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煜词中的夜景书写及其审美意蕴
2022-11-05谷文彬林学阳
谷文彬,林学阳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作为南唐时期著名词人,李煜(937—978)在中国古代词史中占有重要地位,其词作对后世词人产生了深远影响。李煜现存词作34首,收录于《南唐二主词》中,其中约有20首作品是以夜晚为时间背景进行相关书写,既包括节日中具有仪式感的书写,也包括宴饮凭栏等日常书写,由此而构成了鲜明的夜景书写。李煜词中的“夜景”包括了物理时间、心理时间等多个层次,是一个相对独立的话语体系,对于理解李煜词中的深层寓意具有重要的引导作用。目前学界对李煜词的研究成果众多,但大多研究集中在词作版本及身世考辨、词作思想内容与创作分期等方面,至于李煜词的夜景书写及其词学史意义,学界尚未予以深入的探讨。鉴于此,本文试图考察李煜词夜景书写的作用及特性,借此进一步观照李煜词夜景书写的美学意蕴和艺术成就。不当之处,敬祈方家正之。
一 幽美、凄凉夜景与李煜私密情感的流露
西晋陆机《文赋》中有“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南朝钟嵘亦云“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可见物象对作家情绪具有感发作用。夜晚的特殊氛围会影响人物情感,夜间的特定物象会触发主体情思,词人也将自身的情感投射到物象之中。在李煜词中,也可见出夜景对其创作的感发作用。申之如下:
夜间景物会触发李煜的情感,被唤起的情感大多与他的人生经历相合。在他的眼中,夜景有了幽美清丽与悲苦凄凉之分。李煜前期词作《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中的夜景是清幽柔美的,触动了李煜内心的柔情与愉悦。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叫君恣意怜。
李煜作为国君,要遵循传统社会的纲常,夜晚与小周后的幽会是一种“犯禁”。葛兆光在《严昏晓之节——古代中国关于白天与夜晚观念的思想史分析》中指出,夜间带有犯禁性质的相会,其冒险意味更容易刺激人们的越轨之心。这“是一种对‘秩序’的逃逸,是一种对‘控制’的反叛,它激起长期单调生活中的人对于越轨行为的好奇”。于是,李煜同小周后在夜间幽会就会产生特殊的愉快感,而感发愉快的外在条件是夜间环境。鲜花、轻雾、淡月等物象构成的夜景是清丽幽美的:鲜花娇艳,开在薄雾之中,月色朦胧,轻照画堂;一位女子双袜落地一手提鞋的形象融入夜色之中,也成为夜景的一部分。如此幽美的夜景营造了一种亲密的氛围,“给恋人们提供了天然庇护”,留出了私密的空间,也带来了“白天所不允许的那种乐趣”。在这样的环境下,李煜的私密情感得以流露。这种情感是轻快的,与夜景所呈现出的风貌有某种程度的相似,可以推论,词人见花、月、雾之轻柔幽美而生愉快,又见美人之婉媚,心中柔情亦被感发。从中可见夜景对词人情感的触发。
物象原不带哀乐,是观者赋予其哀乐。李煜词夜景书写中蕴含的情感,是主体与客体共同作用的结果。李煜后期罹亡国之难,于是他眼前作为夜景的“落花”与“流水”因他内心的悲苦而变得凄凉。试以《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为例:
帘外雨潺潺,春意将阑。罗衾不暖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关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归去也,天上人间。
夜晚是人类最古老、最不易忘怀的恐惧。对黑夜的忧惧早已刻入了人们的心里。夜间环境潜移默化地影响李煜的心理,为之铺上了一层忧惧的底色,李煜的情感会变得更加脆弱,更易为夜景所触动。而且在夜间,“落花”“流水”等物象的凄美感进一步得到强化,具有比白天更强的情感触发能力。在这个夜晚,他做了一场梦,梦中忘却了亡国贱俘的身份,畅享身为国君的欢愉。但醒来后,他看到的夜景是“落花”与“流水”,顿觉悲从中来。因为这两个物象是他自身的隐喻。宋军铁蹄踏过,李煜出降,一如春花辞树。繁华灿烂后的刹那陨落,恰合落花之意。词中“落”的不仅是花,而且是一切美好的事物横遭摧毁。因此,落花作为夜景,就拥有了触发情感的巨大力量,勾起李煜的身世之愁、黍离之悲。“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乌夜啼·昨夜风兼雨》)李煜词中的流水是时间流逝的象征,流水无休止而长东,正如时光不可追回。李煜见到夜晚中的流水平静地淹没并带走一切,情感被触动,这种情感是温和平缓却又无可奈何的感伤:“归去”的流水,即是逝去的年华与衰败的南唐,其中蕴含着盛年难再、故国难寻的隐痛。在凄凉的夜色下,李煜悲伤情感的流露有了一个恰当的环境。
“月”与“烛”等物象和“流水”“落花”一样,不仅会勾起李煜的私密情感,还为他看到夜间景象提供光源,是观照夜景的重要条件。“烛明香暗画堂深,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虞美人·风回小院庭芜绿》)这首词中的夜景是幽冷空寂的。词人处在画堂之中,烛、香明暗不定、摇摇欲熄,似乎昭示着自我生命力在不断消逝。画堂深深,只有烛香为伴,更觉“一盏孤灯照玉堂”之寂寥,于是他悲从中来,发出身世飘摇、孤独寂寞的哀叹。需要说明的是,“月”意象在李煜词中出现频率也很高,除了“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还有“子规啼月小楼西。画帘朱箔,惆怅卷金泥”(《临江仙·樱桃落尽春归去》),“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浪淘沙·往事只堪哀》)。月光本身无情而冰冷,月夜中的万物也显得清空而幽寂。它们使李煜联想到繁华落尽的南唐以及无助无望的余生,触发了他内心隐秘的家国之思和身世之感。
夜景与李煜私密情感的流露有密切关联。物象结合在一起构成特定的环境,特定环境构成特殊的氛围。夜景中的各类物象并非孤立地起作用,而是合为夜间凄清的氛围无形地影响词人心绪。概言之,在李煜创作的前期,“花”“月”等夜间物象构造出清丽优美之境,使词人产生清新、愉悦的感受。在创作后期,“流水”“落花”“月”“烛”所构成凄凉悲苦的氛围,勾起他的家国之痛、身世之悲。
二 凄厉、清丽的夜景与李煜多重身份的表现
古典诗词中男子以女子口吻作诗作词不在少数,描写相思闺怨是其重要主题。从曹丕“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到《花间集》中男性作者以女性角色叙写所表现的“双性心态”,再到南唐中主李璟《应天长》中“一钩初月临妆镜,蝉鬓凤钗慵不整”,夜景在他们的诗词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黑夜具有相当多的诱惑,它所带来的天然面具取代了人们白天的外表,为词人展现多重身份提供绝妙的契机。
李煜也创作过很多以女子口吻抒发情感的词作,在这些词作中,李煜大多把自己化身为独处的女性,抒发闺怨或哀思。正如一定地理环境下有一定的植被,气候变化会引起该地域植被的变化,特殊的自然、社会环境也在塑造作家的生理、心理结构。作品中的夜景环境也会引起创作主体心理结构的变化,并促成人物书写视角的转换。
从夜景本身来看,夜景体现出阴柔的特点。王国维《人间词话》中云:“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词长短相错、和乐而歌、描写日常生活的特点决定了它偏向阴柔细腻的风格。故夜与词的特点是一致的。从创作主体来看,李煜“天性儒懦”的性格以及“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生活环境造就他偏于阴柔的人格特征。并且,词中角色认知的转换会产生特殊的错位美感,这种美感,乃是在强大的外势压力下,所表现的“不得不采取约束和收敛的属于隐曲之姿态”的一种美。日间的李煜扮演的不仅是男性的角色,更是一国之君,需要符合传统文化中对男性、对帝王的“期待视野”。只有到了夜晚,特定幽情淡绪才得以以柔婉的方式舒展。于是李煜词中的人物就有了多重身份。转换后生成的角色为词人“代言”,虽不能将词中人物与词人自身完全等同,但“词中也融入了创作主体的主观情感”。
此外,李煜词中书写视角的转换还存在另一原因。娱宾遣兴是词最初的功能,词原是“一种配合新兴音乐曲调(隋唐燕乐曲调)的歌唱”,那么它就不可避免地成为演唱者(多为女性)的代言体。词中也必然反映和抒写了女性的心理和情感。五代时词用以演唱的功能仍在,并没有完全转化为案头文学。李煜有可能作词让乐工歌妓演唱,采用女性视角书写就是这些词固有的要求。在这类词中,女子视角书写作为前置条件而存在,而夜景阴柔婉约的特征恰好与词的抒情环境相配,于是词中的抒情主角便被置于夜晚的大环境下,夜景也就成了其中的书写对象。
在李煜词中,夜晚中的“女子”会因不同特征的夜景产生不同的情感体验。促成身份转换的夜间景物一类是清冷凄厉的,在这种环境下李煜大多以女子身份抒发长夜里的孤寂忧惧之感。譬如《长相思·云一纟呙》:
云一纟呙,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这首词以第一人称直接抒情。一位女子挽着云髻,身着轻衫,临窗蹙眉。夜半风雨飒飒,打动芭蕉,夜雨中的“芭蕉”与孤独忧愁的情感相连,凄风苦雨也强化了夜晚的恐怖。这些清冷凄厉的夜景触动李煜内心难言的忧惧之感,自然地转换身份代入女子心境,想象她为何而愁,为何而叹,为何轻颦。末句水到渠成地借她之口道出“夜长人奈何”,与凄冷的夜景相协,巧妙地表现了无可奈何的难堪处境与孤独寂寞的愁思,与李煜自身的情感相通。
促成人物角色转变的另一类夜景是幽美清丽的,这时李煜大多采用女性身份抒发闺怨相思之感。且看他的《谢新恩·樱花落尽阶前月》:
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薰笼。远是去年今日,恨还同。 双鬟不整云憔悴,泪沾红抹胸。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
李煜的这首词如同一位女性的自叙。在这首词中他以女子视角抒发相思之苦,促成这种书写视角的环境因素是春夜的“樱花”与“月”。夜已入深,一位女子隔窗望见樱花飘落、月移阶前,忍受相思之苦,独自垂泪。幽美清丽的夜景更强化了她内心的苦闷。此处的落花意指时间的流逝,月意指空间的遥远,暗示夫妇离别已久,再难相见。这两个意象都带有阴柔幽美的特征,在这样的夜景环境下,独处的女子生发相思怀远之感,促使李煜转换了身份为她代笔,以她的口吻写下这首词,使这首词具有了特殊的柔美之感。
总之,夜景使词人的多重身份得以展现。在两类夜景中李煜的角色发生了转换:一类是清冷凄厉的夜景,会使李煜以女子身份抒发长夜中的孤寂忧惧之感。另一类是幽美清丽的夜景,会使李煜采用女子口吻抒发闺怨相思之愁。
三 清朗、幽冷的夜景与李煜词中的诗意氛围
入夜后,熙熙攘攘的人物活动退去。在极度安静的环境中,听觉、视觉、嗅觉等感官感受被放大。白日里无暇注意的声音、物色便十分清晰,尤其具有触动人心的力量。夜晚中的一切能够被词人感受到。在夜间环境中,词人与各类夜景相接,主体融进夜色之中,天人合一。
李煜不擅政事,“好声色”,且常与臣下宴饮。只有到了夜半或黄昏,“落花狼藉酒阑珊”后,才得以独处,进行登楼、凭栏或独酌等活动。这时词人达到心灵的宁静状态,如此才能敏锐地捕捉到静夜里各种细微的声响、行动。夜景构成了微妙的诗意氛围,李煜的感官感受便在其中得到丰富,情感得到升华或强化。且看他的《玉楼春·晚妆初了明肌雪》: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照烛花红,待放马蹄清夜月。
如果白昼的“生活确实始终是那么平凡而且刻板到只有一种节奏而没有变化”,那么夜间活动“就是对这种刻板生活的补偿。”夜幕降临,李煜从国君的身份中解脱出来,宴饮纵马,享受难得的快乐。在《玉楼春》中,夜景塑造了清朗的诗意氛围,丰富了李煜的感官体验,使他的情感升华到了哲理的高度。有学者指出:“夜晚一个重要的特点是‘静’。这包括两种静,‘一是客观环境之宁静,二是主体心灵之澄净。’”此时夜晚复归到纯粹的自然之夜,有了渐渐远去的歌舞的衬托,更显宁静。宴饮之后的李煜已然微醉,渐渐从夜宴迷狂中清醒、沉静下来。白昼时自然景物被人化而隐其本貌,到了深夜人声渐寂,万物归真。在清朗夜色营造出的诗意氛围中策马,不需要“烛光”,感官便能捕捉到静夜里的细微声形。他听见踢踏作响的清脆“马蹄”声,看到了清朗的“夜月”,细碎的虫鸣、清甜的夜露香气也都在不言之中。词人感受到难得的静寂与舒畅。国事纷扰暂时隐退,他真切地融入夜晚自然的诗意氛围之中,而后这种感官的舒畅又升华为类似庄子“天人合一”的自得、豪放,近乎达到哲学层面“无所待”的自由之境。
除此之外,在李煜的《捣练子令·深院静》中也能够感受到夜景所构成的诗意氛围。在这首词中,夜晚放大感官感受,词人的情绪也随之不断强化: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黑暗造就了听觉的敏锐,缩小了视觉的可及范围。李煜在夜晚可以与自己对话,感悟自身与环境的微妙。词的首句“深院静,小庭空”中,“静”与“空”突出了环境的空寂,使夜晚中的声形具有更能触动人心的力量。主人公似处在一种“凝视”的状态中,思绪如烟。在这样的条件下,词人才能观察到月光的细微移动,才能听见若有若无的“寒砧”声与断断续续的风声。日本美学家今道友信在《夜晚对审美经验的意义》一文中指出,白昼环境下主体很难产生审美感受,夜晚才是审美经验的“艺术之乡”。夜晚静谧的环境、微弱的光线为审美主体观照欣赏客体创造了特殊的条件。词人以特殊的情韵凝神观照夜中的细微声形,完整深切的审美体验就会油然而生。月光、风声及寒砧声在这样的夜晚生成了浓厚的、幽冷的诗意氛围,能带来很强的感官感受。“数声和月到帘栊”一句写月,其中暗含着时间跨度,词人一直凝视着月光,月影的细微移动隐喻时间的延长,暗示着愁思的延续。随着时间流逝,愁思也逐渐加深。美国学者埃克奇认为“与视觉相比,听觉更广泛更具渗透性”,“视力的减弱会使听觉更加敏锐”,在“夜间更是如此”。寒砧声和风声如同悲者的幽咽,使词人的幽情淡绪不断被强化,放大成了十分浓重的愁思,以致“夜长人不寐”。夜间环境发挥作用,使词人对夜间之声、形有了更加深重更加浓厚的感受,主体情感由惆怅变为更深的无奈,造成了情绪的强化。
夜景营造出了疏朗、幽冷的诗意氛围,使词人的感官感受得到丰富。夜间环境中的声色更能触动人心,李煜得以巧妙地捕捉并更加细腻地展现其所处环境的特点。在清新疏朗的夜景氛围中,他感受到自然之声、万物之形,达到天人合一之境,引发由情感向哲思的升华。在幽冷寂静的夜景环境下,细微的声响具有更强的穿透力、感染力,词人对其感受的过程,亦是情感的舒展与沉淀。夜景放大感官感受,词人的情绪也随之而不断强化。
结语
综上所述,李煜词中的夜景书写具有鲜明特征,夜景能够触发李煜的情感,并促成词中书写视角的转换,此外,夜景环境还营造出诗意氛围,丰富了李煜的感官感受,引发情感的强化和升华。李煜词夜景书写所呈现出的特征,与他独特的生平经历相关,融进了“天上人间”的生命体验,虽有些带着纵情歌酒的靡丽之色,却亦不乏真挚坦诚的赤子之心与深重的家国情怀,因而具有尤为动人的艺术魅力,成为唐五代乃至词学史发展历程中无法替代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