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琴改变了我的命运
2022-11-07黄东启
黄东启
一
1967年酷夏,在苏州开明大剧院演员休息室里,我盯着墙上的那张红色节目单兴奋地看了许久许久:
六、小提琴独奏
1.毛主席语录歌《世界是你们的》;
2.白毛女选段:北风吹。
演奏者:黄东启
手风琴伴奏:陈大伟
啊,这是我第一次作为独奏演员上台拉琴,何况还是在苏州市中心最大的剧院呢!
记得那天的演出真是一票难求。即使平时不看文艺节目的人坐在剧场吹吹冷气也是享受啊。检票口人头攒动,就像如今春运时的火车站。我和邻居大伟背着小提琴和手风琴从烈日炎炎中走进凉飕飕的剧场后台,舒服得像天堂一般。
看到自己的名字第一次写上节目单,心里除了激动还有点紧张害怕。我们马上换上一身军装,戴上军帽,我好奇地走到边幕,偷偷撩开幕布:哇,楼上楼下座无虚席,起码有一两千人!顿时小腿发抖、小肚子发酸,只想小便。
小便不久,听到第一个节目结束的观众鼓掌声。
“我又要小便了……”看着若无其事的大伟,我不好意思地请求着。
“怎么才回来又要去了呢?”他边说边陪我走到厕所门口,让我自己进去。谁知到了第五个节目“对口词”时,我知道马上要上台了,竟又想小便了……
“憋着点吧,来不及了!”大伟不耐烦地说完,便拖着我来到台边候场。以前虽然也经常参加演出,但毕竟只是一些器乐合奏或者为唱歌跳舞伴个奏什么的,今天可是正儿八经地登台独奏啊。
望着剧场里满满当当黑压压的人头,我头脑乱哄哄的,两条腿竟不停地颤抖起来,怎么也停不下来,最好马上收起琴逃走。
我小声地对旁边的舞台监督说:“我害怕,不能上去演了,你看我的腿已经抖得快站不住了……”
“什么话?!”他瞪了我一眼,又说:“节目单都发出去了,临阵脱逃?”
这时大伟赶紧在一旁劝慰我,并教我做深呼吸。当报幕员报到“黄东启”三个字时,我双脚一软,整个身体不由得瘫在舞台监督身上,他立马扶正我,并顺势把我往舞台上一推,我也就凭借着这股推力,两只脚像踩着棉花,云里雾里地飘到了麦克风前。要不是舞台中央预先竖好一个立式话筒,飘到台下去也是可能的。是大伟的手风琴救了我,当雄壮的前奏响起,我浑身一震,立刻架起琴,心无旁骛全神贯注地投入到音乐中。先前腿上的颤抖仿佛转移到了手指的揉弦上。后来大伟夸我那天的揉弦幅度大、频率快、感染力强。
一曲下来,掌声响起。我的自信来啦,稳定一下情绪。接着,那优美抒情的“北风吹”旋律从我手指间涓涓流出。
两首曲子演绎得完美无缺,舞台效果极好。我们在热烈的掌声中多次鞠躬谢幕。到后台,我发觉走路不飘了,两腿也不抖了,拍拍它们,“怎么不抖啦?再抖啊!”可怎么也抖不起来了。
从此,我的小提琴独奏成了宣传队的保留节目,我带着小提琴演遍了街道、厂矿、农村和部队。从街坊四邻、居委会主任到街道办事处主任都看过我的演出。是小提琴帮助我赢得了好的口碑,改变了他们对家庭出身不好子女的偏见。
1969年3月,我戴着大红花,光荣地下乡到了南通农场,也就是以后的江苏生产建设兵团四师二十四团一营二连。
小提琴,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
二
南通农场地处长江边,以种植棉花为主,小麦、水稻等其他作物为辅。春耕,夏耘,秋收,劳动负荷大得不得了。我当时比较瘦小,所以排里会尽量安排些轻松的农活给我,再加上连队也有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时不时地被抽调去拉小提琴。这样,我的小提琴也就一直没有荒废。
好不容易熬到冬天,心想可以空闲点,可1969年的冬天格外忙。各连所有知青和年富力强的老职工浩浩荡荡全部集中到“立新坝”工地,参加连接南通农场和江心沙农场的筑坝工程。
那天,我跟着大部队肩挑扁担箩筐(我还比人家多带一把小提琴),排着队伍,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工地进发。走了半小时的土路,队伍开始拉长变宽,一小时后已经看不出队伍了,三五成群你搀我扶的。三个多小时后,我们最后几个总算走到坝上,跟最先报到的人差了一个多小时。
工地上的劳动强度更大,专门挖土方的老职工一个个手持大铁锹,朝手心里吐些口水,用力把铁锹插入泥土,左脚一踩,铁锹一转,一眨眼工夫一方棱角分明的长方形泥块干净利落地送到竹簸箕里,挑泥的人排着队,轻松整齐地随着脚步的节奏发出“嗨呦,嗨呦”的声音。唉,老话说得好,看人挑担不吃力,我自己都觉得惭愧,挑的没人家一半多,还跟不上队伍。挖泥吧,空锹拿着都嫌重。最后,我只能拴根绳子把自己套在独轮车前,像驴子一样给人家拉车。
尽管如此,我每天还会挤一点时间出来,在工棚里或临时搭建的伙房练一会琴。
这天,趁着大伙都去吃饭,我拿起小提琴在工棚练了起来。拉着拉着似乎感觉背后有人,我回头一看,是一位解放军首长,便下意识地放下琴,站得笔直,准备接受“批评教育”。
“你小提琴拉得不错嘛!”他和颜悦色地继续说道,“二连的吧?我跟你们连长说一声,每周抽三天时间到工地广播室拉小提琴去,为大伙儿鼓鼓劲,加加油!”
这差使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呀!第二天一大早,我拎着琴来到工地广播室。
根据昨晚制定好的计划,随着太阳升起,我拉起了《东方红》。接着播音员开始播送战地新闻和工程进度及好人好事。
八九点钟,我开始拉《世界是你们的》,这首语录歌里有“你们青年人……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中午吃饭时间,我拉了那首著名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后,就放下琴拿着饭盆冲进伙食房。
下午三四点钟是大家最疲劳的时候,想到解放军首长的谆谆教导,为大家鼓鼓劲,加加油,我便反复拉起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铿锵了一天,到晚上我想拉点抒情的曲子换换口味吧。谁知白毛女选段《北风吹》还没拉完,“啪”的一声,广播室的门被一脚踹开。北风呼啸而进,随即冲进一个人,冲着我说:
“今晚北风这么大,你还拉《北风吹》?吹、吹、吹,是不是想冻死我们啊?”
“哦,对不起!我没有这个想法。马上换,马上换!”
说完,我立即改拉了《红色娘子军》中那段热热闹闹的“快乐的女战士”。
接近合龙的那几天,几乎每天都有团首长、师首长们亲临现场视察指导工作。也许我的琴声首长们听到过,并留下了好的印象,筑坝工程结束不久,我就被抽调到团部宣传队。一年以后,终于正式告别农业连队,进了半专业性质的师部宣传队。后来,师部宣传队全体成员并到师部勤奋制药厂,平时在制药厂上班,一有政治任务就集中排练演出。那时期,我除了更加努力练琴外,还配合形势搞了一些编配和创作。为今后正式进入专业文艺队伍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小提琴,又一次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
三
1978年回城后,我被分配到苏州市市政工程队工作。
当时市政工程队有大集体、小集体之分,大集体的工作是铺柏油马路;小集体的工作范畴则是街头巷尾通阴沟、筑漏等杂活。我属于后者。
看着自己这双从小拨弄乐器的手,今后要跟铁镐、铁锹、铁钩子、黄沙、水泥打交道,真有点不甘心。报到通知书捏在手里一个多月了,还是不想去报到。
当时二哥有个在歌舞团作曲的朋友,听我拉过小提琴,说最近有些文艺特长的回城知青都在报考各类文艺团体,苏州市歌舞团也在招新,建议我去试试。
毫无疑问,我一定得去试试。
那天下午,团长办公室坐满了考官:团长、书记朝南坐上首,其他骨干人员分别正襟危坐在两边,气势威严。
说真的,我一点不害怕,还好奇地想看看这两边考官的气派。当我的目光移到左边第一位时,感觉特别眼熟,于是彼此点了点头。就在点头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那不就是当年把我当童工,让我抄了几个月《红色娘子军》全本总谱的范老师吗?他还是瘦骨嶙峋地伸着脖子弓着背,还是一副黑框眼镜松松地架在鼻梁上,只是那头蓬发丛中生长出了些许银丝。没错,是他!
至于右边都是何许人,进了团才知道,戴金丝边眼镜、头顶光亮、气质不凡的是乐队梁指挥。他边上坐着的大红鼻子胖老头是乐队王队长,接着是身材矮小但很干练的日本华侨、首席小提琴许老师。
此时,我和陪同的大哥、二哥面朝团长、书记恭敬坐下。
整个考试的过程,简直就是我们弟兄三人的一场小型音乐会。在两个哥哥默契配合下,我从三弦换到琵琶,从曼陀铃换到吉他,从二胡换到小提琴,中间还不断接受点曲,并随时回答所有人的提问。
“你演奏的这首《鸽子》用的是哪个版本?”金丝边眼镜第一个发问。
“这是我们根据同名歌曲改编成的三重奏。”
“哦……好像和声有些单调。学过和声学吗?”
“我没有系统地学过。”我实事求是地回答。
这时,蓬发范老师挺了挺背帮我解围道:“东启的五线谱和基础乐理是我教的,我认为他们的演奏跟我们专业水准没什么差别。而且他在音乐方面是非常刻苦钻研的。”
“音乐会”以小提琴曲《流浪者之歌》结束。当最后两个拨弦和弦完毕,“噼噼啪啪……”考官们竟鼓起掌来。
“这是一首难度很大的小提琴曲。”首席小提琴许老师开始称赞我道:“今天东启的演奏虽然谈不上完美,但除去心理紧张等因素,从专业的角度看,我认为是不错的,况且他还是个多面手样样拿得起。”
接着大家都异口同声地顺着许老师的思路,尽往好里说。
几天后,我没有悬念地收到了市歌舞团的录取通知书。我呆呆地对着两张通知书看了一会儿,把市政工程队的那张通知书揉成一团丢进了废纸篓。
我终于如愿以偿地走进了专业文艺团体!
小提琴,再一次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