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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文化的历史演进及其现实表达

2022-11-05李亚娟张永广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2年3期
关键词:长三角江南文化

李亚娟 张永广

江南地区位于长江下游,是中华文明的重要发源地之一,也是产生独特文化魅力的“理想地”。千百年来,这里气候温润、水路通达、人口聚集、经济繁荣、社会文明,积蓄迸发着生生不息的活力。经济的崛起、社会的发展,塑造了江南发达的文化意义系统;反过来,“江南文化”也成为富庶江南有力的文化支撑。新时期以来,当长三角地区成为中国经济和文化最为发达的区域之一,“江南文化”也比以往任何时候对所在地域产生着更为深远的影响。

一、何处是江南:从地理、经济到文化

当以长江以南来指代江南时,江南还不是一个特定的专有名词。春秋战国时期,居于王朝中心的中原地区,则是从与中原相对的楚国来认识江南。两汉时期,豫章、丹阳和会稽北部(今之江西、安徽和江苏南部、浙江北部)也被纳入江南地区。不过,对居于黄河流域的中原人来说,彼时的江南仍只是一个笼统的范围。无论是长江中游的南部地区,还是较之稍显发达的长江下游的南部地区,都是化外之地。西汉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里有“江南卑湿,丈夫早夭”之说,代表了当时的普遍看法。

从地理概念上指称江南,源自唐贞观元年(627年)。这时的唐朝版图依据自然山川被划分为10道,“江南道”也首次出现在了行政区划上。这是一个大江南的地理概念,囊括今天长江以南的半个中国。唐玄宗开元二十一年(733年),“江南道”在贞观“江南道”的基础上一分为三,是为江南东道、江南西道以及黔中道。行政区划由大到小的逐渐细致,显示了江南经济重要性的不断提升。此时的江南指的是不包括四川在内的长江以南、岭南以北地区。宋代的江南范围开始缩小,“江南东西路,盖《禹贡》扬州之域,当牵牛、须女之分。东限七闽,西略夏口,南抵大庾,北际大江”。后来通行的广义上的江南说法,大都以此为据。因此,唐宋之前的江南,主要指长江之南到岭南以北的区域,有时也北扩至淮河以南区域。

明清时期,行政区划进一步细分,江南指代的地理范围也随之缩小。明洪武初年建都应天府(今南京市),以应天府、苏州府、凤阳府等14个府级单位为直隶。明永乐十八年(1420年),明成祖朱棣迁都北平后,京师改称南京,原京师地区改称南直隶,辖区与今天的江苏省、安徽省以及上海市基本相当。清人入关后,清顺治二年(1645年)沿明制设江南承宣布政使司。南直隶改置江南省,驻地由应天府改名江宁府,设分巡苏(州)松(江)兵备道,驻太仓州,以“江南”为名的省级政区开始出现。清顺治十八年(1661年),江南省一分为二、分置左右,东称“江南右布政使司”,省会移驻苏州府(今苏州市);西称“江南左布政使司”,省会驻地仍为江宁府(今南京市)。康熙五年(1666年),扬州、淮安、徐州三地改隶江南右布政使司管理,此时的江南左布政使司管辖了如今安徽省大部分地区;康熙六年(1667年),江南右布政使改为江苏布政使司,江南左布政使改为安徽布政使司,政府驻江宁府。江苏取江宁、苏州二府首字而来,而安徽取安庆、徽州二府首字而来。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正式分立江苏省、安徽省。到了近代,江南则仅指苏南、浙北。从地理概念以及基于地理概念的行政划分来看,“江南”的范围随着时间和朝代不断变迁。

随着以江南为名的地理范畴及行政概念的变迁,经济范畴的江南亦渐趋形成。自孙吴立国江东,江南经济发展开始起步,但若与黄河流域的中原地区相比,仍然差距较大。至唐,中国经济中心开始向南迁移。韩愈《送陆歙州诗序》曰:“当今赋出于天下,江南居十九。”南宋以后,江南地区的丝织业蓬勃兴起,太湖流域的罗绢丝棉已居全国首位,江南地区的经济水平已经远超北方。明清时期,苏南、浙北、松江一带,水运粮桑,转承天下,被誉为“鱼米之乡”“丝绸之乡”“棉纺之乡”。至明清,江南的手工商贸远胜农耕。张瀚认为:“矧工于器者,终日雕镂,器不盈握,而岁月积劳,取利倍蓰;工于织者,终岁纂组,币不盈寸,而锱铢之缣,胜于寻丈。是盈握之器足以当终岁之耕,累寸之华足以当终岁之织也。”而且赋重不见民贫,江南依然成为全国最富庶的区域。

提到江南经济,就不得不说到明清时期活跃在长江流域的徽商。徽商名列明清商帮之首,在其最鼎盛时期,徽商资产曾占当时全国资产的4/7。从明中叶到清代中期,徽商活动范围遍及全国。不仅金陵、苏州、扬州、松江等江南历来繁华处,而且长江中下游的城镇都成为徽商所聚之所,一度形成“无徽不成镇”的格局。徽商在长江流域、运河沿线以及海商商路共同构成的商业王国,给明清时期的江南带来了巨额商业资本,大大增强了江南的经济活力,与江南八府共同造就了整个江南地区的整体繁荣。及至清末民初,以上海为中心的资本主义工商业亦在江南获得快速发展,为中国近代工商业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正如恩格斯指出的,“政治、法律、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等的发展是以经济的发展为基础的”。文化的演进与发展自然受到经济发展的影响。因此,除逐渐形成的“经济江南”外,同样存在一个“文化江南”。“文化江南”的形成离不开经济重心的南移和人口的南迁。在中国历史上,曾发生过几次规模较大的人口南迁。东汉末年,北方地区战火纷争,动荡不安,北方人口首次大规模南迁,“徐方士民多避难扬土”。从东晋到南朝的272年间(317—589年),北方人口亦因着战乱不断向南迁徙。唐天宝十四年(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北方地区割据混战,残破不堪,南方经济迅速发展,“天下衣冠士庶,避地东吴,永嘉南迁,未盛于此”。在此社会背景下,南方书院开始超过北方,科举人数也急剧增长。到唐末,北盛南衰的文化状态已被打破,出现了南北平衡且南方略胜一筹的格局。待到“靖康之难”,宋室南渡建都临安后,在政治南移以及江南优渥的经济支撑下,“不惟文人学者从之而南,即将帅武人之生长西北者,亦多居于南方”。文化南盛北衰,已成定局。明清时期,此种局面进一步加深,尤其是长江下游的江南地区,文风更为昌盛。以科举取士为例,明洪武四年(1371年)至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每科状元、榜眼、探花和会元,共计244人,其中南方籍215人,占总数的88%;北方籍29人,仅占12%。有清一代,据商衍鎏先生统计,从顺治三年(1646年)至光绪三十年(1904年),江苏、浙江两省殿试三甲和会元占比高达60%。面对江南繁盛的经济和人才济济的状况,清末张大纯在《吴中风俗论》曾感慨道:“吴俗之称于天下者三:曰赋税甲天下也,科第冠海内也,服食器用兼四方之珍奇,而极一时之华侈也。”

二、江南文化的历史演进

地理的江南、经济的江南、文化的江南,经过千年的淘洗和沉淀,已经从具象的所指上升为抽象的集合——“江南文化”。文化保存于社会中,并在与社会历史的相互选择中不断融合发展。江南文化的历时性发展,构成了从一个状态到另一状态的承继、演进和变化。

江南文化的源流最早可溯源至以河姆渡文化、马家浜文化为代表的长江文明,之后又以崧泽文化、良渚文化的序列不断演进。与之前的史前文化相比,良渚文化有着堪称强大的文化覆盖率和渗透性。在巫政合一、王权神授的良渚社会,良渚文化充满了欲望和血性,形成了以原创、首创、独创和外拓为特征的“良渚精神”。但有意思的是,不同于雄犷外放的良渚精神,空前发达的良渚玉器却呈现出内敛精致的“玉质气象”。

殷商晚期,泰伯奔荆蛮,筚路蓝缕,创建“勾吴古国”,点燃文化火种。水乡泽国,依水而生又与水搏杀,质朴悍勇自然成为吴越文化的基调。春秋战国,吴越相继称霸,刚毅果猛、好勇开拓的文化性格又进一步被加强。于此同时,楚国东渐,张扬绝艳、瑰丽难测的楚风为吴越文化注入新的特质。

钱穆在《国史大纲》中曾说过:“东晋南渡,长江流域遂正式代表传统的中国。”在中国文化史上,衣冠南渡之前,江南典型民风仍是好武尚勇。南迁之后,江南文化迎来了它的第一次质的飞跃。时局动荡、礼教崩溃、命运难卜、思想的自由,却成就了一个“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向外发现自然,向内发现自我,陶渊明的田园诗、王羲之的书法、顾恺之的绘画,都代表了那个时代“静照在忘求”“适我无非新”的超然洒脱的“文化自觉”品性。这种文化特质也一代代遗传下去,成为江南文化的精神基因。江南文化开始从“吴越的”到“中国的”文化嬗变。

经过“安史之乱”和“靖康之难”,南北文化实力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契合王朝气质和商业经济繁荣,江南文化越发地纤弱精致,含蓄空灵的“文人艺术”成为江南文化美学的中心。及至明清,文化世家大量出现,自由审美精神氤氲,书画、戏曲、小说、造船造园、丝织刺绣、玉雕陶瓷、木雕竹编等各种文化产品层出不穷,郁郁乎文哉,江南进入文化史上最璀璨辉煌的时期。

近代以来,江南文化的核心区开始从苏南、浙北向上海转移。鸦片战争后,由于开埠和太平天国战乱,原本无论是地理空间、经济地位还是文化比重都在传统江南体系中位于边缘的上海,逐渐成为江南的中心之地。

海派文化最突出的特质便是创新。一种将传统的农业文明和现代工业文明糅合的创新,一种将中西文化对冲平衡的创新。这不仅表现在绘画、京剧、文学、电影等文化艺术领域,比如“一拳打破去来今”的清末海派四杰,风靡上海、场场爆满的海派京剧,被称为东方好莱坞的近代上海电影,而且还表现在工业制造领域。在中西文明对冲下,面对内忧外患,怀着炽热爱国情怀和深沉社会责任,近代上海的民族工业呈现了前所未有的强大创新能力。截至1933年,上海的现代工厂有1186家,占当时中国总量的48.7%,“现代中国的银行金融业、工业制造、商业行号也均在上海发迹”。

海派文化之所以能异军突起,除却时机、地利,离不开其深厚的母体文化。海派文化已不是上海的地域文化,而是江南文化在新的历史阶段的接续更新,与江南地区共生共融,是江南文化在近代的主要表现形式,可以被称为“近代的江南文化”。从这个意义上说,海派文化的形成既是缓慢的却又是极迅疾的,它的站住立稳既与上海这座极富个性的繁华都市水乳交融,也离不开千年江南文化的孕养,两者的牵连交错不仅持续而且深刻。

与此同时,海派文化作为江南文化在近代最突出的文化形态,又是西方文明和江南文化内部整合的结果。在上海,有两条重要的河流,黄浦江和苏州河。两河交汇之处便是上海开埠的起点。黄浦江畔矗立着风格各异的万国建筑,苏州河两岸是车水马龙的民生百态。黄浦江代表了近代上海的对外开放,有着中国最早的和西方相通的现代金融贸易和航运体系;苏州河则是江浙和东南一带商会和民众进入上海的主要码头,代表了上海与内地文化的融会。经由这两条河流,各国肤色、各地移民、各种人才、各种行当云集上海。他们带来的文化在较短的时间内以猛烈的速度互相碰撞,又互相交融,海派文化便是这种混合、碰触、冲突和对抗中酝酿的一朵吐放奇灿的花朵。开放多元、求新立异成为海派文化的鲜明特征。

三、江南文化的现实表达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尤其是改革开放40多年来,长三角地区的综合发展水平一直领先于全国其他地区,其中深层次的原因,离不开江南文化及其富含的文化精神的润养。当前,长三角地区在经济建设、城市建设、生态建设、文化建设等方面所取得的创新性发展,恰是江南文化的现实表达。

就经济建设而言,江南文化所蕴含的开放包容、开拓创新的文化精神,成为推动长三角地区突破禁区、抓住机遇的最深沉、最持久的力量。当中国改革春风吹起之时,无论是突破计划经济发展的乡镇工业的苏南模式,还是以个体工商业发展非农产业的温州模式,都可追因溯源至江南地区优渥的农业基础、浓厚的商业氛围、活跃的市场基因乃至隐含于背后的开放精神。江南文化中的唯美、淡雅、柔美等诗意特质,把长三角人民的创新激情、创新潜力和创新才华充分调动起来,转化为源源不断的科技生产力,助力长三角形成全域理论创新、制度创新、科技创新的发展新局面。江南文化中“务实求真”“精进实行”的精神,则深刻影响着长三角地区的企业文化及其品牌塑造。因此,从宏观上说,江南文化孕育了长三角地区的经济发展方式;从微观上考察,江南文化塑造了长三角地区的企业精神与产业形态。这些成功的经济发展模式,也在各自的生长中,与时代同步,和实际结合,赋予了“江南文化”更为鲜活的时代气息。

就城市建设而言,“古典江南”已是长三角城市发展的重要标识。古典江南是烟雨小桥人家,是流水画船青巷,是江南文化积淀在每座长三角城镇中的浓缩物化,更缠绵着记忆,浅唱着乡愁。近年来,虽然经受了城市现代化的快速发展,但古典江南依然留存于长三角区域的大中小城镇中,也在城市新一轮的更新发展中提质重生,从周庄、同里、乌镇、南浔等江南古镇到上海、南京、杭州、苏州等地星罗棋布的历史文化风貌区的保护发展,这些富含水乡韵致、承载生产生活印记的“新江南城市名片”在高层建筑林立的现代化大都市中,委婉诉说着别样的记忆,于不经意间展露出只属于江南的独特风韵。古典江南不仅存续在历史空间中,也留存在长三角城市的博物馆、美术馆等“城市客厅”中。这些“城市客厅”也以最直接、最集中、最日常的方式向人们系统展示江南历史之美、文化之美、文物之美。不止于此,江南元素更是被现代城市规划借鉴吸收,灵活运用;无论是选择还是融合,长三角各大城市的地标建筑,新时代城市地标的“文化倾向”,都从不同角度不断诠释和展现“新”江南风韵,譬如苏州博物馆即是如此。从某种意义上而言,长三角地区的城市化进程就是现代城市与传统江南古城不断碰撞、磨合和互融的过程。

就生态建设而言,“绿水江南”是长三角地区的历史骄傲和现实追求。提到“江南”,给人印象最直观、最真切的当属温润气候滋养下的“绿山”“秀水”。“绿水江南”是江南文化最具象化的体现,江南之美美在郁郁葱葱,江南之美也美在波光粼粼。“绿水江南”是长三角最宝贵的生态基因,是长三角开展生态建设的基础,更成为长三角各地开展生态建设的基调。当前,长三角各地纷纷致力于绿地建设,用“绿”来扮美城市。在苏州,依托现有的江南水乡地理环境构建绿色成为最佳方式;在无锡,开展城市屋顶绿化及垂直绿化成为改善城市生态环境、丰富城市绿化景观的有效途径,实现了从平面绿化到立体绿化的转变;而作为长三角世界级城市群核心城市的上海,正在打造的就是一座绿意盎然、充满希望与生机的绿色“客厅”。

江南是“水”的故乡,河流纵横,湖网密布,长久以来形成了沿水道轴线分布的“江南水乡”格局。“一江烟水照晴岚,两岸人家接画檐”写尽了江南水乡风情。当前,以“江南韵味”引领美丽乡村建设已在长三角各地形成无言的默契。无论是“千万工程”还是“美丽乡村”,为的就是居住其中的人,为的是让他们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山水间的乡愁、存留下“江南记忆”。近年来,浙江杭州的大源村望仙自然村的“杭派民居”着重在水系文化上做文章,通过清淤疏浚,打通填埋池塘,恢复原有水系,将望仙的水和秦汉的历史融会贯通,打造新“杭派民居”。上海闵行区在美丽乡村建设中,同样特别看重江南水乡元素。位于闵行华漕镇的严家湾、北港两个村组在村居翻建的过程中,每一户都或多或少的点缀了水乡元素,打造全新的村间美景,江南新居。

从文化建设而言,“诗书江南”是长三角地区开展文化建设的重要抓手。钟灵毓秀的江南地区一直有着崇文重教的传统。从西周仲雍让国南来,到春秋言偃北学南归、文开吴会,江南文化代代传承,发展形成了“崇文尚学”“家风世泽”“兼容开放”的文化传统。崇文和尚学的优良传统塑造了江南地区的良好家风。《孟子·离娄上》说:“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耕桑读律、吟咏成风,如今,江南的家风家训更是在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更新落地。“崇文重教”在当前长三角中的传承与发展,还突出表现在对全民阅读的推崇与实践中。打造书香阅读圈,更成为推动长三角一体化的有效途径。长三角地区阅读马拉松大赛就是第一个落地的长三角地区三省一市联动阅读推广项目。

草色遥看近却无,江南文化虽远实近,似浅实深,影响、塑造着长三角地区的每个层面,这就是文化的力量。随着历史的演进,江南文化在不同历史时期都被赋予全新的内涵。江南文化也因此不断丰满,更为立体也更耐人寻味。历经千年的积累、沉淀和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造就了历史的、现今的、文化的江南,“江南文化”也在最大范畴内被赋予了更为广义的内涵。而无论是历史的江南、近代的江南还是新时期的江南,其发展都离不开江南文化的支撑和涵养;江南文化也在历史演进与发展中,不断吸收新的文化因子,融合新的时代精神。如今,中国发展进入了新时代,我们所要实现的目标、担负的任务及所应该具有的精神状态,也都应该呈现出新的特点和气象。作为长三角地区独特文化标识的新江南文化,特别需要长三角各地协同探索,共同凝练,为实现长三角地区更高质量一体化发展提供丰厚的文化资源和强大的精神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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