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顾炎武的家国情怀
2022-11-02朱光磊
■朱光磊
本文涉及“家”“国”“天下”三个关键词,这三个关键词在儒家思想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如果说探究与养成个人的道德品性是儒家的内圣之学,那么依据此道德品性进一步处理与家人、国人的关系就是外王之学。“家”“国”“天下”基本划分出儒家外王学的层次,故历代儒者大都对此有所论述。顾炎武的天下观也可以围绕这三个关键词展开,而这三个关键词,尤其是“天下”,在顾炎武的阐释中获得了新的生命。
一、《大学》中的“家”“国”“天下”
在阐释“家”“国”“天下”方面,最为重要的儒家典籍为《大学》。《大学》是“四书”之一,是学习儒学的入门书。据《朱子语类》记载,朱子认为读“四书”的次序是:“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定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大学》一书就像是一部《儒学导论》,平面式地介绍了儒学的大致范围,而其他几部书则是逐层深入,鞭辟入里。
(一)三纲领、八条目
《大学》的主要内容可以概括为三纲领、八条目。三纲领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而八条目包括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个方面。我们不妨先依从《大学》文本来分析一下“家”“国”“天下”的含义,然后再来考察顾炎武对“家”“国”“天下”的重点阐释。
(二)治国必先齐其家
《大学》强调“治国必先齐其家”。“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国人。……宜兄宜弟,而后可以教国人。……其为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也。”之所以提出这一观点,这和《大学》撰写年代的历史语境有关。“国”这一概念在当时的语境里和现在讲的中国、英国、美国等国家之“国”并不一样,“国”在当时是指城池、城邦。在周初分封制、家国同构的背景下,上至王族,下至官员,他们之间都有血缘关系。城邦的继承者基本上是上一代王的嫡长子,而上一代王的其他子嗣则被安置为各级官员。同时,每级官员的继承者也基本上是上一代官员的嫡长子,而上一代官员的其他子嗣则被安置在更为低级的官位上。由此,从君主到各级官员,大体上具有同一的血缘。在这样的背景下,从君王到各级官员的管理系统,也就是一个大家族的管理系统。从管理系统本身而言,如果王族家庭和睦,那么起码这个管理系统能够运作良好,城邦也容易治理好。
(三)平天下在治其国
在秦汉时期,“天”本身也有两层含义,一是自然之天,二是道德之天。所以,“天下”也有两层含义:一是地理的概念,指城邦之外的蛮荒地区;二是文化概念,“天”是天道,“天下”就是天命降衷。由此,“天下”既有空间的地理意义,也有文化的道德意义。据《周礼》记载:“九服之邦国:方千里曰王畿,其外方五百里曰侯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甸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卫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蛮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藩服。”“天下”分为九服,天子居于天下之中——王畿,这是文化最为浓厚、人文最为昌盛的地方。由王畿往外分别是侯服、甸服、男服、采服、卫服、蛮服、夷服、镇服、藩服这九个区域。区域越往外,文化越衰弱,世风越野蛮。从《周礼》的记载可以看出,九服之天下既是五百里一区隔的地理概念,又是文明野蛮逐渐变化的文化概念。
在分封制、家国同构的背景下,统治阶层是有血缘关系的,故可由齐其家进而影响到治其国;而在处理城邦和天下关系时,涉及的人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在儒家看来,这时就需要借助德行的力量来维护统治。虽然人所处的区域不同,但都有公共性的好恶之需求,统治者应该同民好恶,满足民之公共性的所好,去除民之公共性的所恶。朱熹在《大学章句》中解读《大学》“平天下在治其国”时说道:“释治国平天下。此章之义,务在与民同好恶而不专其利,皆推广絜矩之意也。能如是,则亲贤乐利各得其所,而天下平矣。”什么是“絜矩之意”?“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孟子·梁惠王上》)周文王让老百姓制造园林,老百姓非但不报怨劳役繁重,反而都称赞周文王。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周文王所造的园林,并不是被他一人、一族独享,而是老百姓都能游玩。在孟子看来,周文王就是“与民同好恶而不专其利”的典范。所谓“絜矩之道”,其核心要义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意思是我上面的人如此待我,我很不舒服,那我就不要以上面人待我的方式来对待我下面的人;我左面的人如此待我,我很不舒服,那么我就不要以左面人待我的方式来对待我右面的人。为政者能够同民好恶,那么城邦之外的人就会来归顺,这就是《大学》所言“有德斯有人,有人斯有土,有土斯有财,有财斯有用”的道理。这种施行仁政之法不仅仅是血缘关系的爱,而是由血缘关系的爱推广至陌生人之间,将心比心,体现了仁爱之横推。在《大学》的文本中,“天下”以地理意义为主,但在平天下的治理中则包含了文化的方式。
(四)地理概念的变化
秦大一统之后,“国”的地理概念与“天下”的地理概念发生了重合。秦始皇在游历各地时曾刻碑来表彰他的功劳,《泰山刻石》上刻有“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于治”之言,《琅琊刻石》上刻有“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等文字。这些碑文就表明“国”的地理范围与“天下”的地理范围重合。在秦之前,“家”“国”“天下”所代表的范围是由小逐渐变大,可用“家—国—天下”来表示;而秦之后,“国”的地理范围与“天下”的地理范围发生了重合,可用“家—国(天下)”来表示;到了清末“开眼看世界”之后,“天下”的地理范围又发生了变化——由整个中国变成了全球。
在秦之后到清末之前,“天下”的地理意义由于在范围上与“国”重复,其地理意义几乎被“国”所替代。但在“天下”的地理意义被遮蔽的同时,“天下”的文化意义则获得了新的彰显。在“天下”的文化意义这一方面,顾炎武做了深刻的诠释,而我们要更好地理解顾炎武的诠释,则必须深入顾炎武的生平经历中去寻找。
二、顾炎武的家国之思
了解一个人的思想,首先要了解一个人的经历,在中国传统中,这叫知人论世。对于伟大的思想家而言,道理既不是远离人生的抽象的思辨物,也不是仅仅针对某时某地的经验总结,而是由当下活泼泼的个体生命体验中获得的普遍真理。故我们的知人论世也需要避开上述两个误区,从而认识到顾炎武天下观是建立在家国之思的个体经历上的普遍道理。
(一)家破:顾炎武的家庭状况
顾炎武是苏州府昆山千灯镇人,他本是顾同应与其妻何氏之子,因为堂伯顾同吉年少病故,无子,顾炎武便被过继给了顾同吉家,由顾同吉之妻王氏和嗣祖父顾绍芾抚养长大。嗣祖父顾绍芾很关心时事,经常教导顾炎武读邸报,引导顾炎武关心国家命运,对顾炎武的为学产生了深远影响。
顾炎武的嗣母王氏是对顾炎武影响最深的人,她生平做了三件了不起的事情。一是守贞。王氏虽然和顾同吉订有婚约,但未及成亲顾同吉就因病去世。按当时习俗,王氏本可另嫁他人,但王氏却认为,既然跟顾家订了婚约就理应守约,不能毁婚,于是不顾父母反对,毅然嫁到顾家,尽心侍奉公公婆婆,并悉心教导嗣子顾炎武。二是断指。有一年,王氏的婆婆病得很严重,大夫说要用人肉做药引,王氏就把自己的手指割掉制成药引。虽然这一行为现在看来并没有科学依据,但在王氏所处的时代,则可能是一种普遍的群体意识。即使认为割肉疗亲有效,真正能如此做的人也是寥寥无几,我们从王氏断指一事上也可以看出她的品性。王氏因未嫁守节、断指疗姑之事,在明崇祯九年受到朝廷表彰,王氏被御赐“贞孝”牌坊。三是殉国。清军入关之后,举兵南下,王氏听闻昆山、常熟相继陷落,毅然绝食自尽,临终前对顾炎武留下遗言:“我虽妇人,身受国恩,与国俱亡,义也;汝无为异国臣子,无负世世国恩,无忘先祖遗训,则吾可以瞑于地下。”可以说,这三件事奠定了顾炎武的品性根基。
嗣祖父、嗣母相继去世后,顾家门第日微。后来,顾炎武又遭遇了家仆卖主求荣的祸事,被告发私通抗清武装,并因此锒铛入狱。后幸得亲友鼎力解救,得以免祸,但从此也无法在家乡立足。
(二)国难:顾炎武的故国之思
离家之后的顾炎武辗转各地,为反清复明而四处奔波。顾炎武这段时间的经历,可以从《剪发》一诗中得到印证,其文如下。
流转吴会间,何地为吾土。登高望九州,凭陵尽戎虏。寒潮荡落日,杂遝鱼虾舞。饥乌晚未栖,弦月阴犹吐。晨上北固楼,慨然涕如雨。稍稍去鬓毛,改容作商贾。却念五年来,守此良辛苦。畏途穷水陆,仇雠在门户。故乡不可宿,飘然去其宇。往往历关梁,又不避城府。丈夫志四方,一节亦奚取。毋为小人资,委肉投饿虎。浩然思中原,誓言向江浒。功名会有时,杖策追光武。
顾炎武一直有一种遗民情结,他曾七谒明孝陵,并以嗣母的临终遗训为由拒绝仕清,他在《与叶讱庵书》中说道:“先妣未嫁过门,养姑抱嗣,为吴中第一奇节,蒙朝廷旌表。国亡绝粒,以女子而蹈首阳之烈,临终遗命,有‘无仕异代’之言,载于志状。故人人可出而炎武必不可出矣。”“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则以身殉之矣。”顾炎武这种遗民情节,很大程度上来自他的嗣母。
在顾炎武生命历程的后期,他主要的精力不再放在武力反清,而是要把华夏最好的文化遗产留给后代。顾炎武虽拒绝参与编撰《明史》,但清廷官员和知识分子在修《明史》的时候碰到一些问题,若以私人身份来向顾炎武请教,顾炎武还是很愿意为之解答的。
顾炎武的天下观并非凭空产生,而是和他的生平经历有很大的关系。顾炎武经历的国仇家恨,是他深入思考儒家学说的现实契机,从而为他进一步锻造天下观做好了现实准备。
三、家之孝与国之义的内在关系
《大学》中对于“家”“国”的阐释已经初具规模,而其他儒家经典以及历代儒者对于“家”“国”中的道德意义则具有更多的发挥,这些发挥大体上涉及以下三个方面。
(一)仁爱的根源
仁爱是儒家学说的主旨。在谈仁爱之前,我们需要辨明一个误解。有一种观点认为,儒家的仁爱是基于小农生产模式与血亲关系之上的。如果这种观点成立的话,那么现在社会的主流已经不是小农生产了,岂不是不能讲仁爱了?陌生人与陌生人之间岂不是也不能讲仁爱了?而事实上,仁爱可以超越小农生产模式,也能超越血亲关系。在儒家看来,仁爱是天性,但具有潜在性,需要通过具体的时代、具体的生产模式以及具体的人与人的关系来显现。以阳光为例,阳光照在红玻璃上透出红色,照在绿玻璃上是绿色,玻璃颜色的不同导致透出来的光不一样,但光是永恒的,人性中的仁爱也是永恒的。仁爱可以在小农生产模式下的人与人的关系上透出,但并非由此生产模式所决定;仁爱也可以在亲人与亲人的关系上透出,但亦并非由亲人关系所决定。
(二)家之场域与孝之德行
孔子的思想以“仁”为核心,“仁”在儒家思想中占据重要地位,但《论语·学而》上载:“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这句话在表面上似乎突出了孝悌的重要作用,与“仁”的核心地位相矛盾。对此,宋代大儒朱熹在《论语集注》中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言君子凡事专用力于根本,根本既立,则其道自生。若上文所谓孝弟,乃是为仁之本,学者务此,则仁道自此而生也。程子曰:“孝弟,顺德也,故不好犯上,岂复有逆理乱常之事。德有本,本立则其道充大。孝弟行于家,而后仁爱及于物,所谓亲亲而仁民也。故为仁以孝弟为本。论性,则以仁为孝弟之本。”或问:“孝弟为仁之本,此是由孝弟可以至仁否?”曰:“非也。谓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是仁之本则不可。盖仁是性也,孝弟是用也,性中只有个仁、义、礼、智四者而已,曷尝有孝弟来。然仁主于爱,爱莫大于爱亲,故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在朱熹看来,“故为仁以孝弟为本。论性,则以仁为孝弟之本”,什么叫“为仁”?“为仁”就是把“仁”表现出来。以树为例,“仁”是树的根,形而上的树根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一旦有具体环境,这个根就会长出芽,这个芽就是孝悌,也可谓“端”,继而在此端上生发出诚信等社会公德。
德性最易借助道德情感而发动,而道德情感的发动需有具体场域。《孟子·梁惠王上》记载了“齐宣王以羊易牛”的故事。
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
齐宣王之所以做出以羊易牛的决策,是因为他和牛身处同一个场域,齐宣王可以直接感受到牛的颤抖和害怕,这时候他内在的恻隐的情感就生发了出来。但羊不一样,对齐宣王而言,羊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牛却是具体的对象。具体的对象比抽象的概念更容易触发人的情感,所以齐宣王容易对牛产生恻隐之心,而对羊则不易产生恻隐之心。在现实中,亲眼见到一个车祸的场景可能比从广播里听到车祸死去多少人对于我们触动更大,这也是同样的道理。
问题在于,德性的发动需要场域,但人的肉身是有限存在者,其一生经历的具体场域是有限的,不可能无差别地去感受全世界的一切。就每个人而言,家庭就是每个人最初的具体场域,家中形成的道德情感——孝,就是德性发动的首发站。德性是基础、根本,为仁就是德性在具体场域中的表达。人生第一个具体场域就是家庭,故德性第一次的表达,就是家庭场域中的孝悌。
(三)国之场域与义之德行
但人不能一直待在家中,在其成长过程中,需要不断更新场域。这样,就由家的场域拓展到国的场域。在国的场域内,人与人之间的具体交往相较家人之间大大弱化了,情感的味道就减少。于是,我们不能以熟人之间的情感互动来处理人己的关系,而是要秉持一种规范化的操作,这就是信义。“义者,宜也”,是应该如此;“信”是对应该如此做的,去真正落实践行。可以说,这种“义”的养成与孝悌具有同样的根源,只是剥离了熟人之间的情感牵扯,变得更加客观化了。
具体的情感走出家门就会在社会上形成普遍的公义,最后造就一种规范。“孝”是家庭内的规范,“义”则是家庭外的规范。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国中形成的“义”是德性发动的客观化、普遍化,没有家庭中恩情的熏陶和培养,就不可能形成“义”的品格。所以,对家人之爱与对国人之爱具有内在的联系,隔断其中的联系,而特意强调某一端都是错误的。
(四)孝与义的关系
在家的场域内的德性发动为孝,在国的场域内的德性发动为义。孝与义皆为德性之发动,但又是在不同场域内的发动,故既有区别又有联系。
孝与义的区别在于,“家门之内恩掩义,家门之外义断恩”,在家以恩情为主,在外以信义为主。《论语·里仁》载:“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对于家人的过错,应该恭恭敬敬地劝说,不违背做子女的本分。父子之间是骨肉关系,而臣和君之间是道义关系、公义关系。《史记·宋微子世家》载:“父子有骨肉,则臣主以义属。故父有过,子三谏不听,则随而号之;人臣三谏不听,则其义可以去矣。”家门之内的孝,连接着血缘的父子关系。父子之亲,难逃于天地,无论父亲做得对与不对,双方的道德关系无法解除。家门之外的义,连接着非血缘的君臣关系,君臣关系是友道的持续,如果君臣不合,可以去除双方的道德关系。
关于孝与义的联系,《孝经·广扬名》有言,“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这体现了仁爱的横推。顾炎武在《日知录·巧言》中也指出:“学者宜如之何?必先之以孝弟,以消其悖逆陵暴之心,继之以忠信,以去其便辟侧媚之习,使一言一动皆出于其本心,而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夫然后可以修身而治国矣。”孝和义虽然是不同的德目,但都是由同一个德性为源头。孝是最原始的德性发动,义则是德性发动之后的客观化、普遍化,是德性发动更为理性的表达。但这种理性表达,若没有孝为首发,则又难以获得长期稳定的维持,故孝与义又必然具有内在的联通性。
德性是根本,孝是苗芽,义是枝叶。德性之根本,就体现在苗芽与枝叶上,最好的状态是三者都可以发展完善。但退一步讲,当三者发展不完善时,若有所取舍的话,那么宁愿没有枝叶而有苗芽,也不要没有苗芽而有枝叶。在第一种情况下,如果说某人只知道爱家人,不知道爱国人,那他的德性就没有真正开拓出来,没有真正客观化,还需要进一步涵养审察。但即使如此,他对于家人的爱也是有其根基的,不能轻易否定,儒家的“父子互隐”就是注重保存父子之间的这层关系;同样,儒家还有尊重遗民的传统,这也是看重遗民对于前朝的忠诚具有德性的意义,这些都体现了儒家对德性发动的重视,保存根苗比保存枝叶更具有价值。在第二种情况下,如果说某人只知道爱国人、爱统治者,而不知道爱家人,则儒家大致认为这种状态是危险的——因为其中有很大可能是为了其他目的在作伪。比如说,人爱自己的身体胜过爱别人的身体,这是人情,但竖刁不惜阉割自己讨好国君,这违反了人情;开方舍弃了做千乘之国太子的机会,父亲去世都不回去奔丧,也违反了人性;易牙为了满足国君的一句戏言,不惜烹了自己的儿子,更是违反了人情。竖刁、开方、易牙三人不爱其身,不爱父母,不爱子,自然也不可能爱国君,重用此三人的齐桓公最终被他们饿死在宫中,导致齐国大乱,丧失了霸主的地位。
四、顾炎武的天下观
顾炎武的天下观本身具有浓厚的文化意义,以此文化天下作为基础,方能奠基“家”“国”之中伦理价值的构建。
(一)“人文化成”与天下之相通
自秦之后,“天下”由地理概念转化为文化概念。何谓“文化”?《周易·贲卦》言:“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人的道德本性是圆满自足的,这是天地的赐予。但同时,天地万物也有不足。天地万物的圆满,需要人类德性发动,落实道德实践在事事物物,并持之以恒,不断坚持。可以说,整个人类社会发展的最终动力是人的德性发动。这个道德动力投身到社会实践中,去对社会进行改造,去向美好的未来迈进。就现实经验来看,我们生活的各个层面都有具体的礼仪和法规制度,礼仪制度后面是社会的伦理风俗,伦理风俗后面是人的道德感,再后面是人的心灵,心灵后面是天理。可以说,天理的力量落实在具体的人的生活的各个层面。
德性的发动,逐步构成并不断完善具体的生活世界,此生活世界包含家的场域与国的场域,家里面的德行以孝悌为主,国里面的德行以忠义、忠信为主。《周易·系辞下》说:“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人可以有不同的分工,树可以长出很多枝叶,但都是和谐的,这些都是人文化成的。人文化成的状态就是天下,或者可以说,天下就是人文化成的状态。
(二)“博学于文,行己有耻”与天下之相通
顾炎武认为,圣人之道就在于“博学于文,行己有耻”,这两句话分别出自《论语》的两篇文章。《论语·雍也》载:“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论语·子路》载:“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在顾炎武看来,“博学于文”是指一个人要尽可能多地了解生活中的各种事物(家的事物、国的事物),了解事物不是仅仅出于知识性的客观要求,其背后更体现出一种社会责任感。对客观知识的了解,不但有助于道德判断的达成,也有助于道德实践的落实。虽然人人先天具有道德判断,能够善善恶恶,但具体针对某件事,如何去善善恶恶,若缺乏对于某件事的客观知识的把握,则很容易被人误导而作出错误的判断。进一步说,即使作出针对某件事的正确判断,那如何坚持善、如何去掉恶?没有专业知识的帮助,一厢情愿地去推动,也会事与愿违,故博学于文就是要大家认知了解对象的客观知识。
“行己有耻”则是一种道德动力,顾炎武在《与友人论学书》中说道:“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士而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而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也。”“耻”是反思性的,关乎道德感的底线,“耻”是对于错的纠正,而不是对于对的持续,这是一个基础性的动力。顾炎武强调不能空谈道德,有了“博学于文”的前提,那么“耻”的道德实践就要落实在具体事务上。
可以说,“博学于文”是横向的,而“行己有耻”是纵向的。知识了解是前提,道德实践是方向,一横一纵,构成了人文化成的过程。这种人文化成的过程,也具有“天下”的文化意义。
(三)《日知录·正始》的文献记录与解读
有了上述的铺垫,我们接下来终于可以回到顾炎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最直接的文本。在《日知录·正始》中,顾炎武在谈“天下”问题之前,先批判了魏晋时期的学风,他说:“讲明六艺,郑、王为集汉之终;演说老庄,王、何为开晋之始。以至国亡于上,教沦于下,羌胡互僭,君臣屡易,非林下诸贤之咎而谁咎哉!”在顾炎武看来,政权替换、君臣屡易等政治动荡都是竹林七贤等人的罪责。这些知识分子开了新的风气,而这套风气主张空谈,让人不去承担道德责任,不去实干,这就致使儒家做实事的风气慢慢衰亡了。接下来,顾炎武举了嵇绍的事例说明此风气下士人操守的败坏。“昔者嵇绍之父康被杀于晋文王,至武帝革命之时,而山涛荐之入仕。绍时屏居私门,欲辞不就。涛谓之曰:‘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于人乎?’一时传诵,以为名言,而不知其败义伤教,至于率天下而无父者也。”顾炎武这里讲的是魏晋时候的旧事,其实暗指明清之际的事情,批评士人在不良学说的影响下,全然丧失了儒家道德的坚守,从而失去了对于侵略者的抵抗精神,导致亡国的悲剧。最后,顾炎武给出天下观的直接论述,其言曰: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在顾炎武看来,“家”“国”是一个层次,属于外在的有形的构建;而“天下”是另一个更深的层次,是人文化成的源动力。“天下”是根,“家”“国”是枝叶。在国破家亡之际,保国固然是肉食者应尽的职责,但保天下则是肉食者与非肉食者共同的责任。两者相较,保天下更为关键,保住天下就是保住仁义、保住华夏的文明,这是根本。有了这个根本,国可以重建,家可以再生;若丧失了这个根本,即使有了家国,也是傀儡式的。顾炎武的这段话后来被梁启超总结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四)“天下”与“家”“国”的良性关系
在顾炎武的思想中,“家”是血缘组织,“国”是政治组织,而“天下”是文化概念。一方面,有仁爱、有道德的基础才能建立一个健全的家庭、一个强盛的国家。顾炎武在《华阴王氏宗祠记》一文中说:“有人伦,然后有风俗;有风俗然后有政事;有政事,然后有国家。”“天下”是构成家的组织、国的组织的根本。另一方面,一个家庭的家风、家训会反过来熏陶家庭内部成员的道德,一个国家对人才取士的策略方法也会影响其礼乐教化。顾炎武在《日知录·名教》中说:“今日所以变化人心,荡涤污俗者,莫急于劝学、奖廉二事。”所以,“天下”对于家国,以及家国对于“天下”,在健康的状态下可以产生良性循环。在此良性循环中,“天下”的文化意义具有最为基础的地位。
(五)伦理身份与道德责任
一人可能兼具三种身份:一是通过血缘建立的伦理身份——亲人,其负有保家的责任;二是通过政治建立的伦理身份——肉食者,其负有保国的责任;三是没有具体的伦理身份,却是一切伦理身份基础的匹夫身份,其负有保天下的责任。亲人之血缘身份、肉食者之政治身份、匹夫之文化身份是每个人可能兼具的三种身份。
匹夫(每个人)都有责任唤醒自我的德性,投身到私人关系中去建设家庭,投身到政治关系中去建设祖国。在良性的社会生活中,匹夫需要有天下的担当。顾炎武在《日知录·直言》中指出:“今日之民,吾与达而在上位者之所共也。救民以事,此达而在上位者之责也;救民以言,此亦穷而在下位者之责也。”在下位者需要救民以言,而在上位者,既要救民以事,也要救民以言。而在不良的社会生活中,匹夫仍需要有天下的担当。顾炎武在《日知录·素夷狄行乎夷狄》一文中说:“夫以乱辱天人之世,而论者欲将毁吾道以殉之,此所谓悖也。孔子有言:‘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夫是之谓‘素夷狄行乎夷狄’也。”在这样的状态中,虽然不能救民以事、救民以言,但仍需要保持自己的风格节操,不能与卑浊的世风同流合污。
五、天下观的时代意义
顾炎武的天下观,虽然首倡于明清之际,但其观点所包含的义理具有普适性。倘若我们加以诠释,则对于当下的文化建设仍具有十分重大的价值。
(一)对于天下:确立全球伦理
清末“开眼看世界”后,“国”与“天下”的地理范围再次分离。“国”仍指中国,而“天下”的范围则变成了全球,同时“天下”仍保留着文化意义上的解读。这样一来,“天下”的文化意义就具有全球伦理的地位。就顾炎武的思想而论,其天下观的夷夏之防,不以血缘论、不以国家论,而以道德仁义论。一方面,顾炎武在《日知录·素夷狄行乎夷狄》一文中承认不同种族之文化差异:“夫戎狄者,四方之异气也,蹲夷踞肆,与鸟兽无别。若杂居中国,则错乱天气,污辱善人。”另一方面,顾炎武并不盲目自大,也能够平心静气承认中华不如他邦之处,他在《日知录·外国风俗》一文中说:“历九州之风俗,考前代之史书,中国之不如外国者有之矣。”在顾炎武看来,儒家学说的精义不是中华民族特有的,而是中华民族所发现的具有共通性的人类道德价值,因此它具有普遍性。国家民族之差异,就如同家、国之建构,是显性的;而“天下”之观念,则是后面的基础,是隐性的。顾炎武对于夷夏之评论,从不以前者显性之差异立论,而是从后者隐性的化成天下来立论。这就树立了一种不以自我为中心的文化底色,这种文化底色对于确立全球伦理、建立人类文明共同体具有积极的促进作用。
(二)对于个体:承担公民责任
人类的德性永远在与贪欲的抗争中觉醒与持续,这种觉醒与持续的工夫,是匹夫有责,即每个人都需要承担责任。不论是党政干部,还是普通群众,良知觉醒是每个人自己的事情,不是社会身份所要求的。这样一种天下观的建立,确立了人人都需要遵守的基础道德。而此基础道德的发动,又依附于每个人各自的社会状态,故其道德的发动既具有人的普遍性,又呈现出职业分工的差异性。在这样的理论基础上,可以建立中国话语下的公民道德,促进大家担负起各自的公民责任。
(三)对于团体:发挥组织功效
在现代社会中,企业以及各类组织类似于传统社会中“家”“国”这一层次,其在顾炎武天下观的体系中属于有形的构建,但此有形的构建,又为无形的道德发动的突破口。就这些团体而言,其需要知道在天下观的基础上,团体自身具有的道德责任和道德使命。由内向外,逐渐可以分为三个层次,即恪守职业道德、深化团队文化、拓展社会服务:恪守职业道德是天下观在团体中表达的基础模式,即德性发动凸显于团体的基本需求;深化团队文化则是进一步深化团队的使命,比如确立企业愿景、树立未来发展方向等;拓展社会服务则是如实地发挥服务社会的功效,不断扩大团体对于社会建设的作用与影响。