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佛光寺东大殿唐代彩塑布局规律的分析
2022-11-04张玮
张玮
太原师范学院 山西 太原 030000
一、佛光寺概况
佛光寺位于山西省五台县西北三十公里的豆村镇,始建于北魏孝文帝年间。唐时逢武宗会昌灭佛,原有建筑尽数被毁,只余东大殿后的北魏祖师塔一座。唐宣宗继位后下诏恢复佛法,有长安女弟子宁公遇和宦官王守澄布施巨资,又有愿城法师主持修建,于唐大中十一年(公元857年)重建佛寺。后经数次损毁与重修,佛光寺始成今日规模[1]。
整座寺院坐东向西,依山而建,寺内三进院落逐级抬高。第三进院落为全寺最高处,院落正中巍然耸立着中国现存唐代木构建筑中唯一的殿堂建筑—东大殿。东大殿的台基高近1米,台基之上立柱粗壮,斗拱硕大,构造精巧,殿顶为单檐庑殿顶,出檐如巨鸟展翅。整座建筑面阔七间,进深四间八椽,依照宋代《营造法式》所记载的“金厢斗底槽”格局所建,即大殿立柱布局分内外两圈,外圈为檐柱,内圈为金柱,后墙与山墙沿外圈檐柱修砌,佛坛修筑于金柱圈内,内外柱间相隔一间之宽,入殿后即可在两层柱间绕行朝拜[2]。殿中佛坛宽五间,深一间半,有彩塑35尊列于坛上,蔚为壮观,其中除南稍间前端韦陀像为后移至此的明代塑像,其余34尊皆为唐代遗作。
佛坛当心间主像释迦牟尼佛跌坐于方形须弥座上,左右立阿南、迦叶二弟子,弟子前有二胁侍菩萨相对而立,胁侍之前又有二供养菩萨蹲坐莲台,托举贡品,七尊塑像呈半弧状分布,自成一组(图1)。南次间主像为弥勒佛垂足而坐,四胁侍、二供养诸菩萨皆环绕左右,其布局与释迦一组无异(图2)。北次间主像为阿弥勒佛趺坐于六角须弥座上,与其周边四胁侍、二供养菩萨又成一组(图3)。南稍间为骑象普贤,北稍间为骑狮文殊,二菩萨左右各有胁侍菩萨两尊,白象侧面的小像为牵象獠蛮,青狮身旁的小像为驯狮拂菻,两稍间又各有一童子跟随菩萨(图4-5)。佛坛外侧各有一金刚,形若武将,怒目圆睁,在南侧天王的身后还有一尊真人大小的贵妇像,面容端庄,服饰华贵,静坐于佛坛南侧,此即为唐时功德主宁公遇。
图2 南次间彩塑
图3 北次间彩塑
图4 南稍间彩塑
图5 北稍间彩塑
二、东大殿彩塑视觉效果的变化
东大殿佛坛彩塑体型高大,数量众多,布局密集,后人多对此存有疑惑。其实这些彩塑中一直存在一套严谨有序的布局规则,古人充分利用了殿内立柱对视觉空间进行分割。六根立柱将佛坛彩塑分为五组,殿内佛坛与内柱相距仅半开间,如果将门板置于内柱,向内开启时定会逼近佛坛,分割坛前空间。此时如有信徒立于门外,所见景象必然是五组塑像分别立于门内。进殿参拜,高大的门板又会遮挡左右视角,参拜之人只能看到坛上的一组塑像。这种视觉效果很像五座佛龛,将五龛塑像并列于一坛,兼顾整体和局部的关系。这就是东大殿佛坛彩塑原有的空间布局(图6)。当年的布局方式在今天为何难以被觉察?皆因东大殿的内部空间早已改变,殿内彩塑所呈现的视觉效果也随之发生了改变。
图6 东大殿佛坛彩塑布局分组示意图
现存于日本奈良招提寺的唐代金堂与东大殿结构相似,皆为“金厢斗底槽”的格局,二者相较,最大的不同便是东大殿比金堂少了前廊。金堂的山墙只占侧面三间,殿门设在内柱间,外柱与前内柱之间便是前廊。而东大殿的门窗开在外柱之间,山墙占据侧面四间,内柱和前廊空间都被并入殿内。建筑学家陈明达先生认为“佛光寺大殿,它的装修本应在第二排柱子之间,而殿的前面一排七间都应当是开敞的。”[3]日本建筑史学家関口欣也提出了相同的观点。
东大殿门板内面有唐咸通七年(公元866年)的墨迹,这说明门板为唐代旧物。而前檐柱下的“覆盆莲花柱础”都被压在门槛之下,费力雕凿的纹饰被遮掩,这种现象并不符合常理。据此推测,早期东大殿的结构与金堂类似,门板装在内柱之间,前檐柱应当全部敞露在外[4]。山西古建专家柴泽俊先生曾于内柱上找到了被填塞的卯洞,通过碳十四检测发现内外柱皆为唐代原物,卯洞的填充物却属于元代,这说明门板是在元代转移了位置[5]。
根据气象学家竺可桢先生所撰《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一文可知,中国历史上曾经历过数次冰期与暖期的交替。唐代正值暖期,气候远比今天温暖[6],所以唐代殿堂建筑多有前廊,殿内进深较浅,以实现祛热散潮的功能。此后气候不断转冷,增加建筑进深可达到防风保暖的效果,东大殿将门板外移,旨在增加大殿进深。与此同时,佛教的礼拜方式也在转变,唐代以右绕礼佛为主,东大殿的布局正是为了适应这种礼拜方式。但唐以后逐渐流行叩拜礼佛,此时大殿佛坛前的空间便显不足,向外推移门板增加坛前空间,便能满足更多人在坛前叩拜的需求。以上两方面,或可作为东大殿于元代变更门板位置的解释[7]。
门板的外移改变了东大殿佛坛彩塑的展示效果,使后人难以窥见唐代的风貌。而更加令人遗憾的是,在1928年至1929年期间佛光寺的澄希老和尚出于好心,募集资金对殿内彩塑进行了妆銮。由于时代的局限,这次修缮將所有塑像彩饰一新,在与唐代完全不同的材料和审美的影响下,原本素雅的矿物颜料层被覆盖,所有塑像的颜色变得艳丽油亮,甚至给原本袒露胸脯的文殊菩萨穿上了内衬,给三尊主佛像披上了龙袍。这种高饱和度的色彩误导了后人对塑像原貌的判断,也破坏了东大殿整体的色调,失去了历史的沉稳感。后人只能通过“S”形扭动的身形、沉静典雅的相貌、“曹衣出水”的服饰等唐塑特征判断其身份。
同为唐塑的敦煌彩塑在立体造型的基础上,运用土红、石绿、石青、米黄、深褐等矿物质颜料相搭配,以勾描、点、染、平涂、晕染等绘画技巧,靠色彩的穿插搭配增强塑像的效果,并且在服饰上常装饰团花、半团花和卷草纹。矿物颜料的使用和岁月的沉淀,使其色彩饱和度相对较低,呈现出一种沉稳、浑厚、古朴、典雅的美感,更与整个石窟的色调融为一体,具备了强烈的整体感。在五台县的另外一座唐代建筑南禅寺中,因为近代没有进行妆銮,反而较多地保留了唐代彩塑本该有的色彩,这种由色彩和纹饰所产生的素雅古朴之美更为高级,绝非大红大绿的崭新装饰所能比拟。所幸佛光寺东大殿彩塑在上一次妆銮中使用了表面贴纸后在纸上敷彩的做法,局部的残损部分已经出现剥去新裝,露出旧貌的情况。随著科学技术的发展,有朝一日或许可以恢复其唐塑原貌,展现出中国古代色彩搭配的美感(图7)。
图7 敦煌、南禅寺、佛光寺菩萨对比
三、东大殿彩塑布局中的一些石窟特征
佛教的石窟与寺庙一直在相互借鉴,东大殿的空间布局中体现出许多石窟寺布局的经验。石窟寺的形制、布局、内容一直在变化,而这种变化总是围绕着佛塔、佛龛、佛像、列柱这几个关键点进行[8]。
首先是佛塔。佛教早期多为塔堂窟,窟内中心为半球形覆钵塔。至犍陀罗时期,覆钵塔不断增高,逐渐演变为多层方塔,方塔四周又出现了雕塑。进入西域后石窟中的方塔简化为方柱,柱体连接窟顶与地面,在柱体表面开凿佛龛,僧侣信徒绕柱朝拜,这种中心塔柱窟被称作塔庙窟。随着佛教向东发展,汉化程度加深,这种塔庙窟逐渐减少,最终被更加本土化的方形石窟所取代。东大殿的佛坛处于大殿中央,僧侣信徒右绕朝拜,这种特征与塔庙窟的朝拜方式不无联系。
然后是佛像。随着开窟造像的技艺不断提高,造像的组合形式从早期的单身佛像逐渐演变为一佛二菩萨三身像和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五身像,到唐代时莫高窟出现了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二天王的七身像组合和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二天王二力士的九身像组合,而龙门石窟中的九身像组合已十分常见。另一方面,麦积山北魏早期石窟中已出现“三身佛”组合,而云冈早期石窟中也出现“三世佛”组合。若以立柱分隔,东大殿佛坛的中央三组塑像皆为五身像组合,两边两组则是以文殊普贤菩萨为中心的三身像组合,佛坛前端供养菩萨和獠蛮、拂菻等小像皆可看作点缀。而只看中间三尊佛像又是类似“三身佛”或“三世佛”的组合。若去除阿弥陀佛和弥勒佛两组,将释迦牟尼佛和文殊普贤这三组以及最外部的天王结合起来又可看作是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二天王的七身像组合。至此可以看出,东大殿佛坛彩塑的组合形式是多种石窟造像组合形式相互结合的产物。
之后是佛龛。最早的佛龛出现于公元3世纪的犍陀罗地区,多开凿于石窟璧上,传入中国后,多出现在中心塔柱上。之后塔庙窟衰落,中心塔柱不断简化乃至消失,佛龛又转移到了窟壁。早期石窟中的佛像在空间中多依托于佛龛,随着龛内造像变大变多,佛龛开口也变大变深,龛内造像由浮雕演变为高浮雕,又演化为圆雕,最终走出佛龛成为独立的个体,佛龛反而简化消退。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麦积山早期的“三身佛”中,中间佛像靠内,两边靠外,其由内向外的平面分布呈现倒的“凹”字形。之后造像增多,这种由内向外延展的布局方式随之普及。到唐代初期,造像下方的基座连为一体,形成了倒“凹”字形的低坛,这便是早期的佛坛。到唐后期佛坛变高,壁龛消失,龛中造像移到佛坛之上,这就是佛坛窟。东大殿佛坛上的每组塑像都是以主像为中心呈半弧状向外分布,这与石窟群像的倒“凹”字形排列如出一辙,在同为唐代建筑的五台南禅寺中只有一组塑像,脚下佛坛即为倒“凹”字形,东大殿的巨大佛坛实则是五座佛坛的结合。
最后是列柱。在石窟的发展过程中,工匠总是在石质的山体上努力雕凿出建筑的特征,印度早期的塔堂窟中已经出现列柱,在侧壁与后壁前有列柱环绕,分隔出侧廊。之后石窟结构愈发复杂,窟外出现石质檐柱,檐柱和窟门间形成前廊,在廊顶和窟顶甚至出现仿木结构的雕刻。佛教传入中原后,云冈石窟修建的屋形窟模仿汉式殿堂楼阁,窟前有檐柱,柱顶之上雕瓦垅和屋脊,甚至在窟前外立面以浮雕形式雕出建筑的形态。这种屋形窟在此后的天龙山、响堂山和麦积山七佛阁中均有体现,甚至连斗拱、梁枋、鸱吻都被雕凿出来,石窟样式完全复制了木构建筑。到唐代时,窟前接木构建筑的做法成为潮流。这便能说明,屋形窟出现以后开凿的大多数石窟存在檐柱和前廊[9]。东大殿利用立柱和门板对佛坛彩塑的视觉空间进行分割,使每一道门内只看到一组塑像,这种布局方式事实上是在木构建筑内模拟出了石窟的视觉效果,五道大门就像五座石窟的窟门,门板向内打开又模拟了两侧的窟壁,其内部的一组彩塑即开凿于后壁的佛龛造像,由此产生的视觉体验应与北魏中期以后带有檐柱的石窟极为相似。
结语
东大殿门板外移,致使原有的布局方式消失不见,这也为后世的研究造成了不小的误导。现在将东大殿复原到唐代风貌已是不可能了,寄希望于通过数字技术模拟还原出东大殿唐代的风貌,还原彩塑原有的色彩,为进一步的研究工作提供依据,也有助于世人欣赏到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唐代寺庙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