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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淡梅花,阴阳两赋
——以阴阳观念为核心论邢岫烟与薛宝琴

2022-11-04章雨婳

红楼梦学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相同点宝钗红楼

章雨婳

内容提要:阴阳观念是贯穿《红楼梦》的重要思想,也是理解红楼人物的有效途径。本文以阴阳观念为核心对邢岫烟与薛宝琴进行分析,既探讨二者之间的阴阳关系,也思考了其与钗黛的群体阴阳关系,进而推测岫琴未必会走上“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结局。包括岫琴在内的避开薄命未来的女子,或许正是曹公为读者留下的希望。

《红楼梦》第三十一回中,湘云与翠缕展开了关于阴阳的论述。湘云说:“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多少。一生出来,人罕见的就奇,究竟理还是一样。”湘云所表述出的阴阳观念,与《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意思相近,他们都认为世间万物由阴阳两方面构成,阴和阳紧密相连,既对立又统一,存在着相互依存、相互转化的动态辩证关系。

值得注意的是,作为全书阐述阴阳观念最直白的片段,湘云与翠缕的对话被安排在了端阳次日,这是一个十分微妙的时间点:“尽管是个阴历的节日——阴历的五月五日,端阳却一直承载着夏至所具有的那种宇宙论的意义。夏至标志着历法上的一个重要时刻——阴与阳此刻正在争夺支配权。”由此一来,湘云、翠缕论阴阳便仿佛是曹公对阴阳争斗做出的一个回应,他似乎是在通过湘云之口表明,阴阳观念存在于天地万物之间,从自然物质如天地、水火、日月到动植物如蚊虫花草,再从人造物件如金麒麟到人类,都与阴阳观念紧密相连,阴阳观念几乎贯穿了整个红楼世界。该论述最后的落脚点是人,这便为我们理解红楼人物提供了一条极佳的途径。朱嘉雯教授就曾通过阴阳观念分析了《红楼梦》中几个重要的女性形象:“事实上,宝钗与黛玉又是一组阴阳相生的艺术形象,其后更据此概念衍生出第八回脂评‘晴有林风,袭乃钗副’之论,则晴雯与黛玉、袭人与宝钗又各自形成连绵不绝的阴阳相生的人物艺术创作论。”类比钗黛,岫琴之间也存在着类似的阴阳关系,同时,她们还和钗黛形成了群体上的阴阳关系。

一、邢岫烟与薛宝琴的个人阴阳关系

红楼诸艳竞芳华,至第四十九回时已经构建出了故事的基本格局,园中的繁盛景象也到达了一个极点,与此同时,文本似乎进入了一个略显胶着的状态。在这样的情况下,岫烟同宝琴、李纹、李绮一起进入了贾府,打破了现存的僵局,推动故事进入了一个更加繁盛的境况。

四个女孩子中,宝琴的美是最光彩夺目的,她几乎是全书最完美的女子,得到了所有人的喜爱和重视。她一来便最得贾母青眼,“老太太一见了,喜欢的无可不可,已经逼着太太认了干女儿了”,贾母还送了她没舍得给任何人的凫靥裘,命她与自己一处安寝。探春对宝琴也是赞不绝口,认为“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宝玉同样感慨了一行四人的钟灵毓秀,然而,他赞叹的并非岫琴纹绮,而是后三者加上薛蝌。与宝琴不同,岫烟来到贾府后的处境十分尴尬,她总是被人轻视,连最钟爱女儿的宝玉都忽视了她的存在。贾母对岫烟的态度也颇为冷淡,只说让她“不必家去了,园里住几天,逛逛再去”,话里话外无非是亲戚间的客气,并非真心想留下她。甚至岫烟一家所投奔的邢夫人都是不欢迎其到来的,同样是投奔亲戚,“李纨宝钗自然和婶母姊妹叙离别之情”,邢夫人却毫无表示,不知去了哪里,可见她对岫烟的姑侄之情十分淡薄,后来她要求岫烟分出一两月银给家中也印证了这一点。

从这些情况来看,岫烟似乎是一个被边缘化的人物,她和处于红楼世界中心的贾母宠儿宝琴几乎毫无相似之处,甚至可以说与宝琴相提并论都是有些不匹配的。然而事实上,岫烟却是一个足以与宝琴形成阴阳关系的同样优秀的女子。文本虽未直接描述过宝琴的外貌,但通过宝玉等人的赞叹,其外表之美丽无须赘言。宝琴玉貌花容,岫烟也绝非是一个平凡到会被宝玉忽视的少女。晴雯在谈及初至家中的岫琴纹绮时,第一个提到的就是岫烟,并称这四个姑娘“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这表明岫烟和宝琴是同样美丽的女子。晴雯为人“心比天高”,性子泼辣直爽,从不会故意讨好,更何况此时是在怡红院中,说话无须有多余的忌讳,她与岫烟之间又毫无利益牵绊,因此,晴雯所说的是她的真实感受,宝玉的忽视完全是出于他的主观取舍。除此之外,在第六十三回中,宝玉“忽见岫烟颤颤巍巍的迎面走来”,此处的“颤颤巍巍”点出了美人莲步轻移的摇曳之态,张俊先生认为形容黛玉的“‘摇摇摆摆’与‘颤颤巍巍’两词功用意义,何其相似乃尔”,这便是将岫烟放在了与黛玉同样的审美层面上,是对岫烟容貌的肯定。

红楼女子之美不止美在外表,超凡脱俗的才情更是其特质,岫烟和宝琴也不例外。妙玉为人挑剔,连黛玉这样的才女都曾遭她鄙薄,岫烟能同妙玉相交十年且有半师之谊,其学识涵养自然非常人所能及。尤其是“槛外人”“槛内人”一对,这固然不能忽视岫烟比旁人更熟悉妙玉的因素,但她本身的不同凡俗才是更重要的原因。岫烟作诗不多,她的诗才却不逊于大观园中任何一个金钗。第五十回联句中,岫烟的四句诗既道出了身世之伤,又展现了随遇而安的潇洒气度。《咏红梅花得“红”字》则更集中地展现了岫烟的诗才,其中“浓淡由他冰雪中”一句写出了一种面对艰难境况的泰然自若,体现了“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坚定与从容,其蕴含的风骨是旁人难以企及的。宝琴的诗才更不必说,她在联句中大放异彩,十首怀古诗和《西江月》也充分展现了其才气,加上年龄较小,她能有这样的才华实属不易。由此可见,宝琴和岫烟都是才貌俱佳的女子。

所谓诗如其人,岫烟确实是极有风骨之人,她的风骨让她不同于任何一个红楼女儿。岫烟出身贫素,父母皆是“酒糟透之人”,但她没有一并沉沦,还长成了端雅稳重的姑娘。她以平静的心态面对众人对她的冷待和不公,始终用自己的方式维护着个人尊严。面对一色穿着大红猩猩毡的金钗们,身着家常旧衣的岫烟没有因此感到自卑,还落落大方地参与着大观园中的一系列活动,这几乎就是《论语·子罕》中“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的再现。同样是过生日,众人从一开始便知道宝琴和宝玉的生日是同一天,但是除了湘云,谁都不知道岫烟也是这天过生日。当湘云无意中说出岫烟和宝玉等人是同一天生日时,岫烟的反应是:“见湘云直口说出来,少不得要到各房去让让”,“少不得”三字中的勉强意味极其微妙。生日时接受礼物和祝福本是开心的事情,但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接受了礼物就意味着在别人生日时也要回给对方同样甚至更高一等的礼物。这对宝琴等众多拥有回礼资本的金钗来说当然是无足轻重的事情,但这在连棉衣都当了的岫烟身上无疑是更重一层的负担。或许别人会体谅岫烟的艰窘而不要求她有所回报,可是岫烟有自己的尊严和体面,她不愿意在这些事情上低人一头,所以她宁愿对自己的生日只字不提。

岫烟有很强的自尊心,但这不意味着她是个不识好歹、不懂领情之人。面对旁人帮助,一味推辞未必真能赢得对方尊重,有时甚至会让对方感觉不适。宝钗给予岫烟适当帮助,岫烟坦然接受并感恩在心,两个人的关系也因此更加亲近和谐,这和宝钗开导黛玉并送其燕窝是相同的道理。同样,面对平儿送来的大红羽纱衣服、探春送来的玉佩,岫烟也都没有推辞。岫烟在接受帮助上是有选择的,她接受的人都是惠泽遍及整个大观园的,这些人的好意不是只针对她一个,所以她在接受时也不必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她不直接接受凤姐赠衣的好意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与岫烟不同,宝琴自小生活优越,在良好的家庭氛围中长大,一直是被偏爱的对象,所以即使是在面对贾母送来凫靥裘这样贵重的礼物时,她也可以接受得毫无心理负担。

岫烟与众不同的风骨也赢得了评点家们的敬重,姚燮认为“书中诸女有可妻之者,妾之者,朋友之者,惟邢姑娘可以师之,世有其人,吾当五体投地”,陈其泰认为“邢岫烟是书中第一流人物”,她并不比耀眼的宝琴弱势,而是与其处于同等地位、足以形成阴阳关系的女子。

形成阴阳关系的前提,是双方必须同时具有不同点和相同点,不同点是阴阳双方能够相互转化的关键,岫烟与宝琴不同点数不胜数,无需赘言;相同点则是阴阳双方相互依存的关键,她们二人的相同点还需要我们进一步论述。

首先,在《红楼梦》的文本中,只有第三至四回和第四十九回有女性亲戚投奔荣国府并住下的情节,第三回来的是黛玉,第四回来的是宝钗,第四十九回中来的是岫琴纹绮,因此在整部《红楼梦》中,投奔荣国府并进入大观园的女孩子归根到底只有六个人。钗黛是在差不多的时间段进入荣国府的,而后四者则是在同一时间进入荣国府的,所以这六个人可以根据时间先后分为两大组。这样一来,岫琴介入红楼世界的时间就如同钗黛介入红楼世界的时间,基本可以视为同时,这是她们非常重要的相同点。

第四十九回中来到贾府的金钗不只有岫琴两人,所以这并非她们之间最核心的相同点。岫琴之间更值得关注的相同点是,她们的生日是同一天。《红楼梦》中同一天生日的例子并不少,但是将视线投向岫烟和宝琴的却寥寥无几。欧丽娟教授认为:“‘生日’就像姓名一样,在小说家笔下最适合成为寄托深意的象征,《红楼梦》更把这项技巧发展得出神入化,小说中具有同日出生关系的人物,都具有特殊的关联。”《红楼梦》中同一天生日的情况大概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隔了辈分的同一天生日,比如元妃与荣国公贾源、宝钗与贾母,前者同样推动了贾府的进一步繁盛,后者则同样担起了贾府后宅的重责;第二类是同一天生日的同辈异性,如宝玉和宝琴、岫烟、平儿、四儿,在四儿的口中,这一类型的人是要做夫妻的;第三类是同一天生日的同辈同性,如黛玉和袭人、凤姐和金钏儿、宝琴和岫烟及平儿和四儿,在这几对中,岫琴的情况是最特殊的,因为只有她们在严格意义上属于同一阶级。这样一来,岫烟和宝琴就是全书唯一一对同辈分、同性别、同阶级的同一天生日的人。

二人住处也颇值得玩味,宝琴因得贾母宠爱,与贾母同住,没有住在大观园里;岫烟虽与迎春同住,但也不是一直都住在大观园中,根据“从此后若邢岫烟家去住的日期不算”一句可知,岫烟是家中与大观园两处跑。岫琴参与大观园各项活动,却并未在园中定居,她们仿佛融入了大观园,又好像游离于大观园,这种独特状态也是她们重要的相同点。故而,岫琴之间看似处处不同,却依旧拥有相同点。

阴阳关系是一种动态关系,岫烟和宝琴之间也是如此,岫烟和薛蝌的婚姻是这一点的关键。宝琴与梅翰林的儿子订了亲,于是宝琴处于一个既属于薛家又属于梅家的中间状态;同样的,在和薛蝌订亲后,岫烟便处于一种既属于邢家又属于薛家的中间状态。此时,岫烟即将进入薛家,宝琴即将离开薛家,她们以薛家为中间点向着相反的方向流动,这是阴阳关系在岫琴之间的绝佳体现。

二、钗黛与岫琴的群体阴阳关系

与分析岫琴之间的阴阳关系相似,在分析钗黛与岫琴之间的阴阳关系时,我们也要思考她们之间的相同点、不同点与动态流通的共通点。人物群体组成结构复杂,群体内部便存在诸多不同,才貌俱佳这样的相同点又过于空泛,因此,我们不妨论述岫琴各自与钗黛之间的相同点。

黛玉与岫烟的第一个相同点在之前就有所提及,“摇摇摆摆”和“颤颤巍巍”两词在多角度来看都是具有相似性的,再加上两人都是清瘦体型,她们的外在体态大概十分相似。她们也都怀有一种寄人篱下的心理,同样不敢提出多余意见以免被贾府中的丫头婆子说些风言风语。黛玉曾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岫烟则说过:“他那些妈妈丫头,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里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大观园中有这种心理的姑娘或许也只有她们二人了,而且她们这些苦楚的倾诉对象恰好都是宝钗。岫烟与宝钗同样性格温和,更像是心灵上的知己,在与薛蝌的婚事上,岫烟是“心中先取中宝钗,然后方取薛蝌”。岫烟和宝钗极为洞悉世情,她们明白想要与园中难缠的婆子丫头们和谐相处,就必须给予对方一定的利益,因此宝钗总是十分大方,岫烟当了绵衣都要拿出些钱给仆人们打酒买点心吃。此外,她们一个是大房邢夫人的侄女,一个是二房王夫人的外甥女,在与贾府的亲缘关系上也是很相似的。

钗黛同样与宝琴具有相同点,宝琴与宝钗是堂姐妹,都是父亲去世,有一个哥哥,家庭构成极为相似,血缘关系也十分亲近。宝琴是全书中贾母唯一明确流露出有意结亲的女性,“宝琴与宝玉乃是金玉良姻的迭影”,因此宝琴在这里就成为了宝钗的一个投射,在与宝玉的婚事上有一定的相似性。当然,在宝玉的婚事上,宝琴与黛玉之间也具有相似性。凤姐极擅揣测贾母心意,不会随意评价宝玉婚事,在前八十回中,她所传达出的宝玉妻子人选只有黛玉和宝琴。来到贾府的四美中,岫烟是邢夫人亲侄女,李纹、李绮是李纨亲堂妹,她们都只算是隔了一层的亲戚,与宝钗类似。宝琴则不然,薛家主要是因为薛姨妈与王夫人的姐妹关系才得以同贾家联系密切起来,于贾家而言,宝琴是隔了两层的亲戚,按血缘的远近亲疏来说,贾母对宝琴应是最冷淡的。然而宝琴一来到贾府便受到了贾母无与伦比的宠爱,类似的情况在小姐们当中只在黛玉身上发生过。综上所述,岫琴与钗黛之间确实存在诸多相同点。

岫琴与钗黛本身就具备诸多不同点,单纯罗列价值不高,因此,本文着重论述的不同点在双方内部应是各自的共同点。钗黛是书中最被赞美的金钗,但她们却都存在一些难以解释的不足之处,如同阳光下的阴影,无法被消除。黛玉一直因其口舌被人认为尖酸刻薄,她与宝玉常因小事发生口角以至于贾母都为此伤神。宝钗无意中听到小红与坠儿的谈话后,为了避嫌便将嫌疑转移到黛玉身上。按她往日在丫头们心中的形象,这并没什么要紧,说是来寻黛玉其实也没什么问题,但她非要说黛玉在蹲着弄水儿,证实黛玉一直在此处,暗示黛玉什么都听到了,这就是无法洗脱的问题了。或许宝钗的行为不能说是有意嫁祸黛玉以争宝二奶奶之位,但她在品德上一定是有问题的,尤其是她离开后心中还觉得好笑,这一反应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相比之下,岫琴就没有这样无法解释的问题,这是她们与钗黛的一个重要不同之处。这不是因为她们出场篇幅少,而是因为作者原本就没想在她们身上展现阴暗面,不然即使篇幅少如傅秋芳,也依旧透出一些无法洗清的缺处。

除此之外,钗黛皆属薄命司,这代表其人生注定会走向悲剧。她们是最清明灵秀的少女,却难以拥有圆满的人生,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悲凉之雾,遍被华林”,深刻展现出“才女才妇在封建社会所备受的‘薄命’之苦尤其惨重”的情况。比起钗黛判词中明确的悲剧未来,岫琴的婚姻结局则较为模糊。前八十回未明写岫琴入薄命司,仅脂砚斋第十八回批语提及“后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皆陪客也,红楼梦中所谓副十二钗是也”。不过,畸笏叟对此反驳道:“树(前)处引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脂批不等于原文,原文中所提到的薄命司副十二钗人选只有香菱,所以我们不能以脂评为依据,确定岫琴也属薄命司。

诸多推测八十回后岫琴薄命的观点还认为可以从其诗歌推测其未来的悲剧命运,然而,这种方法存在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我们无法确定人物的每一首诗歌都是在预示自己的未来命运。诗歌与判词、签词这种相对客观的文字不同,每个人物所作的诗歌都带有很强的主观性,这就意味着我们可以从其诗歌中推测其性格进而猜测其性格有可能导致的结局,却不能直接认为其诗歌暗示的就是这个人物的命运。正如欧丽娟教授所说:“(诗)谶的功能乃是将诗句作断章取义、附会后事的结果”,它是一种“‘言/事’之逆向追验穿凿附会的后事之明”,如果没有看到后事,我们便无法验证先言是否准确,也就不能根据岫琴的诗歌笃定她们未来会和其余金钗一样走上薄命的道路。

再者说,我们也无法从她们的诗歌中得出薄命的结论。《咏红梅花得“红”字》颔联“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常令人认为岫烟结局悲凉,可此诗落脚点在尾联“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上,淡然对待冰雪的态度才是全诗核心,颔联更像是在叙述岫烟并不顺遂的前半生。除此之外,被认为体现岫烟薄命的线索还有第五十八回中宝玉所想的“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可这更倾向于宝玉的主观感受,未必就是曹公所要传达的意思,更不是红楼世界中的绝对真理。或许,岫烟与薛蝌的婚姻就如张新之所点评的“《红楼》乃大不如意之书,而独写二人如意,犹开卷之有娇杏也。炉烟结篆,皆当作如是观”,她们的结局会是少有的圆满。

宝琴的情况也是如此,《西江月》中的“明月梅花一梦”被认为是她与梅翰林之子的婚姻最终不过镜花水月、大梦一场的证据,然而,这种观点实际上恰恰是欧丽娟教授所认为的穿凿附会的诗谶情况。既然在推测岫烟和李纹命运时是以咏红梅花的诗为依据,那么在推测宝琴命运时也应以该诗为依据,她的未来应该如她充斥着富贵气象的诗歌一样平坦顺遂。选择《西江月》为其薄命依据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万艳同悲的总体观念,在这一观念的先入为主下,许多人默认宝琴不可能是那个例外,于是没体现出任何阴影的《咏红梅花得“花”字》自然被割裂了与其命运的联系,而被宝钗认为是过于丧败的《西江月》承担起了预示宝琴悲剧命运的责任。事实上,说《西江月》丧败的只有宝钗一人,众人对《西江月》的评价其实是“声调壮”,这说明《西江月》本身未必真的具有悲剧色彩。再结合咏红梅花展现出的富贵气象,宝琴极有可能拥有光明的未来。

这也就是说,岫琴二人很有可能不会走向薄命的结局,甚至还极有可能拥有福慧双修的未来。福慧双修是传统女性最理想的归宿,钗黛慧则慧矣,可在福上终究有所缺陷。虽然我们无法得知原书八十回后的内容,但在目前留存的后四十回续书中,岫琴拥有了较为圆满的婚姻。即使兰桂齐芳的结局为人诟病,续作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至少在钗黛等女子的未来命运上,续作把握得还是比较准确的,兰桂齐芳的结局极有可能只是续书者大团圆观念的作祟。岫琴是“陪客”,对大局的影响较为微弱,因此,在这四个女子命运的安排上,续书者恐怕还是与曹公想法一致的。

综上所述,钗黛和岫琴在人物形象上的完美度与在未来婚姻的完满度上存在着比较统一的不同点,其中未来的婚姻状况更是双方发生转换、存在动态阴阳关系的关键。在最开始,岫琴是来投奔贾府之人,与贾府得以维系的亲戚亦不是贾府后宅的关键人物,地位相对微妙。钗黛与其说是投奔,不如说是走亲戚,她们所依靠的王夫人与贾母也在贾府后宅拥有权威的话语权。然而在她们之后的婚姻中,钗黛走上了薄命的道路,岫琴却迎接了幸福的未来,这时,双方的境况就发生了相互转换。在钗黛的不幸和岫琴的幸运这一最终归宿到来之前,钗黛处于一个由幸运走向不幸的过程中,岫琴则处于由不幸走向幸运的进展中,她们的命运是朝着相反的方向流动的。

结语

阴阳观念是贯穿《红楼梦》全书的重要思想,也是我们理解红楼人物的有效途径,它本身是一个具有相对性的概念,我们或许可以推测,这种相对性也是曹公所推崇的。

美国学者艾梅兰认为,“《红楼梦》的结尾还是给了人一线希望:刘姥姥救了巧姐”,巧姐没有走上薄命未来也代表着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千和万并不涵括所有红楼女子。因在正文被列入薄命司,巧姐一例或许不够有说服力,而娇杏却是可以肯定的例外,她从一个丫头成为了官员贾雨村的正室,无论贾雨村最终结局如何,娇杏也绝称不上薄命。在此基础上,结合前八十回中没有预示岫琴薄命的情况,我们可以认为,岫琴和娇杏及巧姐一样,她们的结局都是相对美好的,也极有可能是曹公为读者留下的希望。

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绝非简单地否定所有女子的未来,佳人薄命确实是曹公那个时代难以避免的悲剧,他积极地思索如何才能让众女儿福慧双修,可最终也没有找到一条具体的出路。即便如此,他也热烈地希望她们可以获得美好的未来,所以他在刻画佳人薄命的现实之余,给了娇杏、巧姐和岫琴较为圆满的未来。也是由于没有找到具体出路,曹公没能详细描写她们如何迎来幸福,更多的是以侥幸、巧合作为她们避开薄命的原因。至于佳人到底如何能够避免薄命,大概也成为了一个永久的谜,启人深思。

①⑤⑥⑦⑧⑨⑩[12][15][19][20][21][22][30][31][32][34][35] 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25、655、655、656、654、655、875、677、846、656、606、789、789、676、677、800、972、972页。

② 河上公、王弼注,严遵指归,刘思禾校点《老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96页。

③[36] 艾梅兰著,罗琳译《竞争的话语:明清小说中的正统性、本真性及所生成之意义》,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44、154页。

④ 朱嘉雯《〈红楼梦〉中的阴阳之理》,《曹雪芹研究》2019年第1期。

[11] 张俊《也谈“摇摇摆摆”——我对黛玉步态“摇摇摆摆”一词的认识与随想》,《红楼梦学刊》2021年第3辑。

[13] 郑板桥《郑板桥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68页。

[14] 杨逢彬《论语新注新译》(简体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70页。

[16][33] 冯其庸辑校《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青岛出版社2015年版,第2192—2193、1441页。

[17] 陈其泰评,刘操南辑《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80页。

[18] 欧丽娟《大观红楼3:欧丽娟讲红楼梦》(上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99页。

[23] 欧丽娟《大观红楼4:欧丽娟讲红楼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506页。

[24]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外一种:汉文学史纲要》,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215页。

[25] 严迪昌《清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600页。

[26] 陈庆浩编著《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315页。

[27] 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版,第377页。

[28][29] 欧丽娟《大观红楼1:欧丽娟讲红楼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93、29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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