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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激荡中的家国情怀
——陈继明长篇小说《平安批》读解

2022-11-07◆曾

长江文艺评论 2022年1期
关键词:潮汕家国小说

◆曾 攀

纵观近现代中国历史,“感时忧国”的叙事形态成为了自19世纪中期遭受外来侵略以来,直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现代文学最重要的一种情感结构与精神伦理。需要指出的是,“家国情怀”并不是一种固化的概念,也不是不言自明的所在,在中国现代化的发展历程中,这样的情怀是流动的、开放的,经历了政治的、文化的补益,以及美学的与修辞的建构,甚至在历史的动荡中遭受了沉重的冲击,也经历了自身的危机,最终通过内外的裂变和重建,呈现出一个民族牢固而生辉的精神抱负、抒情形态以及价值关切。

陈继明长篇小说《平安批》写的是潮汕人民“下南洋”的百年跌宕,以郑梦梅为主要人物的挣扎、奋斗和坚守,以及以潮汕人民为代表的世界想象与实践,尤其是在生活、事功、革命等若干层面中,展现中华民族浓郁的家风民俗与国族意识。在这其中,“平安批”既是深情厚谊的家书,更是关于家庭观念与家族意识的重要象征。小说以“平安批”为切入点,撬动一个多世纪以来潮汕人民的奋斗史、家族史与革命史,将之置于19世纪末以降的革命历史之中,历经战火洗礼,呈现出波澜壮阔的历史激荡,以及其中难能可贵且熠熠生辉的家国情怀。

《平安批》首先以主人公郑梦梅为视角,触及到的是中国南方的一种独特的地域性书写,更确切地说,其集中叙写了潮汕地区的家族生活,展开同时具备地方性与世界性的生活场景,并以此为基点,对潮汕人民“下南洋”的辛酸史与发家史进行了铺展,并将之抛入近现代中国的变革历史之中,后者同时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来中国主动或被动融入世界的历史。而正是在这样的跨文化书写中,人物内在的家国情怀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蕴蓄。正如陈继明本人在创作谈中所言,“把故事放在二十世纪前五十年。那是中国社会由封建走向现代、由混乱走向治理的重要时期,也是东西方文化开始接触、试探和融合的重要时期,让那个时代的主调,像空气一样始终弥漫于故事的缝隙。”在一个跨文化的历史语境中,如何重新廓清中国视野中的世界,以及世界意识范畴里的中国,这事实上不仅代表了潮汕人民“下南洋”的生命走向,而且意味着现代中国勾连并融入世界的一种重要尝试。如果从这个层面来看问题,“平安批”的存在便提示了更为深刻也更为阔远的内涵。

小说围绕着“溪前”与“溪后”展开了潮汕地区的家族关系史,“时光里,平安里,单单从这两个名字就能看出溪前、溪后的不同,溪前子弟多才情,讲义气,喜欢读圣贤书,不切实际,好高骛远,‘等闲谈笑见心肝’;溪后子弟刚好相反,个个冷静务实,长于运筹帷幄,善于做生意搞经营。另外,溪前辈辈乏丁少口,好不容易生出个儿子,往往又年寿不永,很难活过五十岁,这一点溪后也相反,不愁女,也不愁男,每一代都人丁兴旺。所以,溪前、溪后,当人们这样称呼双方时,意味相当丰富,一言难尽。但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溪前、溪后,强调了两种大不相同的秉性和时运。”家族之间微妙的关系,以及彼此血液般的内在牵连,在小说中体现得尤为显著,这也是人物早期的主体形成的关键因素,并且影响波及成年后以至到世界中去时的性格、性情甚而是精神格调的养成。更为重要的是,伴随着20世纪前后中国社会历史发展兴衰中的跌宕,潮汕文化对家庭以及家族观念的倚重,一方面承传的是传统中国的价值伦理,这一层级的文化形态,支撑着小说人物的内在认同以及彼此之间的精神纽带;另一方面则是传统中国在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势必会经受的历史冲击,以及在时间的涤荡后留存下来的精神余绪。前者成为了传统中国文化理念的现代衍变,而后者则直接决定着家族本身的存续。值得一提的是,小说最后,在国—家的价值体系中,“国”的问题得以很好地处置之后,“家”的困境同样得以解决,原本分崩离析的溪前与溪后的家族内讧得以缓解,“溪前郑不仅挽回了声誉,而且实力和影响力渐渐超过溪后郑,溪前溪后也摈弃前嫌,重新成为郑氏双雄。溪后为什么总是躲着溪前?谜题也终于解开了。原因不过是一点迷信而已:溪后怕沾上溪前的晦气和霉运。现在好了,溪前不仅晦气霉运一扫而光,反而如日中天,不光生意做得很大,人也好好的……”纵观整个小说,家庭与家族构成了人物情感结构的基座或曰底色,在此基础上,生活得以展现出稳固的整体性特质,并且以此为中心,生发出新的精神支脉。而由于强烈的家庭与家族意识,生活的“日常”即为传统之伦理,并在新的可能与未知的境况中,辐射出丰沛的精神能量。

在小说中,郑梦梅和他的子嗣乃诚两代人共同坚守着批局的发展,乃诚与父亲有着相似的经历。乃诚少时不愿离开时光里,被梦梅责备之后才勉强跟去,“乃诚从来不和别人对视,偶尔看一眼别人,马上就闪开,目光软得像骄阳下的薯秧,也不敢离开梦梅半步,走路总是躲在梦梅身后,常常还要拉着梦梅的衣服。梦梅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小时候那么讨人喜爱的一个孩子,一个已经当上了父亲的人,怎么竟是此等模样。”但是到了后来,乃诚得到了成长,与父亲历尽艰辛,恢复番批业务,并且成为了能够独当一面的人,足以继承父亲的事业。由于历史的时间流动,以及其中的革命与战争的冲刷,小说的人物往往能在其中得到成长,也避免了脸谱化的倾向,更重要的,如是这般的精神成长与衍变不是一处空谈,而是沉落入人物生活的言行举止与起伏跌宕之中,在于人情交往以及家庭婚姻里,并延伸至追索事业与报效国家的更高的价值序列。

可以说,从整个小说而言,“平安批”更像是一种隐喻,其不仅在现实层面对应着潮汕人民走向世界过程中的频频回望及其中极为可贵的守护,更代表着传统价值伦理序列中的道德秉持,甚至关乎整个现代中国的家国情思,如是这般的精神寄寓并不是凭空悬置的,其既停留在一封封情真意挚的信件、钱财及其包裹的精神形态,同时落位于“平安批”两头的生活现场,那里包孕着最本原的同时也是最真切的情感境况,同时人物对家庭的思念和帮助,人们情感间磊落光明的扶持,以及在面对家国困顿时展现出来的灵魂恪守。

值得注意的地方还在于,尽管在革命历史中经历苦难和波折,但人物的情感却始终没有被架空,郑梦梅们内心如火焰般燃烧的热情与温情同样没有被严酷的斗争淡化,他们自身宝贵且备受珍视的情思也在此过程中丝毫没有溃散,反而在生活现场和情感交互中历久弥新,并不断得到增益。如郑梦梅与蔺采儿尽管早有情愫,但始终相敬如宾,直至蔺采儿之夫林阿为意外殒命,郑梦梅意识到她的可怜及需要照顾,“采儿用当地话报案的样子可怜极了,不像原来那个采儿。像纸做的一个人。全身发抖,声音也发抖,整个人薄薄的,又薄又脆,不用费力就能撕破的样子。这样的采儿,任何事情,哪怕针尖大的事情,都做不了,更别说保护自己。这个情景让梦梅大为吃惊,也才意识到,一个雅姿娘真的很脆弱,比所有人都脆弱。”正是出于这样的情与义的缘由,当然也包裹着自身对蔺采儿念念不忘的情感,才让郑梦梅真正显露出对她的关怀,并最终堂堂正正与之相处相爱。不得不说,小说无论在生活、情感、德性等方面,都传达出人物身上有情有义的伦理担当。这于当下的文学书写是何其的重要,尤其在后现代宏大整全的情感和精神不断处于被消解的境况中,小说叙事如何通过德、情、义等观念的抒发,重新凝聚既是传统中国的同时也是当下稀缺的文化状态,从而使得《平安批》这一小说能够透露出真正的历史意识,特别是在数十年激荡的革命情势下,将浓得化不开的家国怀抱加以延续与传承,无疑具有富于当代性的价值探询。

事实上,小说开始时,郑梦梅原本对“下南洋”不感兴趣甚至不无排斥,但是鬼使神差,他在冥冥中遇到了一位“高手”老货郎,得到后者指点如何破除“活不过五十岁”的短命之谶,“唯一的办法就是远离祖居之地”,这或许也属因缘际会,同时也与小说所要展现的潮汕地区的民间气息紧密相关。郑梦梅从一个庸庸碌碌、不思进取的柔弱子弟,到走出国门“下南洋”,再到商海激荡所向披靡,这其中可以见出小说在处理人物时所注重的对人物性格与德性的关注,并且将其游至于现实的事功层面,也就是说,主要人物郑梦梅是通过他的事业建立起自身威望的,而且他所经营的批局,事实上牵连甚广,贯穿起整个小说的枝枝叶叶。事实上,郑梦梅下南洋之后的运气并不赖,“梦梅在海上漂到了四十岁。接着又漂到了五十岁。接近五十岁的那几年几乎全年在海上,一年十二个月,有十个月在海上。生意顺风顺水,除了不赚积恶钱,别的钱能赚则赚,种子公司、电灯公司、抽纱公司、女子学校、批局、医院、钱庄、义庄,绝对是遍地开花,蒸蒸日上。”在暹罗义山亭,他被宋万昌视为批局事业的继承人,与此同时还结识了若干志同道合的友人。需要指出的是,郑梦梅备受青睐的背后,是他内心所秉持的传统中国的价值伦理,这样的内在品格与德性,在一个动乱的风雨飘零的年代是何其的难能可贵,而更重要之处还在于,在郑梦梅身上,实际上寄寓着坚如磐石的文化佑护,他的灵魂如一座大山矗立于世间纷扰之间。正如郑梦梅、陈光远和乔治在结拜兄弟时,前者所提及的在遭遇祸和福、生和死涉及立场、事关原则时,所应护卫的关于“义”之精髓所在:

结义结义,因义而结,义,自古以来都有明确的含义,比如,义不容辞、见义勇为、义无反顾、仗义疏财、义薄云天,这几个词中的“义”,都是同一个意思,即道义、正义、公义、大义,中国古代文献里更是有很多关于“义”的进一步说明,比如,“度义而后动”“义固不杀人”“义不杀少”“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值得一提的是,《平安批》事实上刻画了一组人物群像,他们在历史的动荡中左突右冲,面对战争与革命带来的生存危殆,却始终秉持内心的道德律。而小说中的每一个人,只要一出场,便不再是虚空的,其必然往有血有肉的方向发展,对于这点,作者也有所意识,“重视人物,写好几个人物。无论旧小说新小说,无论传统还是现代,都必需重视人物,离开活生生的人物,离开具体困境、实际交往和情感联系,一切都是空谈。每一个人,是写作过程中的一道道窄门,过不了这些窄门,小说就不存在。无论主要人物次要人物,只要有名字,只要出场了,就必需写好,必需有血有肉。”不仅如此,人物还需要有棱有角,否则必然会显得空洞,尤其在革命与战争的情形下,很容易会外在地洗刷磨灭性格的硬度。可以说,在小说中,作者所刻画的每一个体都有着自身的个性、命运甚至是使命,他们存活于文本世界之中,与现实历史发生着种种不可磨灭的勾连,因而其必定是可信的与可靠的,以此反过来推敲小说所试图触及的现实历史的可能性,尽管个别人物的书写略显脸谱化或没有得到很好的延续,但总体而言,小说中涉及的诸多人物,如果以细读的方式展开,可以发现,除去前面所提及的宋万昌、陈光远、乔治,以及陈阿端、林阿为、蔺采儿等,都成为了同一种精神序列中不可忽略的人物形象。郑梦梅正是遇上了他们,与他们结成某种价值共同体,才得以在生命的衍变中披荆斩棘,成就自身;而郑梦梅在发迹之后,也没有忘本,其中之情谊与情义,可见一斑。“梦梅发家之后,在汕头置地数百亩,创办了纯公益的万昌义庄,专门寄厝无主尸体或暂时不能入土为安的灵柩。义庄投入使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租了整整一艘大火轮,把曼谷义山亭内有意愿迁回国内的灵柩,和一些无主遗骨无偿迁葬至万昌义庄。”不仅如此,郑梦梅还感念宋万昌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为了感谢和纪念宋万昌,所有的公司仍然以万昌命名。宋万昌先生已于多年前病故,两个儿子在每一家名叫万昌的公司里都持有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很多人认为不必这样,梦梅则毫不动摇,坚持如此。”不得不说,在郑梦梅身上,作者寄寓了对潮汕人民的精神美德甚而是整个中华民族的德性伦理的深度认同。

不仅如此,在小说末尾,1958年6月29日,身在曼谷的梦梅仍心系“抗战时期沉批博物馆”的建立,且颇费周折之后,终于如愿以偿,“梦梅收到兴宁中国银行从国内寄来的汇款,以港币一元兑人民币六千三百七十五元的标准结算,共计人民币五亿一千万元。收到这笔汇款后,万昌批局逐一征求了所有能找到的寄批人的意见,大部分寄批人都无心收回批款及其利息,愿意交给万昌批局,创建抗战时期沉批博物馆。”而实际上,郑梦梅建立沉批博物馆的目的,是“以为日军侵犯我国之间接证据,并警示后人勿忘国耻,居安思危,振兴中华。”不仅如此,郑梦梅更是打算回国之后捐出自己的一栋洋楼,创建沉批博物馆,随后此一计划亦得以成就,“建成后,晚年的梦梅不再出门远行,要么整天待在博物馆里,守着成千上万封沉批死批发呆,要么仍然抱着一线希望,以一个最最普通的批脚的样子继续走乡串户,或步行或骑自行车,四处寻访,又有不少原以为毫无办法的沉批、死批到底被救活了。”应该说,关于平安批的博物馆建立,不仅关系着一代代华侨的感念情思和精神寄托,同样代表着潮汕人民乃至中华民族流脉的文化守持。这样的事功不是空中楼阁,也不仅存留于简单的形式概念之中,而是切切实实建筑于物质与现实之上的,是潮汕人民的务实之风与爱国之情使然,是秉持着真挚浓郁的家国情怀而寻求的精神寄寓。

回过头来看,郑梦梅等人的个体成长史与奋斗史,以及溪前与溪后剪不断理还乱的家族史,始终是与近现代中国的国族史相互勾连,这个过程更重要的功能在于其所牵引出来的现代中国始终缠绕的革命历史。

对于郑梦梅而言,其出生于遭受着千年变革的晚清,这是近现代中国的一个重要的过渡时期,同时也是旧的价值系统的坍塌与新的文化观念构建的过程。而与思想的迭变相呼应的,是20世纪作为一个革命世纪,其对于现实历史的直接作用力,如何理解随着革命历史和文学的美学流变而发生衍化的家国情怀,又如何在“感时忧国”的精神框架下对国族意识进行更为深化的辨析,并对其泽被于当代中国的精神脉络进行梳理呈示,这样的命题在《平安批》中都得到深刻的反映。

对于整个小说而言,郑梦梅所牵涉到的,是关于潮汕人民对于家庭与家族、迁徙与事功、革命与奉献的理解,除了形而下的关于生活、生存、致富等意义的探询,还在于自身的“事功”层面,也即在个体/群体奋斗过程中,有着自身的经济抱负,是关乎经营的与事业的内心秉持。不仅如此,在这个过程中,以郑梦梅为代表的潮汕人民,对于整个中华民族的革命史与战争史,都有着突出的贡献,其身上透露出来的显豁的家国情怀,激荡在百年来的中国现代历史。具体而言,在小说中,以郑梦梅和“平安批”为中心的人—物双重交叠,在一种历史的长时段延展中,呈现出非常丰富立体的文化形态。从辛亥革命开始,到逆反复辟与军阀混战,再到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甚至历经20世纪中期以来当代中国的种种变革与更迭,最为难能可贵之处在于,郑梦梅内心是如此的坚定,他对自身所守卫的价值意义是那么的笃定,当然,历尽劫难的他,时间的玫瑰也给予了其最为丰厚的馈赠。郑梦梅也得以在跌宕起伏的革命甚至战争中左右逢源,游刃有余于历史的长河之中,从而也使得他所秉持的精神理念和伦理道德在其间熠熠生辉。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要数抗日战争时期的一段历程,郑梦梅不仅当“日本领事馆的富田书记官带着一个台湾籍的翻译官前来求见时”,婉言拒绝其来访,且告知其寿宴取消,以此下逐客令。甚至于,当国内的父亲来信希望郑梦梅帮助购买军火以抗击日本侵略,郑赶忙找到老朋友陈光远、陈阿端、林阿为、蔺采儿等人。其中,林阿为可以弄到五百支最新款的毛瑟长枪,蔺采儿负责联系她刚刚承包了一艘火船的堂弟协助躲过检查,陈阿端则提议“先把枪支弹药装进不透水的箱子,再把箱子用锁链穿起来,挂在船尾,沉入海底,等出了港再捞上去。”就这样,在爱国华侨们的群策群力中,抗日的军火得以运往汕头。然而在这个过程中,林阿为被汉奸所害,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蔺采儿的内心也因此遭受了沉重打击。郑梦梅与他的友人之间,无不成为了生死之交,而在他们背后,则是整个家国历史的动荡和变迁,个人的命运与国族的沉浮自始至终紧密牵连在了一起,这便使得《平安批》这部小说具备了某种历史的纵深度,与此同时,又能传递出现世的情感与情怀。

这就是小说颇具意味之处,整个文本以“平安批”为核心,然而却处处充满了险境与危机,平安的对立面则往往是革命战争历史境况中的深深的威胁,死亡与平安之间的张力在人物的精神操练中,淬炼出了感人至深的家国情怀。小说既然名为“平安批”,那么关于“平安批”以及围绕此进行的叙事便是中心所在。在这其中,“平安”自然是人物内在的一种愿景,与此同时,“平安”同样意味着广大华侨的精神寄托和文化实践,特别是在动荡的中国近现代史,“平安”二字时常显得难得甚至奢侈,不仅如此,“平安”还凸显出革命战争时期个体的激愤、勇毅,是不畏险阻与艰辛的不屈不挠的拼搏。譬如在战争情势下,郑梦梅的小儿子乃诚从畏事胆怯,到最后不断成长,便是通过“平安批”的方式呈现出来的,下面是乃诚代写的第一封批:

母亲大人尊前:

敬禀者,近闻倭寇向我国不宣而战,北平天津上海广州均已失陷,又闻吾地南澳岛几番易主,终陷敌手,日军飞机每日在韩江两岸低空侦察,炸桥毁路,同胞死伤无数,我料来者不善,敌进犯潮汕为期不远。前日接吾母回批曰,我妻刚生一子,母子平安,乡里仍显平静,诸事如常,去年稻谷收获甚丰,米价甚昂,家中尚有积蓄,嘱儿不必省食俭用,精神皆在家中。儿读之不禁目汁如雨,夜不能寐,几乎成疾。苟一时战事发生,汝等妇孺,手无缚鸡之力,苦状可知,宜须镇静,无得惊慌,并望囤些钱物,以防困厄。

兹付国币五十元,顺致妆安!

儿 得全敬上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四日

此批从语言之精炼、感情之抒发等层面而言,都能见出写批的功力,特别是其中的情感流泻,夹杂着对家庭的深情厚谊,以及对国家民族的深切关怀。可以说,整个小说中所刻画的以潮汕人民为代表的华侨群像,无不具有如是这般的精神质地,他们经历时间的冲刷而始终如礁石般矗立,在海洋的跌宕沉浮中始终屹立不倒。不得不说,以郑梦梅为代表的潮汕人民,即便他们离开了故土,在“南洋”摸爬滚打,等着他们的是不可预知的未来,是无有确定的现实,然而他们内心的家国情怀未曾削减,反而日益增强,他们舍生忘死,参与到国内几乎每一次的革命与战争之中,为国分忧、为民请命。那种家国情怀所涂抹而生的精神底色,已然成为了一代又一代人不可动摇的律例。

纵观陈继明的长篇小说《平安批》,以郑梦梅等人物为代表的个体命运,展现潮汕家庭/家族的生活状态与情感结构,被置于20世纪前后的近现代中国历史,而且将之投入一种世界性的视野之中,对潮汕地区甚至是整个中华民族的传统伦理进行一种历史性的书写。陈继明自己对这部小说的写法事实上有着深刻的自觉,他认为,写潮汕不能只写潮汕,而要“跳出潮汕看潮汕,把潮汕故事当中国故事去写,甚至当人类故事去写。迁徙、流落、求生、逃亡、土地、回归、家国,这些命题,事实上的确不是中国人特有的,但在中国人身上表现得的确更强烈,更极端,更有意味。”不得不说,“平安批”这个题材非常有意味,一看就是有故事有内涵的写法,加之在结构上采取的是历史性的叙事,通过一种核心之“物”左牵右引,铺陈出庞杂的内蕴。“《平安批》这个名字是从一开始就定下来的。平安批,侨批中的一种,是在南洋上岸后寄回家的第一封批(同时至少寄两块银圆)。‘平安’二字不可小觑。”可以说,小说不仅在于表述百余年来的历史沉浮所带来的诸多人物的精神困顿及解脱,而且“平安批”自身的内在蕴藉同样传达出丰富的历史与人文涵义。

值得注意的是,在郑梦梅们的身上,寄寓了从传统走向现代的中华民族的家国情怀,尤其以“感时忧国”的叙事姿态,刻写了一代又一代的潮汕民众的事功追求及精神守持。可以说,《平安批》代表着当代中国文学主题创作的新形态,其以“平安批”为核心,甚至将其作为方法,牵引出新的国族叙事,而以“侨批”为中心的主题创作,也提示着当代中国红色文艺的创新性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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