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祖文皇帝颂》的创作与薛道衡之死
2022-11-08杨化坤
刘 莉 杨化坤
(安徽财经大学 文学院,安徽 蚌埠 233030)
薛道衡(540—609 年),字玄卿,河东汾阴(今属山西)人,炀帝时为番州刺史,后任司隶大夫。《隋书》有传。薛道衡是隋时著名诗人,有名作《昔昔盐》,“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之句最为人称道。典籍中多有薛道衡因此二句为隋炀帝所杀之事。《隋唐嘉话》《容斋随笔·卷七·昔昔盐》《诗林广记前集·卷十·昔昔盐》《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二·西昆体》等,都有隋炀帝因嫉妒薛道衡诗才而诛之的记载。记录者对此事大体持两种态度:一是以《隋唐嘉话》为代表,将薛道衡之死归结为“炀帝善属文,而不欲人出其右”,直斥炀帝之嫉贤妒能;二是以《诗林广记》为代表,在感叹炀帝不能容人的同时,也在反思臣子的全身避害之道,认为臣子不该与君主竞才逞能。
薛道衡之死自有其背后的政治原因。据《隋书·薛道衡传》所述其被杀原因主要有二。第一,政见不合。薛道衡少有文名,特别在江南一带影响力很大,南人无不吟诵其作。平陈之役时,他曾对高颎分析陈后主必败之形势,引经据典,条理清晰,说明他有一定的政治见地。在他落魄时,时为晋王的杨广仍加以礼遇以求招揽,薛道衡却选择亲近汉王杨谅。第二,好批评朝政。炀帝最厌臣子进谏,如高颎对炀帝的奢靡生活、朝廷纲纪、民族政策等都有不同意见,或公开进谏或私下议论,被炀帝以谤讪朝政罪名诛杀。张衡、苏威等亦由此被杀、被贬。素得炀帝宠爱的萧皇后之弟萧瑀也因上谏忤旨,被贬放为河池郡守。薛道衡对朝政肆无忌惮的评议终于引来杀身之祸。《裴蕴传》特别描写了炀帝与善于揣摩帝王心理(“善候伺人主微意”)的裴蕴之间的对话,描摹炀帝杀薛道衡时的心态,“司隶大夫薛道衡以忤意获谴,蕴知帝恶之,乃奏曰:‘道衡负才恃旧,有无君之心。见诏书每下,便腹非私议,推恶于国,妄造祸端。论其罪名,似如隐昧,源其情意,深为悖逆。’帝曰:‘然……公论其逆,妙体本心。’于是诛道衡。”可见,薛道衡之死是炀帝长期不满的爆发,他的死因在于“负才恃旧,有无君之心”,好批评朝政及与炀帝的宿怨等。这样的臣子,一般都会与君主产生嫌隙,而况向来自恃才华、心胸并不宽广的隋炀帝?所以,薛道衡之死有其必然性。
除以上两点外,薛道衡确有因文被杀的因素,他写作《高祖文皇帝颂》献炀帝,“帝览之不悦,顾谓苏威曰:‘道衡致美先朝,此《鱼藻》之义也。’……将置之罪。”《高祖文皇帝颂》成为薛道衡被杀的导火索。
一、《高祖文皇帝颂》致美先朝,引发炀帝不满
自夏启家天下以来,父死子继,无论是立嫡或选贤,皇帝都是通过立太子的方式确认并培养接班人,但储君也只是皇权接替的后备力量,依然是臣,且有被废黜的可能。杨广以节俭、孝行等得到文帝夫妻的肯定,进而立为太子,但这显然与他登基后的行为不符,故《隋书》评价他“矫饰”。而最受史家指摘,也是被后代文学作品集中演绎的则是他的弑父夺权。史书对此作了隐晦暗示。
《隋书》高祖本纪记载隋文帝之死是自然死亡,仁寿四年,四月,“上不豫”,七月甲辰(十日),病危,至丁未(十三日),崩于大宝殿,并留遗诏:“皇太子广,地居上嗣,仁孝著闻,以其行业,堪成朕志。”所记文帝的死亡过程并无可疑;至于隋文帝的病因,恐怕与酒色过度脱离不了关系。《隋书》卷三十六《独孤皇后传》记载,自仁寿二年,独孤皇后死后,隋文帝宠幸宣华夫人、容华夫人等,“上颇惑之,由是发疾”,病危时,对身边侍者感慨:“使皇后在,吾不及此。”《隋书》卷三六《宣华夫人传》、卷四五《房龄王勇传》、卷四八《杨素传》却暗示了文帝之死另有蹊跷。《房龄王勇传》记杨广在为文帝侍疾期间,淫乱宫人,“高祖(文帝)抵床曰:‘枉废我儿!’因遣追勇。未及发使,高祖暴崩,秘不发丧。遽收柳述、元岩,系于大理狱,伪为高祖敕书,赐庶人死。追封房陵王,不为立嗣。”文帝病中欲召杨勇时,“太子谋之于素,素矫诏追东宫兵士帖上台宿卫,门禁出入,并取宇文述、郭衍节度,又令张衡侍疾。上以此日崩,由是颇有异论。”这些记载与《宣华夫人传》可相辅证。
文帝有废广立勇之意,但未及实行,便暴崩。文帝之死事本可疑,之后杨广的秘不发丧、伪造敕书,赐死杨勇等行为令人“颇有异论”。张衡在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张衡为晋王杨广一党,深受信重。杨广继位后,张衡因事被除名为民,但炀帝对其极有戒心,“帝每令亲人觇衡所为”,其妾言其有怨谤之意,竟赐死。衡死前大言曰:“我为人作何物事,而望久活!监刑者塞耳,促令杀之。”暗示其曾为炀帝作阴私之事。张衡死前,其他人的反应也很耐人寻味。炀帝如此关注、戒备张衡的原因,联系其他材料看,似乎便是承帝命弑君。而从监刑者反应看,此事已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隋文帝对薛道衡恩宠有加,薛道衡因此对高祖一直心存感激,《高祖文皇帝颂》“美盛德之形容”,歌颂隋文帝,以美化文帝之功业为基调,这当然会刺激到继位合法性备受质疑的炀帝,引起炀帝的猜忌。
二、《高祖文皇帝颂》神化文帝,在错误时机上颂
隋文帝受禅前后,得到了山东名流士人的鼎力相助。岑仲勉先生认为:“自其受遗诏起计,不出一年,便移周祚,得国之易,无有如杨坚者。”对于文帝来说,得天下不难,如何维护政权却是个难题。由此,便应运而生了一系列神化文帝,尤其是神化其出生的记载,为文帝登基赢得舆论优势。
《白虎通·圣人》指出“圣人皆有异表”,为文帝安排帝王异相的故事是最直接有效的造势方法。帝王身为天子,其面相自然与凡人不同。王充《论衡·骨相》总结说,“传言黄帝龙颜,颛顼戴午,帝喾骈齿,尧眉八采,舜目重瞳,禹耳三漏,汤臂再肘,文王四乳,武王望阳,周公背偻,皋陶马口,孔子反羽,斯十二圣者,皆在帝王之位。”帝王异相之观念,深入人心。即使正史也多描绘帝王与众不同的相貌,如刘邦的“隆准而龙颜”等。
“夫帝王之生,必有休应,岂非天命所属,历数斯在,警生灵之耳目,为天飞之兆朕者乎。”作为北周外戚、开创隋王朝的文帝,诞生之时,亦必有吉兆祯祥。“初,帝受周禅,恐民心未服,故多称符瑞以耀之,其伪造而献者,不可胜计。”在统治者有目的地提倡、引导下,有意被神化的文帝故事便传播开来。
李德林《天命论》曰:“皇帝载诞之初,神光满室,具兴王之表,韫大圣之能。或气或云,荫映于廊庙,如天如日,临照于轩冕。内明外顺,自险获安,岂非万福扶持,百禄攸集。”《隋书·高祖帝纪上》也记载,“皇妣吕氏,以大统七年六月癸丑夜,生高祖于冯翊般若寺,紫气充庭。有尼来自河东,谓皇妣曰:‘此儿所从来甚异,不可于俗间处之。’尼将高祖舍于别馆,躬自抚养。皇妣尝抱高祖,忽见头上角出,遍体鳞起。皇妣大骇,坠高祖于地。尼自外入见曰:‘已惊我儿,致令晚得天下。’为人龙颜,额上有五柱入顶,目光外射,有文在手曰‘王’。长上短下,沈深严重。”唐代道宣《集古今佛道论衡》引王劭《隋祖起居注》云,文帝生于同州般若尼寺,“于时赤光照室,流溢外户,紫色充庭,状如楼阙,色然人衣,内外惊禁。”薛道衡则在《高祖文皇帝颂》中进一步神化了文帝的种种异象:“粤若高祖文皇帝,诞圣降灵则赤光照室,韬神晦迹则紫气腾天。龙颜日角之奇,玉理珠衡之异,著在图箓,彰乎仪表”,并将其功绩、德行与上古圣王虞舜和夏禹相提并论,引起隋炀帝的不满,认为其有所影射。
作为粉饰政治的文体,新皇刚登基时,尤其需要文臣献颂以宣德,如曹植《孔子庙颂》、陈子昂《大周受命颂》等。薛道衡的《高祖文皇帝颂》,从其篇目看,更偏向“庙颂”,主要用于祭祀前代君王,如汉代傅毅作《显宗颂》十篇,由此文雅显于朝廷。《隋书·薛道衡传》记载这篇颂作于隋炀帝登基不久,正在期待有人称颂自己的隋炀帝看到薛道衡的文章,自然会十分恼怒。《隋书》记载,高祖每曰:“薛道衡作文书称我意”,然诫之以迂诞,可见薛道衡的不合时宜。若是适逢隋文帝的祭礼,这篇颂未必会引起炀帝这样的不满。但薛道衡选择了不恰当的时机上颂,也没能注意不同类别的颂的用途,这便导致了他的悲剧结局。
三、《高祖文皇帝颂》有借古讽今之嫌
刘勰《文心雕龙》提出“义必纯美”的颂体观,为后人明确了颂的文体特征,“颂在很多方面可以借鉴赋的作法,但作为决定颂之所以为颂的特点,其绝不可用于讽谏”。
尽管从文体角度来看,颂不需讽,但事实上,依然有很多名颂,寄讽谏于宣颂之中。这一方面受传统的文以载道精神与文学美刺功能,以及春秋褒贬笔法的影响,另一方面也与颂之述赞结合的表达方式有关。颂不是毫无依据的阿谀当世,是“事以颂宣”,事有所本的宣传,因此,一定程度上又有“史补”的功用,如备受隋文帝喜爱的许善心的《神雀颂》等。文人在颂体创作中自觉不自觉地讽古颂今,有所寄托。以备受刘勰指摘的名篇《上林颂》和《广成颂》二篇为例。
《艺文类聚》引《典论》:“议郎马融,以永兴中,帝猎广成,融从。是时北州遭水潦、蝗虫,融撰《上林颂》以讽。”《后汉书·马融传》记载,东汉安帝时,邓太后把持朝政,邓骘兄弟专权。当时的“俗儒世士,以为文德可兴,武功宜废,遂寝蒐狩之礼,息战陈之法,故猾贼纵横,乘此先备。融乃感激,以为文武之道,圣贤不坠,五才之用,无或可废。元初二年,上《广成颂》以讽谏。”可见,对倡导歌舞升平,废止练兵备战的不满激发了马融的创作,故《广成颂》在对安帝、邓太后歌功颂德的同时,明确提出“方今大汉收功于道德之林,致平于仁义之渊,忽蒐狩之礼,阙槃虞之佃。暗昧不睹日月之光,聋昏不闻雷霆之震,于今十二年,为日久矣。亦方将刊禁台之秘藏,发天府之官常,由质要之故业,率典刑之旧章”,并因此得罪邓太后。明代张溥认为《广成颂》“雕镂万物,名虽讽谏邓氏,意在炫才感众”,但无论其动机是否在于讽谏,有所寄托是可以达成共识。
颂体的述赞结合使得作者易于借此文体在颂今之美政的表象之下有所寄托,即使只是“纯美”的颂体也容易被误读,解读出借古讽今的含义。颂在为盛世铺陈渲染的同时,往往借古之朝政、君主比今之时局、天子,因此,隋炀帝才会对苏威说出:“道衡至美先朝,此《鱼藻》之义”之语。《鱼藻》出于《诗经·小雅》,描述周王在镐京饮酒的场面。朱熹《诗集传》、方玉润《诗经原始》等多认为此乃“诸侯美天子之诗”“镐民私幸周王都镐”之作,但《毛诗序》以为该篇“刺幽王也。言万物失其性,王居镐京,将不能以自乐,故君子思古之武王焉”,借歌颂武王讥讽幽王。薛道衡写《高祖文皇帝颂》是否确有讽意,后人已难判断,但隋炀帝显然有自己的解读角度,读出了薛道衡对自己的影射,将自己与沉湎酒色的亡国昏君周幽王联系在一起,这当然是刚愎自用的隋炀帝无法容忍的。
四、结语
薛道衡之死原因复杂,除政治原因外,他个人的性情迂直也是导致其悲剧的重要原因。在新帝刚刚登基,并有弑父嫌疑的时机,他不合时宜的上颂,歌颂前代君主,被新帝读出“《鱼藻》之义”,《高祖文皇帝颂》的创作成为他被杀的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