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在园林上空的父子
2022-11-07许河
许河
在美术界,苏州孙君良、孙宽父子是引人注目的存在。
都是著名画家;都位居苏州画坛C位——孙君良曾经长期担任苏州市美术家协会主席、苏州国画院院长,孙宽则是市美协副主席、国画院现任副院长;都是以苏州园林为主要的绘画对象,并以此成名。
在苏州,子承父业、两代同行者比比皆是,并不稀奇,美术界也是如此。多年前苏州曾举办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两代画展,参展的是孙君良孙宽父子、张晓飞张迎春父子、吴见山吴越晨父子、顾曾平顾玉恬父子、蒯惠中蒯卓胤父女,一共五对。其实没参展的两代画家远不止此数,仅知名者就有张继馨张小芹父女、谢友苏谢显晖父女等等。
对于“书香门第”“家学渊源”这些成语来说,整个苏州古城就是一个庞大而深不见底的注脚。翻开厚薄不一的各种苏州志书,父子进士、兄弟三进士、一门五进士、祖孙状元这类记载此起彼伏。外地游客在一条条不起眼的小巷子里漫游,经常一扭头就会发现巷口牌子上有这些文字。说苏州是一座才艺之城,无论是古代还是当下,都是不会有反对意见的。才艺才艺,艺是根,才是花,才华是老天爷赏饭,当然也需要加上勤奋才能绽放异彩,技艺则是可以习得、可以传承的。在苏州这一片肥沃的文化土壤里,家族无疑是一块块高产田。都说苏州有“贵潘”“富潘”“贵吴”“富吴”等种种显赫家族,而诗书之家、才艺之家则是更为普遍的存在。夸张一点说,苏州就是一座盘根错节的文化家族之城。
尽管如此,孙君良孙宽这对父子画家仍然引人注目。这是因为他俩都画园林,都画得很出色,而且,都有很强的辨识度,画出了自己的风格,画出了自己的气派,画出了自己的境界———一句话,画出了自己。内行都懂,这很难。
攀登艺术峰巅,我们可以乐呵呵地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但我们看到的更多景象却是“自古华山一条路”。你满头大汗紧赶慢赶,抬头一看,还是只能遥遥地仰望人家的项背。孙君良的老朋友摄影家陈健行,他拍的苏州园林堪称一绝,跟着他走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却无人能够超越。为啥?他把自己这条路走到头了,爬到顶了,你要看到不同的风景,得另外找路。
孙宽聪明,他大约很早就懂得不能依样画葫芦紧跟父亲。即使从他较早时期的作品看,也不容易找到父亲的影子。在孙宽这里,这个道理也许是另一种诉求:要找属于自己的路。于是他在没路的地方找路,走啊走啊,擦汗的时候抬头一看,哟,父亲就在左前方!
父亲的绘画之路是在檀香扇上起步的。十七岁的孙君良已经是苏州檀香扇厂的丹青好手,画得好,画得快,画得别人望尘莫及。当时是计件工资,他每月可以拿到八九十元,后来取消计件,改成固定工资了,他被定为六十二元,也是相当高了。那年省画院招学生,孙君良想去,就报了名。人家一看,招不起啊,那时一般学员工资只有二三十元。
十七岁的孙君良志不在画扇,扇子的精彩在于打开之后,孙君良也要打开自己。那年他画了一幅狮子林湖心亭参加华东区的画展,那是自学成才的孙君良第一次在美术界亮相。那个年代能够参加这样的画展是十分不易的,孙君良画园林出手不凡,笔墨色彩均属上佳,尤其构图令人耳目一新。新在哪里呢?那时的老画家们传统功夫都很深,却走不出传统,只会画些老法头的石头啊树啊,不会写生,更无下生活一说,作品往往了无新意。孙君良的画来自现实生活,颇有点横空出世、惊艳画界的意思。没多久孙君良就被选调进苏州国画院,与柳君然、张辛稼、吴砚士等画坛前辈成为同事,包孕着无限可能的人生道路在不到二十岁的孙君良面前缓缓打开,像一把高深莫测的折扇。
葑门外的快绿书屋是孙君良的画室,快绿是快乐的谐音,年届八旬的孙君良每天像上班一样,在这里快乐地描画他的园林和心境。
孙君良回望自己的出道之路,觉得很幸运,当时国画院原想调吴养木、许十明、黄喜,都没成功,原单位不放。幸运之神的金手指点了他一下,他就一把抓住,紧随着飞起来,从此再也没有停下。百度百科记录了他的艺术足迹,他的作品入展、获奖的目录排得很长很长。他还继前辈著名画家张辛稼、吴养木之后,出任苏州国画院第三任院长,直至退休。美术界对他的评价是:他长期从事园林山水画的研究和探索,通过对传统文化的学习和借鉴、对艺术境界的探索和笔墨风格的锤炼,逐渐形成既有“吴门画派”清新典雅特色,又具个人风格的画风。
孙老讲了三幅画,以及与画相连的三个烙着时代印记的故事。
在国画院孙君良年纪最小,一些与省里联系的事就顺理成章包给他了,比如送展、送画这些跑腿的事,于是和省里傅抱石、亚明、宋文治、魏紫熙这些著名画家相熟,潜移默化之中,在见识、境界上受到深刻的影响。1963年省里办人物画进修班,孙君良也参加了。进修班办在中山陵左面的藏经楼,非常漂亮的建筑,亚明主持这个培训班,请了不少著名画家和美术理论家来上课指导,这三个月为孙君良打下了人物画基础。后来省里组织作品参加第五届全国美展,要孙君良也参加一张大画创作。当时省画院要集体创作两张大画,一张工业题材,一张农业题材,孙君良分到农业题材那个组。展出的时候江苏厅迎面两张大画,一张大炼钢铁的由傅抱石领衔,一张粮食丰收的是孙君良打头,后面跟着的名字是魏紫熙等著名画家。为什么是孙君良打头呢?因为魏紫熙等老画家自己都另有画作参展,孙君良则是全力创作这幅画,承担了作品前面的主要人物场景,呈现一派收割水稻的繁忙景象,魏老他们则来画了背景上的山啊树啊什么的。展出效果甚佳,亚明喜滋滋地说,江苏出了个人才。于是画坛上都知道了江苏有位才二十岁出头就挑大梁的画家叫孙君良。
第二个故事里的一幅画是参加第二届社会主义国家造型艺术展,在当时是最高规格的画展了,孙君良正处于技艺与自信倍增的时候,也送了一幅作品,竟然被选中了。要知道,全国入选这次艺术展的各画种加起来也只有一百六十三幅。为什么能够入选呢?作品题材是一个亮点:孙君良的画题名为《园林赏菊》,画的是狮子林,有假山花树,有人物,是工农兵形象,国画形式,又有点年画特有的喜庆味道。傅抱石一看就说,这幅画不错啊!接下来全国入选画作的目录寄来了,再接下来的消息是艺术展不办了,因为中苏关系不好了。这幅原本可以用苏州园林的名义走出国门的画作就此停步,成为国际共运史上一个小小的见证。
第三个故事已经到了“文革”后期,上面筹办一次大型的全国美展。孙君良画了一幅《彩灯迎春》,画面以园林为背景,游人赏灯的情态很生动,整个画幅雅致而又闹猛。作品顺利送往北京。当时,针对山水画北京流行一个蛮有意思的“搬石头”理论,说:山上要种树,绿化祖国,画那么多石头干嘛?结果看到《彩灯迎春》,前面就画了一块大石头,苏州园林怎能没有石头呢?但有人发话说“你们江苏就是喜欢画石头”,一句话,拿下来了。
孙君良的创作之路并不容易。苏州园林要堂而皇之地进入绘画题材主流,进入时代美术画廊,似乎也很难。
在孙君良之前是没有人专事画园林的。明代文徵明曾经画过拙政园三十一景,但那是作为园主之请托;而孙君良则是以数十年时光和全身心的投入奉献给园林。几年前拙政园管理处策划出版了《拙政园三十一景册》,把当年文徵明应园主的邀请而作的三十一景与特邀孙君良创作的三十一景编为一册,装帧设计家周晨别出心裁,让这两位相隔四百多年的画家从画册的两端出发,前后对照,相映成趣。当两位画家的作品在画册中间迎面对视,不禁令人生发遐想,如果可以穿越时空,他们之间会发生一场怎样有趣的对话?我们可以这样说:文徵明是园林画的开先河者,而孙君良则是园林绘画实践的当代典范。
在文徵明与孙君良之间,当然会有这个领域的闯入者和路过者,比如许十明和张晋。许十明是创新意识很强的老画家,他画园林和太湖都画出了新气象,孙君良十分赞赏。张晋笔下的红枫也给孙君良留下了深刻印象。
与孙君良聊往事很有意思。年轻时他在园林里写生,背后不能有人看的。看的人一多,他就不自在,就停下来,等看的人走了,再画。这大约和他内敛的性格有关,可能还与他情感深处的潜意识分不开,写生是他与园林无声交流的一种方式,这种带有私密性的交流是不希望有第三者在场的。
有趣的是孙宽也不喜欢别人看他写生。父亲年轻时写生园林里游客少,一眼看过去园子里最多也就十几个人,哪像现在总是人挤人,好不容易找个安静的地方也不会持久,似乎写生本身就是园林一景,走过路过,总得停下来看看,有人还即兴评论一句,“嗯,建筑画得不错。”建筑?我画的是园林好不好!孙宽颇有点受伤。
第一次写生是妈妈尤嫣人带他去的,那是他大学毕业那年的暑假,带一瓶可乐跑到娄门外。孙宽自小在爸爸的画室里跑进跑出,“爸爸,我要画画”。妈妈怕他影响爸爸创作,“出去出去”。但一颗种子却在他幼小的心里悄悄种下了。对于美术这一行,孙宽不是科班出身。孙君良也不是科班出身,那是因为没有机会;而孙宽没走科班的路则是出于深远的考虑。他考大学的时候,张辛稼、吴养木的意见是先读书,“你不要学画图,要在文学上下功夫,七成读书三成画。”读书比画画重要。大学毕业后他在评弹学校教书,对美术的挚爱之心却不可遏制地疯长,有一个召唤的声音在他心里不停鼓荡,于是他去浙江美术学院做了两年插班生。这和当年父亲参加省人物画培训班有点像。
那两年是奋力一搏的两年,两年时间他都住在临摹室,把同学们在临摹室轮流值班的事都包了。独在异乡的氛围让他找到了发愤的感觉,两年里他把《富春山居图》《溪山行旅》临了十多张,而有的同学只临了两张。临得最多的还是陆俨少的《课读画稿》,一张张一遍遍地临,足足有一百多张。他觉得陆俨少最合他的心事。直到离开美院到吴作人美术馆做策展布展工作,他还是坚持每天临一张,然后拓一拓挂在墙上反复揣摩。那些年他创作上突飞猛进,是苏州入展获奖最多的青年画家,于是顺理成章进入国画院。
孙宽认为他最受用的课堂,其实是在前辈画家的身边听他们聊天。孙宽静静地坐在一边听,他们评论到一些画家和作品,他就去翻画册对照着揣想,觉得那些只言片语竟然意味无穷。比如听父亲和刘懋善他们说有位画家出去写生一天能画好多幅,另一位回来只有几条线,最后却是那位只有几条线的画家创作出有鲜明个性的佳作。这些话往往让孙宽生出醍醐灌顶之感。
有人问孙宽,你为什么要执意画园林呢?言下之意你父亲是园林绘画翘楚,你能从父亲巨大的影子里走出来吗?但这世上有些问题不是那么好回答的。特别是那种沁入骨髓的情感,不是出于选择,而是来自命定。对于苏州人来说,园林不仅是山水树石,她的蕴涵更多更广,她是江南文化基因库,是孙宽眼里的元宇宙。
人们都以为孙宽与父亲之间会有很多交流、传承、耳提面命,这些推测也对也不对。最初的指点训导当然是有的,但随着孙宽出道,父子间的交流更像是两个世界的沟通。毕竟是两代人。孙君良严格爽直,有话直说,不留余地。孙宽呢,自小孝顺,但不代表没有自己的想法,争执大约也是难免的。我问孙宽,父亲有没有表扬过你?“没有,永远是提意见。”孙宽认为父亲在笔墨上的境界、人物造型上的高度,自己很难达到;但年轻人的形式感和制作水平很强,年轻一代的想法更应该跳出传统。所以有几年孙宽的新作不太给父亲看了,“他说我,我不听他的意见也不太好,有点尴尬。”
不给父亲看,父亲还是想看的。那一年孙宽在美术馆办个展,孙君良担心地对尤嫣人说:“怎么能这样办个展呢?能不能撑起来啊?”尤嫣人没好办法,只能跑去烧香。后来他去现场,看到有十几张二米乘二米的大画效果挺好,他过去没看过,认为个展还可以,笑眯眯走了。
儿子对父亲也有贡献,父亲办个展时他提出建议:展览一定要有两三个风格和系列,体现出丰富和多样化,最好用重一些的墨画一组作品。父亲觉得有道理,采纳了。
好友陶文瑜对他说:“孙宽啊,你应该画好的,为什么?你父亲是东邪,刘懋善是西毒,身边都是大家,你应该做郭靖。”这话对孙宽压力很大。他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纯粹的画家,直到四十多岁到贵州写生,他画了《一米阳光》,屋顶是黑的,一缕阳光射进来,效果十分满意,他感到自己的视角与别人不太一样,自信就此滋生起来。接着,画连云港的船,画应县的木塔,画武汉的黄鹤楼,他总能找到富有个性色彩的视角与构图。
孙宽笔下的园林与父亲的园林完全不一样,而且一眼就看得出是谁画的。现在画园林的人越来越多,站在人堆里能葆有自己的面目,是一位成熟画家的立身之本。近几年孙宽致力于把园林一角纯粹化,比如已经为画界熟知、深得好评的窗景系列和墙影系列。在这些作品里,经常有一只猫在窗下墙头蹑手蹑脚地走过,走过园林里的安静平和,走过永恒的时光。
现在这对画坛父子不约而同地不进园林了,除非陪朋友,这不免让人意外。对苏州园林烂熟于心的孙君良正在快绿书屋里的宣纸上精心营造心中的园林,细细欣赏他画案上厚厚的画稿,那些令人耳目一新的构图让你不忍放手,你就会惊叹孙君良更是一位造园家啊。
孙宽呢?准备三四年不进园林,他说要给自己一个冷静期。“我想得更多的是造园,造心中的园林。一个人的园林,一个人造,把园林的本质画出来。”
园林的本质是什么?是审美积淀中的艺术理想,更是历经沧桑后的人格寄寓。
我把读画感受说给他俩听:在他俩的园林画前,都会产生飞翔的感觉。但又不一样,孙君良的园林让人在园子上缓缓低空滑行,从容注视那世外桃源般的人生境界的向往;孙宽的园林则是连园带人凌云直上,让世俗中的园林一直升至纤尘不染的蓬莱仙境,令观者在神思恍惚中体验一种人性的超越。
从读园到造园,从绘境到写心,这一对父子画家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