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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活化还是不稳定化?
——以零工经济为中心的考察

2022-11-05王行坤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2年1期
关键词:零工用工劳动力

王行坤

随着新技术的发展和劳资关系的演变,除了失业问题之外,新型的、灵活的、不稳定的、非正规的、非标准的就业方式也在全球范围内日益成为关注焦点。以零工经济用工方式为基本内容的新就业形态也引起了诸多关注。这种新的用工方式在全球范围内吸纳了大量的劳动力,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就业问题。零工经济用工方式既能够让企业“降本增效”,也能够让劳动者的谋生活动更加灵活自主,让交易变得更加顺畅,似乎代表了经济和就业的未来。

但这种看似新颖的用工方式其实是新技术包装下的旧手段。这种用工方式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带来GDP的增长和就业压力的缓解,但其对于劳动关系的重构以及对“灵活性”的承诺实际上让大多数劳动者陷入疲于奔命的脆弱境地。本文旨在考察作为新就业形态核心组成部分的零工经济用工方式,揭示这种新就业形态背后的生产关系实质及其所带来的社会危机,并指出这种新就业形态是工作不稳定化的最新表现形态。本文要追问的是,对劳动者来说,是否灵活性必然意味着不稳定性?兼顾灵活性与安稳性的工作安排是否可能?

一、零工经济的现状

在具体探讨零工经济之前,我们最好厘清这个术语的确切所指。所谓零工(gig),原本指的是音乐家所得到的演出机会,一旦演出结束,音乐家就得另谋出路。这也是当下零工经济的特点,即表现为短期的任务或项目,劳动者要不断去获取任务或项目,才能维持生计。长期稳定的雇佣方式成为过去,以“优步”(Uber)用工方式为代表的模式似乎成为工作的未来,这种用工方式也被称为“工作的‘优步化’”。

“优步”式的用工方式的确覆盖面很广,除了出行之外,还有快递、外卖和家政服务等。但这只是零工经济的一个方面——也被称为按需工作(work-on-demand),另一方面则是以亚马逊“土耳其机器人”为代表的众包(crowdsourcing)平台经济,也被称为众包工作(crowdwork)。如果说按需服务经济平台连接的是劳动者和消费者,那么众包平台经济连接的则是雇佣方与劳动者,在后一种情况下,雇佣方会在平台发布任务(可以是标注数据那样的“微任务”,也可以是翻译文章或者建立网站之类的项目),众包劳动者自主接单,完成的任务在审核通过之后才可得到报酬。有论者指出,劳动众包的对象通常是单调枯燥的重复性工作。据国际劳工组织在2015年和2017年对75个国家的3500名众包劳动者的调查,目前众包劳动的主要内容包括参与调查或实验(65%)、刷流量(46%)、数据采集(35%)、信息转录(32%)、内容创造与编辑(20%)、训练人工智能(8%)等。

从表面上看,零工经济带来的是一种新的就业方式,那就是劳动者在平台上以独立承包人的身份去获取任务或项目,并且通过平台获取收入。而在平台资本看来,劳动者与平台是合作而非雇佣关系,因此与标准雇佣关系相关的法律不适用于零工经济的用工方式。正如众包平台CrowdFlower的首席执行官所言:“在互联网之前,很难找到一个人,让他工作十分钟,然后就解雇他。但有了技术,你真的可以找到这种人,只要付一点小钱,当你不再需要他们的时候就可以让他们走人。”也正是因为平台资本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摆脱劳动保障所带来的负担,所以最近几年(特别是2008年以后)零工经济在全球范围内方兴未艾。

由于人员的频繁流动、平台的数据保护政策以及对零工经济在认定上的分歧,很难搞清楚零工经济从业人员的数量。总体来说,全球范围内参与零工经济的劳动者比例并不是很高。据估计,零工经济从业人员最高比例为1.5%,而据2019年的一份报告,0.5%的劳动力积极参与零工经济,而发展中国家的参与比例不到0.3%。就区域来说,零工经济总量最大的国家分别为美国、巴西、法国和英国。据2016年的数据,大约1%的美国劳动者参与了零工经济。虽然零工经济从业者的总人数不多,但是呈增长趋势,值得我们关注。

在中国媒体和官方话语中,零工经济用工方式主要在“灵活用工”这一范畴内进行讨论,后者指的是“雇佣组织(企业、平台组织、非营利性组织、公共服务组织等)以标准雇佣之外的方式进行人力资源配置的用工安排”。因为没有统一标准,我们很难确认中国零工经济从业人员的具体人数,只能通过其他数据间接了解。

就2016—2021年发布的《中国共享经济发展报告》来看,中国的共享经济和平台员工也呈现逐年增长的趋势。以2021年的统计为例,2020年共享经济参与人数约为8.3亿人,其中服务提供者约为8400万人,同比增长约7.7%;平台企业员工数约为631万人,同比增长约1.3%。2020年共享经济领域直接融资规模约为1185亿元,同比大幅增长66%。零工经济是共享经济的主体部分,由此可见零工经济从业者人数应该不足600万。

这种看似灵活的就业方式虽然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就业压力,让劳动者可以灵活自主地选择谋生或赚取外快的方式,但对那些以零工经济为主要收入来源的人来说,这种就业方式却带来了诸多问题与风险。我们有必要去考察这种看似新颖的雇佣方式所隐含的问题。

二、新用工方式背后的旧问题

零工经济用工方式呈现出新的特点,劳动者与平台企业之间的关系被视为合作关系,而非雇佣关系,似乎前者可以享受充分的工作自由。另外,当下新经济形式与以往的不同之处“实际上在于基于互联网的数字平台对于供求的大规模匹配和劳动的高效率组织”。但有的研究者指出,这其实是一种“强控制与弱契约”的关系,即实际的雇佣者(平台资本)将风险与成本都转嫁给劳动者,让劳动者自己准备劳动工具(如汽车和清洗工具),在压缩成本的同时,不再承担雇主的责任。与此同时,又可以通过平台算法对劳动过程进行全方位管控,或者通过评价系统,让消费者也参与对劳动者的管控过程。关于平台对劳动者的管控以及零工经济用工方式在法律上的认定已有很多研究,这里我们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对零工经济中的生产关系进行考察。

零工经济与日结工资的劳动力市场没有根本区别,两者都是一种计件工资制。有论者指出,工作的“优步化”并非全新的东西,而是马克思已然指认出的一种趋势。其创新就在于将新的技术、数字平台以及金融资本以特别的方式结合起来,去扩张资本积累的范围。表面上看,在按需经济中,是消费者为劳动者所提供的服务买单,但实际上是平台控制着劳动者的劳动所得。在众包工作的零工经济中,发包单位(发起者)仅保留核心员工和业务,通过平台(平台从发包单位获得收入)在全世界范围内外包某些工作任务或项目,让全球(尤其是第三世界国家)劳动者来竞争,实现“降本增效”的目的。网上“接活”的劳动者被认定为“参与者”(participants),其劳动所得被称为“奖励”,因此劳动者也被视为自由职业者或独立承包人,他们自然也无法享受任何劳动权益。有学者指出,在众包平台,“劳动需求供给双方存在着不对等的权力关系和等级化的权力结构,这与工业社会中传统雇佣关系的根本特性并无二致”。这两种看似新颖的用工方式在本质上都是计件工资制。

我们来看看马克思对计件工资制的论述。马克思明确指出,计件工资好像是由生产者的工作效率所决定的,计件工人似乎是自己的雇主——当下的零工经济从业者也被称为“微型企业家”(micro-entrepreneur)。这的确造成一种假象,似乎劳动者完成的任务越多就赚得越多,但是平台资本却可以通过压低每单任务的价格或其他手段,让劳动者付出的更多劳动成为无偿劳动。外卖平台宣传“多劳多得、月入过万”,只不过是宣传而已。实际上,计件工资和计时工资并没有根本区别,也“丝毫没有改变工资的本质”,只不过这意味着一种更加灵活的用工方式。马克思指出:“既然劳动的质量和强度在这里是由工资形式本身来控制的,那么对劳动的监督大部分就成为多余的了。”这对零工经济用工方式来说也基本适用。在众包工作中,用工企业在互联网上总是可以用很低的价格找到合格的劳动者,完全省去了监督的任务;按需工作的形式较为复杂,我们需要甄别。

在按需零工经济中,劳动者主要提供的是服务,平台和消费者共同承担起管理和监督劳动者的任务(如保障外卖准点送达、确保清洁工作让消费者满意)。但是平台企业不再用人类管理者对劳动力进行管理和监督(算法系统和劳务派遣单位会完成这个任务),这可以让平台资本摆脱《劳动法》的束缚,通过诸多手段对每单任务的价格进行调节,自由使用全社会的劳动力。“实行了计件工资,很自然,工人的个人利益就会使他尽可能紧张地发挥自己的劳动力,而这会使资本家容易提高劳动强度的正常程度。同样,延长工作日也是工人的个人利益之所在,因为这样可以提高他们的日工资或周工资。”这反而会激化劳动者之间的竞争,引起劳动力价格的下降,从而让劳动者陷入“穷忙”的境地。以“优步”司机为例,据统计,美国“优步”司机的收入在劳动者中处于最低的10%之列。如果每周只工作40小时,美国“优步”司机的收入就会处于贫困线之下。因此,很多按需零工劳动者不得不长时间工作。

三、零工经济用工方式与工作的未来

从前面的数据来看,虽然零工经济雇佣人数在全球经济中所占比例不高,但是这种灵活的用工方式反映了一种趋势:标准雇佣方式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主流地位遭到挑战,非标准雇佣方式在第三世界国家则愈演愈烈,全球的工作日益去稳定化,劳动力商品化程度日益加深。我们知道,在市场经济中,劳动力是商品,但是在不同的社会政策下,劳动力商品化的程度也有所不同。衡量劳动力商品化程度深浅,有如下几个要素:(1)出卖劳动力或被雇佣的劳动人口在全部劳动人口中所占的比重,也就是失业规模的大小:失业规模与劳动力商品化程度呈正比关系。(2)雇佣合约的性质及其稳定性。(3)工人组织化的程度,以及与之相联系的谈判权的大小。(4)通过福利国家和转移支付而取得的收入在失业、教育、医疗和养老等领域所占的比例。劳动者的境况与劳动力商品化程度成反比关系。

事实上,全职性的标准雇佣方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才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和社会主义国家的城市中普遍确立。外部压力、工人运动以及生产力的迅速发展使得西方国家普遍采取一定的妥协政策,保障绝大多数劳动者都能够拥有稳定的全职工作以及相应的社会福利,这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劳动力的商品化程度。而社会主义国家自然要消灭雇佣劳动即劳动力的商品化现象,于是就有了所谓的“铁饭碗”。但这种稳定的雇佣方式更像是人类历史的短暂例外。正如研究众包工作的学者所指出的,稳定的工作和薪水正在被一系列混乱的小项目和小额支付取代。在2008年之后,“美国人开始意识到,除了端盘子、做护工或在实体店做销售,最好的选择是在按需零工经济中找工作,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多”。

事实上,在金融危机之后、新冠疫情之前,美国的失业率一直保持下降趋势。截至2019年10月,美国失业率为3.5%,为1969年以来最低水平。但是,这些新增就业大多属于低端服务业或零工经济,都是非标准就业。据美国2012—2016年的劳动力数据统计,美国18—64岁的劳动人口中,有约5300万(超过44%)的劳动者属于低薪劳动者。其中一多半(56%)处于工作的黄金年龄段(25—50岁),这些劳动者的前景也并不美好:在一年之内,70%的低薪劳动者保持原样,6%的劳动者换到了其他低薪岗位,只有5%的劳动者找到了更好的工作。由此可见,失业率虽然降低了,但是由收入所决定的工作品质也在下降。

这种趋势在西方从20世纪70年代就已开始。表面上是因为计算机化的生产与制造业外流,实质上则是因为随着新自由主义的崛起,资本在劳资力量对比中取得优势地位,对劳动力的组织方式采取了有利于资本的规章制度,非标准、非正规和不稳定的雇佣方式迅速回潮。

还是以美国为例。在20世纪70年代之后,非标准雇佣方式越来越普遍,“坏工作”越来越多:工作的收入和相关福利减少、安稳性降低、工作时间增加、工作中的掌控感减弱。美国也从黄金时期的“安稳年代”(age of security)进入新自由主义时期的“灵活年代”,工作变得愈发不安全和不稳定。正如一位研究美国不稳定就业趋势的学者所说,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对很多人来说,工资停滞,工作的压力越来越大,要求越来越高,与工作相关的问题也越来越多,其中包括越来越强的不安定感、工作与家庭之间紧张的关系、失业、因工作太多或太少而导致的压力、生活标准下降、工作报酬方面的不平等以及医疗保险和养老金的匮乏等。

这种不稳定的雇佣关系不仅在发达国家持续扩张,在第三世界国家也毫无逆转的迹象。虽然中国的城镇人口主要在集体和国有企业从事标准雇佣方式的工作,但是随着农民工的涌现和国企改制,非标准雇佣方式渐成主流。黄宗智从非正规就业的角度来考察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日益加剧的非正规化就业趋势,并且推算:截至2015年,非正规化就业人员达到将近3.3亿人,占3.82亿城镇就业人员总数的大多数。国际劳工组织于2018年发布的报告中指出,全球有20亿人正在从事非正规就业,占全球就业人口的61%以上,大部分生活在新兴经济体和发展中国家,他们缺乏社会保障、在工作方面的权利以及体面的工作条件。

劳动者面对的未来不是大失业,而是不稳定、非正规就业:近些年来劳动力市场的一个重要趋势就是非标准雇佣方式的增长和多样化。

这些非正规的和不稳定的劳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劳动力“蓄水池”,让资本可以“灵活地”雇佣他们,零工经济用工方式不过是这种灵活雇佣的一个表现形态而已。我们可以看到,灵活用工和非正规用工有着基本相同的内涵。在2021年初,李克强指出,中国的灵活就业正在兴起,已经涉及两亿多人。这个数据虽然低于黄宗智的估算,但因其体量巨大,也引起了社会的关注。

通过平台就业的零工经济就业方式在中国官方被称为新就业形态。“新就业形态之‘新’,最主要是由于其呈现出‘五化’新趋势:劳动关系灵活化、工作内容多样化、工作方式弹性化、工作安排去组织化、创业机会互联网化。这些变化,对广大劳动者来说,既是机遇也是挑战,也考验着政府部门的应变能力。”从我们前面的分析来看,除去平台这种新型技术形式,这种就业形态上的“新”是相对于黄金时期的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和改革开放以前的中国的就业方式而言的。

在改革开放以后,这种灵活用工方式为经济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因此早在2001年,“十五计划”的人口、就业与社会保障重点专项规划中就首次提出“灵活就业”这一概念。虽然这种用工方式实质上也是资本对劳动力的雇佣,但是在法律上不适用或仅部分适用于《劳动法》,这就为资本获取超额剩余价值打开了方便之门。“美团”“饿了么”等平台之所以能吸引资本并得到很高的估值,主要就是因为它们能够“灵活地”使用劳动力。

但是这却让劳动者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如前所述,零工经济就业方式或者新就业形态下的劳动者从事的是计件工资制的工作,这意味着工资收入和工作时间都没有保障(他们要么工作太少,要么工作太多),缺乏社会保障,对雇佣方来说是“灵活”,对被雇佣方来说则是不稳定。这种社会存在难免会影响社会意识。当下中国社会焦虑的根源不是什么技术进步或者工作稀缺,而是工作的不稳定化。灵活用工造就了大多数劳动者在心态上的不安稳感和焦虑感,而这是“心灵鸡汤”无法缓解的——社会存在的问题只能从物质生活领域寻找答案。

四、兼顾灵活性与安稳性的零工经济是否可能?

近几年来,零工经济用工方式或新就业形态所导致的劳动者不稳定化日益走进公众视野,并引起了诸多讨论。

这种对劳动力不可持续的使用方式也引起了“反向运动”。在英国等国家,劳动者开始采取集体行动,如组织工会进行集体谈判,内容包括要求提高最低工资标准、争取全民基本收入、推进平台社会化所有(平台合作主义)等。

中国政府也认识到这种新就业方式所导致的社会危机。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最高人民法院等部门联合发文(如发布“超时加班典型案例”等),旨在维护新就业形态下劳动者的劳动保障权益。这些意见的主要目的是解决新就业形态下劳动者所面对的职业风险高、工作时间长、劳动强度大、保障水平低等问题,规范企业用工方式,组织劳动者加入工会。这些无疑都有利于劳动者的权益,有利于推进劳动力的去商品化。但如此一来,平台企业背后的资本是否还愿意继续投资?毕竟,当平台需要对劳动者承担一定责任时,其盈利的潜力要大打折扣。事实上,就在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等部门发文后,“美团”股价暴跌14%。这其实为一种“平台合作主义”提供了契机。

另外,无论是在零工经济还是在传统行业,劳动者的确需要一定程度的灵活性(过去的八小时工作制在当下也未免显得有些僵化),唯有如此才能更好地安排生活时间,平衡家庭与工作。但这种灵活性必须建立在劳动者对自己的工作内容和节奏拥有一定程度的掌控权的基础之上,建立在一定的安稳性之上,工会组织、社会保障、全民基本收入等是必要的制度保障。唯有如此,零工经济才能真正实现自己的承诺:让劳动者自由灵活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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