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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虑·博弈·对话:后人类时代的人工智能艺术

2022-11-02方锦涛

人文天下 2022年1期
关键词:中心主义主义主体

■ 方锦涛

随着科技的发展,人工智能不仅在智力领域战胜人类,而且在艺术等精神领域也不断渗透,创作出许多令人惊讶的艺术作品。人工智能艺术在丰富人们审美实践的同时,也带给人们许多焦虑:人工智能艺术在未来是否会取代人类艺术?甚至,人工智能在未来是否会取代人类?为什么会出现这些焦虑,这些焦虑是否是杞人忧天?我们应该如何重新去思考人类艺术与人工智能艺术的关系,以及人与人工智能的关系?通过揭示人文焦虑产生的深刻原因,比较不同的思维模式,以期打破人与人工智能之间的对立关系,进而形成良性互动。

一、创作主体的更迭与人文焦虑的表现

人工智能艺术,顾名思义就是在深度学习的基础上,人工智能根据人类设定的程序,在人类的辅助之下进行创作,或者由人工智能独立创作出来的艺术作品。这里所说的“人工智能艺术”,是指人工智能创作的艺术,而不是指关于人工智能的艺术作品。例如,“人工智能电影”就不是人工智能艺术,它指的是在人工智能技术以及相关话语影响下产生的一种科幻电影亚类型,它的世情呈现区别于时空穿插、外星接触等其他科幻亚类,是一个由想象力和技术话语联袂合成的,有关人工智能和人类存在反思的符号体系世界。人工智能电影不是人工智能艺术,而是科幻电影的一个类型,其创作主体仍然以人为主;人工智能艺术则是人工智能作为创作主体创作的艺术。

精神性被认为是人类独有的产物,而体现人类精神性的一个领域便是艺术。当人工智能开始进入艺术领域,人类这种独有的精神世界似乎已经变得不那么“独特”了,这就会导致人们产生焦虑。艺术一直被定义为人类本质力量的审美对象化,人的本质力量可以理解为自由创造。当人工智能也开始“自由创造”时,艺术的这种定义恐怕就很难“与时俱进”了,人们也不得不重新思考艺术是什么,也许艺术的定义会被改写。

在这种情况下,一部分人仍然保持乐观,认为人创造了人工智能,人工智能又创作艺术,因此这种人工智能艺术仍然属于人类;另一部分人则不以为然,认为人工智能不仅能在围棋这种智力领域战胜围棋高手,在精神领域也创作出许多精美的作品,如Teamlab Planets 艺术展展品,这无疑是对人类艺术的极大挑战。

在目前处于的这种弱人工智能阶段,人工智能仍然保持在一种可以控制的范围内,而人工智能创作的艺术也只限于少数简单的科技艺术展、书法绘画、音乐、诗歌等,还不足以涵盖所有的人类艺术。因此,当前似乎没有必要担心人工智能艺术会导致人类艺术的终结。但是,如果按照人工智能的发展逻辑,它必然是要超越人类的。因为人工智能在最初就是为了弥补人类自身的缺陷而诞生的,而在逐渐发展的过程中,人工智能也已经在许多领域达到了人类无法抵达的高度。或许在未来的强人工智能阶段,人工智能有可能全面超越人类,不仅在智力上,在精神领域也很有可能完全胜出人类。那时,自称为地球上最高级的生物的人类变成次于人工智能的物种,人类艺术何去何从甚至人类本身何去何从都是一个无法确定的问题。

一种推断便是人工智能艺术会取代人类艺术,人类的艺术会从历史的舞台消失,也就是人类艺术彻底终结了。在美学史上,黑格尔、阿瑟·丹托、鲍德里亚、卡斯比特、贝尔廷等人也都提出过“艺术终结论”的命题。然而,人工智能所带来的“艺术的终结”却不同于这些美学家、哲学家提出的终结模式。无论是目前人们把艺术的本质定义为“审美的意识形态”,还是“特殊的精神生产”,或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无非都在说明艺术是为人类创作,为人类所独有。而当人工智能代替人类创作艺术,创作主体由人类更迭为人工智能,就会导致人类艺术的终结。在这种背景下,有学者提出人工智艺术终结论的模式:艺术终结于主体,即主体决定了艺术的发展。此终结的艺术并非指整体性的艺术,而是专指人类艺术,它提供了一种全新的终结模式,即由主体的更迭而导致艺术的更替。在此情况下,不仅人类艺术被人工智能艺术所取代,甚至人类存在的合法性也会遭到质疑。

这就是人工智能艺术所带来的人文焦虑。在未来,不仅人类独有的艺术(或者说是精神世界)会受到威胁与挑战,甚至人类都自身难保。就如同许多人工智能电影或电视剧的情节一样,有一部分人工智能为人类服务,而另一部分人工智能开始觉醒,与人类展开殊死搏斗。在影视作品中,人类在人工智能面前是多么不堪一击。所有故事情节的最开始,人类创造人工智能都是为了服务人类,但后来人工智能不仅不再服务人类,还要反抗人类的指令,这种情节可以说是把未来人类的人文焦虑展现得淋漓尽致。这种人文焦虑的来源就在于长期占据人类思想的人类中心主义。

二、人类中心主义与后人类主义

(一)人类中心主义

“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模式其实无处不在。在人工智能电影当中,为什么作为机器人的人工智能长了一副“人”的模样,甚至身材还要比人类更加完美?这些设计的背后都暗含了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它是积淀在人类内心深处的“集体无意识”,是对人性的崇拜。这种思维认为,世间万物都应该以人为准则,将世界万物都纳入人所创造的道德体系当中。

人类中心主义的起源可以追溯到14 世纪后期开始的文艺复兴,它奉行普遍主义、统一主体和理性至上的原则,人作为“万物之灵”有了不容置喙的权威,这种优越感在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之后更是极度膨胀,人类相信自己是无所不能的绝对主体。在西方人文主义思想建构的过程中,“人”被理所当然地贴上以下标签:男性、白皮肤、城市、口音标准、异性恋、被认可政体下的完全公民身份。也就是说,在西方的人文主义思想当中,“人”是具有排他性的,排斥了女性、其他肤色的、同性恋的以及其他不符合“人”的标准的“他者”。即便到20 世纪后期各种反抗思潮的兴起,如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等等,使这些“他者”部分地被纳入“人”的范围中,但仍然存在许多“他者”被排斥在“人”之外。

如果按照这种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模式,人工智能这种“非人”肯定是不能与人相提并论的:人工智能只能作为人类“延长的手臂”,也就是服务人类,而不能与人类平起平坐。而面对人工智能在各个领域中超越人类,人类很难再将其视为“类人”的存在,而且害怕人工智能在未来会奴役人类。这就是“普罗米修斯的羞愧”,普罗米修斯创造了人,人创造了机器,而最后人竟然不如机器,这也是人工智能艺术所带来的人文焦虑的原因。正是这种人文焦虑,许多关于人工智能艺术以及关于维护人本性的讨论拉开了序幕。情况不同的是,有些学者认为,人工智能日益获得了自主性,它不再根植于人的自由意志,因此展开了“后人类主义”的探讨。

(二)后人类主义

与许多“后学”相同的是,“后人类”体现了对既有范式的不满,却找不到一种更加合适的表达范式,从而简单粗暴地使用“后”来作为一种过渡。这就给“后人类”带来了无限阐释的可能,目前仍然没有关于“后人类”的权威的概念。正因为其具有丰富多彩的内涵,许多学者对于“后人类”的界定也是不一样的。从目前来看,有关“后人类”的界定主要有以下两种。

第一种,“后人类”被用来解释人类所有阶段的终结。“后人类”与“后现代”一语看似同构,却有着根本不同:“后现代”意指人类的某一个阶段,但“后人类”则可能意指人类所有阶段的终结。也就是在未来某个时候,人工智能或许会取代人类,成为人类终结之后的存在主体。

第二种,“后人类”被用来解释人与机器界限的模糊。如凯瑟琳·海勒在其著作《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中认为,在后人类看来,身体性存在与计算机仿真之间,人机关系结构与生物组织之间,机器人科技与人类目标之间,并没有本质的不同或者绝对的界限。再如唐娜·哈拉维于1985 年发表的《赛博格宣言:科学、技术与20 世纪晚期的社会主义女性主义》一文中,将赛博格定义为一种生控体系统,这种系统是一种机器和有机体的组合,既是社会现实,同时也是小说中虚构出来的生物。按照这种处理方法,人们不难发现,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已经有一小部分人成为“后人类”了。譬如,有心脏病的人利用心脏辅助装置帮助心脏跳动,有些人通过器官以及干细胞移植等技术手段来延长自身寿命,这些人已经不再是原先那个“自然人”,而是被技术改造过的人,或者与技术融为一体的人,他们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称之为“后人类”。

但“后人类”一词的发明并不是仅仅用来描绘未来人工智能成为继人类之后的后人类,或者人类和技术界限的模糊而成为后人类。正如唐娜·哈拉维在《赛博格宣言:科学、技术与20世纪晚期的社会主义女性主义》中所言,她的本意不在探讨后人类(赛博格),而是借助“赛博格”这个概念来论述女性主义。因为“赛博格”这个概念具有涵盖女性主义斗争但又超出女性主义的潜能——即反对女人被视为“他者”而遭到不平等对待,更反对女人被纳入“人”这个范围当中,这就是对“人类中心主义”这个框架的质疑与反抗。因此,后人类的意义还在于它代表一种新的主义,即后人类主义,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抗与斗争。

学界对于“后人类”的描述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对人类未来生存图景的研究,如迈克斯·摩尔认为“成为后人类,意味着超越了那些导致‘人之境况’中不太理想的方面的限制。后人类将不再遭受疾病、衰老以及无法逃脱的死亡”。也有类似尤瓦尔·赫拉利的质疑者忧心这种非自然演化的方式会带来全新的不平等。另一种也就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这种批判认为,人类中心主义是基于一种主客二分、主客对立的模式,而后人类主义要打破这种对立的状态。

(三)两者之间的博弈

在人类中心主义者看来,人是世界的中心,其他物种不管是动植物还是人工智能,都被当作对人类有用的价值或有待开发的资源来利用。实际上,人并不像动物那样只是单纯为了“活着”,“活着”并不是人的愿望,“活得更好”才是人的愿望。为了活得更好,人类就必须突破各种限制,突破限制就需要借助技术。人们更愿意看到人工智能作为一种技术资源实现人类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大到医疗领域、金融,小到手机上的软件,都在一定程度上造福人类,人工智能艺术也不例外。所以,人工智能就是为了弥补人类自身缺陷而产生的,并且在实践中不断塑造着人类的“理想自我”。

当人工智能在各个领域超越人类时,甚至人工智能插手人类自认为独有的精神世界——艺术时,人类感受到威胁,便开始产生“由爱生恨”的转变。按照拉康的精神分析学理论来说,人类是不完美的,因此人需要吸纳其他外在主体的特质来认同自己,人类借助人工智能来弥补自身的不足以达到对自身的认同。但人工智能作为一种镜中的理想形象,当人工智能这种“镜像”比人类更完美、更理想时,人类与镜像之间的和谐统一就会被打破。镜像中的另一面,也就是拉康所说的“侵凌性”就会凸显出来,这种侵凌性表现为一种破坏自我与镜像之间的认同的结构性力量。此时,人类与人工智能不再和谐统一,而是人类生怕被人工智能所掌控。

在后人类主义看来,人类中心主义这种态度应该受到批判。他们认为,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人类想利用人工智能达到某种目的,实际上就是欲望的体现。在人工智能的作用下,人类变得慵懒,变得狂妄自大,无法理解他人的不同。后人类主义重新审视了人在世界中的地位,不再将人类作为权威性尺度,而认为人类只是历史长河一个偶然的存在,或者人类只不过是网络中的瞬间,这是对“人”的本体论的瓦解。

由此便产生两种博弈:人类中心主义和后人类主义两种话语体系的对抗。在人工智能艺术的探讨上,带有人类中心主义思维倾向的人会批判人工智能,或者贬低人工智能,认为人工智能不具有人类的情感、思想、审美,无法像人类艺术家那样体验生活,随之得出人工智能艺术不如人类艺术,人工智能艺术不可能取代人类艺术的结论。甚至有的人还想尽办法来为“人类如何避免被人工智能所取代”建言献策。而带有后人类主义思维倾向的人则认为,需要打破“人—人工智能”这种二元对立,也就是说,应该理性地看待“他异性”与“多元性”,在审美想象与科幻虚构的图景中构建新的身份存在。只有这样才可以打破二元对立的思维局限,破除主客二分所产生的理论危机。

三、对立的突破:主体间性下的对话

目前学界以人类中心主义或后人类主义视角作为对人工智能的阐述颇有“片面的深刻”,两种思维倾向都容易走向极端,改变初心。在当下,提倡人机对话与互动,不失为一种平衡。

(一)警惕极端立场

为什么很多学者坚持带有人类中心主义来谈论人工智能与人的关系?即便他们有时也不知道自己带有这种倾向。这也许与中国知识分子长期的思想史情怀有关。比如他们感受到某种焦虑或某种“问题意识”之后,不是从焦虑或问题本身展开分析,而是更偏向从某个更确定性的“地基”出发来思考问题。当讨论人工智能时,他们首先想到的是“人”这个“地基”,当人工智能艺术来了,就要保护人类的艺术,保护人类本身,因此某种意义上就变成人类中心主义了。也就是说,他们需要先站稳了,才有底气说话。这种“地基”虽然能给我们带来某种批判的选择,但批判的力量是有限的,我们可能会受限于一小块面积的“地基”。而后人类主义却不一样,它拒绝任何“地基”,也不会把人工智能或其他“怪物”来当作批判人类中心主义的“地基”,因此后人类有多种话语,也给我们分析问题提供了一个新的理论工具。然而,具体到人工智能艺术这一方面,极端的人类中心主义或后人类主义都是不可取的,如打着人类中心主义的旗号进行性别歧视、种族歧视、文化霸权都是严重错误的。而极端的后人类主义则容易陷入技术乌托邦的局面。因此,应该警惕把某个理论视角转化为极端立场。

(二)主体间性的思维

实际上,人类中心主义或极端的后人类主义都是一种主体性思维。人类中心主义将人作为万物的标准,其他一切异化于人的事物都被当成他者而被边缘化,这便是一种主体性思维下的产物。这种主体性思维创造了一种“独白”的权力世界,它压制其他话语的声音,一旦其他话语有了自己独立的意志,便会遭到中心话语的排斥和消灭。而后人类主义要打破这种主客对立的思维,它反对以人作为万物的尺度,提倡不同主体拥有自己的声音,打破这种主客二分的对立状态。从这点来看,从最初的面目来看,后人类主义具有了主体间性的思维模式。然而,后人类主义又是一种极其不稳定的思维,它容易滑向极端的一面。主体间性思维并非简单地排斥主体性,它反对的是主体性的独白化:在把自我主体不证自明地设定为存在中心的同时,压制和覆盖其他主体的异质声音。极端的后人类主义容易把反人类中心主义和反人类混淆,把人类普遍的核心价值否定,因此极端的后人类主义实际上是将独白中心进行了转移。

而巴赫金“主体间性”的美学思想,正是左右两难时的一道曙光,其主张的深刻性已经超越了他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研究,其启发性可以指涉文学、艺术学、政治学、文化学等领域。在巴赫金的主体间性思想中,主体在发展过程具有开放性的趋势,正是这种面向他人、朝向未来而不断生成、革新的趋势,促使自我主体与他人主体、世界主体进行对话、交往,以期在其他主体那里接触到与自己不一样的思想视野,从而在学习借鉴中更新自己的知识结构,萌发出崭新的智慧火花,最终让自己获得在更高更广层次上自我发展、自我完善的契机。因此,回归到人工智能艺术方面,人与作为同样是创作主体的人工智能,两者是可以平等对话的。在艺术创作方面,人可以与人工智能合作或向人工智能学习。

人与人工智能合作创作的艺术往往能取得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但这也对人类艺术家提出更高的要求。从事人工智能艺术创作的艺术家们,不仅需要了解人工智能技术的原理与发展,还需要在实际操作中掌握技术性的实验流程、操作方法和研究路径。为此,人类艺术家将获得多重身份:既是艺术作品的创造者,也是人工智能技术的参与者与协调者。

人在向人工智能学习方面,主要是向人工智能学习其创作出来的艺术作品的形式。艺术创新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内容创新,这有赖于艺术家的人生体验与生活积淀;另一方面是形式创新,而形式创新往往难以在短时间突破。人工智能创作的艺术作品恰好在形式上千变万化,如同人在无意识下各种场景的生成,尤其对于一些先锋艺术家来说更是值得借鉴。从某种角度来说,艺术的意义方式是形式的“自我再现”,也就是符号文本的自我再现,它并不在于再现对象,而是通过形式朝着更加丰富的解释项开放。因此,形式创新对于艺术来说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结语

人工智能艺术所带来的人文焦虑是基于一种人类中心主义的倾向,其目的在于人们思考如何“保护”人类自身。与此相对立的是后人类主义倾向,它反对人类中心主义以人作为万物的尺度,它反对以任何物种作为尺度,而意在打破“自然—人造”“有机—无机”等二元对立,重构一种人机统一的局面。为了避免走向极端,以主体间性思维来实现人与人工智能的对话,有助于丰富各自的视域,同时不消解各自的个性。后人类社会会朝着什么方向发展,未来人类艺术以及人类何去何从,尽管是一个具有不确定性的问题,但人类如何对待技术文化,取决于人类赋予人工智能何种价值的伦理选择。人类总是不断地把自己的欲望投射到媒介当中,即“身体的媒介化”,在人工智能身上究竟投射了多少人类的欲望,仍然值得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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