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媒体语境下的情境主义文化复兴
——中国拍客现象透视
2022-11-08潘元金
潘元金
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2022年2月25 日发布的第49 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1 年12 月,中国网民规模达10.32 亿,较2020 年12 月增长4296 万,互联网普及率达到73%;人均上网时长保持增长,截至2021 年12 月,我国网民人均每周上网时长达到28.5 个小时,较2020 年12 月提升2.3 个小时,互联网深度融入人民日常生活。手机上网比例持续提升至99.7%,网民上网设备进一步向移动端集中。随着移动通信网络环境的不断完善以及智能手机的进一步普及,移动互联网应用向用户各类生活需求深入渗透,促进手机上网使用率增长。由此,移动互联网塑造的社会生活形态进一步强化。
寄生于移动互联网的新媒体蓬勃发展,其中以拍客传播的大众化普惠众生。而关于拍客,值得关注的是它如何得益于这场技术赋能与权力转移的传播革命,从而掀起这场方兴未艾的全民社交狂欢?而取自于生活又影射反作用于生活的拍客传播,对传受双方的生存状态及其传播语境又产生了哪些影响?这种带有改造现实社会的传播现象与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欧洲政治风暴中划出浓墨重彩的一笔的情境主义国际运动有何关系?
一、情境主义国际及《景观社会》简介
情境主义国际(Situationist International,简称SI)(存在时间1957—1972 年)是20 世纪中后期,欧洲曾出现的一个极为重要的社会文化思潮。“它是直接影响到欧洲现当代先锋艺术和激进哲学话语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思想母体。”在法国1968年的“红色五月风暴”(1968 年5 月—6 月在法国爆发的一场学生罢课、工人罢工的群众运动)中,情境主义作为一种批判的艺术观念在西方近现代历史进程中第一次成为所谓新型“文化革命”的战斗旗帜。情境主义国际的主要代表人物有居伊·德波(Guy Debord,《景观社会》《景观社会评论》作者)、鲁尔·瓦纳格姆(Raoul Vaneigem,《日常生活的革命》作者)、米歇尔·德·塞托(Michel de Certeau,《日常生活实践》作者)等。
情境主义国际成立于1957年,其文学和艺术根源可溯源至达达主义、未来派和超现实主义等欧洲先锋艺术运动。而对情境主义国家的形成产生决定性影响的先锋派团体主要有实验艺术家国际(The International of Experimental Artist)、字母主义运动和字母主义国际(Letterist Movement and Letterist International)和包豪斯印象运动国际(The International Movement For an Imaginist Bahaus)等。“这些团体的形成,大都与当时欧洲的社会历史背景紧密相关,尤其与20世纪初以来资本主义世界内部社会经济危机和两次世界大战造成的悲观情绪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他们在不同程度上秉承了达达主义、未来派和超现实主义的传统,或者本身就是那样的派别,试图以各种先锋派艺术的方式反抗或改造异化的西方社会现实。”
情境主义者认为,资本主义社会已由马克思时期的生产异化阶段过渡到了消费异化阶段,商品拜物教已经被景观拜物教(相较于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是指人与人的关系颠倒地表现为物与物的关系,景观拜物教的“内部发生机制则是通过消灭事物的真实存在使之影像化,并将其蒸发为一种虚幻的图景。因此,在景观社会中,人的本真需要和欲望消失了,生活中的一切被景观制造出来的光亮物品和伪效用所代替,在这里,人的生存本身成为本体论上的伪造”)所取代,因此必须通过发起情境建构——主要以“漂移”和“越轨”“构景”等手段来消解景观,最终变革和解放束缚人的社会生活。据南京大学张一兵教授的观点,由于情境主义国际及其理论来源较分散,且其理论本身意涵也比较晦涩,所以研究情境主义国际,主要集中在对居伊·德波和他的《景观社会》的阐释上。
居伊·德波既是情境主义国际的创建者,也是情境主义理论的主要创建者,作为20世纪下半叶西方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其理论深刻影响了后现代消费社会批判理论的发展。其名作《景观社会》被西方学者誉为“当代资本论”,是情境主义国际的理论基石。德波认为“世界已经被拍摄”,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已进入影像物品生产与物品影像消费为主的景观社会,景观已成为一种物化了的世界观,而景观本质上不过是“以影像为中介的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景观就是商品完全成功的殖民化社会生活的时刻”。因此,与马克思分析的商品社会相比,这是一种役人于无形的更加异化的社会。德波在《对情境主义的游戏定义的贡献》中,阐释了情境建构和游戏性是如何互相助益的:“唯一能在游戏中构想的成功,是它的气氛环境的瞬间成功,以及它的力量的持续增长……游戏不能完全从竞争性中解放出来。”情境主义国际的激进也可以被理解成一种将所有东西都游戏化,用“建构生活情境”满足游戏需求。“情境主义国际的目标是一个欲望的具体实现的地方,在那里生活的全部就是游戏。而建构情境意味着全面渗透生活。”
德波曾极力倡导的“游离”“异轨”“构景”等反抗景观社会的手段,囿于其展示的持续时间较短、传播的辐射空间较小,因此影响效果也颇为有限。德波所提出的一些“革命”口号尽管在1968 年的法国五月风暴中发挥了宣传鼓动的作用,但随着运动的结束,他所主张的抗拒手段也随着情境主义国际的解散而沉寂下去。而随着21 世纪的新媒体蓬勃发展,基于网络社交的拍客传播渐成流行时尚,成为蕴含情境主义因素的一场社交游戏的狂欢,一股具有时代意义的文化思潮。
二、拍客传播:一场技术赋能与权力转移下的全民社交狂欢
拍客传播是一种伴随互联网发展起来的文化现象,不仅流行于国外的推特(Twitter)、脸书(Facebook)以及YouTube等网站,也迅速普及盛行于国内的微信、抖音、快手、优酷网、拍客网、微博、论坛等社交网络平台,形成蔚为壮观的网络流行时尚。“拍客是指生存于网络传播环境下,利用手机、相机或摄像机等影像设备拍摄图片或视频,并上传网络(部分经过编辑处理)进行分享、传播影像的人群”。大部分“拍客”能拍摄热点原创的视频并通过网络进行广泛传播、分享与推广,其主流是一群具有社会责任感与爱心,追求社会公平与公正,热衷于传播与分享信息的网民。当前,随着可拍照手机的普及与升级换代,微信、微博、无线上网等一系列网络数码设备及软件的推广,拍客传播逐步发展为一种时尚行为和全民参与狂欢的流行文化,成为一种广泛介入且深刻影响社会发展的文化思潮。
从社会发展史的角度观察,作为个体的人及其总体的人类,总是在不断地学习新知识与新技能,不断发明创造、改革创新的过程中推动着社会不断进步。其间由于劳动分工和社会分层等原因,尽管人类整体的认知与实践能力在不断提升,但不同阶层的人群所掌握的知识技能差异较大。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占据优势地位的阶层,常常采用新的技术与工具来维护自身的既得利益,甚至采用垄断的手段以保持“人无我有、人有我强”的绝对优势。譬如文字,其发明与使用逐步形成知识、信息的获取与运用的社会分层。再比如,起源于中国汉朝的“察举”和“征辟”及隋朝的科举制表明,统治者在掌控国家权力的同时,采用举荐、科举等手段笼络知识分子成为其“御用文人”或官僚阶层,倡导“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社会风气,宣扬“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追求理想,营造“修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的人才流动趋势,最终形成“天下英才,尽入吾彀中矣”的精英统治集团与“赢家通吃、强者恒强”的金字塔型社会结构。尽管随着生产力、生产水平的发展与提高,越来越多的人可以接受较高水平的教育,并掌握更为复杂与多样的技能。但总体而言,原来占据统治地位的阶层依然可以利用其掌控的庞大社会资源,在知识与技能的传授与掌握、信息收集与传播管控、各类工具与设备使用等的质与量方面占据绝对优势的地位。这在信息传播、掌控以及意识形态引导的传媒领域,体现得尤为突出。
然而,网络传播技术、数字影像设备的普及推广且为普罗大众所广泛拥有与使用的社会发展趋势,正在逐步打破以往精英完全操控社会的历史樊篱与格局。作为其间个体参与度较高、群体普及面较广、社会影响力较大的拍客传播,正是打破原有传播操控格局的一场社会运动。它主要通过技术赋能与权力转移两个途径实现对传统社会的解构与重塑。
(一)拍客传播是一场技术赋能的社会运动
如前所述,不论是语言文字还是工具设备等,学习与掌握其使用的人都由此获得一种新的能力,并常常借助此能力的实施来实现个人生存与发展的目标。而作为管理全社会的国家机构,为更好地实现其治理目标,既需要培养大量优秀的各类技术人才,也需要对一些可能影响到其治理安全的技术进行管控。在当下信息爆炸的社会环境下,采集、编辑、传播信息的能力无疑是一种重要技能,但以往囿于文字撰写的专业要求及传播平台的垄断经营,一般民众少有参与传播的机会。拍客传播是一次影响长远的技术赋能运动,它绕开了专业写作的门槛、一定程度上消减了教育上的差距以及不同语言文化与历史背景等因素导致的信息传播与理解上的隔阂与障碍,第一次将以往只能由传媒专业人员独具、独享的采集、编辑与传播信息能力赋予大部分民众。若仅以记录传播某一事件为基本要求,则该能力的获取现在基本不需要特别的专业学习与职业培训——其起步只需要学会智能手机拍照摄像与网上传播即可,而该能力的养成与增长还可以在日常的频繁使用行为中不断得以强化与提升。此外,越发智能傻瓜式的手机影像摄录与编辑软件(APP),可以被大部分人在短时间内学会掌握。
(二)拍客传播也是一场权力转移的社会运动
作为个体的民众,虽然享有各种法律法规所赋予的各项权利,但在社会分层与分工的现实社会环境下,大部分人并不拥有便利的工具与充足的条件去维护自身的合法权利与利益,当其合法权益不幸遭遇伤害之时,常常难以进行合法的取证与抗争而倍感无助。而作为公权力的事后介入,尽管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主持公道、弥补损失,但伤害已经造成且常因取证不足而很难获得足够公正的赔偿。此外,作为信息传播、言论意志等包含意识形态传递的行为,本身是一种权力意志的体现,以往常常由政府相关机构掌控。拍客传播,不仅赋予民众一种采集、编辑与传播信息的能力,也在这种能力的具体实施过程中,将以往主要由各级政府相关机构享有的权利进行了某种程度的分享与转移。这是一个渐进但具有进步意义的社会运动,它并非简单意义上的分权与转移,而是由此逐步形成对公权力滥用的某种制约与制衡,对于背负偏重人治历史的传统社会走向更为民主法治的现代社会具有潜移默化的推动作用。
事实上,在互联网出现与发达之前,诸多的媒介大多控制在统治阶层或与其合作的社会精英阶层之手,主要原因在于运作这些媒介的成本绝非普通民众个人所能承担,而绝大部分民营或私营的媒介,基于其商业逐利的本性,最终大多也跻身上层社会俱乐部。真正个人化或全民化的媒体,只有在互联网出现之后才成为现实。当下的“读图时代”,影像的生产与传播已成为景观呈现的最佳媒介。寄生于网络传播的拍客一族的兴起与发展,正逐步分割以往由统治阶层把控的传媒“议程设置”权,他们借助于网络传播无远弗届、瞬时传达的功能,将以往不便或难以在主流媒体传播的影像,一键分享到天下,从而引发一系列的社会舆论,进而改变原有的景观社会——这一发展趋势是不可逆的时代潮流:网络科技的发达势不可挡,影像传播的工具日新月异,而拍客队伍的壮大更是不可遏止,其拍摄、传播、分享的本能行为顺乎人性,面临生存与发展过程中尚存的不尽公正、公平与合理的现象,他们必然不平则鸣。
在拍客传播出现以前,影像的摄取、制作与传播是一项需要专业技术技能、耗时费力且高成本的专业工作,主要由国家、媒体、企事业集团等组织中的专业技术人士所操控,其高额的传播成本限制了普通影像爱好者的广泛参与及传播,仅有的一些影像展览(如摄影展或地下纪录片、电影展等),囿于传播渠道等局限,其传播范围、效果与社会影响也极为有限。互联网的发展与推广、影像设备在民众中的普及等催生了拍客传播的出现,这一新生的传播力量发展迅猛,他们近于痴迷的拍摄与传播为网络增添了海量的影像内容,将以往主要通过文字阅读获取信息的传统媒介推进到“读图”的影像化传播时代。众多拍客借助于新媒体工具如网络和手机等,对生活时空中的方方面面进行全方位的拍摄与传播,其乐此不疲的疯狂,既是一场全民传播互动的狂欢,也正演绎着一场新媒体环境下的情境主义文化思潮的复兴。
三、拍客现象:新媒体环境下的情境主义文化复兴
情境主义国际曾是20 世纪中后期欧洲一个重要的社会文化思潮团体,是直接影响欧洲现当代先锋艺术的一个思想母体。但其在理论主张和社会实践方面均存不足,在经历1968年的法国五月风暴高潮后渐渐归于平静并于1972年宣布解散。然而,其批判与创新的精神未灭,“它所展开的对现代文化的批判、对创造性的倡导以及改造日常生活的主张等无疑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和积极意义”。一旦遭遇合适的社会环境,情境主义又可能换个马甲重出江湖。21世纪新媒体环境下的全民影像化传播,再次唤醒召回了这股尚未远去的文化思潮——当然,这是一种带有时代风尚的新思潮。
(一)拍客传播融创作于日常生活,改变传授主体的生存状态
情境主义国际认为:“改变对世界的理解与改变世界结构没有什么不同,人们可以通过自我解放来改变权力关系,从而实现改变整个社会的目的。”他们并“不希望通过漫长的革命来改变现状,而是希望采用随时随地彻底改造日常生活的方式进行改革”。因此,他们提出“借助每个个体的想象,而不是通过个别人的力量来获取权力,也就是说,他们认为诗和艺术应当由所有人而不是由个别人来完成,主张所有人都应通过想象来参与诗与艺术的创作”。他们认为,“在资本主义体制下,大多数人的创造力都被转移和抑制,社会成员已经被划分为生产者与消费者、演员与观众”。因此,他们从艺术角度出发,试图寻求一种不同的革命方式来改变艺术与日常生活脱离的现状,并借此改变景观的社会状况下主体的生存状态。
就写诗或绘画等文学艺术创作这一层面而言,大部分网民并不具备或擅长这种传播表达方式,因其生活水平、受教育程度相对不高的成长方式等阻碍了“琴棋书画”之类雅好的培养及普及。但若让他们用手机、相机拍摄影像来记录和传播他们的所见所闻,却是民众乐于表达与参与的一种社会交流与传播的方式。就现实社会环境而言,通过暴力手段的方式来改造社会,既无可能,更无必要。切实可行的途径是民众的自我觉醒与自我改造,通过自发参与推动社会进步的活动,追求忠于自我本真需要的个性化生活,改变及传播分享自己对社会的认知,自我解放,在具有创造性的传播分享活动中摆脱景观社会的负面影响。
拍客拍摄的内容庞杂,可以说雅俗共赏抑或良莠不齐,因此其产生的影响也是多面的。如参照20世纪情境主义者完全抗拒景观社会的操控而言,拍客传播在解构景观社会(主要在集中景观方面)的同时,也在传播中不断强化景观社会(主要在弥散景观方面)的影响——这是拍客传播者自身具有社会性这一现实所决定的。毕竟,人是社会化的产物,其中只有部分人能在一定程度上意识并自觉抵制当下景观社会的负面影响,大部分人会随波逐流而成为景观社会尤其是消费主义文化景观的忠实信徒——其纵情享乐的物质生活与消费主义价值观符合大部分缺乏更高精神追求的普通民众的生活理念。他们是传播队伍中的活跃分子,常常拍摄传播自己消费享受的影像以响应景观社会的召唤,在“刷存在感、秀优越感”的自媒体传播中炫示自己的时尚与新潮,由此直接推升了消费主义价值观在社会的影响。拍客传播所引发的热烈反应不仅满足了拍客自身景观呈现的心理愿望与精神满足,有时还可带来现实生活中的名与利,其身后的景观犹如高居云端的大神——因为他的加持可以使得默默无闻的普通拍客一夜成名而身价暴增。由此,初尝成名甜头的拍客对能带给他名利的景观死心塌地顶礼膜拜,并逐步形成某种心理上的依赖乃至精神上的信仰——景观拜物教即由此产生。当然,拍客中的“老江湖”更是早已熟知如何借用景观这尊大神为自己招来名与利,其间的高手,就是诸如网红拍客及其背后炒作推手等等。他们对景观的利用乃至驾驭已经驾轻就熟,翻云覆手之间即可为自己赢得如雷名声与滚滚红利。他们一夜爆红而功成名就的示范效应经由网络传播的放大渲染,引发乃至开创了一种崭新的生活方式,比如当下的网红或主播等,已有不少人竭力登台效仿。颇为神奇的是,的确有一些善于表现与包装自己的拍客借景观之台呼风唤雨上演了小人物逆袭的神话。这样的案例对于需要“十年寒窗无人问”地苦苦奋斗都未必能翻身的升斗小民而言,具有极大的诱惑与示范作用。网红现象犹如电影《贫民窟的百万富翁》主角经历一般传奇,人性的某些弱点在此展露无遗。综上可见,当下拍客传播并不完全简单等同于以往情境主义者反对景观社会的举动,前者建构的“情景”,既有解构景观社会的一面,也有助推景观社会发展的一面,但它们都在某种程度上改变着传统景观社会中传授主体的生存状态,是一种新媒体环境下的另类情境主义文化表现。
(二)拍客的传播活动践行了情境主义倡导的“游离”“异轨”与“构景”
作为日常生活的革命,情境主义国际主张采用“游离”(漂移)(dériver——据情景主义的解释,此法语词意同英文the drift,是“游离”和“漂浮”之意)、“转向”(异轨)(de'tournement)及“构景”等手段消解景观社会的负面影响。
1.所谓“漂移”指的是“一种与城市社会环境相关联的实验性的行为方式”,列斐伏尔评价其“主要是一种实践,而非一种理论”。漂移意味着不断地流动:“主人公开始一趟超现实主义的旅行,漫不经心地徒步穿越巴黎各式各样的巷子,始终步行,连着游荡几个小时,常常是在夜里,辨别着微妙的情绪以及社区之间的细微差别……的巡行,情境主义者成了当代的‘游荡者’(flaneurs,出自波德莱尔的诗,又被本雅明用来称呼以波德莱尔为代表的现代派艺术家),即在城市中漫游的人,却并不那么毫无目的。”境遇主义者通过这种无固定目标的游离状态体验生活的新鲜感,是对“物化城市生活特别是建筑空间布展的凝固性的否定”,也是旨在逃避城市景观的地理空间上的自由漫游。拍客传播中有不少如驴友、骑行等户外活动影像,类似的户外活动得到越来越多人的喜好,他们不但身体力行,而且将游行经历拍摄成影像并分享传播,这种生活方式从某种角度而言是对消费社会盛行的城市生活的抗拒和逃避,也是对个性本真生活自由的追求。这从一系列骑行、驴友、暴走等纪录片如《侣行》《行疆》《走川藏》《骑行318》《搭车去》《背包十年》《在路上》《暴走墨脱》以及各大论坛里海量图文并茂的旅游日记中,可见这种逃避城市商业化奴役、追求简单随性的自由生活有庞大的爱好群,其间拍客本人的身体力行与传播宣传发挥了极大的示范效应。
2.异轨(de'tournement)意近于turning around(转向),即借助“转向”的方式对抗生活常规化以打破僵化的生活现状。南京大学张一兵教授解读为“通过揭露暗藏的操纵或抑制的逻辑对资产阶级社会的影像进行解构,或者说是利用意识形态本身的物相颠倒地自我反叛”(比如使用广告、建筑和漫画的反打)。为此,景观主义者“坚持取消影像的虚假外观,并对生活的景观和常规化本质进行攻击”。他们以诸如罢工和怠工等抗拒社会的行为作为破坏景观生产和商品经济的主要方式,希望大众能够从中认识到麻木的自我生存状态。当然,这种过激的破坏性行为对社会的发展负面影响大于正面的推动,这于发展中的今日中国实不可取,尤其是大部分人还在为生活的改善而辛勤劳作时,任何破坏生产的行为都是一种社会资源的浪费。当然,诸如社会发展中以牺牲环境资源、身体健康等为代价的非理性行为应当予以纠正。这在柴静自费拍摄的纪录片《穹顶之下》、陈为军的《好死不如赖活着》、王久良的《垃圾围城》《塑料王国》、卢广的《中国的污染》《艾滋病村》《狂热淘金何时休》等影像作品中有诸多涉及,这些影像揭露了我国发展过程中存在的问题,为今后的可持续良性发展指出了陷阱之所在。
3.构景(constructed situation)则是“指主体根据自己真实的愿望重新设计、创造和实验人的生命存在过程”。德波眼里的构景是“由一个统一的环境和事件的游戏的集体性组织所具体地精心建构的生活瞬间”,是建构革命性的否定景观的情境,而情境就是某种“非景观的断层”,是“景观的破裂”。在革命性的情境中,“人们能够表达在日常生活中受到压抑的欲望和得到解放的希望”。情境主义者多以近乎行为艺术的方式建构展现这种“非景观的断层”以打破景观社会的垄断与操控,而今日拍客却多是利用相机、手机等拍摄记录并传播分享生活中的一些令人感动、发人深省的生活瞬间(短视频或图片)——这些影像与当下日益景观化、商业化的生活形成某些方面的对比,体现出某些“非景观的断层”的特点。诸如此类的影像代表作有焦波的《俺爹俺娘》《乡村里的中国》、吴文光的《流浪北京》、杜海滨的《1428:512 地震全纪实》、腾讯网的《中国人的一天》(征集众多的拍客网友作品集结、剪辑而成)等等。
(三)拍客的诗意人生追求蕴含情境主义者的乌托邦梦想
情境主义者曾提出一个乌托邦构想,主张在自由随意的基础上建立一个“共产主义”式的社会:“人们摆脱了金钱、商品生产、付费劳动以及阶级、私有财产和国家形式的束缚;虚假需求被真实欲望所取代,谋取利益的经济变成某种需求娱乐的方式”。在这里,“人们对待一切都如同游戏一般,拒绝受到领导,拒绝做出牺牲,拒绝承担义务。”事实上,这种混杂了形式上的无政府主义与内容上的空想主义新社会构想早在19 世纪上半期的美国就陆续有人试验过。比如1825 年英国罗伯特·欧文在印第安纳的纽哈蒙尼建立了“新和谐村”移民区,19 世纪40 年代傅立叶的信徒霍勒斯·格里利在美国建立了40个共同劳动、集体消费、没有雇佣劳动的手工业协作社,19 世纪40 年代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卡贝则在得克萨斯、密苏里、艾奥瓦等地建立了共产主义移民区等等。前后20 余年间,在美国试验的200 多个乌托邦计划先后失败。此后虽又成立了一些规模很小的、由怀抱某种理想的少数志同道合者组建的类似于修道院的“共产小社区”,但他们自愿外化于主流社会,并不如情境主义者那样企图改造社会。譬如,成立于1967 年的弗吉尼亚州双橡树合作社区坚持至今(百余人拥有450英亩土地,奉行平等主义、财产共有),是北美共产社区中成员最多的“乌托邦”小镇,但这里的居民也承认他们生存很大程度上依赖着外面的“资本主义社会”。
情境主义者的乌托邦构想是一种类似于构景的反抗,旨在建立一种全新的逃离现有景观社会操控的非景观社会。尽管其理论因近于空想而不可能实现,但在有限的时空前提下,个别或小部分人在短时期内暂时逃离景观社会的操控还是有较大的可行性的。譬如,拍客通过网络平台,联络组织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参与远足、骑行、露营、摄影等活动,在逃离城市商业景观的诱惑后追寻个人的本真生活,并拍摄记录这些远离喧嚣都市的影像传播于网络,分享宣扬其新式生活的喜悦,吸引更多的人加入其中。成员活动期间多以AA制的方式均摊并不奢侈的共同消费,这类似于一定时期与空间范围内的群体共产主义生活,尽管它只是短暂存在于某个群体活动之中,但参与其间的个人,确实体验与感受到了类似乌托邦世界的平等与自由、和谐而放松。此外,拍客传播中含有大量反映个人生活中抗拒“眼前的苟且”而放飞自我去追求“远方的诗意与田野”的生活影像,其中或是平常日子里的花鸟虫鱼之类的小品摄影,或是偷闲随拍的一些有趣画面,较多的是逃离商业化城市生活的野外郊游或外地旅行。这些影像的背后,蕴含着拍摄传播者逃离世俗重压、向往自由随性的“世外桃源”生活——某种意义上的乌托邦梦想。当然,这些休闲的消遣方式,依然不能完全摆脱景观社会的潜在诱导(尤其是当这种生活方式又逐渐演化成一种流行时尚后即异化为新的景观控制),但其间包含的追求精神自由、人际交往的平等单纯、关爱互助等积极因素值得肯定。
结语
德波所倡导的“游离”(漂移)是对过度消费主义的刻意逃避而寻觅一种全新生活的刺激,这是在逃避景观社会的无形大网之影响,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儿不是景观社会已经浸染过的花花世界?而其倡导的“异轨”类似于广告的“反打”,其手法之一是用自己创作或重新编辑的影像去反对、解构已有的影像——景观社会的媒介载体。受限于当时传播条件诸多不便,德波当时无法广泛收集大量民众自创的影像(本身产量少且单一),社会本身也没有便捷的公众传播平台。德波费尽心思制作的几部电影确实颇有“异轨”的特点,但其解读(意图在于解构)景观社会的影像表达不免有些乏味晦涩,远未达成解构当时景观社会的使命,更是无法抵抗当时占据优势地位的传统媒体所建构的景观社会的影像对大众的洗脑与浸染——民众在喜闻乐见的景观影像中不自觉地沉陷却乐此不疲。当时反叛的艺术影像,不论在数量规模上,还是在传播的时空、受众人群方面,都无法和主流媒体传播的影像形成长期、有效的抗争,远不如今日的拍客传播,普通民众随时随地都可以通过创作、拍摄、传播影像在解构原有景观的同时建构起新的景观。网络平台展示的长期性、近乎免费的低成本性,拍客参与的自觉性与拍摄分享的乐趣性,远远超越德波当时的街头抗议和反叛艺术展的传播效果。
当下的拍客传播,正在无意识的举动下践行着曾经的情境主义文化精神,这是21世纪的一场情境主义文化复兴。这种方兴未艾的自媒体传播,正以其不同于主流媒体传播内容的影像,建构一个更贴近于个人现实生活的拟态环境,或者说宏观意义上的自媒体景观。与此同时,其传播也在重塑由主流媒体建构的景观社会。德波曾经竭力呼吁的情境主义运动,尽管恰逢其时地赶上1968 年的五月风暴,也曾激起法国民众的热情呼应并最终爆发了五月风暴运动,但其后情境主义运动即转入低潮。不到半个世纪后,这种主动抗拒消费主义操控的运动却在新一代的拍客传播中得以复活,而且其传播效果远强于曾经的情境主义运动。值得关注的是,这种自发且持续不衰日益壮大的人际传播行为已经成为一种时尚而普遍的生活方式。随着移动媒体技术与设备的进一步升级换代,其传播的便捷性、经济性、趣味性与有效性,可能超越传统主流媒体的影响,原来依托于主流媒体建构与维护的(媒介)景观操控影响力可能逐步下降,一种新式的基于网络传播的自媒体社会正日渐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