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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庚白的“矛盾”诗学及其意境论的时代意义

2022-11-05江晓辉

中国韵文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诗学矛盾意境

江晓辉

(东海大学 中文系,台湾 台中 407224)

一 前言

鸦片战争后,诗人开始描写新旧、中西文化冲击下的社会变化,尤其梁启超发起“诗界革命”后,以新事物入诗更形成风潮。进入民国,诗人对诗歌与时代关系的重视没有减退,反而因对当时社会形态的进一步认识,跳脱出晚清徒以新事物入诗即具时代性的想法,以辩证的角度如实审视及描写当时的社会,林庚白(1896—1941)的诗与诗学,即是其中的代表。

胡迎建考察民国旧体诗有三大特征,其一是:“由于时代、环境的变化,现代生活内容进入诗人视野,由此也带来诗作题材、意境、情趣的变化。”林庚白正是以新事物入诗、反映现代生活见称,其诗的深刻之处在于对时代、社会“矛盾”性质的洞悉。这不仅就其诗学建构、诗歌创作而言具有研究价值,若置于“诗界革命”以营造“新意境”为鹄的之发展脉络来比较观察,可以发现其独特意义,对于“旧体诗如何能表达新时代”这老问题,具有启发性。

学界虽不乏对林氏的讨论、介绍,但在诗学研究上,仍有待开展。大部分学者都注意到林氏诗歌理论、创作与社会的关系,然而,对于“矛盾”如何成为其诗学重心及如何运用在创作上,以造成“今意境”,未有深入探讨,因此也就无法发现他与梁启超等以“新意境”“新材料”入诗所存在的差异。职是之故,本文欲揭橥林庚白诗学的特殊意义:先从时代入手,分析其“矛盾”诗学形成的背景——“中国社会性质论战”;再梳理其诗话、序文中对“矛盾”的论述,以及如何将中国社会性质的问题与诗学相联系;再举出诗例,说明他如何以诗表现这种“矛盾”的“今意境”。在阐释了“矛盾”乃“今意境”的主要特征后,将“今意境”置于“诗界革命”以来“新意境”的诗学发展脉络中,互相比较,说明林氏之诗学比之“诗界革命”派更能如实把握社会特征,是对此脉络下诗学理论的调整和发展。

二 “矛盾”概念形成的时代背景

林庚白的作品有一特点,就是“矛盾”以及相近、相关的词汇、概念,反复出现;特别是在与诗相关的著作如诗作、序文、诗话、随笔之中,更为常见。诗作如“风物难穷矛盾世”、“微留蔽体怜矛盾”、“举国成矛盾”、“古趣纷陈矛盾世”等;序如“世皆知杜之忠爱,而不知杜之有矛盾处”;诗话如“夫以矛盾相持之今社会,新旧事物与意境杂然并陈,盖‘取之左右逢其源’”、“近经辛亥与丁卯革命之变,文物典章,几于空前,生活之因革,虽或矛盾杂陈,要其于人情与风俗之推移,实为有史以来之创局”;他在自传中也说“我的个性,始终是矛盾的”,在其他诗文中,“矛盾”一词亦随处可见。

“矛盾”原指逻辑关系上的悖论(Paradox),互不一致,互相抵触。例如“矛盾”一词的来源,韩非子《韩非子·难一》:“楚人有鬻盾与矛者,誉之曰:‘吾盾之坚,物莫能陷也。’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弗能应也。夫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两者在逻辑上不可并存。另一所指不是事物逻辑关系上构成悖论,而是性质上互相对立;但事物的关系是变动的,因而对立的关系亦在变化,《周易》中的阴阳、刚柔关系就是如此。在西方,马克思和恩格斯发展了黑格尔“绝对精神”的辩证法,确立唯物史观,将“矛盾”落实到社会结构上,把生产力与生产关系、阶级与阶级之间的“矛盾”作为社会发展的动力和规律。林庚白受马克思主义影响,其“矛盾”概念所指涉的乃是社会矛盾而非逻辑学上的矛盾。

从上述林庚白所用“矛盾”一词的例子中,大概可以归纳出两种不同而又相关的“矛盾”。首先,是其个人性格和行为的矛盾。性格矛盾是人之常情,但在一个生活模式稳定、遵从单纯的文化风俗、不受冲击的传统社会,性格和行为的矛盾较不明显激烈;而在社会大幅变动,新与旧、中与西文化相互冲击的近、现代,人的心理常会充满冲突。金耀基就说:“由于中国社会受西方文化之冲击是不平衡的,缺少系统性的,因此,整个社会充满了差距与矛盾,这种‘文化脱序’所呈现出来的是一个‘混合物’。”又借用社会学家冷纳(Daniel Lerner)的说法,称处于此交替时期的人为“过渡人”:

过渡人是站在“传统—现代的连续体”(traditional-modern continuum)上的人。一方面,他既不生活在传统世界里,也不生活在现代世界里;另一方面,他既生活在传统的世界里,也生活在现代的世界里。

韦政通亦引用社会学家柯尼格(Samuel S.Koenig)“边际人格”一词,指“我国在五四运动以后,从事新文化工作的人,他们的矛盾与苦闷,就正是这种边际人式的矛盾与苦闷”。两者都指出当时知识分子常因处在两种文化的夹缝之中,陷于矛盾。在林庚白的作品中,虽然较少表现出对传统的依恋挽留,但传统价值观作为一种文化底蕴,仍时常影响着他,使他陷于矛盾,故他说:“在这里,我不能不说,我的个性,始终是矛盾的:一方面我的反抗性很强,另一方面,我也免不了东方民族,尤其是中华民族所共有的妥协性”,“同时我终是含有矛盾性的性格、欲求、生活方式,很多和思想冲突”。林庚白对其个人性格与行为的矛盾,甚为敏感,多番强调。

林氏所理解“矛盾”的更重要内涵,是社会处在不同阶段的过渡期间,新旧、中西事物同时并存,所造成的矛盾现象。林氏为国民党左派,倾向社会主义,从经济的角度分析当时中国社会的性质。他指出当时中国是“已经殖民地化了的整个的社会、民族、国家,都笼罩着二重色彩”,一方面“中国的经济之钥,完全在帝国主义资本的掌握中”,另一方面“现在的中国依旧停滞于农业经济的家族主义之阶级中”。又说:“以余精研覃思所获,尝推定中国为‘半殖民地之下,资本社会化的后期封建社会’。”中国的封建思想、农业经济、家族本位,尚未发展成资本主义、工业经济、个人主义,国家经济命脉却被西方帝国主义资本牢牢掌握,由此形成的风气濡染中国社会,两种不同制度、风俗并存,使“都市的士大夫阶级,在意识和情绪上,保持着浓厚的封建社会色彩,而在生活和欲求,什九是同化于资本社会,随时随地随事,都充满了矛盾”。

林氏对当时社会状态的见解,是经历了某些思潮,才出现改变的。他三十年代初期以前的诗和文,都很少反复强调社会性质及由此产生的矛盾,但在三十年代初开始,不论是《燹余集》《过江集》《水上集》《吞日集》《角声集》等诗集,还是《孑楼随笔》《诗、词的时代性和社会性》《孑楼诗词话》《丽白楼诗话》等著作,都不断从社会主义的角度,强调当时中国正处在封建社会和资本社会之夹缝中,衍生出种种矛盾冲突。那么,在这段时期,中国究竟出现了什么思潮,影响着林氏思想?

五四运动以后,中国发生过三次重要的学术论战,即二十年代的“科玄论战”、三十年代的“中国社会性质论战”及四十年代的“文艺民族形式论战”。“中国社会性质论战”由1929年持续至1934年,起因于共产党1927年革命失败,故须确定当时中国社会的性质,重新认清革命的方向和方法。论战以论者发表文章的刊物划分,主要分成《新生命》派、《新思潮》派和《动力》派,三派共发表文章一百多篇,在知识分子和年轻人中广泛传播,《新生命》派的代表陶希圣后来回忆说:“学生群众的中间,却有一种兴趣,要辩论一个问题,一个京朝派文学和史学的名家不愿出口甚至不愿入耳的问题,这就是‘中国社会是什么社会?’。”三派主要围绕“中国社会是什么社会”这一问题展开争论,《新生命》派和《动力》派认为当时中国已进入资本主义社会或资本主义社会的前期,《新思潮》则认为中国处于半殖民地半封建或半封建半资本主义的社会。

论战在当时形成一股风潮,不论是国民党的《新生命》派、“托派”的《动力》派,还是中共的《新思潮》派,也不论是持何种立场,他们的研究方法,甚至辩论的术语,都是马克思主义式的,这论战造成的结果如李泽厚所说:“反射到思想学术领域,从历史学、经济学、哲学到文学艺术,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和声势从二十年代末到三十年代,愈益扩大。这次论战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思想背景下展开的。所以,论战各方,即使不属于中共或托派,甚至是共产党的反对者,都大体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基本学说,并以之作为论证的理论依据。”论战的结果是,当前的中国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这一认知,深入年轻一代脑中,何干之在《中国社会性质问题论战·序》中就说:“现在试任意执住一些肯和实际问题接近的青年,问他们中国是一个什么社会,我想除了极少数头脑已经硬化的不算以外,一定会回答是:帝国主义支配下的半殖民化的半封建社会。”林庚白就是其中之一。

林庚白自述在五四以后就接触社会主义思想,“也很同情于‘社会主义’”,在1927年,整整一年闭门读书,研究马克思主义,所以在论战发生以前,即已有社会主义的思想底蕴。经历论战的风潮,更服膺社会主义:“关于革命的理论,除却马克思、列宁复生,我不受任何人的领导。”诗中亦常表现出对马列思想的倾倒,如“眼底婵娟心马列”、“世无马列吾安适”。马克思主义理论认为政治制度、风俗文化、哲学文艺等上层建筑,乃建基于生产模式的下层建筑,下层建筑决定上层建筑,生产模式的改变会带动上层建筑的改变。故论战虽然是从经济角度切入,讨论中国古今的社会性质,实则已表明了因中国古今生产模式的改变,而导致当时社会上政治制度、风俗文化、哲学文艺各方面出现的矛盾现象。林氏从这一角度观察社会、析论时事,在《孑楼随笔》中,对新旧小说、婚姻问题、新旧戏剧、跳舞、人治法治、政党组成、夫妻床笫、弈棋、服饰穿着等等,都从资本社会/封建社会、个人主义/家族主义、商业社会/农业社会两方面比较,突显现象的矛盾冲突。可见林氏认为矛盾性乃当时社会的特征。

三 强调“矛盾”的诗学

林庚白对其诗歌十分自负,他有一段被认为“狂”的言论:“论今古之诗,当推余第一,杜甫第二。”他之所以有如此自信,乃因“余之处境,杜甫所无,时与世皆为余所独擅,杜甫不可得而见也”。林氏有此狂语,乃因他自信他所独擅者,为“处境”,为“时势”,可见诗中的时代因素最为关键。

(一)“矛盾”作为“今意境”的主要特征

受到社会主义及论战影响,林庚白有意识地将其社会观表现于诗中:“且弟近作,颇欲以之转移现代中国智识阶级之潜在心理!故以社会主义灌输于诗,以唯物论及个人对于政治、社会的见解,以暨事物所触,情景以寄者,一一灌输于诗,不能不采取此包罗万有之法。”社会观和哲学观乃抽象的概念,欲表现于诗中而不失之枯槁乏味,则必须运用具体的意境。近代对“意境”赋予新义的主要有梁启超和王国维二人。王氏以西方美学、哲学解释意境,然而仍是一审美层面下之意境、以传统事物构成之意境;梁氏所提倡之“新意境”较不注重审美层面,主要以新事物、新题材建构起来。林庚白的意境是梁氏这一脉络的发展,同样重视内容、事物,然而却更紧扣当下的社会、时代和境遇。

林氏多次强调此意境之特点在于“今”:“余以今之意境与情绪入诗,亦莫不如古人诗之能贯通经史诸子,而变化尤多古人所无。”“夫以矛盾相持之今社会,新旧事物与意境杂然并陈,盖‘取之左右逢其源’。古人仅有一事物,一意境,今之事物与意境倍之古人所有,今固无疑,而古人所无乃造物所以厚我、将以助我之诗词张目者,如是而犹局促于一隅,谬矣。”“中国往昔之思想界,囿于‘社会制度’,故古人诗词中之意境,已不足以应今世之用,必更求其深刻。”“今”的要求,首先是反对复古,与时并进:

一代有一代之文物典章,而文物典章所被,人情与风俗亦因而异,形诸诗歌,宜表其真实。春秋、战国人之生活,不同于三皇、五帝时代,汉、魏、六朝人之生活,又不同于春秋、战国时代,而唐、宋、元、明人之生活,则又与汉、魏、六朝时代不同。清戊戌维新,迄于民国,远沿五口通商之旧,近经辛亥与丁卯革命之变,文物典章,几于空前。生活之因革,虽或矛盾杂陈,要其于人情与风俗之推移,实为有史以来之创局。苟诗人于此,瞢焉无睹,行今人之行,而言古人之言,人人自以为陶、谢、李、杜,其去陶、谢、李、杜益远矣。

今人的情感和生活,乃建基于当下的风俗文化、社会制度,古人之诗与生活因时而变,今人之作亦应表现时代。因此,他批评:“同、光以来诗人词客,间亦不乏‘卓绝’者,顾什七失之‘胶柱’‘刻鹄’,彼将求古人之残骸于墟墓中,而不顾其远于现实之生活抑亦非善学古人者。”此拟古之举一方面是不肯以新事物、新名词入诗,另一方面是生于现代而作古人之叹,故意营造古人意境。对于前者,他批评“古人于人名、地名,以迄事、物,苟其为前代所无者,往往举其实以入诗词。晚近伧夫,不解此意,如是而犹腼颜自侪于诗人、词客之列,虽欲不谓之不通,岂可得哉?!”对于后者,则认为他们“乘火车、轮船,而犹作‘扁舟容与’‘驱车古原’之感,旅居于通都大邑之旅馆,而犹发‘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之咏,岂唯不类,直是懵然无所觉”。

以新名词、新事物入诗固然是需要的,但并不一定能产生“今意境”,因为很多新名词、新事物都是从西欧引入,新则新矣,但其所产生的意境,是建基于西欧的文化风俗、社会制度,未必切合当时中国。林庚白在批评了同光以来诗人守旧复古的风气后,又说他们不顾社会性:“此与语体诗人,强以欧、美之意境与句调入诗,其弊将毋同?盖一则己身虽同化于‘质胜’之社会,其于今之文物典章,履之而不欲言之,强今之社会为封建社会。又其一则未尝深察今之‘社会性’,以为是已欧、美化矣,此其强今之社会为资本社会,亦肤浅之徒而已。”旧意境建基于封建社会,欧美意境建基于资本社会,不论是在封建社会追求欧美意境,还是在资本社会追求旧意境,都没有顾及当时中国乃半封建半资本的社会性质。既然当时中国兼具这两种社会性质,诗就应表达当下此两种社会性质的意境,亦即“今意境”。

由于当时中国正处于旧/新、中/西、封建/资本社会的过渡中,自然会产生种种矛盾,故矛盾乃是当时中国社会的特征,表现于诗,如林氏所言:“夫以矛盾相持之今社会,新旧事物与意境杂然并陈,盖‘取之左右逢其源’。古人仅有一事物,一意境,今之事物与意境倍之古人所有,今固无疑,而古人所无乃造物所以厚我、将以助我之诗词张目者,如是而犹局促于一隅,谬矣。”他亦以此指导年轻人:“充满了矛盾性的时代和社会,新旧的事物、习惯既然同时存在,新旧的意境也可以同时产生,古人写诗、词,只有一个事物、习惯,当然只有一个意境,我们却天然的有两个意境,真是古人所谓‘取之左右逢其源’,譬如他们喜欢的意境之描写,在同一的都市、乡村,只要是另一个的场所,一样可以描写,为什么要说‘鬼话’呢?!”新旧意境并存,这就跳脱了拟古派题材内容重复,陈陈相因,不能表达新时代的局限,亦避免了对欧美意境的盲目追求。林氏发觉泥古与背古两者之失乃是过犹不及,对“今”的强调不但能使诗人回到当下的社会实况,亦解决了梁启超提出的旧意境已被写尽的问题。

很多诗人不愿写现代生活,其中一个原因是新旧意境的矛盾冲突往往难于处理,影响诗的美感韵味,因为传统诗歌重视意境的和谐一致,意象间须互相协调。“中国这一百年来社会之形变,在基调上是从农业社会转向工业社会。”旧体诗的意境本适于农业社会,当进入工业社会后,与都市文明的意境就会形成矛盾冲突。然而林庚白不但不以为忌,反而乐此不疲,不但认为是得天独厚,更以为是诗歌发展的唯一出路,故云:“论诗不我宗,诗亡在旦夕。古人善为诗,非但拘一格。作者同其人,意境有什百。矧乃今异古,人事穷变革。空前成兹世,矛盾供刻划。古人之所有,今人尽已获。今人之所有,古人不可得。意境到情辞,一一换颜色。岂徒物非古,杂出千智识。古亦一仁义,今亦一道德”,“空前时世杂矛盾,诗材何虑万千斛。抗手古人非不易,安用更向鬼匍匐”。这亦是他自信胜过杜甫之处,正在于杜甫诗中只有古典的意境,而他却新旧意境兼而有之。

(二)诗作呈现的不同“矛盾”

林氏诗中主要表现了三种矛盾,第一种是传统生活/现代生活、农业文明/工业文明间的矛盾。矛盾首先意谓两方性质相反的事物,然而仅是两方存在而不接触交集是不足以引起冲突的,故须将两方置于同一场景、境遇之中,或加以比较,突显其间的差异。现代生活最集中表现在大城市中,因为西方文明首先传入和扩张的地方是通商口岸,随着西方文明——包括工业的兴起、资本的流通、租界的划分、现代建设和制度的施行,通商口岸发展成新式的大城市,上海就是明显的例子。在这种大城市中,新式的器物、建筑与传统的风景意象形成矛盾,林氏对此的处理就是将两方置于城市这场域之中,如:“桥流苍翠郁参差,电艇渔舟乱绿漪。风物难穷矛盾世,林园尽为贾胡资。买邻墨吏多新构,避地逋人有诡辞。市府峨峨关许事,寇深苦念去年时。”“桥流苍翠郁参差”“渔舟”“绿漪”都予人自然、古典之感,但“电艇”的出现,造成了意象的冲突,因为电艇是现代工业文明的产物,两者并置,使人不知所处的是何种性质的社会,故谓“风物难穷矛盾世”,且林园为外国商人买下,又是传统社会被外国资本力量入侵。由于上海有各国租界,不同人等混杂其中,既有政府官员,又有流亡分子,政府在这矛盾中也无可奈何。

苏州河(吴淞江)两岸是上海工业和商业集散十分发达的地方,又可通往苏州老城,新旧事物纷呈:“两旁摇橹韵机声,红绿灯光灭复明。车次高层噉楼阁,桥头夜气貌繁荣。器新剩与行人便,党盛难支大厦倾。江左偏安群所颂,中流巨室逐承平!”摇橹的船与机械动力的船并存,正如“电艇渔舟”,都是传统与现代意象的并置,而且在夜色中,闪烁着红绿电灯,汽车驶过传统楼阁,仿如在中西古今中穿梭。又如:“灯笼在轿下坡行,前路人来火把明。古趣纷陈矛盾世,夜凉略欠水风声。持筹载笔君犹健,避地移官岁数惊,我自能豪流辈苦,报吴漫说郢将倾!”悬着灯笼的轿子在火把的引导下夜行,似乎是古代才有的画面,但事实却是发生在现代,而且是出现在城市之中,予人时空错乱之感,故作者说“古趣纷陈矛盾世”,这种矛盾表现于诗中,形成诗趣。

以上的例子都发生在大城市,而由于现代文明在城乡传播不平衡,“尤其当我们拿传统的乡土社会和现代工业社会来对照,前者为和谐,后者为冲突,更成强烈的对比”。通过乡村的传统、和谐,又能反映出时代矛盾冲突,因而林庚白通过城市生活和乡村生活或游历的经验,比较两者的性质:“乡居远市电机无,蜡烛油灯照屋庐。夜坐浑疑中世纪,郊行辄见古农夫。桔槔不变劳民力,矛盾相寻侈霸图。却对危邦哀域外,雨风潇晦道非孤!”大城市虽然迈向现代化,但远离城市的乡郊却依然无电和机械,人的生活行为,仍如中世纪,“电力成兹世,农村见古风”,现在已是电力的时代,但有的地方却仍如古代。在《新晴过市》一诗中,他描述了郊外的自然风光后,笔锋一转:“人力以拖车,如马复如鳖。竹轿摩托卡,疾徐万差别。山市望神州,迁变凡几阅。陋邦矛盾多,互市中华竭。一战判衰兴,休负人民血!”在落后的山市,只能乘缓慢耗力的人力车,这让他想到竹轿与摩托车的差别,遥望国土,感叹中国几经变迁,还未摆脱落后,纵然一些城市已进入摩托车象征的先进工业文明,更多地方还是停留在竹轿象征的农业社会阶段。《独石桥午归》则是社城乡风气的矛盾:“村居入市不嫌频,澹泊无能愧古人。兰蕙犹蒙泥土污,龙蛇各有泽山亲。世耽可欲成风气,佛以登迦试法身。独石桥头归午饭,雏婴到眼最天真!”都市是物欲的渊薮,每次由乡村入市,就似兰蕙蒙污,受都市的风气所染,又如阿难受摩登迦女的诱惑,只能忍受欲望的试炼,唯有回到村居,看到天真的乡村婴孩,才能回复如赤子的纯朴。此诗突出了城市中资本风气、商业气息的欲望诱惑,和尚在农业社会状态的乡村两者间的矛盾。

以上所指,侧重的是物质发展上的矛盾,而林庚白诗中另一种矛盾是新旧观念的矛盾。当时中国虽然向着现代资本社会发展,但很多观念仍有着浓厚的传统色彩,如他所说:“物欲希欧美,人情貌孔颜。”一方面追求着欧美的器物文明,一方面还是守旧的心态习惯。例如:“游客浑成戏水鸯,波酣日丽此何乡?!微留蔽体怜矛盾,犹说防闲侈圣狂。欧俗多含中古意,伏天难得片时凉。无遮佛法今重见,一点灵犀倘未忘?!”游泳消暑,本是健康畅快之事,但即使在当时最先进开放的城市,穿着稍微暴露的泳装也怕别人闲言闲语。又如对于年龄:“西人四十比黄金,中岁吾邦感叹深。频废谁哀民族性,艰危要励少年心。”四十之龄,于西方才是黄金岁月,在中国旧观念中已是颓老之年。

林庚白在诸多观念的矛盾中,对男女平等的观念特别看重,他反对传统重男轻女、忽视女权,支持西方男女平等的现代观念,可惜当时中国的大城市虽然受西方风气影响,女子教育亦已普及,但人们内心仍受轻视女性的旧观念影响,如他闻知西班牙的妇女为了革命,持枪作战,反思女性在中国的处境:“我闻在中华,三从夫子父。视汝非复入,名教倡儒腐。兴起嗟新邦,倏忽竟返古。诏汝还中馈,责汝供缝补。汝而有违言,邻国效已睹。德意与日本,女职在哺乳。家齐国乃强,所恃妇为主。”一个新生的国家,人们对女性的观念竟然退步,岂不矛盾?当这矛盾发生在亲人身上时,感受就更为深刻,他为女儿出生赋诗,在写出生的艰难后,写道:“古人云污秽,我今在侧视。邦新科学昌,早使礼防弛。群公侈修齐,知识犹井底。独醒待女大,行恐吾老矣!”次女出生时,又写道:“常情恶生女,客来共一默。国俗号革新,未睹此风息。亲朋时过问,可得辨颜色,动称小弟弟,吉语聊相塞。女与男平等,今能自食力。”两次女儿出生,亲友都强把女婴作男婴看待,不是夸她要像男性一样,将来要修齐治平,就是神情默然,或敷衍道贺,称她为小弟弟,林庚白一再慨叹在这时代竟还有此守旧思想。

林庚白服膺的马克思主义,更重视另一种矛盾,就是阶级矛盾。随着中国的工业发展及外国资本的渗入,资产阶级和工农阶级的分歧矛盾日益加剧,“中国社会性质论战”就突显了这一问题。林氏除了以中/外、古/今的矛盾角度看待问题,亦常以阶级矛盾的角度剖析社会,并将此关注反映在诗中。例如林氏写上海最繁华的霞飞路:“霞飞路号小巴黎,晚步能令客自迷。盛处凉生无际意,静时隐见不平倪。四围列肆穷淫巧,并世劳工极惨凄。士女如云灯似月,看渠得得恣双携。”在这个号称“东方巴黎”、资本色彩浓厚的城市,士女如云,市肆罗列着极其奢华精巧的商品,然而在看似富裕的城市中,劳工却生活得极为凄惨。又如:“明灯照坐水汀温,中有千夫汗血存。终是闲民耽此乐,半沦属国欲何言。工农入市只同化,裨贩能军竞自尊。独醒犹堪嗤驵侩,未复乞醢贾胡门。”在林庚白眼中,上海就像一个染缸,资本社会的醉迷享乐之风,当者披靡,即使无能力负担此种生活的工农阶级,亦会被这种风气同化。

《乘人力车过市》一诗,将两个阶级的矛盾描写得更为鲜活,亦表达了林庚白的信念:

曳车用人力,奔走烈日下。
只此百十钱,乘人如乘马。
上坡下坡行,汗出动成把。
伛偻腰背折,仰窜敝其踝。
得钱活全家,辛苦较多寡。
坐客时骂叱,谁是哀怜者。
同为仆御流,汽车出巨厦。
高坐旁无人,千里直一泻。
黄金变兹世,劳逸愈分野。
终必起工农,尽使白为赭。

人力车夫辛劳工作只为养家糊口,却常被客人叱骂。而有钱人的汽车司机倚仗老板的身份地位,“高坐旁无人”,如已进入上层阶级,作者感叹金钱使劳逸的分野越来越严重。上层有钱人自然不屑坐人力车,故无直写有钱人与人力车夫的对立,而是借同为车夫,但已倚靠有钱人的汽车司机的态度,映射出其中的矛盾。

除了上述三个主要的分类,林氏亦表达了其他的矛盾,如《愤言》感慨科技的发展:

火攻术愈精,人命贱如粪。
飞机坦克车,天旋地亦奋。
末富号文明,质胜谁敢问。
常情但取适,日与功利近。
豪强遂以多,囊括遍州郡。
劳力竭汗血,一饱或无分。
高楼自峨峨,那管有怨忿。
金银与枪炮,譬骖之于靳。
器新变将穷,物盈邦益紊。

(《愤言》)

科技本为方便生活,但发展至极,却变成杀人武器;号称文明的社会却不断发生杀戮;器物越新颖越充裕,国家反而越乱,岂不令人矛盾不解?又如他在上海的外滩公园所见:“坐看剪水片帆便,画意诗情着眼妍。林翠荫荫微受日,江风飒飒远浮天。杂陈百态惊矛盾,垄断群胡觊市廛。侈说东方文物美,殖民几辈独能贤?”在殖民侵略最严重的上海,林氏深感殖民主义者言行矛盾,心口不一,一边夸耀中国文物丰美,一边觊觎中国,无人真心帮助中国。“木筏随流铁舰狂,横斜上下水中央。谁怜夷夏周旋地,便是炎黄没落场。稼穑全非奸富伙,金银渐尽达官昌。寻常玉帛干戈际,寇至雍容说礼防。”木筏象征中国的积弱,而且无法锚泊,只能“随流”,铁舰则象征西方的强大,一旧一新、一小一大、一弱一强,两者并置,形成强烈的矛盾对比,正是当时中国与西方列强的写照。

四 “今意境”对“新意境”的调整

近代以来旧体诗的发展中,有一支脉络特别强调紧扣诗歌与世变、时代思潮的关系,要求诗歌反映社会,重视创变,寻找新的诗学资源,不避忌(甚至主张)使用新名词。这一脉络在“诗界革命”以前无一特定诗派代表,但相关诗人多有今文经学的背景;由龚自珍开其端,王韬、黄遵宪、夏曾佑、谭嗣同等都是早期的代表性诗人,及至梁启超发起“诗界革命”,形成流派,诗歌改革的理念影响到现代。林庚白的诗学在现代诗坛固然有其价值,但须将之接上此脉络,才能突显其在诗歌发展史上的意义。

梁启超对近代旧体诗的新变建立了较为具体的理论:“欲为诗界之哥伦布玛赛郎,不可不备三长,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语句,而又须以古人之风格入之,然后成其为诗。……吾虽不能诗,唯将竭力输入欧洲之精神思想,以供来者之诗料可乎?”“古人之风格”即旧形式;“新语句”用以表达“新意境”,因此,“新意境”乃是“三长”之首,亦是诗歌改革的目标,而“新意境”所指,主要是“欧洲之精神思想”。

林庚白的“今意境”不等于“新意境”,他的意境论是:“余以今意境与情绪入诗,亦莫不如古人诗之能贯通经史诸子,而变化尤多古人所无”,“古人仅有一事物,一意境,今之事物与意境倍之”,“中国往昔之思想界,囿于社会制度,故古人诗词中之意境,已不足以应今世之用,必更求其深刻”。可见,他的意境是相对于古的“今”,是从封建社会到资本社会的过渡中的“今”,是切于当时社会性质的“今”,并不特别强调欧洲意境。梁氏之论屡屡提及欧洲,其“新意境”具地域、文化意义上的“新”,亦即对于中国来说,欧洲文明新异之“新”。“新意境”具地域、文化意义上的“新”,并不代表不重视时间维度上的“新”;刚好相反,“新意境”的“新”指向未来。梁启超在1899年提出“新意境”,当时中国的社会与欧洲有很大差距,特别是器物和制度发展,中国还是近代模式,欧洲已进入现代国家的模式。对梁氏而言,以欧洲国家为代表的器物和制度文明,是中国所追求的下一个历史阶段,欧洲意境也就有了未来的意味,因为这意境不是中国现有的,只能求之于领先中国的域外文明。

梁启超重视“新意境”,固然是因为欧洲以先进的文明打开中国国门,成为当时新型知识分子不得不正视和学习的对象,另一个重要因素,是他受到进化论思潮的影响。上文曾提及,这一诗歌发展脉络中的诗人,大多有今文经学的思想背景,而今文经学之“公羊三世说”就是一种进化的历史观,梁启超正是三世说的热烈支持者。此时又正值《天演论》流行,风靡社会,进化主义遂成为梁氏思想的内核,“诗界革命”亦是在这背景下发起的,“诗界革命派”的诗歌,不管是受今文经学还是受《天演论》影响,大抵都认同进化主义。到了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唯物史观取代进化论,成为这时代的思潮,李泽厚指出其取代进化论的原因之一,在于“它更为具体地实在地解释了人类历史,不再是一个相当简单的生存竞争原则或比较空泛的社会有机体观念,而是以经济发展作为基础来解释社会的存在和各种社会的上层建筑、意识形态、观念体系以至风习民情,具有很大的理性说服力”。对于社会的发展,有更为具体而严密的解释能力。此时代思潮深深影响到林庚白的诗学理念,他诗中对社会变迁和社会性质的观察,亦建基于此。

两股时代思潮各自影响到梁启超等人和林庚白的思想,使两者诗学和创作出现差异。进化论和唯物史观都将人类的幸福社会置于未来,但一则“诗界革命派”受到今文经学追求大同世界的影响,二则他们又将大同图像与他认为先进文明的欧洲社会挂钩,以为尚在“据乱世”的中国未来必如欧洲进入“升平世”,因而他们对未来充满幻想,欧洲的科学和制度成为进化的象征,也成为他们的“新意境”。然而,由于这些“新意境”大多不是中国社会生成的,而是透过书刊闻知的科学知识和西方历史、风俗,“新意境”既非此时此地之物,往往成为空中楼阁,因而很多作品都欠缺生活感,仿佛作者不是生活于诗中情境。例如“诗界革命派”中“新游仙”“今游仙”系列作品,当中对潜艇、宇宙飞船、南极北极、诸天星球的描写,天马行空;唾葊《灭种吟》所写的恐龙骨、兽骨洞、外国生蕃、绝种动物等,都是书上读来的新知,这些诗大都充满幻想,背景宏大,但不能确切反映现实生活。另外,如高旭《不肖》《争存》《忧群》,马君武《壁他利亚》《寄生虫》《劳登谷独居》《地球》,蒋智由《时运》这些强调启蒙和新意境之作,以进化论入诗,但流于抽象说理。即使诗人游历海外,有亲身体验,如康有为的“海外诗”,常描写欧西的科学技术和制度文明,但当返回中国,离开这写作环境后,就很少再写出这些“新意境”。强调“新意境”的诗歌出现这些情况,主要是因为这些意境乃欧洲所输入,是异时异地异质之意境,未能紧扣此时此地此社会性质,故难以表达出切身感受和生活感。

“诗界革命”的理念、“新意境”的追求,一直启发着后来的诗人;特别是在新文化运动的潮流下,旧体诗诗人面对白话新诗,省思如何使旧体诗更具时代性,胡怀琛、吴芳吉和吴宓的诗与诗论,都朝此方向发展;其中胡怀琛着眼于诗歌的表达方式,吴芳吉侧重诗人主体的情志修养,吴宓则更留心于新材料的运用。吴宓的“新材料”理论朝“新意境”方向发展,同样向西方寻求诗学资源。他提出当时旧体诗的问题是:

即作者不能以今时今地之闻见事物思想感情,写入其诗。而但以久经前人道过之语意,陈陈相因,反复堆塞,宜乎令人生厌。而文学创造家之责任,须能写今时今地之闻见事物思想感情,然又必深通历来相传之文章之规矩,写出之后,能成为优美锻炼之艺术。易言之,即新材料与旧格律也。

又言:“今欲改良吾国之诗,宜以杜工部为师,而熔铸新材料以入旧格律。”“新材料与旧格律”“熔铸新材料以入旧格律”,显然是承接梁启超“以旧风格含新意境”的纲领,而直接以“材料”代“意境”,引入新材料是为了“写今时今地之闻见事物思想感情”,“所谓新材料者,即如五大洲之山川风土国情民俗,泰西三千年来之学术文艺典章制度,宗教哲理史地法政科学等之书籍理论,亘古以还名家之著述,英雄之事业,儿女之艳史幽恨,奇迹异闻,自极大以至极小,靡不可以入吾诗也”。又谓“今日吾侪所运用之旧材料,乃中国旧有之思想感情经验事物。新材料,则西洋传来学术文艺生活器物,及缘此而生之思想感情等,所号为现代之特征者是”。可知他指的“新材料”主要是西方事物,取材的源头与梁启超无大分别,只是范围更为广泛,不局限于科学和制度面,而更重视文学。马亚中就指出中国之接受海外新文化影响,是沿着宗教、自然科学到社会科学到文学艺术发展的。胡怀琛、吴芳吉和吴宓都积极向西方文学寻找新的诗学资源。然而,这就出现了与“新意境”同样的问题:西方事物是否能够“写‘今时今地’之闻见事物思想感情”?是否能反映当时的中国社会?以西方事物为现代特征,此于西方是理所当然,然而西方的现代不能等同中国的现代。再观吴宓的创作,以“新材料”入诗的主要有《欧游杂诗》《壬申岁暮述怀》《海伦曲》。《欧游杂诗》写游欧时所睹之风俗景物及背后历史;《海伦曲》写古希腊的史诗;《壬申岁暮述怀》则述其个人哲学理念和经历为主。《欧游杂诗》不切“今地”,《海伦曲》于“今时今地”俱不合,《壬申岁暮述怀》虽以当时中国作背景,但又一笔带过。是则吴宓的“新材料”之说,亦难确切反映“今时今地”之社会。

“新意境”理论发展到了林庚白,他透过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及“中国社会性质论战”的影响,以新的视角检视中国社会的性质和问题的症结。在十九世纪末的时候,梁启超等认为只有引进西方文明,才能使中国进化为能与列强并立的国家,因而虚悬一幅欧洲文明的图像,作为未来进化的目标。然而,他们忽略了中国社会的性质和发展进程与西方的差距,在时间和地域上,中国还未具有他们诗中所写的很多西方制度、风俗、科技和思想哲学。在引入新知的层面上,“新意境”固然有其必要,亦发挥了启蒙和诗学革新的功能,但在如实反映社会的层面上,“新意境”的理论存在问题。“新材料”的问题和“新意境”同出一辙,虽然前者在理论层面上更为广泛地采用西方材料,但毕竟还是强以不同性质的西方文化来表现中国社会状况,亦不切合实际。

“新意境”论和“新材料”论之所以未能切合社会实际状况,是因为两者都忽略中西社会发展的差距。当时输入的西方器物、制度、哲学文学,以马克思理论来说,都是社会的上层建筑,而下层建筑决定上层建筑,“新意境”论和“新材料”论都只聚焦于上层建筑,没有重视中国近现代社会性质的变化,是生产模式的转变带动生活模式的转变。而自近代起,由于西方文明强行输入而与传统文明造成冲突,城市工业化与乡村农业生产的发展又出现不平衡,上下层建筑的变化都充满分歧。晚清真正受西方文明影响的,又主要是生活在大城市或通商口岸的人,生活在乡村的一般平民大众受影响甚微,“新意境”只将眼光投向西方文明,自然难以兼顾社会的其他方面,无法做更普遍及深刻的描述。马克思主义及其论述方式是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特别是经过“中国社会性质论战”的宣传,而成为潮流;梁启超提出“新意境”之时,马克思理论还未正式传入中国,自然无法以此角度分析社会;吴宓反对马克思主义,故亦不以此角度观察社会。林庚白则适逢其时,又服膺马克思主义,乃得以此理论建构诗学。当时中国正处于农业生产模式向工业生产模式、封建社会向资本社会过渡的阶段;固执传统意境固然是泥古,盲目追求西方资本社会的意境,亦有偏失。林庚白的诗论较能兼及社会的各方面,相较而言,“今意境”比“新意境”更能表达社会实况。

由上述可见,林庚白的诗学和创作,都强调表现今时今地的社会性质;“今意境”调整了“新意境”侧重向异时异地异质的西方寻求诗学资源的倾向,将诗歌拉回到现实社会的处境中。

五 结语

中国自鸦片战争后,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变,社会模式的改变,连带建立在旧社会上的旧体诗意境也不符合反映世变的要求,敏感的诗人意识到须开发“新意境”。清末所谓的“新”,自然是西方的新异文明,受到进化论的影响及急于输入新文明,梁启超提出把“新意境”作为“诗界革命”的目标。然而,是否“新”就能反映当下的时代性?随着“中国社会性质论战”的开展,马克思主义日渐流行,阐明了当时中国社会的发展阶段,时人更重视当下社会问题。林庚白从中国正处于两个发展阶段中的过渡性质,看到社会矛盾杂陈,而此矛盾乃是此时此地特有现象,诗歌须表现出此意境,才具社会性和时代性,因此,“矛盾”成为他诗学的重心。

将林庚白“矛盾”诗学置于近代以来追求新变的诗歌史脉络中,可以发现梁启超“新意境”发展到林庚白“今意境”,是诗学应时代思潮做出的调整。“新意境”追求的西方意境,固然有启蒙的动机和作用,然而忽略了中西社会的差异,难以切合实际的社会状况。吴宓的“新材料”理论虽然将取材范围进一步扩大,但仍是以异时异地的西方材料为主。林庚白诗同样有使用西方素材,但他不是以启蒙或输入西方文明为目的,而是为了更恰当地表现时代特质,因而其诗对城市的现代生活表现力强,描写真实可感,充满生活气息。

林庚白的诗与诗学,将向“新”倾斜的西方意境,拉回到表现中西交杂、矛盾纷呈的“今”意境,使幻想抽象的题目内容回归到日常生活。“旧体诗如何反映新时代?如何表现现代社会?”这是研究现代旧体诗难以回避的问题。对此,林庚白的诗学无疑具有启发性;而就近现代旧体诗新变的脉络来说,从梁启超到林庚白,从“新意境”到“今意境”的发展,亦有着特殊的研究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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