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经虞《雅伦》赋论发微
2022-11-05许结
许 结
(南京大学 中文系,江苏 南京 210023)
在赋论史上有些不起眼的作家与作品,似乎没有什么话语权力和学术地位,但其言说中的精到之语却不宜轻忽,明末清初费经虞所编《雅伦》中有关赋体的批评,就是一例。
费经虞(1599—1671),字仲若,号鲜民,门人私谥“孝贞先生”。四川新繁(今新都)人,明崇祯十二年(1639)中举,十七年(1644)授昆明知县,迁云南府同知,时逢蜀中张献忠兵起,弃官而辗转流寓扬州,闭门纂述。他平生博学能诗,著述有《毛诗广义》《四书字义》《古今方书》《周易参同契合注》《临池能训》《字学》《四书鼓训》《古韵拾遗》《荷衣集》《雅伦》等行世。考《雅伦》一书,由费经虞编撰,其中子费密增补而成,江都后学于王枨校订。该书详论历代诗赋,分源本、体调、格式、制作、合论、工力、时代、针砭、品衡、盛事、题引、琐语、音韵十三门,乃历代诗文选集暨格法类撰述。据费密《雅伦》记语,该书初为费经虞“客沔县时乡塾中编次以训密者”,乃授学乡塾、训子入门的教本。但结合费经虞《雅伦·后序》所言“《雅伦》成于汉中,所见典籍犹少,既举族而南,居于江都,姻戚杨公研涟架上卷轴甚富,遂得遍观。儿子复时时假于亲友,再加补葺,更七八载,比前颇备”,以及费密所谓“先子为著此书,朝夕把玩,更与名流讲究”,可知此书由汉中到江南,历时多年而成于两代人之手,虽为乡塾课本,却也有颇用心之处。对《雅伦》中的诗论,学界已颇有成果介绍,而对其赋论,或因文字少且内容单薄,于其特色则鲜有专论,本文不揣浅陋,因发微以补阙。
一 诗源论:回归创作文本
《雅伦》的赋论集中在卷三《格式一·楚辞》与卷四《格式二·赋》所附“费经虞曰”,而卷五(格式三)、卷六(格式四)所选历代赋篇,以及选赋后的评点语,也有参资价值。考查费氏赋论,要在正体,如其卷四《赋》引朱熹有关宋朝文盛,前世莫及,独于楚人之赋,有未数数然的说法,而落实到宋人赋,如欧阳修的《秋声》、苏轼的《赤壁》,则认为“散文本宋玉。但宋格调音节卑促,故谓非赋之正体。若以一篇定一代之体,恐未然也。”由于正体,又首在考源,从费氏集录前人赋论语如班固《两都赋序》、皇甫谧《三都赋序》与刘勰《诠赋》等,一个聚焦点就是赋体“诗源”论。先看《雅伦》卷四《格式二·赋》费氏云:
古诗六义,其一为赋。述事叙情,实而不托,平而不寄,《嵩高》《豳风》《大雅》长篇是也。自罹战国,继以暴秦,风雅沦亡,意旨湮没。殆楚人屈平作《骚》,长言大篇,极情尽致,而赋遂变,与诗相殊,别为一格。
到了明清时代,这种“古诗六义,其一为赋”已成为固化的赋源于诗的批评形态,了无新意。但追溯其源流,却有赋论史的价值。从东汉班固《两都赋序》笼统的“赋者,古诗之流”的说法,到晋人皇甫谧《三都赋序》指认“孔子采万国之风,正雅颂之名,集而谓之诗。诗人之作,杂有赋体。子夏序诗曰:一曰风,二曰赋。故知赋者,古诗之流也”,已将《诗》之“六义”落实到赋体。刘勰《文心雕龙·诠赋》所言“诗有六义,其二曰赋……刘向明不歌而颂,班固称古诗之流”,又杂糅前人诸说,以成其“诗源”赋学观。继后,自唐到清如白居易《赋赋》论赋是“古诗之流”,即“四始尽在,六义无遗”,康熙帝《御制历代赋汇序》认为“赋者,六义之一也。风、雅、颂、兴、赋、比六者,而赋居兴、比之中,盖其敷陈事理,抒写物情,兴、比不得并焉,故赋之于诗,功尤为独多”,基本上都是概念的延承。或有细化《诗》之“六义”与“赋体”的关联,如路德《诗赋准绳序》说“凡作诗赋,写景抒情者,风之意也;揆时审势者,雅之遗也;歌功论德者,颂之体也。就一篇论之,其中端而虚者,得于风者也;和而庄者,得于雅者也;雍容揄扬而近实者,得于颂者也。业诗赋者,必先学为风人,然后本之于雅,以大其规;和之于颂,以要其止”,将《诗》之风雅颂纳入赋体的创作风格,但对“赋”既为“六义”之一,又为《诗》源的文本连接,却无辨明。
相较而言,费经虞的“古诗六义,其一为赋”是习抄陈说,可是其由诗、骚到赋的文本言说,却有着自己对创作的理解与批评的体验。
首先,他从《诗》三百篇的创作实例探寻“赋体”的产生渊源,以印证其“诗源”说。如其谓赋的“述事叙情,实而不托,平而不寄”创作特点,于《诗》之“《嵩高》《豳风》《大雅》长篇是也”。在“风诗”中长篇叙述者不多,而《豳风》如《七月》是典型的按月令时序铺写成文,全诗诸章,既铺陈其事而直言,又是词语描绘形成长篇叙事体,其写作方法与后起赋体相近。至于《诗》之《大雅》,尤多铺陈长篇,论者所举《崧高》(亦作《嵩高》)篇名,亦举隅而已。该诗以“崧高维岳”开篇,《毛传》释云:“崧,高貌。……岳,四岳也。东岳岱,南岳衡,西岳华,北岳恒。”马瑞辰认为郑笺该诗从“毛氏”,“以甫(仲山甫)、申为甫侯、申伯,为唐虞四岳之后”,所以诗的首句并非“比兴”起(以山喻人),而是直书其人(四岳之后)。观诗中描写,则主要是周宣王时申伯来朝故事,故继首章“崧高维岳”,诗中复以“亹亹申伯”(二章)、“王命申伯”(三章)、“申伯之功”(四章)、“王遣申伯”(五章)、“申伯信迈”(六章)、“申伯番番”(七章)、“申伯之德”(八章)构篇,以成长篇叙事体例。在这一点上,费氏认为与后世赋体写作方式的相通,有赋源自诗的文本意义。同时,他在卷三《格式一·楚辞》的论述中又认为,“盖直赋其事而曲言,长篇《大雅》已有之,但句法不长耳”,这又落实到诗与赋语言结构的句法来辨析同异。比如写山,《崧高》“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用四言诗体加以描绘,而赋体如司马相如《大人赋》则谓“历唐尧于崇山兮,过虞舜于九疑。纷湛湛其差错兮,杂沓胶葛以方驰。骚扰冲苁其相纷挐兮,滂濞泱轧轧丽以林离。钻罗列聚丛以茏茸兮,衍曼流烂痑以陆离”,以杂言长句以铺写其形状,描摹其物境,这又是赋源诗的铺叙却采用长句夸饰书写的新方式。
其次,正出于文本对赋体源于诗而变于诗的理解与辨析,费氏赋论对楚骚的认知尽管传承前人如刘勰《诠赋》所言“受命于诗人”与“拓宇于楚辞”,视楚“骚”为周诗与汉赋间的重要环节,然其着眼于文本的“变”,却有悟解之处。如《雅伦》卷三在选录楚骚作品以及司马迁、班固、王逸、萧统、刘勰、颜师古、宋祁、严羽、范德机、朱熹、史绳祖、胡元瑞等人有关屈原及作品的论述后,费氏曰:
齐桓、晋文而后,秦、楚皆为大国。圣人录秦诗而不载楚诗,楚其无诗耶?然则《离骚》《九歌》,诗之变者也。……屈平既变为一体,楚人宋玉、景差之徒皆效焉,而《楚辞》成。《楚辞》成,三代文章为之一变,则《楚辞》者,《三百篇》之后继也。汉犹以屈平所作谓之赋,自司马相如等之赋间以散文,而屈、宋始专命为骚。
论者持“诗源”原本“六义”说,梳理雅诗之赋与楚汉之赋的内在联系,同时又考辨赋体之“变”与“古诗”分离,故区分“六义”之赋与“后世赋体”,包括屈原、相如之“变”等等,从而由“六义”赋源(不变)而批评赋体的变化。因持“诗源”说,费氏认为骚源于诗,但同时又提出“楚其无诗”之问,这与宋元以来楚辞学批评文献有着渊承与关联。如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三载:“艾轩(林希逸)谓诗之萌芽,自楚人发之,故云江汉之域。诗一变而为楚辞,屈原为之唱。”祝尧《古赋辨体》卷一《楚辞体上》进一步阐述:“屈原为骚时,江汉皆楚地。盖自文王之化行乎南国,《汉广》《江有汜》诸诗已列于二南,十五国风之先。……风雅既变,而楚狂《凤兮》之歌、沧浪《孺子》‘清兮’‘浊兮’之歌,莫不发乎情,止乎礼义,而犹有诗人之六义……原最后出,本《诗》之义以为骚。”此皆以南方诗歌明辨诗骚之传统,也正是费氏“楚其无诗”反问的正解。然费氏与前贤不同,不太重视诗骚传统之“义”,而更多明辨其“词”,所以他认为楚骚之“变”的呈现,决定于作品,即以文本为视点的评论。如费氏评说《离骚》云:“《骚》之篇,或长或短,或如此或如彼,不可以拘以格也。……句法则宜长。若《九歌》《天问》,则亦短句,拟骚大约长句多而短句少,句长方得优柔委婉之致。”很显然,在费氏看来,“骚”变于《诗》也宜落实到文本的谋篇或炼句的考察。
最后,由诗骚传统衍生出赋体,由诗骚及赋之变而观觇其赋史,是费氏赋论的思路。他推重楚骚与汉赋的批评源自宋元以来的“祖骚宗汉”史观,但其言说主旨仍在创作体式,即句法与风格。《雅伦》卷四论“赋”继《诗》之“六义”与楚骚体义后,略论赋史云:
赋别为体,断自汉代始。荀、陆之文,各自为书,且荀多隐语。屈平之作,又分为骚。六朝之赋则俳,唐人之赋则律,而多四六对联。宋人之赋多粗野索易之语,衰飒之调。总之,后世牵补而成,词旨寒俭,无复古人浩瀚之势,伟丽之词,去赋远矣。
这以“赋别为体,断自汉代始”立论,是费氏赋体“宗汉”的具体言说。他一方面对赋的考量是以“体”的完型为旨归,所以提出“古诗六义,其一为赋”,却“非后世之赋体”观点,一方面又以文辞之“变”看赋史,既阐述诗、骚、赋形成时期的变迁,又观觇汉以后如六朝俳体、唐代律体及宋代文赋的变迁,其要则仍在文本的样态,包括语言形式的变化。正因此,费氏对赋创作的考量主张“作者不乖于古,不流于俗,当融合古今诸赋而含茹之,取材于经史,则庶乎其得之”,保留着对前人赋学经义观的容受的态度,然观其对六朝赋之“俳”、唐赋之“律”、宋赋之“语”的衰飒评价,又反证其“六义”说作为尊古赋论的特点,还是与文本的变化密切相关。结合《雅伦》中选赋标准,可见他既重赋体变化的存在形式,又出于正宗的思想,对六朝赋的“俳”句,对唐律赋的“四六对联”,对宋人赋以文体为之的“粗野索易之语,衰飒之调”,均持摒弃的态度。究其要则,仍在观其文本,殊非“赋之正体”。
二 合乐论:赋体歌诵说解
在《雅伦》卷四“费经虞曰”的较长的一段论赋文字中,有一个重要的视点就是辞赋与乐府的关系。他认为“楚人屈平作《骚》,长言大篇,极情尽致,而赋遂变,与诗相殊,别为一格。汉兴,学者修举文辞。至于孝武,升平日久,国家隆盛,天子留心乐府,而赋兴焉”,其将汉赋兴盛的聚焦点集中在武帝朝,而在武帝朝又聚焦于“乐府”与“赋兴”的关联。这一说法源自《汉书·礼乐志》的记载:“至武帝定郊祀之礼……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同类的表述尚见于班固的《两都赋序》“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亦以乐府之事为赋兴的重要缘由。而作为武帝朝“立乐府”与“献诗赋”的制度化的关联,固有其重要的渊源及内涵,然作为赋学的批评而言及此者却较罕见,刘勰《文心雕龙·时序》仅谓“孝武崇儒,润色鸿业,礼乐争辉,辞藻竞骛”,未若费氏直谓“留心乐府,而赋兴焉”这般明确。不仅如此,费氏针对《汉书·礼乐志》“立乐府”与司马相如“造为诗赋”的说法,复将其落实到创作文本加以质疑与省思:
是相如诸赋,当时皆以入歌者也。观《上林》《长杨》散文多,何以合乐?不得其解者久之。老而始悟,盖散文诵而不歌,如后世院本之道白也。其有音韵,乃以瑟筝之类。歌如后世之白毕唱词也。当是子虚子、亡是公、乌有先生三人登场,互相对答问难。今北方所传“罗嗹腔”(结按:今之罗罗腔,一人前台演唱,众人后台帮腔),三弦和之。其明白言之者,谓之说白;其微带歌声而言之者,谓之滚白(结按:亦称滚板,半说半唱的一种表现形式)。或者是赋遗意也。赋之音节失传,而单论文章。
这段文字可分几个层面:其一,相如赋合乐入歌,然其《上林赋》及扬雄的赋已多散文化;其二,赋何以合乐?构成前说“乐府”与“辞赋”的紧密联系与实际文本(汉赋)并不尽合的矛盾,并由此产生怀疑(不得其解);其三,以推测之语探究赋文与后世院本的关联,以“唱”与“白”隐含了赋的“歌”与“诵”,并视后世院本之说唱为“赋遗意”;其四,赋在传写过程中“音节失传”,成为案头文章,这才构成赋与乐府关系的不理解。至于所言北方之“罗嗹腔”及戏剧的“说白”与“滚白”等,皆费氏以现实文本(戏文)与历史文本(赋文)的对接加以思考的。
考查费氏这则赋论的指向,关涉到两个既相联又有趣的现象,即赋体的“歌”与“诵”和赋文与戏文,这是历代赋论中罕有正面提及的问题。
我们先看赋体的“歌”与“诵”的批评。有关赋与“诵”的关联,最代表性的说法就是《汉书·艺文志》于《诗赋略》的后叙中所称:“《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言感物造端,材智深美,可与图事,故可以为列大夫。”所说的《传》,指《毛传》,即今存“登高能赋”语,然无前语,或疑“不歌而诵”非《传》语。但不管此说是前人语,或为汉人说,皆归之于赋的功用,包括“诵”与“颂”(皇甫谧谓“不歌而颂”)、“不歌而诵”与“登高能赋”以及“赋诗言志”等问题,但作为“诵”的提出,同样也有文本的意义。如“诵”指“诵诗”,与“歌诗”对应(或称“乐诗”与“徒诗”),或如“赋篇之‘赋’,应是由‘不歌而诵之赋’的‘赋’转变而来”。可以说,从“诗人歌乐思其德”(《史记·周本纪》)到赋家“多虚辞滥说”(《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已形成了由“尚乐”到“尚辞”到“可歌”再到“不歌而诵”的创作转变,这应是费经虞赋论的批评视点所在。所以他认为相如赋在西汉早期尚入“乐府”,即“当时皆以入歌”,而赓续者如扬雄赋体散化,所谓“散文诵而不歌”,故不合乐,而转为诵体。
由此可见,“不歌而诵”在某种意义上是汉赋渐离周诗而擅长骋辞的体义,这作为一种说法并无深意,而费氏提出这一问题的赋史价值,应该在揭示了一条批评史的线索,即对赋体的认知由“不歌”(可诵)到“可歌”(不诵)的转变。这一批评的关捩在祝尧的认知得以清晰地展示,就是他说的“辞人之赋,赋其辞尔,故不歌而诵;诗人所赋,赋其情尔,故不诵而歌”,这将赋体的可歌归于缘情的创作,强调的是赋体的“情”“理”“辞”而以“情”为本的道理。很显然,这是将扬雄在《法言·吾子》中有关“诗人之赋”与“辞人之赋”的政教言说,转化为赋体回归“诗源”创作路线,这也是祝尧《古赋辨体》将《楚辞体》放置于赋首的缘由。对此回归线路的一个重要标识,或者说回归文本的说法,清人刘熙载在《赋概》中有句破的之语:“楚辞,赋之乐;汉赋,赋之礼。”楚辞接近于“诗”,尚合乐,况宋祁说“《离骚》为辞赋之祖……后人为之,如至方不能加矩,至圆不能过规”,又与宋元时代赋体“祖骚宗汉”说相契合。略做梳理,楚辞由西汉归于赋域,经东汉王逸撰《楚辞章句》,到魏晋以后如《文选》“别骚一体”,继至宋人重骚,而有如洪兴祖《楚辞补注》、朱熹《楚辞集注》等尊楚辞体的撰编,再到祝尧《古赋辨体》复将楚骚归于赋域。这期间有一重要转折,就是赋体生存的文化语境由两汉经学重“礼之义(教)”向宋元理学重“乐之义(教)”转换,其中除了“尊骚”思想,就是“诗”之“声乐”的介入。我们可以明人赋论为例,如许学夷说:“凡读骚辞,得其深永之妙,一倡三叹而不能自已者,上也。得其窈冥恍惚、漫衍无穷、可喜可愕者,次也;得其金石宫商之声、琅琅出诸喉吻而有遗音者,又次也。”宋濂说:“其作赋之法,则谓有音法,欲其倡和阖辟;有韵法,欲其清浊谐协;有辞法,欲其呼吸相应;有章法,欲其布置谨严。”重“乐声”“韵法”,为当时论骚赋艺术的审美思潮。这显然是费经虞赋论讨论“乐”与“辞”关系的赋学背景,然其将辞赋与“乐府”的关联落实于文本,则是费氏别开生面,卓有新义之处。
这就是赋文与戏文的联系。费经虞自谓对散文赋“诵而不歌”与乐府的联系不解,迨“老而始悟”,认为“歌”与“诵”与“说唱”文学相关,故有“唱词”,有“道白”,包括表演,比如相如赋中“子虚子、亡是公、乌有先生三人登场,互相对答问难”,与后世“院本”相似。所谓“院本”,即金、元时代行院演唱戏曲的脚本,明清时期泛指杂剧、传奇。费氏以辞赋对应院本(戏剧),是与他重视文本的解读相关,倘若将其置放于赋体批评史来看,其中又蕴含着多重意义。论渊源,赋与戏有着密切的联系,近人王国维论戏曲谓 “古代之优,本以乐为职……优人之言,无不以调戏为主”,而汉代赋家亦多以俳优自比,最典型的是《汉书·贾邹枚路传》载枚皋所说“为赋乃俳,见视如倡”,其具体案例又如《汉书·佞幸传》所记述的:“延年善歌,为新变声。是时上方兴天地诸祠,欲造乐,令司马相如等作诗颂。延年辄承意弦歌所造诗,为之新声曲。”其中李延年举赋家之作以协律吕,由优人与赋家亲近度,似可领悟其间的联系。优人有伎艺之术,赋家有伎艺之才,这也是前贤视赋源于“优语”的原因。论结构,赋文与戏文极为相似,如假托人物、虚拟夸张等,尤其是大赋体的长篇铺叙描写,以及其娱神与娱人的故事性,正是费氏论赋类院本的重要视点。逆向来看,费氏这一观点的提出,又与戏剧文本对辞赋的借鉴相关,包括戏剧敷演赋家故事(如以司马相如为题材的戏本)、改编经典赋作(如《高唐赋》《长门赋》《洛神赋》入戏)、结构采用“赋法”(铺叙)、唱词宾白中“写赋词”等表现。究其缘由,又在于赋中的戏剧因子,例如张衡《西京赋》、李尤《平乐观赋》、唐代王讠垔《花萼楼赋》对角抵戏、百戏等早期戏剧样式的书写;唐代林滋《木人赋》,宋代晏殊、明代周履靖及程诰、清代于振等同题作《傀儡赋》对“傀儡戏”(即今之“木偶戏”)的描写;清代崔迈《观优赋》、包世臣《都剧赋》、顾复初《戏馆赋》等对戏剧演出的场所、布置、行头乃至观众的再现,均可见赋作衍生出广义的戏剧艺术。回到文本结构,在费氏提出赋与戏唱词、宾白的类同之前,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言及赋体结构“既履端于倡序,亦归余于总乱。序以建言,首引情本;乱以理篇,迭致(写送)文势”。所谓“乱”,既是乐曲的煞尾,也与古典戏剧的“帮腔”有关,因为当“乱”作“总结”理解时,又类同戏剧文本中每一出演毕的“下场诗”(也称“收场诗”或“落场诗”), 具有同样的情境与功能。清人左潢《会真别趣赋》序文云“丁未岁,余客塞垣监司署,旋至建昌主讲。长昼无聊,作为消闲之具,名曰会真别趣。取《会真记》中五人为人部,以花木音乐文玩为三部,各九种,合共三十二筹,中以典故组织之,谓之合锦。其有拈得合锦者,或饮酒,或赋诗,或歌曲。宾筵聚会,颇有新趣。其时如别驾景松冈先生文明,复亭先生善,榷政讷厚田先生福皆极称赏,属为赋纪之,因有是作”,既赋写传奇,又新构戏趣,以一个案再现了赋文与戏文的密切联系。
由此来看费经虞通过辞赋与乐府的记述,进而论及赋体与戏体的关联,其关于赋的批评是有极大的衍读空间及意义的。
三 辨体论:尊古秉持代变
作为一部诗文总集的赋选部分,费经虞的《雅伦》以选赋为本,论赋观义,其核心思想是元明以来辞赋辨体论的承续与衍展。许承家《雅伦序》称赞该书乃“艺苑之大观,而风雅之渊薮”,以为“当与《昭明文选》《文苑英华》同垂不朽”,乃取法乎古,而疏略了是编的当朝文学背景。费氏父子具有反理学的思想,其相继编成《雅伦》,虽历明末清初之变,然于有明一朝的学术影响,似不宜忽略。这突出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明代大量赋选的出现,形成当时以“选学”为批评的赋学特征。考察明代赋选,主要有三大类。其一,“《文选》”类,代表者有刘节编《广文选》、周应治编《广广文选》与汤绍祖编《续文选》,收录大量辞赋作品。其二,“赋集”类,今存者有俞王言编 《辞赋标义》,陈山毓编《赋略》,周履靖等编《赋海补遗》,李鸿编《赋苑》,施重光编《赋珍》,袁宏道辑、王三余补《精镌古今丽赋》等。其三,“文总集”类,其中分门编次者有吴讷《文章辨体》、徐师曾《文体明辨》、朱木旃《文章类选》等;断代编次者有顾锡畴《秦汉鸿文》、冯有翼《秦汉文钞》等;大型总集有陈仁锡《三续古文奇赏》等;以作者为单位的通代诗文总集有李宾《八代文钞》、张燮《七十二家集》等,皆收录辞赋作品。费经虞的《雅伦》以选赋集义,以格法示学,正与明代大量的赋选集的法式相契合。
二是元明以来因赋选而呈示的文学辨体观,也是《雅伦》论赋的宗旨。这类编撰最典型的是祝尧《古赋辨体》、吴讷《文章辨体》、徐师曾《文体明辨》、许学夷《诗源辨体》等,其中除祝氏专论赋体,他者亦兼赋说,旨归于由辨体而尊体,这是一致的。如祝尧所言“古今言赋,自骚之外,咸以两汉为古,已非魏晋以还所及,心乎古赋者,诚当祖骚而宗汉”,此辨骚、汉之体,而尊“祖骚宗汉”之说,所以对宋代欧、苏“以文为赋”,如“坊雷大使舞剑,终非本色”。又如徐师曾论赋“三国、两晋以及六朝,再变而为俳,唐人又再变而为律,宋人又再变而为文。夫俳赋尚辞,而失于情……文赋尚理,而失于辞……至于律赋……但以音律谐协对偶精切为工,而情与辞皆置弗论”,亦传承祝尧之说,辨体在于尊体。费经虞《雅伦》虽不以辨体为名,然其尊体之法,亦以辨体为用,树立辞赋创作的正格。
绾合赋选与辨体两端,诚为《雅伦》赋论的旨归。兹胪列费氏部分论赋话语如次:
古诗六义,其一为赋。述事叙情,实而不托,平而不寄,《嵩高》《豳风》《大雅》长篇是也。自罹战国,继以暴秦,风雅沦亡,意旨湮没。
骚之体,源委滔滔;骚之情,缠绵委曲,不可强直,不可惉滞,玩味古人,自见屈原之作不可得而拟议也。宋玉、景差、贾谊等作,所差者毫发耳!《九辩》高达肆放,则无《离骚》醇厚之味,未免到清洌一边,若庄忌、淮南,则其变多,又次矣。
汉犹以屈平所作谓之赋,自司马相如等之赋间以散文,而屈、宋始专命为骚。
《秋声》《赤壁》散文本宋玉。但宋格调音节卑促,故谓非赋之正体。
宋玉为赋之祖,而体制各异,作问对情语,多用散文。《风赋》无“兮”字,略用韵语。《高唐赋》用“兮”字,后用四言,又多用叠字韵语,比《风赋》较多。《神女赋》始有转韵,或四、五、六韵便转,或至十余韵。《登徒子赋》又用杂言,后用诗曰,此大略也。
《子虚》《上林》二赋,仍宋玉散文。而中三言、四言俳,则变宋玉矣。《羽猎》《两都》《两京》《三都》,皆本之。
赋别为体,断自汉代始……六朝之赋则俳,唐人之赋则律,而多四六对联。宋人之赋多粗野索易之语,衰飒之调……后世牵补而成,词旨寒俭,无复古人浩瀚之势,伟丽之词,去赋远矣。
由上所列,虽属散语,然其间却贯穿着费氏因辨体而尊体的逻辑。首先是尊经,表现为赋体“诗源”的思想,其中“古诗六义,其一为赋”一段文字最为典型。费氏所言战国至秦代“风雅沦亡,意旨湮没”,是契合于汉人以经义说赋之观点的。其次是“祖骚”,有关“骚之体,源委滔滔;骚之情,缠绵委曲”的一段文字,也与元明以来赋学辨体思潮是相近的,只是费氏无不落点于文本,所说“宋玉、景差、贾谊等作,所差者毫发”,以及“《九辩》高达肆放,则无《离骚》醇厚之味”,则可结合其所选录楚辞名篇加以辨析,窥探其特色。而在“祖骚”与“宗汉”之间,费氏特别提出“宋玉赋”的特征,异于明人习惯称颂“屈马”(屈原与相如),而提出“宋玉为赋之祖”。只是费氏重在文本的比较,其尊宋玉为赋祖的说法,内涵的是变骚而启赋的“散化”语言,所以他说“《子虚》《上林》二赋,仍宋玉散文”,有启迪汉人的作用,但同时又以为后世“《秋声》《赤壁》散文本宋玉”,其乱赋体而非正格,则与宋玉赋有关。因此,从其赋论的批评意义来说,视宋玉为“赋祖”只是一个插曲,费氏在继“祖骚”之说后,仍以“宗汉”为赋学思想重镇。从语言特征来讲,正是相如赋(如《子虚》《上林》)虽“仍宋玉散文”,但更多“三言、四言俳”,乃“变宋玉”,继后骋辞大赋“《羽猎》《两都》《两京》《三都》,皆本之”;从辞赋风格而言,费氏批评后世赋“无复古人浩瀚之势,伟丽之词”,是与其以汉代骋辞大赋为正宗的观点相关。这种“宗汉”思想落实到文本,成为费氏家传学问,如费经虞之孙、费密之子费锡璜与沈用济合编《汉诗说》十卷,取冯惟讷《诗纪》及梅鼎祚《诗乘》所录汉诗,略加评论,而前列《汉诗总说》,费锡璜认为汉诗“妙处,无不具之”,“吾尝读两汉之文,皆有六经气味”,“读汉诗需读汉文、汉赋,会通其义,始渐有解处”,“读汉诗如登山造极,溯水得源,见众山皆培塿,江河皆支派”,其与乃祖推崇汉赋的思想所谓“汉人大赋,辞长物博,文章尔雅,非寻常可到”,是一脉相承的。正因尊经、祖骚、宗汉,费氏对后世赋如六朝之“俳”、唐人之“律”与宋人之“粗野索易之语”(指散文体赋),等而下之,这显然是预流当朝选学与元明辨体思潮的。
由辨体而尊体,催生了元明两代“祖骚宗汉”赋学“崇古”思想,发展到极端就是明人的“唐无赋”说。其中典型的说法见于李梦阳《潜虬山人记》“问唐所无,曰‘唐无赋’”、何景明《何子·杂言》“经亡而骚作,骚亡而赋作,赋亡而诗作。秦无经,汉无骚,唐无赋,宋无诗”、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一“赋盛于汉,衰于魏,而亡于唐”。然亦不可忽略的是,明代(尤其是晚明)还有赋学批评的另一翼,即反对“唐无赋”说的崇今趋时的批评观。如王文禄《文脉》卷二批评“唐无赋”指出:“李太白《大猎》《明堂》、杨炯《浑天仪》、李庾《两都》、杜甫《三大礼》、李华《含元殿》、柳宗元《闵生》、卢肇《海潮》、孙樵《出蜀》,岂曰无赋?”这主要就唐人仿骚拟汉之作而言。而袁宏道《与江进之》书中则认为:“世道既变,文亦因之,今之不必摹古也,亦势也。张、左之赋,稍异扬、马,至江淹、庾信诸人,抑又异矣。唐赋最明白简易,至苏子瞻直文耳。然赋体日变,赋心益工,古不可优,后不可劣。”这又表现出完全不同于复古派的赋学趋新思想。介乎复古与趋新之间,费经虞《雅伦》的赋论作为示学塾舍之作,一方面因尊体而崇古,遵循“祖骚宗汉”的赋学原则,而另一方面又因教学当时学子之需,示人格式津梁,所以对因时而变的体法则多容受。如《雅伦》卷四在论汉大赋之后,笔锋一转:
若常用叙情咏物,六朝小赋为宜,下迨唐人,应制亦可。作赋之法,叙事宜轻秀曲折,言情宜委曲缠绵,铸词宜清润俊逸,选字宜古雅微妙。叙事太长则冗而不精,太短则拙而不畅;言情太直则无一唱三叹之致,太尽则非婉而多风之怀。词若雄壮,反类于俚谣;字不选择,则近于鄙陋,此作赋之大端也。……至于作者,不乖于古,不流于俗,当融合古今诸赋而含茹之,取材于经史,则庶乎其得之矣。
其中对六朝小赋擅长叙情咏物的肯定,对唐人应制赋作的容受,对当时作赋者“当融合古今诸赋而含茹之”的态度,包括对叙事、言情题材及“铸词”“选字”技艺的要求,表现出论者既尊崇古则,又秉持代变的具有兼容性的批评观。对照费经虞所编选赋,如卷四、卷五在承续萧统《文选》收录宋玉诸赋后,兼容汉大赋与骚体赋,卷六选录小赋,颇为博杂,然亦兼容古体与律体(包括唐人闱场赋),其赋论的兼容性亦因之彰显。而成于明清交变之际的《雅伦》中的赋论,其中的批评思想对清代尊古(骚汉)、崇唐(律体)而又趋时(馆阁赋)之赋学观的形成,亦有着或隐或显的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