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概念史研究的价值与面向
2022-11-07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蓝红军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蓝红军 彭 莹
一、 引言
近年来,概念史(德: Begriffsgeschichte;英: conceptual history)研究成了国内外学术热点之一。一般认为,“概念史”一词最早见于黑格尔《历史哲学》导论部分(2001: 7),而作为一种跨学科的研究领域和研究方法,概念史肇始于二战后的德国,应“语言学转向”而兴起,而后受到“文化转向”的影响。不同于传统史学研究以人物、事件为对象,概念史将概念作为专门的历史单元,研究概念在时空中的移动、接受、转移、容受和扩散,通过分析重大历史转型时期的政治和社会“主导概念”的形成、演变、运用及社会文化影响,以揭示历史变迁的特征(方维规,2009: 20)。这一范式引入后迅速引起了国内学者的关注,学者们从不同的学科角度对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生活中的一些基本概念的形成方式和过程、概念的生成和消失、影响概念变化的要素、具体概念含义的历时演变等问题展开探索,试图勾勒概念演变过程及其与社会的互动,以深化对中国思想流变和知识体系发展的认识。
很多情况下新概念的生成都呈现出明显的跨语际和跨文化的交流特质,因而概念史研究与翻译有着天然的联系。然而在当前的翻译研究领域,对于概念史作为新范式所蕴含的认识论革新,学者们并没有展现出足够的敏感,有关翻译的概念史研究还有待拓展。鉴于此,本文拟对“翻译概念史研究”这一主题进行初步的探讨,讨论概念史研究(尤其是中国语境的概念史研究)与翻译史研究的契合点,探析概念史理念和方法之于翻译史研究的价值,分析翻译概念史研究的主要面向。
二、 概念史与翻译史研究之契合点
将概念史作为新路径引入翻译研究绝非盲目迎合史学研究热点,而是基于两者共有的语言和文本基础。就其本质而言,概念史所彰显的是语言的历史与社会的历史之间的互动关系(Burke, 1997: 55)。语词是概念的表述载体和表现形式,传播和流变中的概念又可视为一种文本形态,这一文本背后隐含着作者、作者意图、修辞策略、语境、读者接受等多重要素。而概念并不全是基于本土经验内生而成,很多情况下新概念的出现都涉及外源性因素,文化的冲击和碰撞都会带来新的概念。因此概念同翻译之间有着天然的联系——以语词为表征、以文本为载体。联系概念史本身的研究特点,可以看到,翻译史与概念史在研究对象、研究命题和研究取向上形成了一定的交互与重叠。
首先,概念史的研究对象与翻译密切相关。顾名思义,概念史的研究对象为概念发展的历史,即具有深远社会影响的基本概念/主导概念及其生发和流变的社会历史背景,尤为关注概念发生重大和整体性变革的社会政治转型期,亦即科塞雷克(R. Koselleck)所言“鞍形期”(德: Sattelzeit;英: saddle period),而重大历史性变革往往伴随着外部力量的冲击与内外交互的张力。中国历史中的“鞍形期”常指近现代,虽然史学者对具体时段看法不一,但大致认同为“16世纪末到20世纪初”。这一时段里促发中国社会变革的诸多概念都译自他者语言和文化。换言之,概念发展的历史不可能脱离翻译。以清末民初为例,新思想、新观念、新学问附着于新术语、新名词似“狂风暴雨,排空而来,铺天盖地,无处不在,搅得出版界、教育界、新闻界、学术界沸沸扬扬,面貌大变”(熊月之,1994: 677)。上世纪80年代初的《汉语外来语词典》收录的外来词就有14 000多个(刘正埮,1981: 137),这些词语遍及政治、经济、文化、哲学、军事、社会生活等各个层面,而它们之所以能成为汉语语词,都藉由翻译“舶来”。
其次,概念史与翻译史研究在研究命题方面存在交叠之处。翻译学者皮姆(Pym, 2012: 72)曾指出对“形式概念化”(formal conceptualization)的关注可以为有关翻译文本、翻译接受以及译者主体性的历史研究提供很大的空间,其所谓的“概念化”即人经过认知而对事物逐渐形成概念意义的过程。语词的出现、概念的形成、意义的演化、新旧概念的更替,这也是概念史的研究内容。从概念史切入中国近代新名词的研究需回应: 何人、何时、通过何种途径、手段或媒介加以引介,为何引介,外来新概念汇入已有的知识体系有何影响,接受者如何理解、容受,容受过程中是否发生了概念上的异变(沈国威,2010: 6),这虽未明言翻译,但暗含译者、文本、读者、目的语接受、翻译影响、社会历史文化语境等多个翻译要素。还有史学者(金观涛、刘青峰,2008: 11)明言,近代不少政治概念都经历了“选择性吸收”“学习”“创造性重构”三个阶段,这一论述凸显了译者主体性在概念移植过程中的作用。如是观之,两者差异主要在于切入视角和研究重心。概念史研究以概念的生发、演变为切入视角,以概念本身作为研究主体,而翻译研究中则存在译者(即引介者)、文本(即概念所属文本)、读者等多重切入视角,可形成对人物、文本、事件及其影响研究的不同侧重。
另外,就研究取向而言,概念史与翻译研究皆强调思想、语言的社会建构作用。概念史基本的立论点在于“思想能够创造历史”,概念不仅是社会和历史发展的表征,而且是能够直接影响历史变化的因素(方维规,2020a: 29)。换言之,概念具有能动性和实践性,不是被动地反映历史,而是能动地制造历史。概念史强调概念生成的主动性,及其在历史进程中所发挥的普遍的、微妙的作用。在研究内容上,概念史研究注重透视社会整体思想观念、话语分析和语言功能,注重考察具体语境下概念在意义和形式方面的竞争: 为何这一概念进入历史?为何概念的内涵是此意义而非彼意义?为何要使用这一语词表达而非另一语词?将概念置于其生成、发展、演变、应用的广泛文化和社会图景中,挖掘语词、概念、文本与政治、文化、社会等之间的关联,具体而微地描绘历史之中的人以何种方式谈论和体认他们生存于其中的社会,又如何将这种语言表征最终凝练成具有强大社会构建力量的概念。概念史这种与文化史、社会史相结合的取径,与“重写翻译史”的需求不谋而合。而概念竞争也与翻译活动密切相关: 外源性概念如何进入中国、译名如何确立、本土经验和外来概念之间如何交互、概念意义如何诠释,这一系列问题无不彰显着翻译主体的能动性、受动性和实践性,正因为此,翻译才得以展现建构社会思想文化的力量。
三、 翻译概念史研究之价值
概念史与翻译史研究有天然契合之处,而作为一种研究范式,概念史对于翻译研究的启发则源于其观看和研究历史的独特视角和方法。概念史视域下,社会型构和概念是历史、历史经验、历史诠释、历史表征和历史叙事的前提和基础(Koselleck, 1998: 25)。作为历史中“经验”“预期”“视角”和“诠释”的聚合,概念存在于一种框架和图示之中,单一概念的理解必须参照其他概念(Bödeker, 1998: 55)。概念史有其鲜明的方法特征: 1) 综合共时性和历时性的分析,借历时性分析追索“概念”在时间长河内的意义演变,藉共时性分析探究概念的社会情境和时间框架;2) 批判地继承历时批判性的文本分析;3) 从语言学中援用概念语义学和专名学分别探析“同词异义”“同义异词”问题(同上: 51- 52)。概念史方法的引入能有效补苴翻译史研究的不足,而概念视角的考察则可以凸显出翻译的社会建构功能。
1. 补苴翻译史研究
如前所述,概念史与翻译史研究脉络相通。此前有学者(王剑,2020: 13-15)基于概念史研究的特征和翻译史研究的不足,论述概念史视野之于翻译史研究的意义和价值,指出“基本概念”的普在性可有效突破翻译史研究中“领域”“精英”“经典”“翻译”等的局限。本文在此基础上,将视野投向翻译史研究本体,立足方法讨论,认为概念史可以拓宽翻译史研究对象域,助力研究着眼点的下沉,从而丰富当前翻译史的研究路径。
1) 翻译史研究对象域的拓展
概念元素的引入拓展了翻译史研究的对象域,以概念旅行和变异为线索的考察延展了翻译史的时空跨度。就研究对象而言,翻译史由对译者、译本、译事的研究拓展为对译者、译本、译事、译名/词的研究。此前,翻译学者也关注到译名问题,但对象具体而零散,所关注的多为名家名译,以语义分析为手段,聚焦误译问题,致力拨乱反正,提供“正确”译法,多就术语特征、翻译策略、翻译效果和翻译规范展开讨论。此类研究的现实意义和理论价值毋庸置疑,但此类研究并不从历史的角度揭示翻译的思想生成过程和价值,未能深入时代语境,将语词与其特定历史文化语境下所承载的概念相剥离。概念史思路和方法引入,则能使“译名”研究更具历史的深度,提供研究对象、研究方法和研究价值等多方位的研究启发,不再囿于语义分析或来源考证。孙江(2018: 158)在科塞雷克概念史研究“四化”标准基础上,提出了中国概念史研究“四化”标准,即规范化(强调术语内涵的规范性认识)、通俗化(强调社会流通问题)、政治化(强调与政治-社会结构性变化的关联)、衍生化(强调概念的多义性和“下位概念”的衍生),为翻译视域下的概念研究划定了较为明晰的概念遴选范围。里希特(Richter, 2012: 1)曾指出此前翻译史研究鲜少涉及人文科学的文本转换研究,而政治和社会思想的翻译研究则更是少之又少。而当前学者们开拓出的历史、理论和实证等各具特色的概念史研究,为拓宽翻译史研究所涉学科版图创造了可能。
就空间延展而言,概念史视野的引入,可形成以概念为线索、以现代性生发为尺度,考察概念全球旅行的翻译史研究,突破单向度的翻译史空间轨迹,将翻译史研究置于宏大的全球史语境中,描写源自欧美的概念如何在东亚汉字文化圈内往还的动态联动过程。王力(1990: 696)论述中国现代汉语新词的产生时指出,诸多概念“来自西洋,途经日本”,且就数量和影响力而言,清末民初国内直接译自西方的新名词新概念,远不如来自日本创造的汉语新名词新概念,以严复所译概念为例,其中绝大部分都为日本转译的新名词所取代,商务印书馆在严译名著八种后附《中西译名表》共收词482条,其中被沿用的仅56条(转引自熊月之,1994: 701),黄兴涛(2005: 132)将这概念流转过程中的日本喻为“中间之驿骑”。然而,西方现代概念途经一地,不可能轻轻地来、悄悄地走,而会与彼时彼地社会文化语境交互作用后染上地方色彩。王汎森(2001: 155)论及这一过程时说,日本绝非单纯的“接生婆”,诸多经由日本转手而得的西方知识已被筛选和改变,他将这一过程形象化为“经过日本的咀嚼再放入中国的口中”。鉴于此,以概念全球旅行为中心的溯源、迁移、本土化(语境化)、再迁移、二次本土化(再语境化)过程,实际联通了西—日—中三地,译名和概念背后,作用的是现代性思想的生发与容受,知识与文化的跨地域迁移,而中日译介西方核心概念的时间差对应的则是近代中日两国现代化进程的差异,由此藉“概念”将翻译史研究置于全球史的图景之中。
以“社会”与society这一组对应概念的相遇(李恭忠,2020: 4-18)为例,我们的古汉语中已存在作为单一名词的“社会”,主要指民间迎神赛会,且旧式“社会”一词背后隐含着官府与民间对立的状态;清末来华传教士最早将society概念引入中国,从日常生活视角和民间路径诠释其内涵,与“会”“社”等本土词汇相对应。19世纪末20世纪初从日语传入中国的新式“社会”取代了甲午战争后在国内风行的由严复对译的“群”;中国知识分子尝试沟通东西方知识体系,从学理层面对society概念进行探讨,却将新“社会”与汉语中原有的“社会”所负载的本土经验相混杂。以翻译视角观之,society概念在不同社会历史语境下,由身份多样的译者赋予了各异的译名,实现了迁移和流动,这不仅呈现了欧亚以及东亚内部社会交流活动之结果和静态的文化结构,更描绘了翻译活动之过程和动态的观念发展。
就时间跨度的延长而言,以概念和语词为切入点的翻译研究促成了古今对话,形成“旧语词未必旧”“新概念未必新”的新旧融通的局面,以新旧概念及其译名的连续性和非连续性为线索,串联中国历史上多次翻译高潮,突破单时域的翻译活动描写。从佛经翻译到西学翻译,中国历史上每一次翻译高潮都伴随着汉语对外来语词的大规模吸收,其间亦涉及概念的迻译。中国概念史研究的时域局限于中国社会转型的关键时期,然而翻译视域下的“概念”研究则可将时间跨度置于整个中国翻译史中考察。从共时的角度来分析,单一历史时期引入的新概念有其引介、容受的特殊历史语境,呈现阶段化的特征;若置于历史长轴中从历时的角度分析,探析概念在本土的演变史,历次翻译高潮亦可发生联结。如佛经翻译时期经由《椤严经》引入的“世界”这一语词,古往今来为“世”,上下四方为“界”,在融入日常社会生活后,“世界”逐渐失去了原本的佛学意义,而至近代西方科学知识和概念的引入,全新的“世界”(world)概念生成,魏源《海国图志》中“外大西洋·弥利坚国即育奈士迭国总记”中所言“世界”已脱离了佛教中现世之说,亦非中国高僧阐述的极乐世界,而是一种“新世界”景象,是维新之士面对新时局的世界意识(方维规,2018: 46-48)。及至近代,日语借词对译的语词,追根溯源,部分亦来自中文典籍,由此又构成了古今对话,如近代日本在吸收西方学术时,主要使用汉字翻译,其中有其独创的词汇,亦有借用中文古典重新诠释的词汇,如“主義”“經濟”“社會”“文學”“文化”“文明”“教育”“芸術”等(陈力卫,2019: 303),这一过程就涉及漫长历史时期内“概念”的回环往复,联结明治维新以前中译日与清末的日译中两次翻译浪潮,语词之内呈现的是历史发展后新旧概念之间的张力。以“文学”概念为例,李奭学(2018: 72)认为“文学”(literature)一词今义的形成乃晚明天主教和晚清基督教合力建构使然。换言之,藉由“文学”概念的生发和演变,明末西学翻译与近代西学翻译建立起互动,呈现出中国历史翻译实践中的连续性与非连续性。此外,吴光辉(2007: 348)曾考诠“哲学”概念,认为可追溯至17世纪初,以利玛窦为代表的一批西方传教士向中国人开始传播欧洲的“斐罗索非亚”(philosophy),概念上存在拟似,而语词上却又不同,从原初的音译到近代的格义,其间并非只是语词或翻译策略的变化,而是关涉到对这一概念理解的深化。
2. 翻译史研究着眼点的下沉
概念史研究聚焦于概念的“语义域”,通过考察一系列同义词、反义词和关联词(亦即“概念群”)来诠释一个概念,同时探究概念使用者的目标群体、内涵的修辞策略、潜在的政治意图等内容,同时探析概念背后蕴藏的社会历史元素。这一研究涉及概念的生发、运用及其社会文化影响,求索概念在何种社会历史语境下生成或被引入、其含义在何种状况下发生演变、新概念如何取代旧概念、概念在何种条件下为群体所接受、特定概念如何参与社会现实的建构等一系列问题。这一系列对概念生发、演变、扩散的追问,促使概念与社会、群体和生活建立起实质性的关联,弥合思想与历史发展之间的罅隙。而将此视野融入翻译史研究,同样可促发翻译史学研究着眼点的下沉——使原本寂寂无名的译者和文本获得关注,使历史中的翻译活动延伸至更为微观的社会文化活动层面。
有别于传统思想史以大思想家的著作为主轴的研究路线,概念史研究结合社会史研究的进路,关注时代的一般观念和想法,由此不仅关注个别杰出思想家的作品,还更重视该时代流行、普及的文献材料。科塞雷克曾在研究过程中将词典、报刊杂志、宣传册、公文、信件、日记等囊括在考察材料之中。这一进路的翻译研究就不再限于名家名译,而是拓展到涉及翻译“概念”或“概念群”的广泛文本材料,由此突破了单一类型文本的限制,将更多非主流译者和非核心译作引入研究视野。如陈力卫在探究西方“文学”概念导入近代中国时,指出《文学与国策》这一普遍认为由林乐知翻译的影响中国近代社会的著作,其实早在1893年由颜永京译出,以“日使文學彙集”为题刊登于由林乐知主编的《万国公报》。颜永京在文章中解释其翻译目的及“文学”定义,对比颜译与林译,发现林乐知基本上承袭了颜永京的译文,仅稍作改动。伴随着历史中隐身的翻译文本的浮现,除了鲜为人知的译者进入研究视野,文本背后更为广泛的受众亦浮出地表,意味着读者群体从精英走向了普通民众。翻译活动的影响亦不再囿于上层知识分子,普通民众亦参与到“概念”本土容受和再语境化的建构活动中,共塑社会思想与政治结构。
当前,古代和近代文献语料库日趋丰富,古典文献语料有“语料库在线”“中研院汉语籍全文资料库”“《四库全书》数据库”“二十五史数据库”“方志数据库”,而近代部分则有“民国报刊全文数据库”“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专业数据库”“晚清、民国时期期刊全文数据库”“《申报》数据库”“清代外交档案文献汇编数据库”“大成老旧期刊全文数据库”“英华词典资料库”等,为概念史研究提供了有效的材料和可靠的数据,亦为翻译史的下沉式书写提供了丰富的文本资源。
概念史引入可形成对译名-概念-社会之间联动的考察,将翻译文本的目的语接受及其影响下沉到具体的社会现实情境之中,同时显化翻译所造成的文化和社会影响,将翻译史研究上升至现代性反思的层面。这一“下沉”和“显化”亦顺应了孔慧怡(2005: 6)提出的“翻译所造成的长远文化影响并不取决于原著或译作本身,而是取决于一时一地的文化环境会把外来知识引上什么道路”,亦合于其对重写翻译史的期许,即“写史并不只是收集历史资料,更重要的是寻找各种历史事件的意义与模式,让我们对整个题目和相关的事情达到更深的了解”(2005: 13)。
3. 凸显翻译的社会建构功能
自古以来,翻译一直在引入新名词和新概念,进而参与着译入语文化和社会的建构。概念史视角下的翻译研究不囿于概念该如何译(should)的问题,而是以概念作为中介探析翻译能够(could)做什么,从而跳出对翻译对等问题的讨论,而将翻译视为历史的见证者(observer)和参与者(actor)(Cheng, 2021: 53),通过概念建立翻译与社会建构之间的关系。作为概念旅行的工具,翻译扮演着知识迁移媒介和思想启蒙资源的角色,在社会建构中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赛义德(Said, 1983: 226-227)的“理论旅行”说认为,特定历史环境中生成的理论或观念进入另一环境下使用时,会经历四个步骤: 原点、穿越的距离、限定性条件、充分或部分接受的观念,这描写的就是翻译的生成过程。理论经由翻译而旅行,旅行的理论所穿越的时空环境,亦是译者所面临的多重语境和语言、文化、心理等距离,理论意义的再生关涉译者的主体性和文本与目的语读者、文化、社会的互动。经翻译而在目的语文化中再生的概念,有效参与了社会和政治的建构。由此,概念在翻译和社会之间建立更为直接、深刻的联系。
在近代中国,概念翻译的社会建构作用十分显著。西方新概念的引入构建了新的知识体系乃至新的世界,引发了现代性思想的启蒙,而翻译则是知识迁移的媒介和新思想的源头活水。在近代不足百年的时间内,中国吸收了欧美地区经历上千年时间积淀而成的分支学科术语的大部分,如自然科学中的“物理学、化学、植物学、动物学、代数、几何”、人文科学中的“社会学、经济学、法学、商学、文学、历史学、哲学、美学、美术”。此类学科概念的引介为中国近代学科的形成开辟了道路同时也划定了界域,“塑模并规限近代诸学科的发展”(冯天瑜,2004: 615)。除学科概念外,与政治相关的诸多概念冲击了传统思维框架,成为了推动近代中国社会变革的重要话语工具和思想武器。以晚清政体概念的译介为例,彼时西方政体类型知识的传入,成为近现代中国政治思想变革的重要面向,为其后的“民主”思想引介奠定了基础。学者(潘光哲,2011: 179-230)认为西方政体类型知识在晚清实则作为一种“概念工程”在中国思想界展开,不同时期的译者或同音或异调,以各自的方式创发、绘制和完善政体类型知识这一“概念工程”。
在知识迁移的过程中,翻译是必不可少的媒介。作为文化和科学知识跨语际的开拓者,译者所面临的时空间距、社会文化语境的差异是不可弥合的,因而寻求语言之间的单纯“对等”关系是不切实际的。有学者(朗宓榭等,2012: 10)就为清末民初的翻译打上了“失真”和“独创”这一组并生的标签。面对迁移过程中所遇到的“知识”屏障,不同译者采取不同的措施,或义译(亦是译者弥合差异的一种尝试),或音译(陌生化的彰显),或从日语借词(去熟悉化的一种表现形式)。然而不论译者以何种方式定名,这种新名词与新概念的形成,首先攸关“知识”的理解和表达问题。以哲学新知为例,邓晓芒(2001: 10-16)曾指出,译介中对“理性”“辩证法”“实践”“存在”等概念的误读误解在中国近现代哲学的形成过程留下了恒久的烙印。
四、 翻译概念史研究之面向
概念史与翻译研究密不可分,概念史可为翻译史研究注入新的活力,有效揭示出翻译的社会构建作用。开展翻译概念史研究,可从三个面向出发。
1. 译学概念发展史研究
作为一个新兴且不断发展的学科,翻译学需进一步廓清其本体概念,深化对翻译实践和理论发展过程中所沉淀的诸多思想和观念的认识。认识译学概念的发展就是翻译学基础研究的任务之一。已有学者就译学本体概念和术语进行了专题讨论。如王向远(2016)阐释了中国传统译论中“译”与“翻”所涉的翻译运作方式、翻译文体风格、翻译度等问题。黄忠廉、杨荣广(2015)对source language以及汉语对应的“源语”“原语”及其同一场域的“译出语”“始发语”等词汇进行了定性、定量分析。不过,目前学者的研究主要诉诸古典文献,聚焦于语词本身的义项,具体表现为求索词源、分析构成和规范表达,很大程度上忽视了语词承载意义的历时演化、接受度变化和社会作用的形成,没有系统地梳理“翻译”所涉基本概念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指涉范围、使用标准、使用态度等的延续、变迁、修正或者断裂。毫无疑问,译学术语规范的确立于翻译学学科发展大有裨益,但我们当然也有必要深入到使用群体及社会,探究人们对译学基本概念的认知变化。语词层面形式、词义的界定并不能直接对应群体或社会对这一概念的理解,这就要求研究者在关注语词形式和定义的同时关注概念使用群体的认知过程、概念指涉范围的变化等,如甘比尔(Gambier, 2018: 19-34)在回应翻译学知识产生这一问题时,追溯translation概念的缘起、演变和拓展,勾画这一基本概念的发展轨迹。
就中国翻译实践和理论发展过程中沉淀下来的概念而言,情况稍显复杂。它既涉及基于中国本土翻译实践和文化传统生发的观念,亦即中国传统译论思想中的核心概念,又牵涉当代西方翻译理论中核心概念的译介。“概念史”视野下的中国传统译论中核心概念研究强调对概念生成的历史社会文化语境、时代群体对概念的接受、概念的演变等命题的研究,以藉由“概念”探析社会、群体对“翻译”及其本质的认知和认知建构的过程,不同于当前学者所进行的传统译论的现代化诠释或以西方翻译思想或理论体系对接中国传统译论。以严复“雅”论的研究为例可管窥两种研究路径的差异: 传统研究视角关注“雅”所对应的翻译内核,试图在现行翻译研究的框架之内为其寻得合适的定位,而“概念史”路径则需抛却根植于研究者心中的现代翻译理论思维,回归到概念生成的文本语境、文化语境和历史语境中,“历史地”对待概念,如王宏印(2003: 97-111)论述严复思想时回归到严复个人思想、概念生成的文本之内的话语逻辑、时代政治文化语境以及他人评述;王一多(2020: 172-184)对“雅”作了历史化、语境化和细节化的深入描写。目前国内针对近四十年来译入的西方翻译理论核心概念的研究,主要围绕术语的厘定、概念的误读误译,以及概念应用的反思展开。若以概念史进路展开研究,则需更多地关注概念译入的时代语境、中西对接过程中发生的概念变异及其原因、译入概念成为主流话语的影响因素、译入概念对中国翻译研究与翻译学科建设的建构作用。
2. 相关学科基本概念的译介研究
翻译概念史研究的对象并不限于译学概念的发展历史,还有其他学科基本概念的译介历史。它广泛考察经由翻译的概念在目的语容受及影响的发展,既包括中国历代译入的概念,又涉及中国文化概念的译出。前文已述,近代以来西方思想的涌入依托大量新概念的译介,涉及政治(如共和、民主、人民、权利、自由、阶级、群众、社会等)、社会生活(如迷信、卫生、职业、新闻、杂志等)、文学(如小说、文学等)、文化(如艺术、野蛮等)、历史(如近代、现代、文艺复兴等)、哲学(存在、实践、唯心、唯物、启蒙、形而上学等)、法律(司法、隐私、宪法等)、地理(亚洲、东洋等)以及各自然和人文学科术语等全方位的现代性思想的生发。与此同时,自明末开始的中西交流也并非单向的文化和思想灌入,中国诸多传统概念,如“儒学”“理学”“心学”“仁”“道”“阴”“阳”等,亦流向西方世界并在异语文化中生根,当下融通中外话语体系的构建过程中亦有诸多中国特色语汇和概念走向世界。对翻译过程中概念异变的历时梳理,对译入或译出概念传播与接受的考察,对翻译概念社会建构作用的探究,一方面可深化对“概念”翻译的描写和对翻译活动的认识。另一方面,鉴古知今,对翻译概念容受过程及其影响的考据能够有效回应当下对话话语体系建构和理念传播的时代需求。
目前已有翻译学者(如屈文生,2012;刘瑾玉,2019)将视野投向概念的译介及其本土容受过程,胡开宝(2021: 10)则更是将翻译概念史(history of translated concepts)视为一个专门的研究领域,定义其为“从历史维度分析外来概念的翻译及其译名的演变,考察具体外来概念在目的语语境中落地、协商、生根和变形的研究”,并置于数字人文的视域中系统论述中国翻译概念史的研究内容、特征和路径。数字人文所代表的研究路径与概念史研究中的实证范式有相通之处,即以数据库作为资料支撑、以语义诠释作为辅助、以“概念”和“例句”为中心(郭忠华,2020: 93)。然而,通过数据库以求达到对概念和历史的准确理解也只是一种理想状态,在实际应用过程中有其局限性。一方面,概念与语词之间并不永远贴合,需要研究者敏锐觉察和收集同一语义域的其他语词,而这并非数据库研究方法的优势所在。另一方面,语词的频次、峰值等信息能够反映其传播的深度和广度,但可能会失却一些关于概念和概念史的重要认知价值,难以对概念形成较有深度和温度的解释,因为“概念史关注的是一个(重要)概念的生成、常态或者非连续性、断裂和变化,关注变化的转折点、衔接点、关节点”,而这些单纯依靠计量分析是无法获取的(方维规,2020b: 152)。故而,研究者需明确不同范式或路径的优势及其局限性,融会多种方法探查概念史。
当前,概念史研究领域中除以金观涛、刘青峰为代表的实证研究(词汇检索和分布统计)这一进路外,还形成了以方维规、孙江代表的传统“概念史”的进路,以基本概念为核心开展近代知识的考古,对语言、文体、文本和制度的生产与再生产进行综合性的研究。此外,以冯天瑜为代表的“历史语义学”研究方法,将关键术语和核心概念作为关注点,考察关注概念的原始词义及其历史流变、词义的内涵和外延及与之相关的社会文化信息。亦有以黄兴涛为代表的基于“思想现代性”的问题意识,阐发涌现的新名词、新概念的“现代性”历史特征和“现代思想平台”之功能,通过从考察一些特殊的新名词新概念的词汇构成特点与价值认同的角度,揭示传统与现代之间复杂的历史关系(李里峰,2012: 95)。
3. 翻译属性的认知演化研究
这一面向的研究指通过“概念”在单语文化内的历时演变或跨语际的旅行和变异来观看“翻译”本质。首先,“翻译”概念所指涉的范围扩大。科塞雷克所论“翻译”具有不同于传统“翻译”概念的意义指向,可指代过去的词义与现在语言运用之间的中介、事物史的概念体现、文本的深度挖掘和阐释、不同语言之间的翻译(方维规,2020b: 159)。换言之,概念史视野下的“翻译”不再局限于单纯的文本,而是延伸至更宽泛的物质和文化含义的跨文化表述。此外,还有学者(Lianeri, 2014: 474)基于概念历时演变的特征和影响因素,将概念史类比于翻译,以历时的即在性(diachronic temporality)作为两者的共通性特征。
其次,概念跨语际所经历的变异及其在异语历史语境中的演变等命题的研究,促使翻译“透明性”“对等”等问题获得热度,如刘禾(2017: 34-35)在探查中国近代“个人”“个人主义”思想时,并未执着于求索其实在的意义,而是考察一系列话语实践以及其中的政治运作,指出概念与概念、语言与语言之间的“互译性”是历史地“建构”起来的,亦即虚拟的对等,而这种“变异”是由“不自明”语言转换所“创造”的,这一词语、范畴和话语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的适应、翻译、介绍,以及本土化的过程,彰显包含在译体语言的权力结构之内的传导、控制、操纵及统驭模式;赵稀方(2003)在探究新时期引入的诸多西方理论思潮(如人道主义、现代主义、女性主义等)所发生的变形,聚焦接受者的理解以及概念的变异与政治文化语境之间的形塑关系。此类讨论最终的旨趣看似落于窠臼,但以“概念”这一抽象飘渺却极具构建力量的东西为核心线索,为观看翻译提供了一种别样的视角。
再次,使传统翻译中的“名”“实”之争突破简单的词形与语义的二维讨论范畴,上升到语词、知识、概念三重结构中。以近代中国新概念翻译为例,以严复为代表的义译方式背后彰显的是语词、知识、概念三个层面的新旧、古今对抗。作为译者的严复(1986: 277)深知译名之重要性,“今夫名词者,译事之权舆也,而亦为之归宿”,亦直陈译名的艰难与复杂,“新理踵出,名目纷繁,索之中文,渺不可得,即有牵合,终嫌参差”(1981: xii),而其个人的译名实践亦具有创造性,穷尽中国古典词汇“义译”斯宾塞、赫胥黎、穆勒、斯密等人著作中的“新名词”,借西方的思想激活了汉语的古老词汇,而汉语的丰富内涵又于无形之中改造了源自西方的概念,由此构筑了既异于西方源概念又不同于汉语世界的独特概念体系,同时代的学者章士钊(2000: 449)对严复译名就提出了质疑,“名正理从,谈何容易,即求之西文,且往往而不可必,况欲得之于理想悬殊之吾旧文乎?”。这种对译名方式论辩并不局限于纯粹的名实之争或简单的翻译策略讨论,其隐射的更是中国传统思想与西学新思想的交锋以及新概念在本土的移植和容受问题,译者立于两种社会、文化、概念和语言体系之间做出抉择,并非被动地回应时代和社会的需求,而是通过其翻译活动建构社会文化和观念世界。汪晖(2008: 834,843)论及严复的“义译”行为盛赞这一翻译活动具有特殊的思想意义,指出严复通过翻译活动“把近代欧洲的思想和观念编织进了汉语的广阔空间,从而在两种语言之间创造出了一种特殊的文化”,创造了“一个新的宇宙观”和“一个用各种新的命名组成的世界图景”。
五、 结语
翻译史研究离不开对史学理论与方法的借鉴。借用史学领域所整理的系统资料、全新的观看视角、研究路径,启发新的研究思路,藉此反观历史中的翻译活动,指导当下的翻译实践,思考翻译本质,这是翻译概念史研究的出发点。概念的语词外壳和文本载体,概念生成过程中的外源性因素,是概念史与翻译研究之间的天然纽带。翻译是概念引入和本土化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这是将概念史引入翻译史研究的前提和基础。开展翻译概念史研究具有深远而实在的意义。一方面,它将翻译研究中缺席许久的“概念”凸显出来,拓宽了翻译史研究的对象域,延展了翻译史研究的深度和广度;另一方面,对概念容受和影响的研究可以使翻译史着眼点下沉到实在的读者群体和实际的历史进程之中,形成翻译-概念-社会之间的动态关联,展示出翻译的社会建构过程。具体而言,概念史为翻译研究带来了新的面向,即译学概念发展史研究、相关学科基本概念的译介史研究和翻译属性的认知演化研究。概念史在翻译研究中尚属新事物,本文做此探讨,若有谬误,还请方家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