷谬其词”,故震钧误以为“一卷《香奁》,全属旧君故国之思”。又在《香奁集发微》卷首《香奁集发微序》中云:“韩致尧有唐之屈灵均也,《香奁集》有唐之《离骚》《九歌》也。……致尧官翰林承旨,见怒于朱温,被忌于柳璨,斥逐海峤,使天子有失股肱之痛,唐季名臣未有或之先者。……乃夷考其辞,无一非忠君爱国之忱,缠绵于无穷者。”其实他的这种见解,与《香奁集序》《香奁集》诗了无必然关系,只是出于他的误读而已。以此陈寅恪先生早就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指出:“韩偓以忠节著闻,其平生著述中《香奁》一集,浮艳之词,亦大抵应进士举时所作。(寅恪案:此集冬郎自序中“大盗入关”之语实指黄巢陷长安而言。震钧即唐晏作《韩承旨年谱》乃误以大盗属之朱全忠,遂解释诗旨,多所附会,殊不可信也。)”
又,高文显先生出版于1984年的《韩偓·〈香奁集〉辨伪》(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版)云:“‘自庚辰辛巳之际,讫己丑庚子之间,所著歌诗,不啻千首。’我们晓得韩偓绝不是那个能于短期间作诗歌千首的人。这句话正是伪作者自于序中,影射他自己的真面目呢!”高先生在这里认为“自庚辰辛巳之际,讫己丑庚子之间”为“短期间”,这样韩偓不可能“作诗歌千首”,从而判定《香奁集》《香奁集序》为伪作。按,所说的这段时间乃指唐懿宗咸通元年(860)至唐僖宗广明元年(880)间,凡二十一年,也就是从韩偓十九岁至三十九岁间。这二十一年时间,对人生而言,并非“短期间”,而应可称“长期间”了。而且这一期间,正是韩偓富于创作力的时期。他自己又说“所著歌诗,不啻千首”,那么你又能根据什么否定他所说,并断定他不可能“作诗歌千首”?可见高先生上述之说,是缺乏有力的证据之论。
二
前人解读《香奁集序》,在时间的判定上也时有误判。如清吴任臣《十国春秋》卷一一五《拾遗·闽》引周昂谓:“偓《香奁集自序》云:‘遐思宫体,未敢称庾信工文;却诮《玉台》,何必倩徐陵作序。……如有责其不经,亦望以功掩过。’此知制诰时作也。”按,此说误。韩偓作《香奁集序》,不是在他任知制诰时,而是在他弃官入闽时(说详见吴在庆《韩偓〈香奁集〉和〈香奁集序〉撰成时间探赜》,《厦大中文学报》第六辑,此不赘)。
又,震钧《香奁集发微》卷首论《香奁集序》云:“序中所书甲子,大都迷谬其词,未可信也。其谓庚辰、辛巳讫己丑(庆按,己丑应作己亥)、庚子之间者,考其时在僖宗之代,致尧方居翰林也。而一卷《香奁》,全属旧君故国之思,彼时安所用此,此未可信也。”按此处谓“考其时在僖宗之代,致尧方居翰林也”,所考年代与韩偓仕历均有误。所谓“庚辰、辛巳讫己亥、庚子之间者”,乃唐懿宗咸通元、二年(860、861)至唐僖宗乾符六年(879)、广明元年(880),故非仅“在僖宗之代”。此外,韩偓无论是“僖宗之代”,或是整个懿宗、僖宗年代,其时尚未及第入仕,更遑论“方居翰林也”。考韩偓生平仕历,其始居翰林,据我《韩偓生平诗文系年汇纂》(见《韩偓论稿》,中华书局2017年版)所考,乃在唐昭宗光化元年(898),年五十九岁时。
又,震钧《香奁集发微》卷首论《香奁集序》云:“又谓大盗入关者,似指黄巢矣,而云迁徙不常厥居,求生草莽之中,岂复以吟咏为意,则益可疑。考巢贼乱后,致尧始贵,并无避地之举,直至梁移唐祚,致尧始不常厥居。所谓天涯逢故旧,辟地遇故人者,正此时也。然则大盗,盖指朱温,而避地则贬濮州,贬荣懿,徙邓州,南依王审知,均是也。”按,此处震钧将“大盗入关”之大盗,认为“盖指朱温”,也是出于误解。这一误解,陈寅恪先生《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早即指出:“此集冬郎自序中‘大盗入关’之语,实指黄巢陷长安而言。震钧即唐晏作《韩承旨年谱》,乃误以大盗属之朱全忠,遂解释诗旨,多所附会,殊不可信也。”震钧之所以有这误解,乃在于他误解《香奁集序》中“迁徙流转,不常厥居。求生草莽之中,岂复以吟咏为意”之意,以为此说“则益可疑”,而又依据自己认为的韩偓贬官后之遭际,得出大盗指朱全忠之结论。其实倘若考察韩偓贬谪后的经历,是绝无“求生草莽之中,岂复以吟咏为意”之遭际的。所说的“求生草莽之中”,乃是指韩偓在“大盗入关,缃帙都坠。迁徙流转,不常厥居”时,也即指广明元年末黄巢攻入长安后,诗人逃出长安躲避的“迁徙流转”时,而不是指他贬官后直至流寓湖南、江西、福建诸地,乃至如闽南的桃林场等“天涯”“避地”时。他尽管有这一段流寓各地,也较贫寒的经历,但是一路上却颇受当地官吏、友人之款待礼遇,并一路多有诗作乃至唱和。如在湖南有《访同年虞部李郎中》《花时与钱尊师同醉因成二十字》等诗;经江西有《丙寅二月二十二日抚州如归馆雨中有怀诸朝客》《和王舍人抚州饮席赠韦司空》等诗;入闽后更是获得王审知、黄滔的礼遇,甚至想邀请他入幕府任职而被他婉拒。他在后梁开平三年(909)所赋之《己巳年正月十二日自沙县抵邵武军将谋抚信之行到才一夕为闽相急脚相召却请赴沙县郊外泊船偶成一篇》,即是写他为闽王王审知所挽留之事。在闽时期,他诗文之作更是硕果累累,如仅是开平四年(910)即有《自沙县抵尤溪县值泉州军过后村落皆空因有一绝》《多情》《寄隐者》《桃林场客舍之前有池半亩木槿栉比阏水遮山因命仆夫运斤梳沐豁然清朗复睹太虚因作五言八韵以记之》《卜隐》《暴雨》《山院避暑》《漫作二首》《中秋寄杨学士》《此翁》《失鹤》《晨兴》《闲兴》《腾腾》《闲居》《僧影》《赠隐逸》《寄禅师》等。因此这一时期,怎么说也不能称为“求生草莽之中,岂复以吟咏为意”的。
三
韩偓《香奁集》中有《思录旧诗于卷上凄然有感因成一章》诗,云:“辑缀小诗钞卷里,寻思闲事到心头。自吟自泣无人会,肠断蓬山第一流。”徐复观先生也据此诗而断定《香奁集序》非韩偓作:“可知他追录旧诗时的精神状态是‘凄然有感’,是‘自吟自泣’;这与他所经历的平生,及当时的心境,是很恰合的。此绝句今日正在《香奁集》中。但他在为《香奁集》作序时,却是‘咀五色之灵芝,香生九窍,咽三危之瑞露,美动七情’的轻薄色情状态,这不仅与上引绝句中所流露出的感情相矛盾,并且像这种老色情狂,实有点近于毫无心肝了。”(《中国文学论集·〈《香奁集》的一篇假序〉》)按,将“咀五色之灵芝”数句指斥为“老色情狂”“轻薄色情状态”,我以为是不妥的;而这一指斥,乃是建立在对引发韩偓这一“咀五色之灵芝……美动七情”情感的对象有所误解上。从《香奁集序》知,引起韩偓这一情感的是他早年“粗得捧心之态,幸无折齿之惭。柳巷青楼,未尝糠粃;金闺绣户,始预风流”之经历中,所创作的如“五色之灵芝”,又如“三危之瑞露”的编入《香奁集》中的诗歌。而这些诗歌所咏及的女子,并非“柳巷青楼”之女,而是“金闺绣户”中之“第一流”女子。并且他和此“第一流”女子之交往,也是“幸无折齿之惭”的。何谓“折齿之惭”?《晋书·谢鲲传》:“谢鲲,字幼舆,陈国阳夏人也。……鲲少知名,通简有高识,不修威仪。好《老》《易》,能歌,善鼓琴……邻家高氏女有美色,鲲尝挑之,女投梭,折其两齿。时人为之语曰:‘任达不已,幼舆折齿。’鲲闻之,傲然长啸,曰:‘犹不废我啸歌。’”偓此处即用此故实,以表明他并非谢鲲似的任达折齿之徒,而自己和此“第一流”女子之交往,也毫无“折齿之惭”。
再者,如以此数句与前“凄然有感”“自吟自泣无人会,肠断蓬山第一流”乃“感情相矛盾”为由,从而否定《香奁集序》为韩偓所作,也是有失明察的。我以为,韩偓《思录旧诗于卷上凄然有感因成一章》诗,与《香奁集序》上所言前后两种感情之抒发,是在不同时间,对不同对象而抒发的。因此,尽管两种“感情相矛盾”,但也不存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逻辑关系。具体来说,“凄然有感”“自吟自泣”,乃是在诗人“思录旧诗于卷上”时;而“咀五色之灵芝”等情感,是在为《香奁集》作序时所产生。那么,我们怎能要求韩偓在不同时间、面对不同对象,而一定要发出同样的情感呢?又怎能以在前后两种不同时间,面对不同对象而抒发的“相矛盾”的感情,来否定《香奁集序》为韩偓所撰呢?在我看来,韩偓的上述两种情感,并没有什么矛盾存在。韩偓为何在《思录旧诗于卷上……》会“凄然有感”“自吟自泣”?那是因为这些“旧诗”,乃是《香奁集》中诗,其中有不少是如胡震亨所言“韩致尧偓冶游情篇,艳夺温、李,自是少年时笔”(《唐音癸签》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而这些“少年时笔”的“冶游情篇”,有一部分是他曾与一女子刻骨铭心相恋,然而最终无奈睽别的情感经历的记载(关于韩偓年轻时与一女子相恋事,请参看黄世中《古代诗人情感心态研究·韩偓其人及“香奁诗”本事考索》,浙江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因此,当他年老时将这些“旧诗”钞于卷上时,回首那曾相恋而今“无人会”的“蓬山第一流”女子,以及所曾经的难以忘怀的风情往事时,他自然就“凄然有感”,“自吟自泣”了。而当他后来撰《香奁集序》时,他对着这些“金闺绣户,始预风流”之恋爱经历而留存的往事与诗篇时,便油然生发出“咀五色之灵芝,香生九窍;咽三危之瑞露,美动七情”之自矜自赏情怀。这种在追忆自己往昔所刻骨铭心爱恋过的女子时,所抒发的这种内心感受是真纯的,实在不宜以“老色情狂”“轻薄色情状态”轻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