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均质:上海文学的地方性书写与生产场域
2022-11-05贾海涛
贾海涛
一、反思“均质都市性”
21世纪以降,上海书写的地方性特质愈加显现。此“地方性”,并非一种稳固静态的地理范畴,也并不能简单化约为具象的文化符码,而是在抗衡都市现代性话语的互动过程中逐渐生成的。这种现代性话语所追求的,是消弭、改造或吸纳都市的在地文化中无法接续到全球化、新自由主义发展逻辑的差异,从而将鲜活的地方性收编为“均质都市性”。
所谓“均质”(或称“等质”),原指物质材料内部成分、密度、品质等方面的同一性。引申至都市社会学领域,即“均质空间”,乃是指利用现代化的建筑材料、空间规划,成批量制造出的高度同质化的都市空间,其表现形式是城市日常生活的单一化、街区与地名的消亡、街道让位于道路,现代交通工具的优先权取代了本雅明意义上的闲逛者;引申至思想领域,即“均质性”,乃是指现代化意识形态,将其同一的普遍原则不断扩张的典型表现。借用坂井洋史归纳的“现代化阶段论”来说:现代性的发轫,源于传统共同体的解构,释放出尊重个体或地方差异的多样性。比如,昙花一现的新感觉派与20世纪90年代的怀旧情结、欲望叙事,多少都带有这种发轫阶段的特质,从传统乡土、家庭或社区走出的“无根之个体”试图在急速流变的都市空间中,捕捉种种后殖民性或全球化所裹挟的新奇细节。但在不久之后,下一阶段的现代化中,无限扩张的现代性意识形态又将个体或地方差异重新纳入均质化的规范与建制中。之于文学书写,上述那些“新奇细节”迅速转嫁为一系列刻板的文化符码,被反复摹写,成为所谓“均质都市性”之确认。
尽管笔者认为,对于上海错综复杂的现代化进程来说,这两个阶段的界线并不明晰,而是互相交织错位的。但21世纪以降,都市现代性不断将地方的差异性归化为脱离地方的均质性,这一趋势愈加表面化。其原因在于,现代化的都市空间生产模式基于商品交换价值,而非历史沿革下来的人际交往与文化生活,因而能高效进行价值生产的空间形态将会不断被复制,最终成为都市中大量去地方性与去多元性的均质空间。而对地方性的强调,正试图解构均质都市性与均质空间的持续生产,如列斐伏尔所提出的“差异的权利”,让均质的社会空间重新借由实践活动,赋予个体化与在地化的差异。而上海文学,就是在重构都市地方性意义上不断焕发生机的,借用理查德·利罕的说法,“城市是都市生活加之于文学形式和文学形式加之于都市生活的持续不断的双重建构”,只不过我们可能需要在这句话中补充一些限定语,因为本文强调的是对“均质都市性”有所体察、有所反思的都市生活,而非它的全盘。
长久以来,我们很容易将地方性同上海这样的国际性都市绝缘,认为地方性源于某种漫长的文化传统,是乡土性的转译。这样的默认前提屡见不鲜,作为地方性的语言载体,方言在许多论述中成为乡土的前提,而自然将都市排除在外。例如,在张怀久、刘崇义编著的《吴地方言小说》中,前引胡适对吴语小说的期待后说:“在改革开放的今天,如果有新的吴地‘乡土文学’问世,不是会有更广阔的驰骋天地吗?”显然,这里的地方性隐含着乡土性的前提,然而问题在于,难道以都市上海为背景的方言小说不也同样值得期待吗?矛盾的是,该书中论述的晚清作品(诸如《海上花列传》《海上繁华梦》)多为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上海所发表的作品,其描绘之事项也多为受现代性冲击的城乡景象,而非纯然的传统社会。质言之,以乡土性为前提讨论地方性或方言入文是偏颇的,这种对都市有意无意的忽视,需要我们重新反思。
纵使谈及上海的地方性,也很容易滑向那些尚未被现代性意识形态所征服的都市空间边缘,将地方性作为“现代性之剩余物”加以理解。在这种理解图式下,两者分享一块蛋糕,此消彼长,随着现代性不可逆转的扩张,地方性会无可奈何地走向衰亡。当然我们难以否认,在客观现实层面,都市的地方性确实处在相当被动的境地,但如此思考的前提,却是笔者开头所言,将地方性视为稳固的、静态的空间或具象的文化符码(比如作为典型建筑样式的石库门、典型社区样式的弄堂、工人新村等)。恰恰是面对这种扩张,不断重新反思、制衡与调和“均质都市性”与在地文化之关系,激活了地方性,以及地方性书写的潜能。在此,笔者非常认同南帆对于地方性的理解,他认为地方性很多时候是相对的,是“以反抗性文化的面目出现的”,而其反抗的对象是“现代性或者全球化制造的文化同质现象,很大程度上显现为各种整体结构或者普遍规则”。因此,上海文学的地方性书写,不能简单解释为是对地方历史与现实的描述、对都市空间的移用、对地方人物性格的典型刻画,也绝不是不加辨析地强调其作为国际化都市的普遍特征,而是作为对“均质都市性”的反思性文化而呈现的。
具体来说,“均质都市性”主要反映在空间与语言,即作为地方性书写的反思对象也集中在空间与语言这两个层面上。因篇幅有限,以下笔者将侧重从空间的角度,通过21世纪初的几个文学案例,以及作为文学生产虚拟空间的弄堂网来展开论述。
二、作为“反均质”实践的地方性书写
空间素来是上海文学中反复言说与建构的对象,几乎每个世界观的塑造都离不开对空间的赋义,更何况是具有反思意义的地方性书写。20世纪90年代至21世纪之交,时值上海迎接浦东开放、接轨国际,正是全球化带来的现代性意识形态风头最盛之际。冠以“都市文学”“新市民小说”等标签的作品席卷而来,这其中属怀旧书写最具规模。
当时,伴随质疑的怀旧书写一度成为时尚,它将空间叙述限于具有后殖民色彩的旧租界。戴锦华在讨论90年代中国城市涌动着的怀旧情调时指出,“怀旧”作为当时中国重要的文化现实之一,更多地是一种时尚、一种魅人的商品包装,成为一种流行文化。在90年代的怀旧景观中,上海压抑而又提示着帝国主义、后殖民性、民族创伤、金钱奇观与全球化图景。酒吧、咖啡馆、酒店、老洋房等刻板的文化符码,将曾经殖民主义的全球化历史重新嫁接在对上海的未来想象中。陈丹燕那些难以界定文类的作品,以城市探访者的笔触,穿梭于虚实掌故间;而老上海后裔的程乃珊则沿着家族记忆,努力激活特定群体的历史感。她们都在彼时打破了上海一度僵化的都市印象,但这种化约为特定文化符码的书写形式,与当时的欲望叙事、消费叙事相耦合,很快就沦为文学书写流行跟风的时尚。
詹明信对后现代主义怀旧电影的分析,成为论者质疑之时热衷引用的注脚,他认为怀旧是“历史特性在我们这个时代逐渐消褪的最大症状。我们仿佛不能再正面地体察到现在与过去之间的历史关系,不能再具体地经验历史(特性)了”。尽管我们难以否认,这些过滤了复杂性、多面性的历史叙事,也试图挖掘尘封的地方记忆,但是这样的地方性是缺乏文化反思意义的,反而是“历史感匮乏的表现”。王晓明较早指出怀旧书写在空间设置上的偏狭,他说:“它是怀上海的旧,但它既不怀苏州河两岸工厂、仓库和棚户区的旧,也很少怀市南、市北那些弯弯曲曲的平房里弄中的贫民生活的旧……”尽管这种说法依然有将某些空间特质本质化理解为“现代化之剩余物”的倾向,但也应该看到造成这种空间狭隘的原因,和均质都市性批量生产的均质空间有着密切关联。纵使是后殖民性的历史建筑,也沦为抛去历史复杂面向的观光主义产物,因为均质空间很容易过渡到全球化与消费主义的空间想象。
对于现代性意识形态对上海地方性的简单涂抹,2000年《上海文学》杂志首先发起了可视为“反均质”地方性书写的尝试。由时任责任编辑金宇澄编排的“城市地图”专栏、及其后来的同名单行本《城市地图》,是颇具时代意味的文本。该专栏是以上海城市空间中具体的地点、场所、街区与地理环境为故事背景,由数十位居于沪上的作者共同完成的集体创作。在专栏首刊的2000年7月号的“编者的话”中这样写道:“不作泛泛之谈,亦不作时尚之论。分区叙述,以给出‘地图’之貌。”这里所说的“泛泛之谈”和“时尚之论”指称的正是怀旧书写。可见,在编辑金宇澄看来,这个专栏的定位在于,反对均质浮泛的写作,而尝试以地图带来的空间在地性,重塑上海文学书写的地方性。
之所以说短篇集《城市地图》颇具时代意味,是因为它同时包罗了专栏所倡导的及其反对的两类作品:一类作品是贴合专栏旨趣,将目光投向了被怀旧所屏蔽的,有关工厂、底层的书写,这些作品多来自上海的资深作家。如专栏第一篇小说,程小莹的《杨树浦》描绘了70年代杨浦区工厂里女工们的生活智慧。她们在闲暇之余,追求着私密、浪漫的生活,会到要乘两部公交车的襄阳公园约会。从杨树浦的工业区到襄阳公园,情感活动与空间移动、场所互相联结。又如专栏的第八篇小说,来自孔明珠的《生于四川北路》,描绘了50到70年代四川北路附近的日常生活片段,刻画了人物在上海不同空间中所体察到的身份与价值危机。这类作品中,叙述者倾注了饱满的热情,讲述这些烙印在他们记忆深处的地方经验。同时,他们似乎非常急迫地希望读者感知到,他们所记忆的都市是会随着庞大的改造计划而变得面目全非的,他们所经验的都市与彼时符号化的都市间有多么巨大的鸿沟,若无地方性的书写,这一切历史与记忆终将消逝殆尽。
然而,《城市地图》的地方性书写尝试只能说是虎头蛇尾。专栏的另一类作品,又逐步走向了专栏设立初衷的反面,走向了它反思对象的本身。随着年轻作者的加入,当地方性与个体记忆不再生发太多深层关联时,那些被批评家们诟病的,与浮泛的欲望、均质的空间紧密绑定的书写模式又卷土重来。据笔者统计,咖啡店、便利店、酒吧等均质的消费空间,在这类小说中频繁登场。例如,在于田儿的《遗忘之后》中,主人公喜欢旧租界里一家唤起异国情调的咖啡店,因为那里的消费体验仿佛让人置身于巴黎;在草木的《茂名纪事》中,罗森便利店是网上相识的男女主人公初次约定的场所;而在于是的《仙霞·水城》中,便利店成为次年即将赴日留学的主人公阿May观看日本的窗口。类似模式的作品不一而足,这些消费空间,推进了诸如恋人邂逅、跨国想象等情节套路的发展,描绘出一种均质的全球化景观与消费文化。
无论是咖啡店抑或便利店,由这些消费空间“所开启的全球化空间的生产,势必造成对差异性和个体性的普遍压制”,致使这些地点终究只停留在了造成人与都市紧张关系的均质空间层面,而不是与个体—公共记忆进行更深层互动的“地方”。不难想象,这些作者在描绘均质空间时的困窘,他们只能通过将上海与世界上的其他大都市置于比较视野中,都市想象才得以勉强展开,因为那些地点不再是非此即彼的地方,而是亦此亦彼的均质空间,地点本身不再承担独特的记忆与想象,承担想象的是那些世界大都市各自的所指。在此意义上,这些小说笔下的消费场所在看似丰富多元的表象下,也难掩其背后的“脱地方性”。可以说,金宇澄编写的《城市地图》在反思“均质都市性”上做了积极的尝试,但最终依然没有完全摆脱全球化、消费主义话语的窠臼。而这部小说集的前后撕裂感,恰恰是地方性抗衡都市现代性话语所留下的痕迹,尽管这个痕迹相对曲折,而又时隐时现。
而与《城市地图》几乎同期的长篇小说《富萍》,在地方性书写上走得更为彻底。王安忆的《富萍》勾勒了上海地方性书写中极为重要的主题,即“都市移民”。上海自开埠以来五方杂处,海派文化与江南文化的交融构成了上海文化的底色。但王安忆的洞见不止于此,她素来善于捕捉一种典型的人物形象,即穿梭于各式居住空间的“保姆”,他们如同“城市信使一般的人物”。在上海史上,这些“信使”往往是由来沪苏北人担当的,他们在接触社会不同阶层的同时,也感知着这座都市细微的脉动。小说中,主人公富萍自50年代末从苏北乡下初来到上海,寄人篱下,在地段优越的淮海路人家当保姆。不过她为逃避婚约离开淮海路,之后又找到了在苏州河北岸当船工的舅舅,便搬到了沿河船民聚居的棚户区里,她发现那里依然保持着苏北地方社会的气息。最终,她还是离开亲族众多的社区,落脚于王安忆虚构的棚户区“梅家桥”。富萍的空间移动印刻着来自苏北的都市移民如何融入上海的故事,她拒绝了为她安排好人生的“奶奶”(指向“淮海路”的繁华地带),也拒绝长期故乡的纽带(指向苏州河北岸),而选择在梅家桥“芜杂琐碎的营生下面”,过着一种“踏实,健康,自尊自足”的生活。
《富萍》最终的落脚点,几乎延续了王安忆小说的一贯主题:在汹涌起伏的都市历史中,通过推崇民间生活中坚实而恒定的日常理性,衬出都市文化内里的温暖底色。尽管这种垄断价值原则的主题也受过批评,但王安忆选择开辟多样的都市空间,瞄准处于主流话语之外的来沪苏北人,以地方性之确定与恒常,拉开与现代性意识形态的距离,也同时回应彼时人们对《长恨歌》的流行解读,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制衡“均质都市性”的文学尝试。而这种尝试不断召唤着上海文学中的“苏北叙事”,此后,以童年视角描绘里弄社区苏北家庭的长篇小说《同和里》(王承志,2016年),勾画了来沪苏北女性命运跌宕起伏的长篇小说《好人宋没用》(任晓雯,2017年)等,都构成了此类地方性主题的脉络。“苏北叙事”远离了上海作为国际性都市的话语中心,是上海历史叙述中长期被遮蔽的潜流。笔者不想轻易使用价值取向浓厚的“底层或边缘”来定位这一主题,但相关主题的融入是有益于解构保守的文化本质主义,通过对地方文化多元面向的开掘来“反抗均质”的。
三、作为“反均质”内容生产场域的弄堂网
在前文中,笔者论述的作品均是通过建制的文学生产路径形成的,无论是传统作家的书斋写作,还是文学专栏围绕特定主题的组稿、征稿,均不例外。但对于网络时代的地方性书写来说,不易察觉的非建制、非体系的文学生产路径同样值得注目。因为,地方性不是一种抽象的学说理念,而是深埋于每位都市空间的参与者、书写者对日常生活的反思性实践中的。而网络空间一度成为地方性书写的生产场域,这里酝酿了对抹平地方性的空间实践展开反思的文化土壤。正是在这种氛围下,不期然埋下了重构地方性书写的种子。《繁花》可被视为网络文学生产的代表作,它的初稿诞生于上海的地方性论坛弄堂网。但《繁花》的生产机制并非是目前高度商业化、类型化、均质化的付费追更模式,而是类似于早期论坛的连载模式。该论坛在上海文学的地方性书写与文化建构中一度扮演了重要角色,然而目前学界对它的关注还远远不足。根据弄堂网主理人段段的介绍,该论坛创办于2002年3月,中途历经数次关站,最终于2017年1月结束对外开放。部分精华内容经整理,重新由弄堂longdang公众号编辑发布,并在最大程度上以专栏目录的形式保存、公开了部分论坛时期的宝贵资料,涵盖了美食、历史、影像、原创小说等多个专栏。
论坛的创办初衷是“为了在网上建一块展示自己作品、和三五知己好友们闲聊发痴的地方。找个主题,我们都是上海人,又对上海本土文化感兴趣,那就叫‘弄堂’吧。‘弄堂’没有任何商业背景,开办全凭兴趣”。可见,最初的弄堂网是深深扎根于地方人际的小圈子,朋友间分享与上海文化历史息息相关的文字与影像。之后,这个圈子的半径,通过持续多年的社区运营与线下活动不断延展,一度成为地方性内容生产与传播的据点。
我们应该注意到弄堂网的地方性特质:首先是弄堂网在运营层面的特殊性,它是一个面向上海本地市民的地方性论坛,中途曾数次关停,一直维持小众运营,拒绝商业化。主理人段段曾无奈表示,“由于‘弄堂’题材的特殊性,以及,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我个人的理想和我的个性,在网站经营方面,我不能接受有太多人对我的指指点点。因为,如果要引入商业开发运作将会是一柄双刃剑,未来的走向将变得无法预知”。这个2002年就成立的论坛,坚持着理想主义姿态,期待在网络这个高度资本化、消费化与无地方性的空间中,开拓出属于特定群体与同好者的一片净土。早期的弄堂网甚至还一度限制了开放注册,使用封闭的邀请制来确保用户的身份背景。这使得论坛的用户群像极其鲜明,他们多为20世纪50—70年代生、能熟练使用上海话的本地人,普遍对上海的文化传统有着深切的人文关怀与危机意识,也对当下全球化、新自由主义、人口高度流动、本土语言衰落的“国际大都市”之上海保持天然的警惕。
论坛运营的本地化也引出了弄堂网的第二个特质,即内容层面有着非常明确的倾向性:坛友通过日常闲聊、家族故事、实地寻访、收藏品介绍、文学创作等方式,分享上海的奇闻异事、风土历史、语言文化,形成了论坛里一种乌托邦式的地方怀旧氛围,甚至部分较为极端的、排他性的地方主义话语也在这种土壤中滋长。另外,坛友之间的交流默认使用上海话,方言不仅是交流的工具,更是对象化审视、思考的重要话题之一。对上海话历史的溯源、现状之不满、未来之忧虑,对如何在电脑上输入、表记有音无字的上海话,如何确定某些方言词的正字等方言问题,时有被讨论。而且,论坛里也不乏文学创作,在《繁花》网络初稿连载以前,已有不少作者在“文字域”版块发表小说,甚至亦有方言上的尝试。其中较为成熟的作品来自署名“WHP007”的坛友,其创作的短篇小说《绿呢做的麻将桌》,围绕弄堂里4位打麻将的太太延展开各自的故事;另一短篇小说《保卫乳房》通过主人公真真穿梭于家庭与职场间的多重角色,塑造了一位形象丰满的外科医生。这两篇小说均夹杂了大量上海方言词,不过已在易读性上做了相当的调适。
这种论坛氛围与话题讨论,激发了金宇澄开帖创作的热情。他曾在《三联生活周刊》的采访中指出,沪语写作的初衷很复杂,本来也是一个很偶然的契机。那是因为他进入到弄堂网,网站里大家都在讲上海话,在用上海话开帖子。因为这个,他也就和大家一样,用上海话开帖子了。显然,一个人人都使用方言、分享都市记忆的网络空间,是他开始闲聊、创作的源动力。之所以添上“闲聊”两字,是因为《繁花》的开帖非常特殊,并非煞有介事地宣布自己小说的连载,而是在与坛友的交谈中逐步加入小说的片段,直至连载后期,闲聊才逐渐减少的。
署名“独上阁楼”的金宇澄在2011年5月10日开贴(1#),至5月13日(33#)间,最开始的14个帖子均为与坛友信笔而书的闲谈,所言内容掺杂着诸多地方记忆与历史随想,但主线也很鲜明,就是表达对上海韵味的怀念与对如今城市规划的惋惜。比如在5月10日的帖子(1#)回忆王家卫《阿飞正传》结尾的上海腔调;3#回忆上海70年代各行各业阅读经典西方名著的文艺氛围;在5月11日的帖子(12#)中,提及吴江路、石门二路等老马路的改造时总结道:“上海味道,仅仅外观上,先就是这样逐渐流失了。”直至5月14日(34#)作者以“马路菜场唱市面,各位阿记得”这样颇具对话感的开头,陆续开始了片段化的文学创作。笔者认为,这些与坛友互动的帖子奠定了《繁花》的创作倾向,作者分享的私人记忆引发了坛友的共鸣,并让帖子的对话持续下去。这种记忆显然并非只属于个体,也是基于对都市现代性反思的一种集体记忆:人事的流变,建筑与街道的改建,承载地方文化的物质形式的流逝,这些都是集体的“原风景”与文化记忆遭到冲击之际激起的危机意识。可以说,《繁花》的创作,肇端于这些有关地方怀旧与地方危机的“评论”,其创作轨迹是在地方性论坛的互动氛围中动态形成的,论坛的内容倾向直接影响了创作初期的文学生产。
通过以上论述可以发现,作为文学生产场域的弄堂网,其“反均质”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在主体架构上,论坛一直拒绝商业资本的收编,这种收编势必会让论坛沿着平台经济的思维,走向受众与内容的均质化。不论从运营模式还是主观意图来看,弄堂网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其抗拒资本规训的地方性特质。弄堂网是在现实的都市上海之外,插入了一种具有异质时间性的空间。它的追求,是与资本通过地域与受众扩张而实现自我繁殖的均质性相抵牾的。其二,在内容倾向上,弄堂网致力于挖掘上海隐而不显的历史碎片,记录与存储上海的文化记忆,营造交流互动的小圈子。具有相似文化属性的市民汇聚于此,用方言俗语畅谈彼此的共同记忆,以此来抵御论坛外部那个被均质都市性与均质语言所牵引的现实空间。作为《繁花》网络初稿及不少小众方言创作的诞生地,建制化地培养稳定的网络文学创作者与受众并非论坛的主营方向。然而,文学是地方性与文化记忆的重要承载形式,聚集了诸多文化人士的论坛自然不会忽视这个版块。这种地方性既是论坛客观层面的准入门槛与明确的圈层受众所规定的,也是由其内容导向逐步充实的。
四、结语
现代性是现代社会思想领域的基础设施,卷入其内的我们,已经无法想象一种不被现代性框限的思想形态。而均质性,勾画了现代性的普遍原则试图将异质性纳入其体系的扩张状态。本文标题中的“反均质”,正是在描述上海文学的地方性书写,是如何反诘、反思乃至反抗,这种扩张状态对都市空间以及附着其上的都市文化加诸的种种改造。
一方面,本文宏观分析的21世纪初尝试地方性书写的几种案例产生之时,正是上海作为流行文化符码被不同话语场反复拉锯的时期,都市空间成为不同文化符码隐喻的能指。无论是《上海文学》主导的“城市地图”专栏,还是王安忆《富萍》及其后来的“苏北叙事”都在反思均质性的基础上,开掘了都市空间的多维所指。尽管前者始于美好的初衷,终于被种种流行叙事再度收编,但作为地方性书写的历史例证,依然能见其差异激荡的多彩。
另一方面,上海的都市化伴随着均质空间的急速扩张,同时也是开放、多元的早期互联网方兴未艾之时,本地论坛弄堂网的整体氛围,对在地文化经由均质都市性不断修改的过程感到犹疑,酝酿了地方性书写的契机。笔者关注了后来并未收录《繁花》正式版的这些论坛帖子,它们构成了这部小说形成的“前传”,悄然诉说着小说的虚构世界与现实的均质世界之间的张力。从该案例,我们可以看到,现实的都市空间与虚拟的网络空间形成了隐秘的互动:追求效率至上的现代主义城市规划与士绅化进程,急剧侵蚀了传统地方性的空间排布(包括老铺、街区、建筑等),以及渗透于城市肌理之中的社群、语言、惯习等文化脉络。这些在现实空间中丧失地方感的市民,便在网络空间这一文化记忆的“外部存储装置”中,通过跨媒介的内容生产,巩固有关地方性的“记忆共同体”。地方性书写积极参与到从现实的“不在场”到虚拟的“在场”这一转化过程,无疑构成了对强调空间、语言乃至记忆均质性的都市现代性话语的警惕与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