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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者”视域下的《天浴》人物形象探究

2022-11-05

中国民族博览 2022年12期
关键词:父权制老金勒斯

杨 理

(烟台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烟台 264005)

“我有一定的女权主义,只是藏得比较深,比较狡猾。”严歌苓曾对自己的女性主义创作观有过如上解释。然而,作为蜚声国际的海外华人女性作家,其创作的作品多是反应女性在不同境遇下的悲喜人生,因而作品不可避免有着深刻的女性主义文学烙印。作为其创作生涯初期的短篇小说作品《天浴》,严歌苓通过匠心独具的人物形象刻画,显现出其独到的女性主义“他者”视域,将特殊时代背景下权力话语的畸形与失衡展露出来。无论是浮萍无所依的知青少女文秀还是被“去势”后无所畏惧的牧民老金,在混沌汹涌的权力话语压制下,他们的顺从或挣扎都沦为了无人问津的时代注脚。探究严歌苓女性主义视角下的《天浴》人物形象,有助于呈现女性主义如何参与人物的文化心理身份建构,以探讨权力话语失衡如何导致个体生命悲剧的发生。

一、“他者”语境下的女性形象

“他者”这一概念被西蒙·德·波伏娃引入女性主义批评领域,波伏娃认为在根深蒂固的父权制社会中,女性因男性凸显自身主体地位的需要而被置于边缘地位,以客体形式出现,因而女性一直以来都处在“他者”的语境下艰难求存,成为了“第二性”。“她被教导,她必须取悦别人,她必须将自己变成‘物’,人们才会喜欢。”她认为女性要摆脱父权制的“他者”语境,树立自身的主体意识,将自己从附属品的境地中解放出来。在《天浴》中,严歌苓通过对知青少女文秀在“他者”语境下艰难求存而不得的经历描写,深刻反映了父权制话语对女性形成的压制与迫害。

作为被时代浪潮裹挟着背井离乡的女知青,文秀一出场时便处于“他者”地位。身处权力话语中的她没有权利拒绝离开故乡,也没有权利选择“伙着几百知青留在奶粉加工厂工作”,等待着她的只有被选择,甚至连洗澡也并不是她个人主体性的体现。诚然文秀是喜欢洗澡的,然而草原上的水十分金贵,它的获取权也处在将她选来陪伴工作的老金手中。作为不完全的男性,老金对文秀仍然存有性幻想,在文秀来到草原的头一晚,她便感觉到了老金对她的欲念,在她取水擦身时“老金那头的铺草嗦嗦一阵急响。”“她感到老金耳朵眼里的毛都竖着。”失去男性器官的老金虽然失去了实施实质性侵害的可能,但他却在精神上无时无刻不对文秀进行着压迫。所以当老金打来水让文秀进行“天浴”的时候,实质上并不是文秀的个人意识得到伸张,“你们成都来的女娃儿,不洗过不得。”老金早已将文秀的需求与自己欲念的实现捆绑在一起,他知道文秀一定会选择洗澡,那时“老金颈子跟着云从天的一边往另一边拐”,自然“很在理地就拐到文秀这边”。他为文秀洗澡“才挖的长型坑”实质上形成了一个为文秀早已预备好的陷阱,故事的最后它也确实成为了文秀的葬身之所。

而对于更为广大的男性群体,文秀的“他者”地位则更为突出。在文秀迟迟盼不来组织许诺的六月之期后,供销员的到来直接宣告了文秀的“他者”身份。“文秀要回成都,娘老子帮不上他,只有靠她自己打门路。”没有组织、经济、文化资本的文秀,所拥有的只有自己年轻的肉体。她不得不将自己年轻的身体物化,以之为资本进行皮肉交易,以期获得脱离当前的境遇。“想想嘛,一个女娃儿,莫得钱,莫得势,还不就剩这点老本。”在父权制社会的权利话语异化下,文秀自发地将自己物化,作为父权制社会中的“他者”,沦为男性泄欲的玩物。

然而严歌苓的女性主义视角并未被禁锢在单纯的二元对立上来,作为海外华人作家,西方的生活经历使其自然接触了许多的西方女性主义思想,但她早年在中国的生活显然使她更加接受中国传统的阴阳和合思想。她曾表示,“我们中国人懂得太极中的辩证法,就明白阴阳中的互存互动关系,就不会提出第二性之说。”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下的成长经历使她的女性主义视角相较于西方女性主义具有广阔的视野,辩证唯物主义的熏陶使她的女性主义观念具有一定的辩证意识,同时具有现实性。因而实际上严歌苓在《天浴》中塑造的“他者”形象并非单纯地指代女性受压迫者,“他者”形象辐射到父权制社会权力话语压制下的每一个客体,包含男性在内。

二、菲勒斯中心主义话语下的男性形象

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中,他使用“菲勒斯中心主义”这一术语来指称婴儿“力比多”聚焦于外生殖器的性特征发展阶段。他认为进入俄狄浦斯阶段后男孩出于阉割的焦虑从而放弃对母亲的欲望,进而与父亲讲和。作为女性主义文论的重要理论来源,精神分析学说必然影响了严歌苓的女性主义文学创作视角。在《天浴》中,严歌苓巧妙地通过被阉割的男性角色老金的形象设置,对菲勒斯中心主义进行了深刻的揭露与批判,无处不在的菲勒斯中心主义在失去男性图腾的老金获得自我认知的挣扎过程中得到确认。

在多数关于严歌苓作品研究的叙述中,老金往往被认为是一个与文秀相依为命的“受害者”,他是以一个“保护者”与“拯救者”的形象出现在作品中的。认为“他的善良、敦厚、粗犷、纯真反衬了现实政治世界的丑恶、污浊、矫饰、龌龊。”“面对这种残缺的社会, 作者塑造了一个残缺的形象, 却让他身上拥有着中国民族同情、关爱、团结的本质。”诚然在文秀被其他男性侵害后老金承担着保护者的角色,从这方面来讲他确实与文秀同为父权制社会权力话语压制下的受害者。但与文秀不同的是,失去男性图腾的老金作为父权制社会中的“他者”并不具有先天性的“他者”地位。“不听老金的故事,哪里也看不出老金比别的男人少什么。”甚至他杰出的牧马技能使他比绝大多数的健全男性更加具有“男性气质”,“没见这方圆百里的马场哪个男人有这么凶的一手。”但他的现实境遇无不宣告着他在菲勒斯中心主义话语下的尴尬处境。失去男性器官的老金在所有人的口中都被轻蔑地调笑着,就连与老金相依为命的文秀也在环境影响下对老金充满敌视与轻蔑。尽管她深知老金对她的情感,而她对自己的贞洁早已视若草芥,但对于老金她的态度仍是“那也没你份”。失去“菲勒斯”使老金的情感变得扭曲,他身为男性,有着男性对女性的天然欲望,但失去生殖器使他的欲望永世不得伸张,周围人对他的轻蔑更使他自发地压抑自己的情感。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认为,人们如果长期在自发性的欲望压制下生活,就会在精神上逐渐造成心灵的扭曲,形成精神性障碍。老金的行为恰巧印证了他扭曲的情感状态。作为一个牧民,以放牧为职业的他自然知道男性在此职业中具有天然优势,但他总是利用自己仅有的一点权力挑选女知青来陪他放牧。而且文秀并不是他挑选的唯一女性,“跟过老金放马的女知青前后有六七个。”正是他扭曲的欲念造成了文秀与他最后的悲剧结局。

事实上,老金虽然在菲勒斯中心主义话语中作为“他者”处于受压迫地位,但他以自己的方式进行着反抗。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将许多形状和男性生殖器相似的物品作为“雄性器官”的象征,例如手杖、伞、竹竿、蛇和蘑菇等,或者具有穿刺性和伤害性的东西,如匕首、矛、手枪等。《天浴》中老金缺失的“菲勒斯”在他的步枪上得到了映射。文中的步枪一共击发过三次,一次是在老金守护文秀进行“天浴”时击发,子弹出膛打秃了牦牛的一只犄角,使牦牛的“平衡和方向感都失了”。 根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步枪成为了老金失去的阳具的延伸,而子弹发射则象征了老金男性性行为的实现。第一次击发时老金的对象是两名调笑自身男性器官缺失的健全男性,他用自己精准的枪法在男性气质上压制了想来侵犯文秀的健全男子。牛角作为一种雄性英武张扬的象征,在被打秃后“平衡和方向感都失了”,表现了那两名健全男性在被老金“阉割”后的卑猥无措。第二次和第三次子弹则射在了文秀和他自己身上。子弹穿过文秀身体时文秀“嘴里是一声女人最满足时刻的呢喃”,而射在他身上时他的血“滚热地涌出他的胸”,“老金感到自己是齐全的。”虽然后两次击发带走了文秀与老金的生命,但他们都是自愿且满足地离开的,这象征着老金终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完成了他本不可能达成的欲望的伸张。严歌苓通过菲勒斯中心话语下的残缺男性形象构建,将身为男性的老金与知青少女文秀共同置于父权制社会权力话语“他者”范畴下,避免了单纯的男女二元对立的形成,使她独特的女性主义视角获得了更强的感召力。

三、权力话语下互为“他者”的畸形人物关系

虽然文秀与老金在父权制社会权力话语下皆为“他者”,但事实上他们在小说中的关系并不是平等的。虽然老金在小说中常以正直善良的形象出现,“作者让一个失了根的人去承担起坚守人正直善良本性的重任,这无疑是对那个时代的极大讽刺。”然而作为文秀的一切悲剧发生的始作俑者,“失势”的老金仍然作为一个男性压迫者的形象起到了关键作用。尽管他失去了行使男性性行为的能力,但他作为男性仍然左右了包括文秀在内的数个女知青的生命轨迹。他被压抑的欲望通过扭曲的方式施加在了女知青身上,在他抱文秀上马时,“文秀觉出老金两只手真心想去做什么。”对于女知青而言,他卑鄙地利用了自己“阉人”的特质,正因为他“没了那致命的东西”,所以他便可以正大光明地选择女知青陪伴工作,理所应当地与女知青同卧一帐,顺理成章地偷看女知青洗澡,而这正是文秀对他恨意的由来之一。“你们成都来的女娃儿,不洗过不得。”从老金的这句话不难看出“天浴”在这片草原发生了多次,而老金的偷窥行为也进行了多次,因而他才能够笃信文秀一定也会如先前的女知青一样无法拒绝。先前的女知青在老金的迫害下艰难地度过半年终能回到厂部,而文秀却因时事的变迁被遗忘在了属于老金的草原。

不止如此,除却老金为实现自身扭曲欲望而主动对文秀进行的迫害,他还以“看客”的身份间接导致文秀坠入更悲惨的境遇,使文秀在众人眼中彻底沦为一文不值的“破鞋”。从他第一次撞破文秀被男性侵害开始,鞋的意象就一直伴随侵害事件的发生出现。供销员来时“老金能看见两只底朝天的男人鞋。”而后“每天老金回来,总能看见帆布帘下有双男人的大鞋。”然而恋慕着文秀的老金却什么都没有做,默许了对文秀侵害的发生。一方面作为不完全的男人,众人眼中的“他者”,身为被压迫者的老金内心中的自卑也许并不足以支撑他的挺身而出;另一方面,长期以来被压抑的性欲使得老金的心理变得扭曲,“老金不知他自己以完全不变的姿势已站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帐篷里外完全黑透。”失去性器官的老金在“听床”的行为中默许了文秀被侵犯的进行。当然老金因将文秀视为自己的所有物,在此期间也做出过无效反抗。例如“老金在门口搁了干蒺藜,巴望能锥出某人一身眼子”,还将“很有权势”的施暴者的一只鞋扔进火炉烧成“破鞋”,然而他的报复行动未能取得任何效果,而他烧鞋的行为在暗示文秀是一个“破鞋”之外,更作为一个隐喻,暗示正是老金的种种行为导致文秀成为了护士口中的“破鞋”。

在老金对他眼中的“他者”文秀进行侵害的同时,他同样成为了文秀眼中的“他者”。一方面失去性器官的男性身份在整个父权制权力话语体系下是所有人调笑的对象,而另一方面老金对文秀的种种压迫行为使文秀更加看轻他。在“天浴”中,文秀绝大多数时间都未将老金视作和自己同等的“人”,虽然她在权力话语压制下似乎处于底层,然而文秀则直接将老金看作“牲口”。“老金便也像懂事却不懂人语的牲口一样茫茫然地看着她。” “她对他讲不是因为特别在意他的看法。相反,是因为他不会有看法。牲口会有什么看法?” “‘牲口啊?咋个不懂人话来你?!’文秀忽地一下蹲到他面前,大衣下摆被架空,能露不能露的都露出来。似乎在牲口面前,人没什么不能露的,人的廉耻是多余。”尽管二人都在父权制权力话语中被视作“他者”,但在二人的关系中却又存在着一种相互迫害。这正是严歌苓女性主义视角的独到之处,她并不是一味的树立两性对立,强调男性对于女性的迫害,而是站在女性的角度,通过对“他者”生存现状的观察与书写,使女性主义参与到人物的文化心理与身份建构之中,进而探讨权力话语失衡如何导致个体生命悲剧的发生,为读者提供了更加广阔的女性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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