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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以人民为中心”文艺观的新思考

2022-11-06

艺术探索 2022年3期
关键词:人民性以人民为中心矿工

顾 平

(南京艺术学院 艺术教育高等研究院,江苏 南京 210013)

“以人民为中心”的文艺观,强调人民在文学艺术创作中的主体地位,艺术表达要围绕人民展开。这是中国共产党一以贯之的文艺方针。在近现代中国历史进程中,依靠人民、歌颂与表现人民,虽然在各阶段呈现出些许差异,但“人民”概念语义的核心指向却从未发生改变。重新思考“以人民为中心”的文艺观,必然要梳理中国历史进程中对“人民”概念的认知,进而考察“人民文艺”理论的产生与流变。

一、从《矿工组画》说起

《矿工组画》是著名中国画画家周思聪与卢沉创作的经典作品,是中国现代美术史上的代表作之一,曾被很多学者讨论研究。这组围绕矿工题材创作的系列作品包含了20世纪卢沉、周思聪夫妇前后两个阶段完成的两套《矿工组画》。第一套大约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由卢沉、周思聪共同立意,卢沉构思并完成构图,之后两人合作完成,意在通过表现矿工的工作与生活,揭示旧社会矿工的苦难史。周思聪曾回忆:“这套组画以《背井离乡》开始,描写农民逃荒求生,携家带口流入矿山……从第二幅《地狱之门》起,主要描写矿工们的生死搏斗,与厂主、监工、刑罚、瓦斯、饥饿、病痛等的触目惊心的搏斗,最后以《当家做主》的组画为结束”。第二套创作于“文革”结束后,周思聪、卢沉重新设定了创作意图。他们翻检资料发现,20世纪30年代吉林辽源煤矿被日本霸占,日本人奴役中国劳工为其开采煤炭,掠夺我国资源。这段血泪史对两位艺术家触动不小,他们意欲围绕矿工题材重新构思创作。这一次,他们选择通过感人的艺术形象,唤起人们对战争的反思,表现和平、人道的永恒主题。两套组画均以中国画水墨表现,虽创作意图前后有别,但困难时代矿工的真实工作与生活被两位艺术家极具震撼力地表现出来。这是他们以真情实感体验对象后的表达,是一种真切的感受。

据有关材料记载,两位艺术家为了更准确地塑造对象,真正做到了深入生活。他们来到当年矿工劳作过的煤矿,对在世的矿工逐一访谈,收集了大量的口述和文字材料;他们用真情与老人交流,促膝谈心,体验往昔的工作与生活;他们甚至深入井下,感受矿工艰辛劳动的过程,目睹那非同一般的景象;他们去祭拜了一座用矿工尸骨垒砌而成的雕塑纪念物,受到更强烈的触动;他们还去当地博物馆等相关单位,查阅伪满时期的文献资料。这些为他们接下来要展开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调动了他们的情感,使他们捕获了灵感。

整体看这两套组画,第一套对矿工的表现,更多来源于两位艺术家对矿工艰辛生活的同情,第二套则在思想、情感方面发生一定的变化。20世纪80年代,大环境召唤着艺术家歌颂和平,而伪满时期的辽源煤矿正是当时侵略战争的真实写照,表现矿工便是再现过去,也便是追求和平与人道。我之所以从周思聪、卢沉创作的《矿工组画》说起,一因同一题材被艺术家前后两次大规模创作与表现,是一种不多见的现象;二因同是矿工题材,艺术家创作意图的改变带来的价值指向却如此不同,艺术的真实更具感染力地升华了生活的真实。这似乎在告诉我们,艺术家在创作中当以真情去设定创作意图,还要在体验中进一步升华自己的情感,强化创作意图,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激活感受,使艺术形象具有不一样的感染力。回到我们的论题,这里的矿工不就是周思聪、卢沉心目中的“人民”吗?他们能深入表现矿工的工作与生活,正是由于热爱人民、深入生活进行的艺术积累。这里没有任何说教,对人民性的表达也没有形而上的大道理,全是鲜活的现实。该作品如此让人感动,正源于艺术家的真情,更源于他们的价值观与人生观。

二、对“人民”概念的认知

对“人民”概念的认知一直存在多种视角。最朴实的解释类似于“人类”的内涵。普通民众的认知,则来源于概念本身的历史演进与日常使用,如《现代汉语词典》中的解释:“以劳动群众为主体的社会基本成员”,这里的“人民”与“公众”意义相近。但在不同阶段,“人民”概念语义表现得更为复杂:有时它是与“敌人”相对的语词;有时对立于“精英”群体;特定情况下还会被冠以阶级属性;而在和平时期,又淡化了阶层和阶级属性,泛指最广大的无差别的社会构成群体。

从词源学角度考察“人民”概念,是我们认知人民的学理前提。“人民”并非“人”和“民”两个字的简单结合,而是指向特定的新意义。在古代中国,“人”和“民”两字一般分开使用,含义也各自有别。《说文解字》(清陈昌治刻本)卷八《人部》有:“人,天地之性最贵者也”,卷十二《民部》云:“民,众萌也。从古文之象。凡民之属皆从民”。显然,这里的“人”不仅具有一般意义上种群的意义,更标明了地位与身份,是相对于“民”的统治者。相较而言,“民”则指底层民众,诸如奴隶、庶民、群氓与草民等被统治者。《诗经·大雅·瞻卬》就有:“人有土田,女反有之。人有民人,女覆夺之”,“人”与“民”便分属不同类别,主从身份清晰可辨。古代文献也有少量组合使用“人民”概念的,但其指向偏重“民”的类别,“人”只是“民”的种群归属而已。《韩非子·五蠹》云:“上古之时,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诗经·大雅·抑》云:“质尔人民,谨尔侯度,用戒不虞”,等等,这里的“人民”泛指黎民百姓、普通民众。

西方对“人民”概念的认知也不尽一致。古罗马人最早使用“人民”(people)一词。其“人民”集合了贵族与平民,但不包括奴隶。他们认为,“人民”是用以对抗外邦“敌人”的正义化身,所有的对外战争都是为人民而战。中世纪为神学统治时代,人民成为被统治对象,处于社会底层。直到法国大革命爆发,在推翻神学统治的过程中,政治家们终于发现人民所具有的政治意义,资产阶级启蒙学者进一步从理论上确立了“人民”概念的合法性与合理性。而“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中,‘人民’通常指国家权力主体,如‘人民主权’‘人民民主’‘人民专政’‘人民国家’‘人民政府’‘人民军队’‘人民大众’‘人民委员会’‘人民代表’‘人民英雄’等。应该说,马克思主义从根本上恢复了‘人民’的本义”,“人民”具有了“国家构成中的地位权力、权利及义务等政治含义”。

在传统民本思想与西方政治话语双重影响下,中国近代有识之士开始对“人民”概念的语义有了新的觉悟,人民的主体身份被逐渐确立,清晰地呈现出一种不可遏制的历史趋势。五四时期,在反帝反封建爱国运动高潮的推动下,更多中国人认识到,只有依靠人民的力量才能彻底获得民族独立与解放。随后的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更进一步确立了人民主权的重要性与必要性。

今天,“人民”已经成为中国政治与社会话语中出现频次最高的词语之一。有学者基于新时代发展战略的内在要求,提出把握“人民”概念的三重规定性:“一是量的规定性。不同时代、不同社会对人民的界定都有所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即人民是社会的主体,是某一历史时期社会中的绝大多数人。二是质的规定性。人民是社会中的进步力量,是历史发展的动力,代表着历史前进的方向,推动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和进步。三是主体构成的规定性。虽然在不同历史时期,人民的范围会发生变化,但构成人民主体的始终是广大劳动者(包括体力劳动者和脑力劳动者),是劳动者创造了世界,创造了历史。”这种具有理论意义的概括,较为全面地还原了“人民”概念在演进中约定俗成的语义指向。由此,对“人民”概念内涵的理解便应该从三个层次展开:“一要从整体上即从社会发展动力角度去理解人民,强调人民主权、人民主体、人民力量;二要从群体上即从相互关系角度去理解人民,强调人民共存、共享、共建、共治;三要从个体上即从生命存在角度去理解人民,强调人民利益、人民权利、人民意愿。”

三、关于人民文艺的历史叙述

以人民为中心的文艺观最直接的呈现就是“人民文艺”概念的提出与践行。人民文艺是中国近现代探索道路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的一种文艺形态。受西方进步思想的影响,有识之士引入共和观念,以推翻封建帝制。共和便是人民的共和,是还权利于大众(人民)。政治权利之外便是文化权利,于是就产生了将文艺的“权力”交还于人民的诉求。当然,这一阶段对“人民”的认知更多偏于西方资产阶级革命的视角,还未形成真正意义上“人民文艺”的概念。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创作实践充分体现出对“以人民为中心”文艺观的探索。在其掀起的文艺浪潮中,我们看到那些在苦难中挣扎着的“人民”形象。1942年,在延安举行了一次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文艺座谈会,这次会议的宗旨是确定新的文艺方针,从根本上说就是要解决中国无产阶级文艺发展道路上的理论和实践诸问题。在座谈会上,毛泽东发表了重要讲话——《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他针对新文艺发表了自己的见解:新文艺不是“为地主阶级的……封建主义的文艺,不是为资产阶级的……资产阶级的文艺,不是为帝国主义者的……汉奸文艺”,而是为最广大的人民大众服务的, “是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人民大众”即“最广大的人民,占全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是工人、农民、兵士和城市小资产阶级”。这次会议明确规定了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方针,强调文艺工作者必须要到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文艺作品必须与人民群众的现实生活息息相关。今天,我们仍然提倡人民文艺,强调“以人民为中心”的文艺观,正是这一历史脉络的清晰延续。

用历史的视野来审视与梳理人民文艺的发展与演变历程,则应该从中国革命整体出发去考察其存在的前提与价值。也就是说,人民文艺并非单一的文艺表征,它与特定阶段的政治、经济、文化密切相连,但也绝不是政治的附庸。

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充分论证了文艺与人民的关系,他指出:“我们的文学艺术都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的”。这一论断开启了社会主义文艺的人民叙述传统。由此,人民文艺成为毛泽东文艺思想的核心,也成为社会主义文艺的底色。人民性是人民文艺的基因,只有自觉的、人民性获得充分呈现的文艺才能成为人民文艺。具有人民性的人民文艺,自延安时期一直作为中国共产党的文艺方针,指导着各阶段的文艺创作与批评。

通过对人民文艺的历史回顾,我们清晰看出,人民文艺的本质特征是人民性的彰显。但在不同的现实条件下,如何理解与诠释人民性并将之引入创作与批评,如何将人民文艺置于特定的历史情境展开整体考察从而凸显人民性,等等,均需要我们做更多的深入思考。

四、人民何以成为艺术创作的中心?

以人民为中心是艺术创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也是人民文艺的主导思想与基本方针。人民文艺区别于其他文艺形态的本质特征仍然是人民性,这是决定艺术创作以人民为中心的首要条件,也是我们必须坚守的文艺观。

毛泽东对人民大众有清晰的定义:“什么是人民大众呢?最广大的人民,占全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是工人、农民、兵士和城市小资产阶级”。中国与苏联走的虽然都是社会主义道路,进行的也都是无产阶级革命,但两国国情有别,道路的选择必然存在不同。苏联是在产业无产阶级革命的意义上使马克思主义理论演变为苏联国家的实践,这就决定了其人民性强调俄罗斯的民族性与阶级性及它们的融合。苏联早期的小说、电影及一些主题性绘画等均呈现出这一特征。

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人民由“工人、农民、兵士和城市小资产阶级”组成,他们分别对应“领导革命的阶级”“革命中最广大最坚决的同盟军”“革命战争的主力”和“革命的同盟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人民真正当家做了主人,如毛泽东所说:“在现阶段,在建设社会主义的时期,一切赞成、拥护和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阶级、阶层和社会集团,都属于人民的范围;一切反抗社会主义革命和敌视、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社会势力和社会集团,都是人民的敌人”。改革开放后,人民的范围也发生改变。正如邓小平所指出:“在这三十年中,我国的社会阶级状况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我国工人阶级的地位已经大大加强,我国农民已经是有二十多年历史的集体农民。工农联盟将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新的基础上更加巩固和发展。我国广大的知识分子,包括从旧社会过来的老知识分子的绝大多数,已经成为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正在努力自觉地为社会主义事业服务”,“我国的统一战线已经成为工人阶级领导的、工农联盟为基础的社会主义劳动者和拥护社会主义的爱国者的广泛联盟”。邓小平这一关于人民的论述被之后历代党和国家领导人继承与发展。今天的人民已经是完全意义上的国家主人,包括了全体社会主义劳动者、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者、拥护社会主义的爱国者、拥护祖国统一和致力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爱国者。

“人民”概念语义与范围的变化,预示着我们表现人民的策略与路径。今天的人民,已不再是抽象的或政治性的概念,而是中国新时代社会生活中每个活生生的个体以及由他们而生出的人间万象。由此,我们所表现的人民,便是那鲜活的个体及其组成的社会关系,是这些个体及其组成的社会关系所呈现的工作、生活状态,是这种状态转化出的艺术趣味与思想。概括地说,人民便是艺术创作的对象——社会基本成员,主体是劳动群众,其中也包括了艺术家“自身”,及其工作与生活的细节、背后的思想与文化。当然,我们创作的艺术形式也应该为人民所接受,并对其形成审美感染和思想启迪。这才赋予了艺术作品真正的人民性—— 一种植根于中国大地的“人民文艺”和负载着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人的文艺”,在更高层次上的辩证统一。

结语

“以人民为中心”的文艺观,强调艺术创作中的人民性。这种人民性,既要从“人民”概念语义的规定性出发,结合不同阶段特点,整体加以观察,同时更要思考特定情境下如何通过文艺作品去塑造人民的主体性,这是真正意义上以人民性为人民文艺特质的基本保证。“人民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一个一个具体的人,有血有肉,有情感,有爱恨,有梦想,也有内心的冲突和挣扎。”“如果‘热爱人民’只是停留于口号,如何做到欢乐着人民的欢乐、忧患着人民的忧患?如果让社会效益屈从于市场价值,让文艺成为市场的奴隶,又如何谈得上为人民创作、为人民放歌?为人民就要爱人民,爱得真挚、爱得彻底、爱得持久;贴近人民,就要拆除‘心’的围墙,要‘身入’更要‘心入’‘情入’。扎根人民、扎根生活,把社会效益放在首位,才能以文艺观照现实、温润心灵、涵养精神,让人们看到美好、看到希望、看到梦想就在前方。”

人民延伸的存在就是日常生活本身。那么,何以让人民真正成为艺术创作的中心呢?作为表现对象,人民何以由生活对象转换为艺术形象?这是一种体验的表达,是真情实感的呈现,创作者被感动了,作品才能真正感动人。这种感动来源于对人民的热爱与体验,是真情与深度的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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