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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镇《梅花庵稿》题画诗辨伪

2022-11-06陈思建

艺术探索 2022年5期
关键词:吴镇道人题画

陈思建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一、吴镇题画诗的辨伪

元画“四大家”之一的吴镇(1280—1354年),字仲圭,号梅花道人。自晚明董其昌(1555—1636年)等人推尊“南宗”画派,吴镇位列最负盛名的“南宗”画家之一。吴镇的研究,在文献材料的支撑上颇有不足,其中原因,《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八《梅花道人遗墨》提要道之甚明:

镇以画传,初不以文章见重,而抗怀孤往,穷饿不移。胸次既高,吐属自能拔俗。旧无专集,此本题曰“遗墨”,乃其乡人钱棻捃拾题画之作,荟粹成编。

吴镇以绘画作品闻名美术史,其画作亦传世甚多,而吴镇诗文集中的大多数则是由后人采编汇集其题画诗文而来。现存清初钱棻(字仲芳,生卒年未详)编辑的《梅花道人遗墨》,以及顾嗣立(字侠君,号闾丘,1665—1722年)编选的《元诗选》二集中的《梅花庵稿》皆系吴镇名下,但这些材料的可靠性向来引人怀疑。因此,为吴镇诗文集撰写提要,四库馆臣在考镜源流的同时,也开展了辩伪工作:

其中如《题竹》诗“阴凉生砚池,叶叶秋可数。东华客梦醒,一片江南雨”一篇,考(吴)镇杜门高隐,终于魏塘,足迹未至京师,不应有“东华客梦”之句。核以高士奇《江村销夏录》,乃知为鲜于枢诗,镇偶书之,非其自作,(钱)棻盖未之详审。又镇画深自矜重,不肯轻为人作。后来假名求售,赝迹颇多,亦往往有庸俗画贾伪为题识。如题《画骷髅》之《沁园春》词。无论历代画家从无画及骷髅之事,即词中“漏泄元阳,爹娘搬贩,至今未休”诸句,鄙俚荒谬,亦决非镇之所为。又如《嘉禾八景》之《酒泉子》词,词既弇陋,其序末乃称“梅花道人镇顿首”。偶自作画,为谁顿首耶?即《题竹》佚句之“我亦有亭深竹里,也思归去听秋声”,“亦”字、“也”字重叠而用,镇亦不应昧于字义如此。

可知吴镇集中的“题画之作”是辨伪的主要对象。在四库馆臣看来,这些伪作的误收,如鲜于枢诗的误辑,以及画贾射利而伪托吴镇之名等问题,都与吴镇诗文的来源有关。《续文献通考》卷一九五《经籍考》著录《梅花道人遗墨》时,亦有考辨:

镇诗向无专集,今本题曰《遗墨》,乃其乡人钱棻捃拾题画之作,荟萃成编,失于决择,伪作颇多。

这些推断与四库馆臣的意见是一致的,即注意到以吴镇绘画作品作为资料来源而出现的文献讹误、窜乱、真赝等问题。余绍宋的《书画书录解题》在前人基础上,更进一步总结出“原迹之赝”的推论:

此书(《梅花道人遗墨》)为钱仲芳(钱棻)自梅道人墨迹中录出成编,故俱为题画之作,凡五古三首、七古七首、五律一首、七律三首、四绝一首、五绝十三首、七绝二十一首、词十二首、偈三首、题跋二十首。诗格清拔如其人,亦如其画。梅道人画多有题记,惜仲芳所辑未广,且多赝作,如《竹谱》两跋及《竹卷》跋皆李衎《竹谱》中语。梅道人何至无聊至此?其原迹之赝可想而知,固不仅如《四库提要》所云也。

从明清时期至今,吴镇作为画家的声名几乎达到顶峰,吴镇绘画艺术是美术史写作的“保留剧目”,因此,很有必要对吴镇存世诗文作品进行辨别。

若考察《四库全书》所收另一部系名吴镇的诗集——《梅花庵稿》,辨伪问题就显得更为突出。许多学者已经注意到《梅花庵稿》中辑存的大量署名为“吴镇”的题画诗极为可疑,但由于《梅花庵稿》收编于顾嗣立编选的《元诗选》之中,规模庞大,《四库全书总目》未能作出专门的辨证。一些学术著作不追究系名吴镇的画作真赝问题,直接把《梅花庵稿》当作诗学材料。如李德壎编著《吴镇诗词题跋辑注》,即以钱棻编《梅(花)道人遗墨》、顾嗣立编《元诗选·梅花庵稿》作为主要的文献依据;卢勇《吴镇〈竹谱图卷〉之考辩》第二章《关于吴镇的墨竹绘画》,以《梅花庵稿》中三首吴镇题董源画的题画诗,证明“吴镇应该是见过并临摹过了董源的真迹”。

《梅花庵稿》的版本颇不易追踪,根据罗鹭在《〈元诗选〉与元诗文献研究》一书中的研究结论,顾嗣立《元诗选》所用的《梅花庵稿》的底本,为顾嗣立借用“朱彝尊藏《元人小集》本”。查朱彝尊(1629—1709年)《潜采堂宋金元人集目》中有《元人小集》四册,据目录共收元人诗十七家。其中柯九思《丹丘先生集》、吴镇《梅花庵稿》、郭畀《快雪斋小集》、姚文奂《野航集》、郯韶《苕溪渔者》合编为一册。今南京图书馆藏丁丙八千卷楼钞本《元人十二家小集》,“据考察,这十二家应该就是朱彝尊藏《元人小集》十七家的残存部分”,罗鹭又指出:“吴镇《梅花庵稿》,《元人十二家小集》本有两种,一种分体编排,共五卷;另一种分上、下卷。《元诗选》的底本是第一种,另辑佚诗若干首,分附于各体之后”。罗鹭考证《元诗选》所用的《梅花庵稿》底本一直追踪到朱彝尊藏《元人小集》,而此前的研究者大多将《梅花庵稿》追踪到《元诗选》就止步不前,结论也往往以存疑处置。罗鹭根据顾嗣立《自定年谱》中《三十九年庚辰》条的记载,查考顾嗣立通过借阅朱彝尊藏《元人小集》继续开展《元诗选》二集的编辑工作,同时将今藏南京图书馆的朱彝尊《元人十二家小集》与《元诗选》作了校勘,得出《元诗选》中吴镇《梅花庵稿》的底本是朱彝尊藏《元人小集》的结论。研究在前人的基础上取得了较大的进展,为后续元人题画诗的辨伪奠定了新的学术路向。

为解决元人题画诗的种种疑惑,前辈学者的辨伪工作已经有所开展,谢巍在追踪《元诗选》中《梅花庵稿》的底本来源时,就曾经怀疑吴镇的这些伪题画诗可能来源于张泰阶的伪书《宝绘录》。谢巍《中国画学著作考录》云:

以上诸篇(指吴镇《梅花庵稿》),有题自作,有题他人之作,又有论画之作。其中有题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王维、卢鸿、吴道子等人之画,颇疑非真迹,或即赵子昂所仿,然诗仅载顾、陆、张三人,而不及他人。然子昂取何传本仿之,亦属可疑。仅就顾、陆、张三人之画目而言,不见元代以前有著录,经八九百年忽出现,岂不咄咄怪事?不知顾嗣立辑《元诗选》录镇之诗,采自何书?颇疑其中有录自明张泰阶《宝绘录》者,有俟复核。若是,取自伪画之题诗,则不能信据。

谢巍复核工作的成果未能及时披露,但已指出伪托吴镇的题画诗不能信据。所以,罗鹭又做了进一步的追索:

顾嗣立《元诗选》征引文献数百种,其中明潘是仁辑《宋元六十一家集》和明张泰阶《宝绘录》是伪书。顾嗣立已经察觉《宋元六十一家集》存在讹误,在《元诗选》中作过不少辨证,且征引较少,故所受负面影响亦较小……但对于张泰阶《宝绘录》,顾嗣立则采取完全信任的态度,从中辑录了大量元诗,不能不加以辨证。

从谢巍怀疑《梅花庵稿》采录于《宝绘录》开始,学界对《梅花庵稿》诸问题的揭露,以罗鹭《〈元诗选〉与元诗文献研究》一书最为彻底。经过仔细考评,罗鹭将《元诗选》中来源于《宝绘录》的题画诗都纳入“误收伪书”类,态度鲜明地把《梅花庵稿》中来源于《宝绘录》的90首题画诗定为伪托,这些几乎占了《梅花庵稿》篇幅的半数以上,这样就为吴镇研究奠定了较为可靠的文献基础。

《梅花道人遗墨》与《梅花庵稿》二书吴镇诗作的真伪考证已经达到一定的研究水准,取得了一些成果,但是,这些成果仍未得到重视,研究现状依然混乱。以下举两例为证。

1.陈高华《元代画家史料汇编》:

吴镇的诗文,有后人辑集的《梅(花)道人遗墨》,还有收在《元诗选》“二集”中的《梅花庵稿》。二者篇目出入很大。《梅花庵稿》内容比较丰富,本书从中选录了若干材料。《梅(花)道人遗墨》没有选录。后者收辑了一些据传是吴镇为图画所作的题跋,要想对吴镇绘画作进一步研究的同志,是应该查考的。但是否都真是吴镇的作品,则是有疑问的。

2.杨镰主编的《全元诗》第30册录吴镇诗217首,是根据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梅花道人遗墨》二卷(卷上)、《元诗选》二集《梅花庵稿》编录。按语云:

在明清书画题跋之中,署名吴镇(梅花道人等)的题诗颇多,为不同的绘画题诗,时见诗句重复或整篇近似者。这类题诗不一定出自伪作,或许是诗人率意而为,自我重复。本编暂未广泛依据书画题跋辑佚,主要依从《梅花道人遗墨》与《梅花庵稿》的取舍。

以上所举二例,都意识到吴镇题画诗的可疑,但未能择断,对于《梅花庵稿》,陈高华和杨镰的态度是倾向于信以为真的。他们都没有充分重视、努力厘清《梅花庵稿》与《宝绘录》的源流关系。

二、对《宝绘录》的批评

《宝绘录》为明人张泰阶所编。张泰阶,字爰平,明万历间上海人,家有宝绘楼,“藏名画真迹甚多”。其《宝绘录》有明崇祯六年(1633年)刻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即据北京大学图书馆藏该刻本影印。《宝绘录》诞生至今,就受到很多怀疑与批评。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一四子部二十四艺术类存目提要云:

《宝绘录》二十卷,明张泰阶撰。泰阶字爰平,上海人,万历己未进士。其家有宝绘楼,自言多得名画真迹,操论甚高。然如曹不兴画,据南齐谢赫《古画品录》,已仅见其一龙首,不知泰阶何缘得其《海戍图》;又顾恺之、陆探微、展子虔、张僧繇卷轴累累,皆前古之所未睹;阎立本、吴道元、王维、李思训、郑虔诸人,以朝代相次,仅厕名第六、七卷中,几以多而见轻矣。揆以事理,似乎不近。且所列历代诸家跋语,如出一手,亦复可疑也。

简言之,《四库全书总目》认为,张氏虽然“家有宝绘楼”,“自言多得名画真迹,操论甚高”,但数量如此之多的名画真迹,汇为一家所藏,不近事理。尤其是先唐名家画作,从未见于前代文献著录,更是可疑。

吴修(1764—1827年)《青霞馆论画绝句一百首》云:

崇祯(《美术丛书》本误为“正”)时,有云间张泰阶者,集新造晋唐以来伪画二百件,并刻为《宝绘录》二十卷,自六朝至元明,无家不备。宋以前诸图,皆有赵松雪、俞紫芝、邓善之、柯丹丘、黄大痴、吴仲圭、王叔明、袁海叟十数人题识,终以文衡山,而不杂他人,览之足以发笑。岂先流布其书,后乃以伪画出售,希得厚值耶?数十年间,余见十余种,其诗跋乃一人所写,用松江黄粉笺居多。《四库全书提要》收此书,亦疑其出于一手,未之信也。

吴修直斥张泰阶新造“伪画二百件”,并以目鉴为据,怀疑《宝绘录》的诗跋出自一人之手,将《宝绘录》所著录的绘画作品全都斥为伪画。

梁章钜(1775—1849年)《浪迹丛谈》第九卷《〈宝绘录〉》条:

前明崇祯间,有云间张泰阶者,集所选晋、唐以来伪画二百件,刻为《宝绘录》,凡二十卷,自六朝至元、明,无家不备。宋以前诸图,皆杂缀赵松雪、俞紫芝、邓善之、柯丹丘、黄大痴、吴仲圭、王叔明、袁海叟十数人题识,终以文衡山,而不杂他人,览之足以发笑,岂先流布其书,后乃以伪画出售,希得厚值耶?《四库全书提要》云,《宝绘录》二十卷,上海张泰阶撰。泰阶字爰平,万历己未进士,家有宝绘楼,自言多得名画真迹,持论甚高。然如曹不兴画,据南齐谢赫《古画品录》,已仅见其一龙首,不知泰阶何缘得其《海戍图》。又顾恺之、陆探微、展子虔、张僧繇,卷轴累累,皆前古之所未睹。其阎立本、吴道玄、王维、李思训、郑虔诸人,以朝代相次,仅厕名第六、七卷中,几以多而见轻矣。揆以事理,似乎不近,且所列历代诸家跋语,如出一手,亦复可疑也。

梁章钜的《浪迹丛谈》几乎照抄了《四库全书总目》及吴修的论点,从而强化了对《宝绘录》的批评。后余绍宋《书画书录解题》的《〈宝绘录〉》条,亦列举《四库全书总目》和吴修《青霞馆论画绝句一百首》,加以综合辨证。

罗鹭《〈元诗选〉与元诗文献研究》专列《〈元诗选〉重出误收诗考》一章,把《元诗选》源出《宝绘录》的署名邓文原、高克恭、吴镇、柯九思、黄公望、俞和的诗列出,并明确说:

《宝绘录》著录张泰阶伪造的元代以前名画两百余件,又通过各种途径伪录元人题画诗458首,给元代文学文献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顾嗣立《元诗选》从中选辑了301首,本书暂时全部定为伪作,但追溯每一首伪诗的来源,则并非本书所能完成,拟另撰文详考。

罗鹭对《宝绘录》所著录的题画文献的怀疑,与前人研究颇有共鸣,他特别指出从伪画中采诗对元代文学文献造成的恶劣影响。罗鹭指出,《元诗选》从《宝绘录》收录的题画诗,署名为邓文原44首、高克恭7首、黄公望53首、柯九思51首、俞和54首。笔者查阅《宝绘录》,还有署名为虞集、倪瓒、王蒙的诗多首。其中,署名吴镇的诗数量则多达90首。《宝绘录》伪造了一个以美术史上最重要画家为对象的收藏目录,这个惊人的名单包括: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阎立本、吴道子、王维、荆浩、董源、李成、郭忠恕、王诜、米芾、米友仁、赵伯驹、马远、赵孟頫、管道升等。与这些经典名家相对应的作品,也是文献载录、传说中的名作巨迹,其中《王晋卿蜀道寒云》《王晋卿万壑秋云》《马远虚亭渔笛图》《右丞春溪捕鱼》《洪谷子楚山秋晚》《董源夏山深远》《郭忠恕夏山仙馆》《李成江村秋晚》《陆探微层峦曲邬图》《阎立本西岭春云》《王维辋川图》《赵令穰秋村暮霭图》等,就有署名吴镇的诗文题评。吴镇诗文题评的对象还包括同时代的黄公望、倪瓒、王蒙等人的“作品”。《宝绘录》的作者张泰阶似乎还意犹未尽,拉上其他名家纷纷加入题评的队伍,如《宝绘录》卷九《董源夏山深远》,就著录了黄庭坚、张雨、唐寅、文征明的题评,同卷《郭忠恕夏山仙馆》,就有王蒙、柯九思、黄公望、文征明的题评。张泰阶在著录之时,画题下不忘加上“宣和御书”四字,以表明该作品是宋徽宗宣和内府旧藏,又以吴镇本人的口吻,在题为李思训《寒江晚山图》的后跋中说道:

余闻宣和内府所藏画轴画卷,其最上者,必亲为标出,或为题句,以识爱重之意,此卷端有御书御玺,概可知矣。

显然,张泰阶这个前无古人的“个人”藏品目录,目的是通过建构美术史上传承有序的收藏、题跋序列,提高藏品画作的身价。鉴于此意,高明一在《〈宝绘录〉——晚明苏州伪作古画的收藏著录》一文总结道:

成书于明崇祯年间的《宝绘录》,所收画作皆伪,然此书以文字呈现苏州行之有年的作伪方式,有二项特征:一是虚构有北宋宣和御笔或诸印、元末诸家题咏、明代文征明题识的收藏套路;二是虚构晋顾恺之以来的山水画史。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传王诜《渔村小雪》,题识符合《宝绘录》的模式,并且引用书中所载阎立本《秋岭归云图》的元代题咏,略加修改,符合《渔村小雪》的画名。此本《渔村小雪图》制作约在清初的顺治、康熙时期。

张珩《怎样鉴定书画》也提出一个假设,作为书画鉴定者的重要判断依据:

最荒唐的则莫过于明张泰阶的《宝绘录》,所收的全部是伪作。清末杜瑞联的《古芬阁书画记》更为骇人听闻,汉魏晋唐大家,他应有尽有,我们只要一看名头,便可知决非真品。这些著录就更不值一顾了。

作为书画鉴定专家,张珩对张泰阶《宝绘录》、杜瑞联《古芬阁书画记》这样的书画著录文献,采取一概不信的态度。在这样的文献条件下,必须把《梅花庵稿》中的伪题画诗剔除干净,才能还古代美术史研究一个纯净的文献环境。否则,吴镇研究将陷入困境。

三、文献学的坚持——走出吴镇研究的困境

以上论述可归纳为三点:1.《四库全书总目》揭示吴镇诗文多辑自绘画作品;2.罗鹭《〈元诗选〉与元诗文献研究》厘清《梅花庵稿》中吴镇题画诗的源头大多是张泰阶《宝绘录》;3.《宝绘录》所著录的绘画作品,前人一致认为是伪画,其中的题画诗亦伪。可见,《宝绘录》不仅是美术史研究的反面文献,也在元代文学文献研究中有负面影响。

邓以蛰在为滕固《唐宋绘画史》所写的校后语中,特别强调美术史研究要严辨文献真伪,颇具典型意义:

在实例缺少的今天来研究唐宋绘画史,文字的资料固然重要;但作者既着眼于“风格发展”,那就应当多多注重实例;而实例并不是没有的,如敦煌壁画正包括有六朝、唐、宋的作品,而且这些时代除宋以外大都以壁画为主;若讲时代、风格,这些作品恐怕最为“地道”;作者虽然也接触到,却未曾充分利用它们。反之,如关冕钓的三秋阁中所藏的“三秋”——阎立本的《秋岭归云》、黄筌的《蜀江秋净》、王诜的《万壑秋云》都是赝品,而这三件恰恰都著录在张泰阶的《宝绘录》一书中;其实张书中所著录的作品和题跋大都是伪造虚构(参看《四库全书提要》和余绍宋的《书画书目解题》,而本书中却引了《蜀江秋净》和《万壑秋云》并其他张书中的题跋为例证,这就未免欠审慎了。

滕固是现代著名的美术史研究专家,其《唐宋绘画史》是古代绘画史研究名著,书中引用了《宝绘录》中的伪文献。邓以蛰对此提出明确批评。

徐小虎在《被遗忘的真迹:吴镇书画重鉴》一书中指出,据鉴定结果,现存署名吴镇作品仅有三件为真迹:1.《双桧图》,款题“泰定五年春二月清明节为雷所尊师作,吴镇”,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2.《渔父意图》,款题“至正二年为子敬戏作渔父意”,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3.《中山图》,款题“至元二年春二月奉为可久戏作中山图,梅华道人书”,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包括徐小虎认定的《中山图》残作,存世仅有三件吴镇真迹,这一结论在学界引起较大争议。而《被遗忘的真迹:吴镇书画重鉴》英文版卫特林的序言所表达的意见,应该具有相当的合理性:

时至今日,书面资料仍然被视为最明确的历史信息来源,即在绘画这个领域也是如此。但是现在越来越明确的是艺术品本身,除了提供图像外,还含有丰富的信息,层层与作品本身、其制作者及其历史相关的信息。

艺术品本身固然含有多重丰富的信息,但是,由此而完全忽视了元明清三代以来绵延不绝的文献积累,徐小虎的持论不免躁进。在笔者看来,徐小虎对吴镇画作的研究,有其侧重形式结构的一面,但通过文献证据链条的追索,对吴镇存世画作的去伪存真也不无益处。某种程度上,在摄影制版的美术图录发明之前,文献辨析几乎是唯一的途径,当然,文献的可靠性也离不开艺术作品本身所能提供的视觉信息。

从采纳文献的角度看,卢勇《吴镇〈竹谱图卷〉之考辩》附录二,“关于吴镇的‘临摹’及‘题古人诗’”似乎又绕回原路,把《元诗选·梅花庵稿》(出自《宝绘录》)的题画诗定为“吴镇题过的古画”,一一录出,并加以评说:

从上述吴镇题诗的情况来看,除了同时代的如黄公望、倪云林、方从义、王蒙等几位之外,历代大家的作品几乎都有涉及。写题画诗无非两种情况,一是亲眼见过作品;二是没见过,仅凭想象。一般而言,绝大多数是第一种情况,像第二种情况没见过原作,仅靠想象出来的题画诗不是没有,但确实不多。在元代这样的印刷技术条件下,能看到那么多包括顾恺之、吴道子、阎立本、李昭道、荆浩、关仝、张僧繇、陆探微、曹知白、王诜、李成、卢鸿、黄筌、赵幹、董源、李成、文同、苏东坡、范宽、马和之、马远、郭忠恕、钱舜举、赵伯骕、赵伯驹等等的画实在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我们试想便知,吴镇能有机会亲眼见过和题跋过那么多先贤大家的作品,绝非一个“穷算卦”的能有机会和条件做到的。至于是否与吴镇三叔喜爱收藏有关,这一点很难确定。不过,我们由此可以认为过去大多研究资料和文章中所写的关于吴镇的“潦倒”身世是不可靠的。

在这段引文的结尾,由于卢勇未能勘破《宝绘录》的谬误,从相信《梅花庵稿》中的题画诗开始,便直接与谬误站在了一起。

当前吴镇研究之所以陷入困境,主要原因在于论者持论偏颇主观,所使用的文献的真伪问题不能先行解决,研究未能从扎实的基础出发。美术史研究不仅要重视传世的艺术品本身,也要重视书面文献,对二者的真伪都先要细加甄辨,然后才能有效地发掘其中包含的各种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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